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6·混沌之王

第16章 第十章邊境國的諺語

片刻之間,蘭德真希望能有那麼一段日子,可以單獨在這座宮殿的走廊中漫步。今天早晨陪伴他的是蘇琳和二十名槍姬眾;高辛艾伊爾的首領貝奧;六名沙汾奈——刀手眾,他們來自傑海德氏族,任務是維護貝奧的榮譽;還有巴歇爾和另外六名像他一樣有著鷹鉤鼻的沙戴亞人。他們擁擠在掛滿織錦的寬闊走廊裡。身穿凱丁瑟的法達瑞斯麥和沙汾奈,緊盯著每一名匆匆鞠躬或行屈膝禮後立刻跑走的僕人。年輕的沙戴亞人都高傲地昂著頭,穿著短外衣,松腿褲的褲腳被塞進了靴子裡。即使在不見陽光的走廊中,空氣仍然悶熱不堪,充滿了灰塵。一些僕人穿著摩格絲時代的紅白制服,但大多數僕人的衣服都是新的,實際上就是他們來應聘工作時所穿的衣服——從農夫的粗布衣到商人的細羊毛衫,一應俱全。其中大多數都很深沉樸素,但偶爾也會有一些亮色衣衫,甚至是有一點刺繡或蕾絲。

蘭德特別叮囑首席女僕哈芙爾大媽要找到足夠的製服,這樣新來的人就不會覺得需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才能工作。畢竟宮廷制服比任何鄉下的日常服裝要好。現在的僕人數量比摩格絲時代要少,有許多穿紅白色制服的人都已經頭髮花白,腰彎背駝了,這些人都來自退休者居住區。他們沒有像別的僕人那樣逃離王宮,對他們來說,即使要脫離退休生活,他們也不願意看見王宮有任何頹敗的跡象。 蘭德還叮囑哈芙爾大媽(首席女僕確實不算很吸引人的名銜,但這座宮殿中的日常事務完全是由莉恩耐·哈芙爾打理的),盡快多招收一些僕人進來,這些老人們就能重新享受他們的退休生活了。摩格絲死後,這些退休的人還能拿到津貼嗎?他早該考慮到這件事的。哈文·諾瑞是這裡的職員總管,應該知道這件事。蘭德有一種要被羽毛壓死的感覺,他想到的每一件事都會牽涉出更多的事來。不過,道的問題不是羽毛,他已經派遣士兵看守住凱姆林、提爾和凱瑞安附近的道門。但他不知道這些地區還有沒有另外的道門分佈。

是的,所有這些鞠躬和屈膝禮,這些榮譽衛兵,這些問題和負擔,這些需要給予滿足的人,他希望都拋掉,回到那種他要為了買一件外衣而擔憂的日子。當然,在那種日子裡,他是絕對不會被允許走進這些長廊的,即使他能走進來,也要在另一種衛兵的陪同下。那種衛兵的職責是看管他,以免他會從壁櫃裡偷走一隻金或銀的杯子,從鑲嵌青金石的桌子上順手拿走一件象牙雕刻。 至少路斯·瑟林的聲音今天早晨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至少他似乎已經掌握了馬瑞姆教給他的精神技巧。汗水從巴歇爾的臉上滲了出來,但現在這種炎熱已經無法觸及蘭德了。他將身上這件刺繡銀線的灰絲綢外衣的一直系到脖領,雖然感到了一點暖意,但到現在一滴汗都沒出過。馬瑞姆向他保證,再過一段時間,對於能讓其他人失去活動力的高熱和高寒他甚至也會感覺不到。這些都將變得很遙遠,只要他將注意力完全內斂——有點像他準備擁抱陽極力時的樣子。奇怪的是,這種行為理當讓他與至上力極度靠近,但它卻和至上力沒有任何關係。兩儀師也是這麼做的嗎?他從沒見過一位兩儀師出汗,不是嗎?

蘭德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竟然在思考兩儀師是否會出汗!也許他還沒瘋,但他確實是個羊毛腦袋的傻瓜。 “難道我說了什麼很有趣的話嗎?”巴歇爾用指節撥著鬍子,冷冷地問。一些槍姬眾也以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她們在努力理解濕地人的幽默。 蘭德不知道巴歇爾是怎麼保持鎮定的。今天早晨,一個謠言傳進了宮裡——邊境國發生了戰鬥,是邊境國之間的戰鬥。旅人的故事如同雨後的雜草,但這個訊息是從北方傳來的,向人們講述這件事的商人們至少去過塔瓦隆。謠言裡沒說到戰鬥發生在哪裡、有誰參加,有可能戰鬥就爆發在沙戴亞。巴歇爾自從幾個月前離開沙戴亞後,至今還沒從家鄉得到任何訊息。但是他不為所動,彷彿這些謠言只是在說邊境國的蕪菁價格上漲了。

當然,蘭德也不知道兩河出了什麼事——也許這些日子裡的傳聞中,西方發生的一場起義涉及到他的家鄉,或者那隻是無意義的謠言——但兩河之於他和沙戴亞之於巴歇爾是不一樣的,他已經拋棄了兩河。兩儀師到處都有眼線,他也絕不會賭一個銅闆說棄光魔使沒有間諜。轉生真龍對那個撫養蘭德·亞瑟長大的小村子沒興趣,他的志向早已超出了那裡。如果他不這樣,伊蒙村就會變成敵人用來對付他的人質。反正,他不會再為那裡憂心忡忡了,拋棄了就是拋棄了。 如果我能找到一條路逃避我的命運,我有資格走嗎?這是他自己的想法,不是路斯·瑟林的。 他突然感到肩部傳來一陣模糊的疼痛,但他還是保持著輕快的語氣:“請原諒,巴歇爾,我突然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不過我一直在聽你說話。你是在說凱姆林已經人滿為患了,雖然有人會因為害怕我是偽龍而逃走,但又有兩倍的人因為相信我是轉生真龍而湧進來。是吧?”

巴歇爾語焉不詳地咕噥了一聲。 “還有多少人是為了其他原因而來的,蘭德·亞瑟?”貝奧是蘭德見過的最高的人,他比蘭德高出了一掌以上。他與巴歇爾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對比,巴歇爾比除了安奈拉之外的任何槍姬眾都要矮。貝奧的深紅色頭髮裡已經出現了大片灰絲,但他的面孔瘦削而堅硬,一雙藍眼睛如同刀刃一般鋒利。 “在這裡,你的敵人有成千上百,記住我說的,他們會再次襲擊你。在他們之中甚至會有暗影跑者。” “即使不考慮暗黑之友,”巴歇爾插話道,“各種麻煩都堆積在這座城市裡,讓這裡變得像是已經煮開卻仍然留在火上的茶壺。有許多人因為懷疑你不是轉生真龍而受到嚴重的傷害,有個可憐的傢伙被從酒館拖進一座穀倉裡,活活吊在屋樑上,只因為他嘲笑你的奇蹟。”

“我的奇蹟?”蘭德難以置信地說。 一名滿臉皺紋的白髮男僕穿著有些太大的製服,手中拿著一隻大花瓶,一邊鞠躬一邊為他們讓出了路。向後退的時候,他踉蹌了一下,坐倒在地上。那隻淡綠色的花瓶是紙一樣薄的海民瓷器,它從老僕人的手中飛出去,在暗紅色的地磚上一路翻滾了一段路之後,最後立在地上,距離它飛出去的地方差不多有三十步遠。老僕人爬起身,滿臉驚愕地跑過去抓起了那隻花瓶,一邊難以置信地失聲驚呼,一邊用兩隻手在上面來回摸索,直到他確認上面沒有半點裂紋和缺損,才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其他僕人也都以同樣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他,然後突然又都開始忙碌自己的工作了。他們都拼命地讓自己的視線躲開蘭德,甚至有幾個人忘了鞠躬或行屈膝禮。

巴歇爾和貝奧交換了一個眼神,巴歇爾吹了一下自己濃密的鬍子。 “奇怪的事情,”他說道,“一個孩子頭朝下從四十尺高的窗口栽落到石板路面上,身上卻連一塊瘀傷都沒有;或者一位老奶奶陷進了狂奔的驚慌馬群中,但那些馬完全沒有碰到她,更不用說踢傷或踩傷了;有人將五枚硬幣扔了二十二次,硬幣都是直立在地上,有時扔骰子也會出類似的事。每天都會有這種故事流傳開來,他們把這些全都歸在你身上。他們倒真是有好運氣。” “據說,”貝奧又說道,“昨天有一籃屋瓦從屋頂上掉下來,完整無缺地散落在地上,排成了古代兩儀師徽記的圖案。”他瞥了那名大張著嘴的白髮僕人一眼。當他們經過的時候,那名老僕人只是緊抱著花瓶,呆立在走廊邊上。 “我並不懷疑會有這種事。”

蘭德緩緩地呼了一口氣。當然,他們沒有提到另外一種事——一個男人絆了一下,脖子被套進掛在門把手的方巾裡。從屋頂上被風刮下來的石片,穿過一扇敞開的窗戶和一道門,殺死一名正和家人一起坐在桌邊的女人。平時,這樣的事情也確實會有可能發生,但肯定極為稀少,而這樣的事情在他身邊就不會少。壞事發生的頻率和好事是一樣多的。不管是好是壞,他扭曲了方圓幾里範圍內事物運行的軌跡。不,即使手臂上的龍紋和掌心的蒼鷺烙印全部消失,他仍然無法擺脫自己的印記。邊境國人有一句諺語:“責任重過高山,死亡輕如絨羽。”一旦將高山扛在肩上,就沒辦法放下它,也沒有別人能扛起它,對此哀哭抱怨沒有用。 他仍然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輕快:“吊死那個人的兇手,你們找到了嗎?”巴歇爾搖了搖頭。 “那就找到他們,以謀殺罪逮捕他們,我想要阻止這種事。懷疑我,並不是罪行。”有謠言說,那名先知已經把懷疑轉生真龍定為罪行,但現在他還沒有精力處理這件事,他甚至不知道馬希瑪在哪裡。馬希瑪現在應該是在海丹或阿瑪迪西亞的某處,但也有可能已經流竄到別的地方。不過,還有另外一些原因,讓蘭德必須找到馬希瑪,並對他加以限制。

“無論對你的懷疑發展到什麼程度都沒關係?”巴歇爾說,“有人在悄悄議論,說你是偽龍,你在兩儀師的幫助下殺死了摩格絲。人們打算發動起義反抗你,為他們的女王復仇。這樣的人也許並不少,雖然我們對此還不清楚。” 蘭德板起了臉。他能夠容忍人們對他的懷疑與議論——他必須容忍這些,有太多變化是他無法掌控的,也是他無法拋諸腦後的——但他不會容忍挑起叛亂的行為。他不允許安多陷入戰火,他會將這片土地完整無缺地留給伊蘭,就如同安多落入他手中時一樣。如果他能找到她的話。 “找出是誰在挑起叛亂,”他用嚴苛的語氣說,“將他們丟進監獄。”光明啊,該怎麼找到這些悄聲議論的源頭呢? “如果他們想得到饒恕,他們可以向伊蘭去乞求。”一名穿著棕色粗布裙的年輕女僕正在抹去一隻藍色玻璃絲碗上的灰塵,看見蘭德的面孔,她手一顫,碗掉在地上摔碎了。蘭德並非總是能帶來奇蹟。 “有什麼好訊息嗎?我想听聽。”

那名年輕女子有些顫抖地彎下身,將碎片撿起來,但蘇琳瞥了她一眼,只是一眼,她立刻向後跳去,瞪大了眼睛,緊靠在一幅描繪著狩獵豹子的織錦壁掛上。蘭德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確實有些女人似乎對艾伊爾女人比對艾伊爾男人更加害怕。這個女孩看著貝奧,彷彿是希望貝奧會保護她,貝奧卻彷彿完全沒看見這個女孩。 “這要看你是怎麼定義好訊息。”巴歇爾聳聳肩,“我聽說塔梅恩家族的艾絡琳和柯易藍家族的佩利瓦在三天前進入了這座城市,可以說,他們是潛進來的。兩個人應該都沒靠近過內城。街上有人談論說,塔拉文家族的戴玲就在靠近這座城市的鄉下,他們都沒有響應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沒聽說他們和那些議論有什麼關係。”他瞥了貝奧一眼,後者微微搖搖頭。 “我們聽到的訊息比你少,達弗朗·巴歇爾,濕地人在濕地人面前才會自由地說話。” 不管怎樣,這算是個好訊息,蘭德需要這些人。如果他們相信他是偽龍,他可以想辦法向他們解釋。如果他們相信是他殺死了摩格絲……嗯,如果他們真的還能如此忠誠於對她的記憶,這是好事情。他們同樣也會忠誠於她的血脈。 “再次邀請他們來見我,也包括戴玲,他們也許知道戴玲在哪裡。” “如果我送出這樣的邀請,”巴歇爾猶疑地說,“也許這只會提醒他們,有一支沙戴亞軍隊正駐紮在安多。” 蘭德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突然他笑了:“派亞瑞米拉女士去送邀請吧!我毫不懷疑她會充分利用這個機會炫耀和我的關係有多麼緊密,但信要由你來寫。”沐瑞關於貴族遊戲的課程,又一次發揮了作用。 “我不知道這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貝奧說,“但紅盾眾告訴我,有兩名兩儀師已經住進新城的客棧。”紅盾眾一直在幫助巴歇爾手下維護凱姆林的治安,而現在,這座城市的治安已經由他們單獨負責了。貝奧朝滿臉懊惱的巴歇爾微微笑了笑:“我們聽到的不多,達弗朗·巴歇爾,但也許有時候我們會看到更多。” “她們之中有我們那個愛貓的朋友嗎?”蘭德問。關於兩儀師的故事在凱姆林一直到處流傳,有時候故事裡是兩位兩儀師,或者是三位兩儀師,或者是整整一隊兩儀師。但巴歇爾和貝奧能蒐集到的故事裡,只是說一位兩儀師治好了一些受傷的貓狗,那些故事永遠都是從另一條街上傳過來,是朋友的朋友在酒館或市場上聽來的。 貝奧搖搖頭:“我不認為她們之中有那個人,紅盾眾說,她們應該是深夜到達的。”巴歇爾看上去很感興趣——巴歇爾很少會錯過任何讓蘭德相信他需要兩儀師的機會——但貝奧微皺起眉頭,大概只有艾伊爾人才會注意到他如此輕微的表情變化。艾伊爾人對待兩儀師總是非常小心,甚至是有些不情願。 貝奧的這幾句話包含了許多蘭德需要思考的信息——與他本身密切相關的信息。兩位兩儀師進入凱姆林一定有原因,因為其他兩儀師都盡可能避開這座有他存在的城市,她們很可能是為他而來的。即使在太平的時候,也極少會有人連夜趕路,現在更不是什麼太平的時候。兩儀師在深夜住進客棧也許是為了避開別人的注意,而最可能要避開的,也正是他的注意。然而,她們也可能只是急著趕往什麼地方,要為白塔完成某個緊急的任務。事實是,他想不出現在對於白塔有什麼比他本身更加重要。或者她們只是要去加入那些艾雯堅稱會支持他的兩儀師。 無論事實是什麼,他只想把它查清楚。只有光明知道兩儀師的打算,不論是白塔一方,還是與伊蘭一起躲藏的一方,但他必須把它們查清楚。兩儀師危險而且數量眾多,他沒辦法忽略她們。愛莉達知道他的特赦令時,白塔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兩儀師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們知道這件事了嗎? 當他們到達走廊末端的門前時,蘭德打算要貝奧去邀請一名兩儀師進宮來見他。他有能力對付兩名兩儀師,只要她們沒有對他發動突襲,但他不打算在將情況弄清楚之前讓她們有機可乘。 驕傲充滿了我,我對毀滅我的驕傲感到噁心! 蘭德踏空了一步。這是今天第一次路斯·瑟林的聲音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而且這句話太像是他自己對於兩儀師想法的詮釋,這讓他很不舒服,但並不是路斯·瑟林的話讓他僵立原地,失去了想要向貝奧下令的念頭。 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所以門沒關,門外是一座花園,只是花園裡並沒有花朵,裡面的玫瑰和白星草都已經枯萎了,但遮蔭的大樹仍然聳立著,雖然上面已經沒有多少葉片。花園中心的白色大理石噴泉旁邊站立著一名女子,她穿著寬鬆的褐色羊毛裙和白色亞葛襯衫,一條灰色的披巾披在兩隻手臂上。她帶著好奇的神情望著噴泉中噴湧出的水流,直到現在,清水僅僅被用來觀賞這件事,仍然會讓她感到驚異。蘭德目不轉睛地望著艾玲達的側臉,波浪般的淺紅色頭髮從她系在額頭上的灰色頭巾下綻放出來,一直垂到她的肩頭。光明啊,她真是漂亮極了。她只是盯著水面,還沒看見蘭德。 他愛她嗎?他不知道。她和伊蘭和明,她們和他的夢在他的腦海裡糾纏不休,但他知道自己的危險,他能給她們的只有痛苦。 伊琳娜,路斯·瑟林哭泣著,我殺了她!願光明永遠毀滅我! “兩位兩儀師現身也許是很重要,”蘭德平靜地說,“我想我應該去一趟那家客棧,看看她們為什麼會在那裡。”其他人也全都隨著他停下了腳步,只有安奈拉和嘉蘭妮交換了一個眼神,快步走進花園。蘭德將語氣加強了一點:“這裡的槍姬眾都跟我去,任何想要穿上裙子、談婚論嫁的人都可以留下。” 安奈拉和嘉蘭妮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氣憤地看著他。索麥萊今天沒在這裡確實值得慶幸,她也許會做出更加激烈的事來。蘇琳舞動手指,飛快地打著槍姬眾的手語,她的話讓那兩名槍姬眾退去了臉上的怒火,換上一片窘迫的紅暈。在不適合說話的場合裡,艾伊爾人會用手勢傳達各種訊息。每個部族、每個戰士團都有他們表達獨特含意的手法,但只有槍姬眾發展出一套完整的手語系統。 蘭德沒等蘇琳的手語結束,就轉過了身,那些兩儀師也許會像來時一樣匆匆離去。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艾玲達仍然盯著水面,她沒看見他。他加快了腳步。 “巴歇爾,你能不能派人去南厩門準備好馬匹?”那裡是王宮通往女王廣場的主要門戶之一,擠滿了想觀看他一眼的民眾,如果順利的話,他到那裡需要半個小時。 巴歇爾打了個手勢,一名沙戴亞人立刻邁開慣於騎馬的人那種起伏很大的步伐向前跑去。 “男人必須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從一名女人面前撤退,”巴歇爾對著空氣說道,“但一個聰明的男人會知道,有時候他必須停下來面對她。” “年輕人,”貝奧帶著縱容的意味說,“年輕人一心追逐影子,卻要逃避月光,到最後,他們自己的矛尖會刺在他們自己的腳上。”一些艾伊爾人笑了起來,其中既有槍姬眾也有刀手眾,不過笑的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人。 蘭德有些生氣地回過頭:“你們兩個穿上裙子都不會好看的。”讓他吃驚的是,槍姬眾和刀手眾們又笑了,而且這次的笑聲更大。也許他真的開始掌握了一點艾伊爾人的幽默。 當他騎馬走出南厩門,進入內城中一條曲折的街道時,如同他所料想的一樣,傑丁歡快地小跑著,在石板路面上留下了一串蹄聲,這匹花斑牡馬最近很少被牽出馬厩。街上的行人很多,但還比不上新城,所有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看到蘭德一行人,有許多人都會對他們指指點點,並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這些人中有一部分也許是認出了巴歇爾——和蘭德不一樣,巴歇爾經常會去城裡。但任何從王宮中走出來的人,尤其是還有艾伊爾人護衛的,肯定是大人物。這些指指點點一路跟隨著他。 儘管對於這麼多目光的注視感到有些不舒服,蘭德還是盡量調整心情去欣賞這座由巨森靈建起的內城。他發現自己幾乎沒時間欣賞一些精美的事物。許多條街道從閃亮的白色王宮中蜿蜒散出,沿著丘陵的地勢迂迴轉折,如同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到處都屹立著覆蓋彩色瓷片的纖細高塔,映襯著金色、紫色或白色的圓頂,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在一些地方可以毫無阻礙地看到公園中成片的樹林,另一些地方則能越過整座城市以及高大的凱姆林銀白城牆,鳥瞰起伏不定的丘陵平原和森林。內城的建築風格就是為了取悅人們的視覺,巨森靈都認為只有塔瓦隆和傳說中的曼埃瑟蘭能夠超越這座城市。而許多人類,尤其是安多人,都相信凱姆林絲毫不比那兩座城市遜色。 內城純白色的城牆之外就是環繞它的新城了,新城中也有許多圓頂和高塔,其中有許多高塔顯然是要和內城的塔一較高下,但內城的塔都是建在更高的山丘上。這裡的街道更加狹窄,其中有許多很人性化的佈置,比如寬闊的大路中間也會種植樹木。街道上充滿了行人、牛車、馬車,以及騎馬和坐轎的人,空氣中瀰漫著喧囂聲,如同來自一個巨大的蜂房中一樣。 雖然人群會主動讓出路來,但在如此稠密的人群之中,蘭德的行進速度還是明顯減慢了。像凱姆林內城的那些人一樣,他們不知道蘭德是誰,只是沒有人願意打擾艾伊爾人。速度遲緩單純是因為人煙稠密。這裡有著各種各樣的人,穿著粗羊毛衣服的農夫和穿著精緻衣裙的商人,為自己的營生而忙碌的工匠和用推車、托盤裝載商品沿街叫賣的小販。小販的貨品從針線絲帶到水果煙火一應俱全,不過後兩者現在已經相當昂貴了。一名穿百衲斗篷的走唱人和三名艾伊爾人擦肩而過,那三名艾伊爾正在端詳著一個刀匠作坊前桌子上展示的刀劍。兩名身材瘦削的男人將他們的黑髮編成許多小辮子,背後帶著長劍(蘭德相信他們是號角狩獵者),他們站在街角,一邊和幾名沙戴亞人閒聊著,一邊聽著一男一女用手鼓和長笛演奏的音樂。身材矮小、皮膚白皙的凱瑞安人和膚色黝黑的提爾人在安多人之中都非常顯眼。蘭德也看見了穿長外衣的莫蘭迪人、穿精緻馬甲的阿特拉人、留著分叉鬍鬚的坎多人,甚至還有兩名留細長鬍子、戴耳環的阿拉多曼人。 還有另一種人也很顯眼——那些衣衫骯髒破舊、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的人,他們呆愣的目光說明他們完全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該做些什麼。這種人往往是從很遠的地方到這裡來尋找他們的心中的目標——他,轉生真龍。他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些人,但他們是他的責任,雖然並不是他要求他們拋棄原來的人生,丟掉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但他們是因為他才會這樣做的。如果現在這些人知道他是誰,他們一定會踩過這些艾伊爾人的身體,為了想要碰一下他而把他撕成碎片。 他摸了摸外衣口袋裡那個圓胖男人形狀的小法器。他有可能會用至上力對付這些為了他而放棄一切的人,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情。正因為這些人,他才很少會走進這座城市,至少這是原因之一。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也沒時間到城裡來閒逛。 由貝奧領路,他來到這次行程的目的地。這家客棧位於城市的最西端,名字叫“庫雷恩的獵犬”,它是一座三層的石頭建築,屋頂鋪著紅色的瓦片。客棧大門外是一條曲折偏僻的街道,蘭德一行人停在那裡的時候,街上的行人紛紛為他們讓出了道路。蘭德又碰了一下那件法器——兩位兩儀師,即使不使用它,他也能對付。他跳下馬,走進了客棧。當然,三名槍姬眾和兩名刀手眾已經搶在他的前面。他們在進入客棧時全都踮著腳尖,做好了立刻拉起面紗的準備,如果想讓他們不要這樣做,不如去教貓唱歌。留下兩名沙戴亞人看管馬匹之後,巴歇爾率領的沙戴亞人和貝奧一起跟隨蘭德走了進去。其餘的艾伊爾人分成兩隊,一隊隨蘭德進入客棧,一隊守在外面。他們在客棧中看到的情景和蘭德料想的並不一樣。 客棧的大廳和凱姆林城內任何一百家客棧的大廳並沒有什麼不同。巨大的酒桶裡裝著淡啤酒和葡萄酒,排列在一堵樸素石灰牆邊,上面放著裝白蘭地的小桶,一隻灰斑貓正趴在酒桶的最頂端。兩座石砌壁爐裡空空如也。桌子和長凳間能看到三四名穿圍裙的女侍。大廳中心留出了一片空地,能看見屋樑的天花板直接對著木地板鋪成的地面。這家客棧的老闆是一名有著三層下巴的圓臉男人,一條白圍裙裹住了他的大肚子。他小跑著迎了過來,一邊揉搓著雙手,一邊不時瞥一眼艾伊爾人,流露出一點緊張的情緒。凱姆林人已經知道他們並不打算將這裡劫掠一空,並將剩下的全部燒毀(要讓艾伊爾人相信安多並不是一片被征服的土地,他們不能拿走這裡全部財富的五分之一,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這名客棧老闆顯然不太能適應二十幾名艾伊爾人同時出現在他的大廳。 客棧老闆很快就將注意力集中在蘭德和巴歇爾身上——主要是巴歇爾。從穿著就能知道,他們兩個是這隊人的領頭,而巴歇爾比蘭德年長許多,應該是更重要的人物。 “歡迎,大人,大人們,我能為你們做些什麼?我有莫蘭迪和安多的葡萄酒,我的白蘭地是……” 蘭德沒有理他。這里和另外一百間大廳不同的是它的客人,在這個時間,蘭德本以為至少能看到幾名男性酒客,但大廳裡一個男人都沒有。大多數桌子旁邊都坐滿身穿樸素裙裝的年輕女子,她們之中大部分甚至還只是女孩。這些人都在長凳上轉過了身,手裡拿著茶杯,有些發楞地看著剛走進大廳的這群人。她們之中不止一個人為貝奧的身高而驚愕不已。並非所有人都在盯著艾伊爾人,有將近十幾個人都吃驚地看著蘭德,她們也讓蘭德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認識她們。他對她們並非全部都很熟識,但他確實認識她們,她們之中有一個人引起了他特別的注意。 “珀黛?”他難以置信地問了一聲。那個大眼睛的女孩也在盯著他——她是什麼時候結起辮子的?珀黛芠·考索恩,麥特的妹妹。他還看見了圓潤的希爾德·巴蘭,她的身邊坐著皮包骨的潔麗琳·亞卡,還有漂亮的瑪莉薩·艾韓,她用雙手輕拍著自己的臉頰,她在吃驚的時候總是這副樣子。體態豐滿的愛米·魯文、愛莉·馬文、黛芮·坎德文,還有……她們全都是伊蒙村或是伊蒙村附近的人。 再次將這些女孩仔細看了一眼,他相信即使是那些他不認識的女孩一定也是兩河人,至少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也看見了一張應該是阿拉多曼人的面孔,以及另外一兩名其他地方的人,所有的兩河女孩們都穿著她們的日常衣服。 “光明在上,你們在這里幹什麼?” “我們正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珀黛很快就從驚訝中恢復了說話的能力。她身上唯一和麥特一樣的地方,就是那種偶爾會從眼裡流露出來的惡作劇神情,現在她的驚訝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融和著好奇和喜悅的燦爛微笑。 “我們要成為兩儀師,就像艾雯和奈妮薇那樣。” “我們也要問你這個問題啊!”腰肢柔細的蕾鈴·艾玲插嘴說。她似乎是很隨意地將她的粗辮子沿著肩膀垂到了胸前。她是這些伊蒙村女孩中最年長的,整整比蘭德要小三歲,這些女孩裡只有她和珀黛結了辮子。她是一個頗為自負的女孩,而且也有不止一個男孩向她證明了她的美麗。 “佩林大人除了說你在外面冒險之外,沒多說過一個字。我知道你穿的這身衣服是上等貨。” “麥特還好嗎?”珀黛突然露出很焦急的神情,“他和你在一起嗎?母親很擔心他,如果沒人提醒他,他連換上乾淨襪子都不知道。” “不,”蘭德緩緩地說,“他不在這裡,但他很好。” “我們沒想到能在凱姆林找到你。”簡馨·托芬用她清亮的聲音說道。她不可能超過十四歲,至少在伊蒙村的女孩裡,她是最年輕的。 “我打賭,兩儀師維林和兩儀師埃拉娜一定會很高興,她們總是在追問我們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麼,應該就是這兩位兩儀師了。他認識維林,他對這位褐宗兩儀師還算認識頗深。現在維林出現在這裡,他不知道應該對這件事有何看法。不過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這些女孩都是他家鄉的人。 “兩河一切都好嗎?伊蒙村還好嗎?佩林平安回家了?等等!佩林大人?” 蘭德的問題立刻讓他陷進了滔滔不絕的洪流裡。其餘的兩河女孩都對艾伊爾人更感興趣,她們偷偷地打量著那些艾伊爾人,特別是貝奧,偶爾她們也會瞥一眼沙戴亞人。但所有伊蒙村的女孩都聚到蘭德身邊,急著要把一切事情告訴他,同時又不停地問著關於他自己、麥特、艾雯和奈妮薇的問題。而那些問題中大部分都需要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才能回答清楚。 獸魔人襲擊兩河,但佩林大人將它們趕走了,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對他講述那場偉大的戰爭,這讓他沒聽清楚任何細節。當然,那時所有人都在全力奮戰,但是佩林大人救了大家。只能說“佩林大人”,無論何時只要他說一聲“佩林”,立刻就會有人糾正他的錯誤——絕不能用這種馬虎的稱謂稱呼佩林大人,就像不能將“馬車”叫做“馬”。 即使得知獸魔人已經被擊敗,蘭德仍然感到胸膛一陣發緊。他拋棄了他們,如果他回去,兩河就絕不會有那麼多人死去,其中有那麼多他所熟悉的名字。但如果他回去了,他就不會得到艾伊爾人的支持。凱瑞安將不會落入他的手中。雷威辛很可能率領安多的軍隊攻擊他和兩河。任何決定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的身份就意味著巨大的代價,但付出這種代價的將是其他人。他一直在提醒自己,如果沒有了他,那些人將會付出更大的代價。但這種提醒並不能給他帶來多少安慰。 看到蘭德臉上的哀傷,女孩們急忙將話題轉到快樂的事情上。佩林和菲兒結婚了,蘭德希望自己能為此而感到快樂,卻又在擔心佩林和菲兒的快樂能持續多久。女孩們都認為他們的婚禮既浪漫又精彩,只是有些遺憾他們沒能舉辦盛大的婚宴。她們對菲兒感到很滿意。她們很欽佩菲兒,也有一點妒忌她,甚至連蕾鈴也是如此。 白袍眾也去了兩河,他們還帶著帕登·範——那個曾經每年春天都會去伊蒙村的老賣貨郎,女孩們不知道那些白袍眾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但帕登的出現讓蘭德很清楚該如何看待那些白袍眾,帕登是一名暗黑之友,甚至比暗黑之友更加可怕,他會不計一切代價地傷害蘭德、麥特和佩林,特別是蘭德。也許她們帶給他最糟糕的訊息就是沒有人知道帕登是不是死了。但白袍眾畢竟是走了,獸魔人也沒了,隨後就是大批難民越過迷霧山脈湧進了兩河。他們帶來各種新鮮的東西,從風俗到貿易品,從植物、種籽到布料。除了兩河本地女孩之外,她們之中還有一名阿拉多曼女孩、兩名塔拉朋女孩和三名來自阿摩斯平原的女孩。 “蕾鈴買了一件阿拉多曼裙裝,”小簡馨一邊笑著說道,一邊做了個鬼臉,“但她媽媽要她把那件衣服退給裁縫。”蕾鈴抬起手,似乎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只是整了整辮子的位置,然後哼了一聲。簡馨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誰會在乎衣服怎麼樣?”蘇莎·亞興喊道,“蘭德才不在乎衣服。”蘇莎雖然身子很單薄,但總是顯得活力十足,現在她也是一邊跳著一邊說話。 “兩儀師埃拉娜和兩儀師維林測試了所有的人,嗯,差不多是所有人——” “茜拉·庫勒也想接受測試。”矮壯的麥絲·愛丁插話進來。蘭德不太記得這名女孩,在他的記憶裡,她彷彿從來都只是把鼻子埋在書本里,甚至走在街上的時候也是如此。 “她一定要接受測試,結果她通過了,但她們告訴她,她的年紀已經太大了,不能當初階生了。” 蘇莎的聲音壓過了麥絲:“……我們全都通過……” “自從到了白橋之後,我們就開始用整個白天趕路,整個晚上進行練習,”珀黛插話說,“能在一個地方停留一會兒實在太好了。” “你見過白橋嗎,蘭德?”簡馨用超過珀黛的聲音說,“那座白色的橋?” “……我們要去塔瓦隆,成為兩儀師!”蘇莎被珀黛瞪了一眼,但她還是把話說完了。麥絲、簡馨和她一起喊道:“塔瓦隆!” “我們還不能去塔瓦隆。” 從客棧正門傳來的聲音讓所有女孩的注意力都從蘭德身上移開了。正走進來的兩位兩儀師一擺手,壓下了所有女孩想要提問的衝動,但她們的目光一直都沒離開蘭德。雖然擁有相同的光潔面容,但她們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維林個子矮,身材豐滿,有一張方臉,髮絲中能看到一點灰色;而維林身邊應該就是埃拉娜了,她身材窈窕,皮膚黝黑,有一頭波浪狀的黑髮,她是一名婀娜多姿的女人,但她眼裡的光彩說明她的脾氣並不小,而且她的眼睛周圍稍有一點發紅,似乎是剛剛哭過。蘭德很難相信兩儀師也會哭。埃拉娜的騎裝是灰色絲料上裝飾著綠色條紋,看上去就像是全新的;而維林的淺褐色騎裝就顯得有些皺了。雖然維林並不很在意自己的衣服,但她的黑眸裡閃動著明察秋毫的光芒。她們的目光一直緊鎖在蘭德身上,彷彿是粘在岩石上的藤條。 兩名穿暗綠色外衣的男人跟隨她們走進大廳。其中一個身材矮壯,頭髮都已經變成了灰色;另一個瘦高如同一根黑色的鞭子。兩個人的腰間都有佩劍。即使沒有兩儀師在身邊,那種流暢的步伐也足以清楚地說明了他們護法的身份。他們完全沒有理會蘭德,而是將精神集中在艾伊爾人和沙戴亞人身上。凝滯不動的身體卻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發動強有力的攻擊。艾伊爾人沒有任何動作,但他們似乎在瞬間就會戴上面紗,不論槍姬眾和刀手眾都是如此。年輕的沙戴亞人手指突然靠近了劍柄,只有貝奧和巴歇爾還保持著輕鬆自在的神態。女孩們則只是注意著兩儀師。感覺到氣氛不對的肥胖老闆正用力地揉捏著雙手,毫無疑問,他是在想像著自己的大廳,甚至是整座客棧被打爛的慘狀。 “不會有事的。”蘭德提高聲音,平靜地說道。他是在對客棧老闆、在對艾伊爾人說,他希望所有人都能聽見他這句話。 “不會有事的,除非你一定要鬧出事來,維林。”幾名女孩朝他瞪大了眼睛,驚訝他竟然會這樣對兩儀師說話。蕾鈴響亮地哼了一聲。 維林用她那雙鳥一樣黑亮的眼睛端詳著他:“在你身邊,我們要向誰鬧事?自從上次見面之後,你變了很多。” 因為某些原因,他不想提及那段往事。 “如果你已經決定不去塔瓦隆,那就是說,你已經知道白塔分裂了。”這句話在女孩之中引起了一片驚愕的議論。她們一定還沒聽說過這件事,兩儀師們則沒有任何反應。 “那你知道反對愛莉達的兩儀師在哪裡嗎?” “我們需要單獨談談,”埃拉娜平靜地說,“笛海姆先生,我們需要用一下你的私人餐廳。”客棧老闆忙不迭地向兩儀師保證,房間立刻就會為她們準備好。 維林向一道側門望去。 “這邊走,蘭德。”埃拉娜看著他,帶著疑問的神情挑起了眼眉。 蘭德苦笑了一下。她們剛一進來就掌控了局面,但這對兩儀師來說就如同呼吸一樣自然。兩河女孩們現在都在看著他,對他報以不同程度的同情,毫無疑問,她們一定以為如果他說錯了話或者是坐姿不對,兩儀師就會立刻剝了他的皮。也許維林和埃拉娜真的會這麼做。蘭德一躬身,示意埃拉娜走在他前面。他改變了很多,是嗎?她們還不知道他到底改變了多少。 埃拉娜一點頭,當作對他鞠躬的回應,然後她拉起裙子,走在維林身後。但這時出事了。兩名護法似乎是打算要跟上兩儀師,但還沒等他們邁出一步,兩名眼神冰冷的沙汾奈已經擋在他們前面。蘇琳飛快地打著手語,安奈拉和另一名叫做黛珍妲的身材矮小的槍姬眾立刻移向兩儀師剛剛走進的門。沙戴亞人都望向巴歇爾,巴歇爾示意他們不要有動作,但他自己卻向蘭德投來一個疑問的眼神。 埃拉娜有些氣惱地說道:“我們要單獨和他談話,伊万。”瘦高的護法皺起雙眉,然後緩慢地點了點頭。 維林回頭瞥了一眼,看樣子有些驚訝,彷彿剛剛從沉思中清醒過來。 “什麼?哦,是的,當然,托馬斯,請留在這裡。”灰髮護法顯得有些猶疑。然後他用嚴厲的目光看了蘭德一眼,才踱到正門旁邊,靠在牆上,顯出一副懶散的樣子——如果繃緊的彈簧能夠顯示出懶散的話。 直到這時,刀手眾才放鬆下來——那種艾伊爾人的放鬆。 “我想單獨和她們談話。”蘭德看著蘇琳說道。片刻之間,他覺得蘇琳是想和他爭辯。蘇琳繃緊的下巴顯示出頑固的棱線,但最後她只是又向安奈拉和索麥萊打了幾個手語。她們移回原位,看著他,不贊同地搖了搖頭。蘇琳的手指又晃動了幾下,所有槍姬眾都笑了。他很想學一點手語,但每次他向蘇琳提起這件事,都會惹來蘇琳的困窘,彷彿這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 蘭德跟隨兩儀師離開時,看見兩河女孩們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關上那道側門的時候,又聽見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驟然響起。這家客棧的私人餐廳是一個小房間,不過,拋光的椅子在這裡代替了長凳,兩張同樣經過拋光的桌子上擺放著錫鑞燭台,壁爐台上雕刻著藤蔓花紋。這裡的兩扇窗戶都緊閉著,自然也沒有人想要將它們打開。他想知道,這兩位兩儀師是不是注意到了他像她們一樣沒有受到炎熱天氣的困擾。 “你們要讓她們也捲進反叛嗎?”一進屋,他立刻就問道。 維林緊皺雙眉理了理裙子。 “你知道的要比我們多許多。” “我們到了白橋之後才聽說白塔出事了。”埃拉娜的聲音冰冷,但她緊盯著蘭德的眼裡卻燃燒著火焰。 “你知道……反叛?”她似乎對這個詞極為厭惡。 那麼她們就是先在白橋聽到了謠傳,然後急忙趕到這裡,一點情報也沒洩露給那些女孩。依珀黛等人的反應來看,她們不去塔瓦隆是剛剛才做出的決定,似乎她們在今天早晨得到了關於白塔動亂的證實。 “我不認為你們會告訴我你們在凱姆林的間諜是誰。”她們只是看著他。維林歪過頭,仔細審視他。曾經,兩儀師這種寧靜、知性的目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會引起他深深的不安,現在想來都讓他覺得非常奇怪。現在,不管是有一位兩儀師還是兩位兩儀師盯著他,都不會讓他有心悸的感覺了。驕傲,路斯·瑟林瘋狂地笑著。蘭德狠狠地將他壓下去。 “有人告訴我發生了反叛。你們還沒否認你們知道她們在哪裡。我不會傷害她們,絕對不會,我有理由相信她們也許會支持我。”他隱瞞了想要知道那些兩儀師身處何方的主要原因。也許巴歇爾是對的,也許他確實需要兩儀師的支持,但他最希望的是見到伊蘭。他需要伊蘭恢復安多的和平,這是他要找到她的唯一原因,不再有其他原因了。他對於她是危險的,就像對於艾玲達那樣。 “為了光明之愛,如果你們知道,就告訴我吧!” “即使我們知道,”埃拉娜說,“我們也沒權力告訴任何人。如果她們決定支持你,她們自然會來找你。” “這是她們要決定的,”維林說,“而不是你。” 他只能再次苦笑。他應該想到,自己能得到的只有這麼多,甚至可能更少。沐瑞的建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不要信任任何活著的、戴著披肩的女人。 “麥特和你在一起嗎?”埃拉娜問。她的語氣彷彿是她的腦子裡只有這件事。 “如果我知道他在哪裡,為什麼我要告訴你們?有來有往吧?”她們似乎並不認為這句話很有趣。 “像敵人一樣對待我們是愚蠢的。”埃拉娜喃喃地說道。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你看上去很疲倦,你有足夠的休息嗎?”他在埃拉娜抬起的手掌前退了一步。埃拉娜停住了。 “隨你吧,蘭德。我不是要傷害你,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絕不會讓你受傷。” 既然埃拉娜這麼直接地將這句話說出來,應該是不會有問題了。他點點頭,埃拉娜將手貼到他的前額,一陣微弱的刺麻感掠過他的皮膚——埃拉娜擁抱了陰極力,一陣熟悉的暖意湧過他的身體。這是埃拉娜在檢查他的健康狀況。 埃拉娜滿意地點點頭,突然間,暖意變成了熱力,猛衝過他,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站在咆哮的熔爐之中。這種感覺在剎那間就消失了,而他又有了另外一種怪異的感覺——一種對自己從未有過的知覺,對於埃拉娜的知覺。他搖晃著,頭腦空空的,肌肉鬆軟,一陣困惑和不安的迴聲從路斯·瑟林那里傳來。 “你做了什麼?”他問道。他在怒火中抓住陽極力,讓它的力量幫助自己站穩身體。 “你做了什麼?”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擊打著他和真源之間的能流。她們想要屏障他!他編織出自己屏障,向她們擲去。從上次與維林見面以來,他確實已經變了很多,學到了很多。維林蹣跚著,一隻手扶在桌子上,埃拉娜哼了一聲,彷彿被他打了一拳。 “你做了什麼?”即使是身處虛空的冰冷中,他的聲音仍然兇惡可怕。 “告訴我!我沒有承諾過不會傷害你,如果你不告訴我——” “她約縛了你,”維林飛快地說道,但她立刻又恢復了平和的神態,“她約縛了你,讓你成為她的一名護法,就是這樣。” 埃拉娜恢復得更快,雖然還是被屏障著,但她只是將雙臂交疊在胸前,平靜的面容裡帶著一點滿足。她竟然會感到滿足! “我說過,我不會傷害你,我所做的完全不會傷害你。” 蘭德緩緩地深吸一口氣,盡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他像一隻小狗般輕易就走進了圈套,憤怒在虛空邊緣爬行。冷靜,他一定要冷靜。她的一名護法,那麼埃拉娜就是綠宗的了,但這並不會有什麼差別。他對於護法了解得很少,也不知道該如何打破約縛,或者它是否可以被打破。蘭德能夠從路斯·瑟林那裡感覺到的只有驚駭與震撼。蘭德又一次想起嵐,又一次希望嵐沒有在沐瑞死後立即就離開了他。 “你們說你們不會去塔瓦隆。既然你們似乎是不清楚你們自己是否知道那些反叛者在哪裡,那麼你們可以先留在凱姆林。”埃拉娜張開嘴,但蘭德的聲音立刻壓過了她。 “如果我決定鬆開屏障,而不是就這樣把你們丟在這裡,你們應該要感到慶幸!”這引起了她們的注意。維林繃緊嘴唇。從埃拉娜眼睛裡冒出的火焰幾乎可以和他剛才感覺到的熱力相比。 “但你們不能靠近我,除非我召喚你們,否則你們不能進入內城。如果想違抗這條規定,我就會屏障你們,並將你們扔進監獄。你們了解我的意思了嗎?” “完全了解。”儘管眼裡仍然噴著怒火,埃拉娜的聲音卻如冰一樣寒冷。維林只是點了點頭。 蘭德猛地推開門,又停住腳步,他忘記那些兩河女孩了。現在有些女孩正在和槍姬眾交談,有些則打量著槍姬眾們,同時用茶杯做掩飾悄悄地說著話。珀黛和幾名伊蒙村的女孩正在向巴歇爾提問題。巴歇爾的手裡拿著一隻錫鑞杯,一隻腳踏在凳子上,聽他說話的女孩們看上去半是興奮,半是驚駭。猛然被推開的門撞在牆壁上,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蘭德,”珀黛喊道,“這個人正在說你的事情,真可怕。” “他說你是轉生真龍。”蕾鈴著急地說著。屋子裡其他地方的女孩們顯然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們立刻都顯出震驚的神情。 “我是。”蘭德疲倦地說。 蕾鈴哼了一聲,將雙臂抱在胸前:“我一看見你的這身衣服,我就知道你跟著兩儀師跑掉後就腦袋發燒了,在你用那麼傲慢的語氣對兩儀師埃拉娜和兩儀師維林說話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你真的變成了一個瞎眼的傻子。” 在珀黛的笑聲中,驚駭的成分比愉快更多:“即使是開玩笑,你也不該這麼說,蘭德,譚姆不會把你教成這樣的。你是蘭德·亞瑟,現在,不要再犯傻了。” 蘭德·亞瑟,這是他的名字,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誰。譚姆·阿瑟撫養他長大,但他的父親是一名艾伊爾首領,而且已經死去很久了。他的母親是一名槍姬眾,卻不是艾伊爾人。這就是他對自己的了解。 陽極力仍然充滿著他,他用風之力包裹住珀黛和蕾鈴,將她們舉起,直到她們的雙腳離地一尺高的地方。 “我是轉生真龍。否認也無法改變這一點,希望也無法改變這一點。我不是你們在伊蒙村熟悉的那個人了。你們現在明白了嗎?明白嗎?”他意識到自己在高聲喊叫,急忙用力閉上嘴。他的胃在攪動,他在顫抖。為什麼埃拉娜對他這樣做?這名兩儀師美麗的面孔後面藏著什麼樣的陰謀?不要信任她們,沐瑞這樣告訴過他。 一隻手碰到他的手臂,他猛地轉回頭。 “請讓她們下來吧!”埃拉娜說,“求求你。她們非常害怕。” 她們已經不止是害怕了。蕾鈴的面孔似乎完全失去了血色,她的嘴張到了不能再大的程度,似乎想要尖叫,卻又忘了該怎麼做。珀黛的身體不住地抖動,臉上全都是眼淚。有這種反應的女孩不僅僅是她們兩個,其餘的兩河女孩都蜷縮到盡可能遠離他的地方,她們之中大多數人也都在哭泣。女侍們也都縮成一團,控制不住地嗚咽著。客棧老闆跪倒在地上,雙眼凸出,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蘭德急忙將那兩個女孩放回地上,然後放開了陽極力。 “很抱歉,我不是要嚇你們。”珀黛和蕾鈴一站穩腳跟,立刻就逃進了其他女孩縮成的人堆裡。 “珀黛?蕾鈴?我很抱歉,我不會傷害你們的,我保證。”她們沒有看他,沒有任何一個女孩看他。蘇琳肯定是在看著他,其餘的槍姬眾也是,她們都陰沉著臉,眼睛裡明顯地流露出不讚許的神情。 “覆水難收,”巴歇爾說著,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有誰知道什麼是應該的?也許這麼做就是最好的。” 蘭德緩緩地點點頭。也許是,最好她們能夠遠遠地離開他,這對她們是最好的。他希望自己能和她們多聊一些家鄉的事,能多一些時間在她們眼裡只是蘭德·亞瑟。他的膝蓋仍然有些虛浮,一定是因為剛才的約縛。但當他邁開步伐的時候,他就沒有再停下,直到騎在傑丁的背上。她們最好害怕他,他最好忘記兩河。他想知道,這座高山什麼時候能夠稍微輕一下,至少,不要變得愈來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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