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6·混沌之王

第13章 第七章想想就可以

伊蘭坐在墊子上,結束了用左手進行的一百下梳頭,將髮梳放回她的旅行小皮匣裡,又將皮匣推回窄床下。用一整天的時間進行導引、製作特法器之後,她的眼睛隱隱有種酸痛的感覺,製作特法器的嘗試進行得太多了。奈妮薇坐在她們那張榫頭已經鬆動的凳子上,早已梳完她齊腰的長發,準備入睡。汗水為她的臉頰增添了一層光亮。 即使是開著一扇窗戶,這座小屋依然十分悶熱。滿月懸掛在綴滿星星的黑色天空上,她們快燃燒完的蠟燭為她們提供著最後一點光亮。沙力達缺乏蠟燭和燈油,除了必須在夜晚使用紙筆的人,其他人都只能得到很有限的照明。這個房間實在是太狹窄了,放下兩張短窄的床鋪之後,幾乎就沒什麼容身之地。她們大部分的行李都被塞進兩隻破舊的銅箍箱子裡,見習生的白衣和斗篷被掛在牆上。牆壁上發黃的石膏裂開了許多道縫,露出裡面的木板條。一張有些歪斜的小桌子塞在兩張床之間,牆角處有一個站不穩的盥洗架,上面放著白色的水罐和臉盆,那兩件東西上面都有數不清的裂紋。即使是受到無數讚揚的見習生也不會有什麼特別待遇。

一束已經凋萎的藍白色野花(它們受到天氣的愚弄,在錯誤的季節綻開了算不上健康的花朵)從一隻破裂的黃色花瓶中探出頭。花瓶兩旁有兩隻棕色的陶杯。屋子裡唯一另外的亮色是一隻關在柳條籠裡的綠紋歌雀,伊蘭正在照顧這只傷了翅膀的鳥。她已經在另一隻鳥身上嘗試過她微弱的醫療技能,但這隻鳥太小了,大概抗不過至上力造成的震撼。 不要抱怨,她堅定地對自己說。兩儀師的居住條件比她們好一點,初階生和僕人們則更差一點。加雷斯·布倫的士兵大多睡在地上。不能改變的就必須忍受,莉妮總是這樣說。沙力達很少有舒適,絕沒有奢侈,也沒有涼爽。 脫下身上的襯衣,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我們要在她們之前過去,奈妮薇。你知道如果要她們等待,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沒有一絲風,悶熱的空氣將汗水從每一個毛孔中擠出來。一定有什麼辦法能對付這種天氣。當然,如果有辦法,海民的尋風手應該已經做了。但她還是覺得自己可以有所作為,只要兩儀師們不逼著她把全部時間都用來製作特法器。作為見習生,她應該能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但……如果她們認為我可以在吃飯時向她們講述如何製作特法器,我就連一點私人時間都沒有了。至少她在明天可以休息一下。 奈妮薇坐到床上,皺著眉撥弄著手腕上那隻罪銬的手鐲。她總是堅持她們之中要有一個人戴著這隻手鐲,即使是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摘下,但這樣總是會產生出古怪而令人不舒服的夢。其實這樣做是完全沒必要的,罪銬即使只是掛在牆上,也能夠牢牢控制住魔格丁。現在魔格丁和柏姬泰共享一個小房間,沒有任何守衛會比柏姬泰更優秀。現在柏姬泰幾乎只要一皺眉,魔格丁立刻就會落下眼淚。柏姬泰應該是最不想讓魔格丁活下來的人,魔格丁也很清楚這一點。今晚,這個手鐲的用處要比平時更少。 “奈妮薇,他們不會等我們的。”

奈妮薇響亮地哼了一聲,她不喜歡聽別人命令,但她還是拿起桌上兩枚寬戒指中的一枚。這兩枚戒指對於手指來說都顯得太大了,其中一枚戒指上佈滿了藍色和棕色的條紋斑塊,另一枚則是藍色和紅色。兩枚戒指都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且只有一個邊緣。奈妮薇解開脖子上的皮繩,將藍棕色的戒指串上去,和另一枚沉重的金戒指並列掛在一起。那是嵐的璽戒。她撫摸了一遍厚實的黃金戒環,然後才將它們收進襯衣裡。 伊蘭拿起藍紅色的戒指,皺起眉看著。這兩枚戒指是她依照一件古老特法器製作的仿製品,那件特法器現在由史汪掌握著。儘管這些戒指的外形簡單,但它們的複雜程度卻遠遠超乎想像。在入睡的時候將它們之中的一個貼身佩戴,睡眠者就會進入特·雅蘭·瑞奧德——夢的世界。那是真實世界的一個鏡像,也許是所有世界的鏡像——有些兩儀師宣稱同時存在著許多個世界。它們表現著因緣各種不同的變化。所有這些世界組成了一個更大的因緣。不過重要的是,特·雅蘭·瑞奧德反映著這個世界,這使它成為一件非常有用的工具,特別是據她們所知,現在白塔還不知道該怎樣進入那個世界。

這兩件仿製品都不像最初的那件特法器那麼好用,但它們確實能起作用。伊蘭在仿製方面的成績比較好一些,每四次嘗試裡,只有一次會失敗,這比她獨立鑽研製作出來的物品要好多了。但如果她在失敗中製造出來的物品沒作用的話,那又會怎樣?不止一位兩儀師在研究特法器時失去了導引的能力——兩儀師們稱這種意外導致的靜斷為毀斷,並認為這同樣是無法治療的傷害。當然,奈妮薇絕不會贊同這種觀點,以她的脾氣,就算是她救活了已經死掉三天的人也不會滿足。 伊蘭將戒指握在手裡,她能理解它的作用,但還是不知道它的原理,“原理”與“原因”才是關鍵。她認為這種戒指的圖案像它的形狀一樣有著重要的作用——任何形狀上的改變都讓戒指變得毫無用處,而一件只有藍色花紋的仿製品只能給佩戴者帶來可怕的噩夢——但她到現在都無法確定如何才能複制出最初那件特法器紅、藍和棕色的花紋,雖然她的複製品即使在最精細的結構上都和原品一樣,甚至是只能用至上力才能探測出來的細枝末節也毫無差異。為什麼這些顏色會如此重要?需要導引才能工作的特法器都有一個共同的細微結構;而那些可以自行利用至上力的特法器似乎另有一個共同的細微結構——因此僅是嘗試憑空製作一件特法器,也困難重重——她實在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有太多的事情要猜測。

“你要整夜坐在那裡嗎?”奈妮薇冷冷地問。伊蘭愣了一下,將手裡的一隻陶杯放回桌上。奈妮薇在床上躺好,雙手交疊在肚子上。 “你剛才還說不要讓她們等,要我說,我可不想讓那些母雞有藉口啄我的尾巴。” 伊蘭急忙將那枚斑點戒指(它實際上已經不是石質的了,雖然它的原始材料是石頭)穿到她脖子上的皮繩裡。這第二隻陶杯裡也盛著奈妮薇調置的藥劑,奈妮薇在裡面加了蜂蜜,以消解其中的苦味。伊蘭喝了半杯,根據以往的經驗,即使在她頭痛的時候,這麼大的量也足以讓她入睡。今晚也像那些晚上一樣,她不能耽擱。 在狹窄的床上伸展開身子,伊蘭稍稍地導引一下,熄滅了蠟燭,然後掀動襯衣,想製造一點涼風,或者至少是一點氣流。 “我希望艾雯會好一些了,我已經厭倦了雪瑞安她們丟給我們的零碎消息,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知道,自己觸及了一個危險的話題。一個半月之前,艾雯在凱瑞安受了傷。在那一天,沐瑞和蘭飛兒死了,嵐消失了。 “智者們說她逐漸好轉了。”黑暗中傳來奈妮薇帶著睡意的嘟囔,這一次,她的口氣倒不像是要追隨嵐而去的樣子,“這就是雪瑞安她們說的,她們不能說謊,當然也沒理由說謊。” “嗯,希望明晚我能比雪瑞安的位置高一點。” “也希望——”奈妮薇停下來打了個哈欠,“也希望評議會選你為玉座,你也許真的有希望也說不定。因為等她們真正進行選舉的時候,我們的頭髮大概都已經灰得足以配上玉座這頭銜了。” 伊蘭張開嘴想要回答,但像她的同伴一樣,她也打了個哈欠。奈妮薇開始打鼾了。伊蘭任由眼皮合上,但她還希望能想些事情。

評議會的工作肯定是相當困難,宗派守護者們每隔幾天才會有一次不到一個小時的會面,甚至有時連這樣的會面也會取消。如果和宗派守護者交談,她們從來不會在這件事上表現出急迫的態度。當然,六個宗派(沙力達自然是沒有紅宗的)的守護者們不會告訴其他兩儀師她們談論的是什麼,更不會告訴見習生,她們絕對有行動迅速的必要。就算她們把自己的企圖秘而不宣,也無法阻止這裡兩儀師聚集的情況外洩。愛莉達和白塔不會永遠忽略她們的,白袍眾就盤踞在幾里外的阿瑪迪西亞,有謠言說,真龍信眾就出現在阿特拉。如果蘭德沒有控制住那些人,只有光明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那位可怕的先知就是個好例子——也是個可怕的例子。暴亂,家園被燒毀,沒有狂熱支持轉生真龍的人被殺死。

奈妮薇的鼾聲聽起來就像是在遙遠的地方有布匹被撕裂的聲音。另一個哈欠又扯開了伊蘭的下巴,她轉過身,將臉埋進小枕頭里。迅速行動的必要。沙馬奧就在伊利安。這裡距離伊利安邊境只有幾百里,竟然距離一名棄光魔使這麼近。只有光明知道其他棄光魔使在哪裡,正在謀劃著什麼。還有蘭德,他們的目標一定是蘭德。當然,蘭德一點也不危險,他永遠也不會是危險的。但他是解決一切危難的鑰匙,現在他真的變成全世界的中心。她會約縛他的,不管用什麼方法。明,她和那個使節團現在應該已經快到凱姆林了,她們不會因為降雪而耽誤行程。不過她們應該再過一個月才能到那裡。她並不是在想明到了蘭德身邊會怎樣。那個女孩是怎麼想的?明。睡意覆蓋了她,她滑進了特·雅蘭·瑞奧德……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深夜沙戴亞最寬的一條街道上,只有月光照亮了整個寂靜的空間,她能將周遭看得很清楚,似乎不止是月亮在為她提供照明。在夢的世界裡總有一種瀰漫於空間裡、卻找不到光源的光線,就彷佛黑暗自有其光芒。但話說回來,夢境總是如此。這是一個夢,雖然可能不是一個普通的夢。 這個村莊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反映出真正的沙力達,即使是在真實的深夜裡,也不會有如此的寂靜。每扇窗都是黑暗的,一種空虛的氣氛沉重地壓迫著伊蘭的神經,似乎這些建築物裡一個人都沒有。當然,這裡確實沒有人。一隻夜鳥發出清脆的叫聲,又得到另一隻的響應,然後是第三隻。有什麼東西在模糊的光線中躥過地面,發出細微的窸窣聲。馬厩是空的,還有設立在村莊外面的警戒哨,以及飼養著牛、羊的空地上都沒有半點聲息。夢的世界裡有許多野生動物,但不會有馴養的牲畜。有許多地方在第二眼望去的時候會發現一些輕微的改變——茅草頂的房屋一如原樣;但一隻水桶會被挪到稍微不同的地方,或者消失;敞開的房門會關起來。真實世界裡愈不穩定的東西,在這裡也會相對出現愈頻繁的變化。

偶然間,陰暗的街道上會突然有人出現,在走過幾步之後又消失掉,甚至有人會如同飛行一樣飄浮在地面上。許多人都會在夢中觸及特·雅蘭·瑞奧德,但只是很短暫的一瞬間,這對他們來說應該算是好運。夢的世界另一個特點就是,人們在這裡的遭遇同樣也會出現在醒來的世界裡,如果在這裡死掉,在醒來的世界裡同樣會死。這是一個奇怪的鏡像。糟糕的是,這裡也像醒來的世界一樣悶熱。 奈妮薇站在她面前,身上穿著有彩色鑲邊的見習生白衣,史汪和莉安站在她身邊。當然,奈妮薇顯得很不耐煩。她還是戴著那隻銀手鐲,但這隻手鐲並不能影響到醒來的世界。魔格丁還會受到罪銬的束縛,只是奈妮薇現在無法靠它感覺到任何魔格丁的情緒和狀態。身材苗條的莉安顯得雍容典雅,但在伊蘭眼裡,莉安身上那件幾乎透明的阿拉多曼絲綢薄裙裝是個敗筆。這襲裙裝的顏色還在不斷改變,如果沒學會控制的方法,在夢的世界裡經常會出現衣飾改變的情況。史汪比莉安要好一些,她穿著一條樣式樸素的藍色裙裝,低胸領上剛好露出那個扭曲的戒指,不過她的裙擺上也會偶爾出現蕾絲鑲邊。掛著戒指的銀項鍊會忽然變成綴有紅寶石、火滴石和祖母綠的金項鍊,耳朵上還會出現與之相配的耳環。 因為史汪佩戴的是那件古老的特法器,所以她顯得像周圍的建築物一樣堅實。伊蘭覺得自己也和她一樣,但她知道,在別人眼裡,她會顯得有些模糊,就像奈妮薇和莉安一樣,而月光幾乎能直接透過奈妮薇和莉安的身體。這就是仿製品能做到的程度。伊蘭能感覺到真源,但即使她努力導引,她也只能聚集很少的陰極力。如果是戴著史汪脖子上的那枚戒指,導引至上力就會變得很容易,但這就是被人抓住把柄的代價。比起伊蘭的仿製品,史汪更信任這個原版的特法器,所以,史汪要戴這個戒指(有時候也會由莉安佩戴),而能夠使用陰極力的伊蘭和奈妮薇卻只能使用仿製品。 “她們在哪裡?”史汪問。她的領口有時開得淺,有時開得深,現在她的裙裝變成了綠色,脖子上的項鍊變成一串大顆的月長石。 “她們想要插根槳到我的工作裡。任意亂划船已經夠糟糕了,現在還要讓我等她們。”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對這種事發火,”莉安對她說,“你是喜歡看著她們犯錯的。她們只是一幫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卻自以為無所不知的人而已。”片刻之間,她的長裙幾乎變成完全透明的,一條大珍珠串成的短項鍊出現在她的脖子上,又立刻消失了。莉安並沒有註意到這些,她的經驗比史汪還要少。 “我需要一些真正的睡眠。”史汪嘟囔著,“加雷斯總是把我逼得喘不過氣來,但我還要等待著取悅那些要用半個晚上的時間回憶怎麼走路的女人。更別說還得和這兩個傢伙糾纏不清。”她皺起眉看了伊蘭和奈妮薇一眼,然後翻了翻白眼。 奈妮薇用力地抓住辮子,這是她要發火的表示,這一次,伊蘭衷心地同意奈妮薇的想法。當老師本來就比當學生困難,更別說這些學生竟然以為她們知道許多東西,每次都不等老師苛責她們,就先要苛責老師了。當然,另外那些人又比史汪和莉安更可惡。但她們現在在哪裡? 街上出現了一陣變動。六名女子,她們身上都環繞著陰極力的光暈,並沒有片刻間就消失。像往常一樣,雪瑞安和她理事會中其餘的成員在她們各自的臥室裡入睡,然後再走到街上。伊蘭不確定她們對於特·雅蘭·瑞奧德有多少了解,即使在明顯還有更好的辦法時,她們還是堅持以她們自己的方式做事。有誰能比兩儀師知道得更多? 這六名兩儀師確實是特·雅蘭·瑞奧德的初學者,伊蘭每次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的衣服都會有所改變。一開始是其中一個人披著兩儀師的流蘇披肩,披肩在背後繡著淚滴狀的塔瓦隆之焰;然後是四個人的肩頭出現了這樣的披肩;接著所有的披肩又全部消失了。有時候她們會披上旅行輕斗篷,彷彿要擋開街上的灰塵,在斗篷背後和左胸部位都繡著塔瓦隆之焰。她們不受歲月侵蝕的臉上沒有絲毫炎熱的痕跡,當然,兩儀師從不會覺得炎熱,也沒有跡象表明她們知道自己的衣服正在不斷地變化。 她們像奈妮薇和莉安一樣模糊。這些兩儀師更信任需要導引才能帶她們進入特·雅蘭·瑞奧德的特法器,她們就是不願意相信特·雅蘭·瑞奧德與至上力並沒有關係。伊蘭看不出她們之中誰使用的是她的仿製品。她們之中有三個人應該是各拿著一個曾經是鐵製的小碟子,碟子兩面都雕刻著精緻的螺紋,可以將一股魂之力能流注入其中。魂之力是五行之力中唯一可以在入睡時導引的至上力。當然,此處情況又與平常夢境不同了,在特·雅蘭·瑞奧德里可以導引魂之力以外的至上力。另外三個人拿著的是曾經為琥珀質地的薄片,薄片裡面雕刻著一名睡眠女子的圖案。即使她們將這六件特法器擺在伊蘭面前,她也沒辦法將最初的那兩件挑出來了。這些仿製品做得很好,不過,它們畢竟只是仿製品。 當兩儀師一同沿著泥土街道走過來的時候,伊蘭聽見她們最後交談的幾句話,但她無法理出頭緒。 “……會嘲笑我們的選擇,卡琳亞,”火色頭髮的雪瑞安正在說話,“但她們會嘲笑我們做出的任何選擇。我們應該堅持我們的決定,不需要我再把理由列一遍了。” 摩芙玲是一名矮胖的褐宗兩儀師,頭髮上已經有了灰絲,她哼了一聲:“畢竟我們已經對評議會下了這麼多苦工,現在要改變她們的想法會很棘手的。” “只要沒有國家統治者敢嘲笑我們,我們還在意什麼?”麥瑞勒語氣激動地說。她是這六人中最年輕的,成為兩儀師還沒幾年,她顯得非常惱怒。 “有哪個統治者敢這麼做?”愛耐雅問。她的樣子很像是在問有哪個孩子敢把泥巴帶到她的地毯上。 “反正君王們對兩儀師的事都不清楚,遑論理解。我們只需要關心兩儀師們會怎麼想,而不是他們。” “讓我擔心的是,”卡琳亞冷冷地說,“如果她很容易就接受我們的指引,那麼她是否也會很容易就接受別人的指引。”這位皮膚白皙、眼睛幾乎是純黑色的白宗兩儀師,總是如此冷若冰霜。 無論她們在說什麼,那都不會是她們想在第四人面前談論的內容。走到伊蘭身邊的時候,她們已經閉上了嘴。 史汪和莉安對這些兩儀師的反應是立刻背對她們,彷彿是這些兩儀師的到來打斷了她們的談話。伊蘭則迅速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服,現在她穿上了正式的鑲邊白裙,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看待不假思索地穿著正確的衣服出現在夢的世界裡這件事。她可以打賭,奈妮薇一定是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後才有意識地改變了身上的衣服。奈妮薇比她更有勇氣,那些她已經默認的限制,奈妮薇還在努力地做著抗爭。如果她的母親真的死了,她怎麼有能力統治安多?如果。 有一雙高顴骨、微胖的雪瑞安轉過眼角上翹的綠眼睛看著史汪和莉安,在這時候,她身上出現了藍色流甦的披肩。 “如果你們兩個不能學會好好相處,我發誓會送你們到提亞娜那裡去。”不過雪瑞安的話裡並沒有什麼認真的成分,彷彿只是一再重複的習慣威脅。 “你們合作已經很久了。”波恩寧帶著很重的塔拉朋口音說道。她是一名漂亮的灰宗兩儀師,一頭蜂蜜色的長發被編成了許多小辮子。她那雙藍灰色的大眼睛讓她總是一副顯得吃驚的樣子,但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波恩寧真正吃驚。除非親眼看見,否則她甚至不相信太陽會在早晨升上來。即使真的有一天,太陽沒升上地平線,伊蘭懷疑波恩寧是否會因此而弄亂一根髮絲,這只會讓她去蒐集更多的證據。 “你們可以,而且必須再次合作。” 彷彿因為經常說這句話,所以波恩寧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所有這些兩儀師都很快就適應了史汪和莉安現在的身份,她們大概已經將這兩個人看成是沒辦法停止吵架的女孩。兩儀師總是喜歡將不是兩儀師的人看成小孩,即使是這兩個人曾經是兩儀師。 “現在不是談論要不要把她們送到提亞娜那裡去的時候。”麥瑞勒打斷了她們的話題。伊蘭不認為這位皮膚黝黑的美麗女人是在向史汪和莉安發火,她的火氣並不是針對某個人或某件事的,她這種暴烈的脾氣在綠宗裡也是少見的。她金黃的絲綢裙裝變成了高領,但在領結下有個卵圓形的缺口,甚至露出了一點胸部。她還戴著一條奇特的項鍊——彷彿掛著三把小匕首的寬項圈,匕首柄正位於她的胸口,第四把匕首才一出現又立刻消失了,速度快得彷彿那隻是伊蘭的想像。麥瑞勒吹毛求疵地上下打量著奈妮薇:“我們要去白塔,對不對?如果我們真得如此,我們最好能完成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現在伊蘭知道麥瑞勒為什麼會這么生氣了。當她和奈妮薇還沒到沙力達的時候,她們每隔七天會與艾雯見一次面,分享她們得到的信息。這樣做並不算容易,因為艾雯的身邊總是會陪伴著至少一位艾伊爾夢行者——艾雯正跟從那些艾伊爾人學習夢卜的技巧——在沒有智者陪同下進行的會面,已經讓她們嚐到了苦頭。但這種會面在她們到達沙力達的時候中斷了,因為當時只有三件原始的特法器,所以這六位雪瑞安理事會的兩儀師就獨占了會面的權力,雖然她們僅僅知道如何進入夢的世界。恰巧那時艾雯受了傷,兩儀師們能見到的只有艾伊爾智者。這兩群女人全都驕傲而武斷,又都在懷疑對方的企圖,雙方都不肯後退半寸,或是稍稍低一下頭。 當然,伊蘭不知道在那些會面中發生了什麼,但憑著她的經驗和兩儀師們偶爾流露出的一些零碎訊息,她也能猜出會面大概的狀況。 兩儀師們相信自己的全知全能,要求別人對她們要有像對女王般的尊敬,同時習慣了別人將她們想要知道的事情用簡潔而明確的語言告訴她們。她們顯然要智者把一切信息都提供給她們——蘭德的計劃,什麼時候艾雯可以到夢的世界來見她們,是否能在特·雅蘭·瑞奧德里刺探別人的夢境,能否以肉體進入夢的世界,能否在違抗某人意願的情況下將那個人帶入夢的世界。她們甚至不止一次地問過是否有可能通過在這個夢裡的所做所為,影響到真實的世界。雖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她們還是對此保持著懷疑的態度。摩芙玲曾經讀到過一點關於特·雅蘭·瑞奧德的書籍,所以才會問出這麼多問題。而且伊蘭懷疑史汪也將她對夢的世界的一點了解告訴了兩儀師們,她覺得這是史汪在引誘兩儀師們允許她也參加那些會面,但兩儀師們似乎認為允許她使用那個戒指以協助情報網的工作已經夠寬容了。 至於那些艾伊爾……智者們,至少是那些夢行者們,伊蘭和她們打過交道。她們知道關於夢的世界的一切信息,但絕不會將這些信息洩露給外人;她們不喜歡任何無知的人走進夢的世界,所以對待她們認為是愚蠢的人都很粗暴。這些口風很緊的女人對蘭德具有烈火般的忠心,她們大概只會告訴兩儀師蘭德還活著,艾雯傷愈之後就會進入特·雅蘭·瑞奧德。對於不恰當的問題,她們絕不會回答哪怕一個字。她們所認為的“不恰當”,指的可能是她們認為提問者不可能了解答案的含意,或者是問題和答案冒犯了她們那些關於榮譽和義務的奇怪哲理。伊蘭知道“節義”一詞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她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這涉及許多怪異又敏感的行為。 不管怎樣,這種會面只會導致災難,而且伊蘭覺得這種每隔七天發生一次的災難,每一次都會有新花樣,至少從兩儀師的樣子來判斷是這樣的。 雪瑞安等六個人一開始就提出每晚都要進行相關的課程,但現在她們只在兩個時間裡進行這種課程:一是和智者們會面的前一天晚上,兩儀師們大概是想在那個時候臨陣磨槍一下;還有就是會面的後一天晚上,那時候她們都會緊繃著嘴唇,彷彿是要弄清楚有什麼出了錯,以及該如何應對這些錯誤。而現在,麥瑞勒也許已經預見到了明晚的災難,那確實算是某種形式的災難。 摩芙玲朝麥瑞勒張開嘴,但突然間,她們之間出現了另一名女人——蓋拉,沙力達鎮上的一名廚子。伊蘭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來,她披著一條繡著塔瓦隆之焰的綠色流蘇披肩,面容變得光潤無瑕,苗條的身材比現實中瘦了有一半以上。蓋拉帶著警告的意味向兩儀師們挑起了一根手指……然後就消失了。 “這就是她的夢了,對不對?”卡琳亞冷冷地說,她雪白絲裙的袖子長到覆蓋了雙手,高硬領頂住了下巴。 “應該有人和她談一談。” “算了,卡琳亞,”愛耐雅咯咯地笑了兩聲,“蓋拉是個好廚子。讓她去做她的夢吧!我明白她的心情。”突然間,她的身材變得細瘦高挑,不過她的面容還是像往常一樣樸素而慈祥。又笑了兩聲,她將身材改變回來:“你看不到其中有趣的地方嗎,卡琳亞?” 卡琳亞仍然是冷冷地哼了一聲。 “很明顯的,”摩芙玲說,“蓋拉看見我們了,但她會記得嗎?”她鋼鐵般的黑眸裡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樸素的暗色羊毛裙裝是六個人之中最穩定的一套衣服,也許在細節上有些變化,但已經細微到伊蘭辨認不出的程度了。 “她當然會記得。”奈妮薇刻薄地說,她以前解釋過這個問題。六名兩儀師都將目光轉向她,並且挑起了眉弓。奈妮薇讓聲音緩和了一點,一點而已,她也討厭刷洗碗盤:“她很有可能記得這個夢,但這對她來說只是個夢而已。” 摩芙玲皺起眉,她幾乎像波恩寧一樣重視證據。不論口吻如何,奈妮薇那副“我受夠了”的表情馬上就要為她帶來麻煩了,但還沒等伊蘭說些什麼岔開兩儀師的注意力,莉安已經帶著一種近似媚笑的表情開口了。 “大家不認為我們現在應該走了嗎?” 史汪輕蔑地哼了一聲,彷彿是在嘲諷莉安的畢恭畢敬。莉安立刻回頭瞪了她一眼,但史汪在說話的時候也顯得很沒有自信:“是啊,應該有充分一點的時間去白塔。”史汪說道,莉安也不甘示弱地哼了一聲回敬她。 她們確實偽裝得很好。雪瑞安等人已經深信,史汪和莉安只是兩名被靜斷後在努力找一個能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在拼命抓住以前人生邊緣的兩個時刻都恨不得要掐住對方喉嚨的小孩。這些兩儀師應該記住,史汪曾經以意志堅定和心思深沉著稱,莉安也只是比史汪稍差而已。如果她們表現出協力合作的樣子,或者顯露出她們真實的面孔,這六個人就會回憶起她們的過去,並且用認真的眼光去看待她們的一言一行了。而她們現在擺出一副誓不兩立的樣子,在兩儀師面前又顯得卑怯膽小,只差向兩儀師匍匐跪拜,同時又好像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這些表現……她們裝出被迫聽命於人的模樣,偶爾又提出此類瑣碎的抗議,這是削弱他人戒心的手段。伊蘭知道,她們在利用這種假相,試圖引導雪瑞安等兩儀師支持蘭德,伊蘭還想知道除了這些之外,她們還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 “她們是對的。”奈妮薇堅定地說,同時厭煩地看了史汪和莉安一眼。她們的偽裝讓奈妮薇很不悅,即使為了活命,奈妮薇也不會如此卑躬屈膝。 “你們應該明白,在這裡耽誤的時間愈長,真正能休息的時間就愈少。當你們進入特·雅蘭·瑞奧德時,你們的睡眠和平時是不一樣的。現在,記住要小心你們看到的任何不尋常的事。”奈妮薇討厭重複自己說過的事——這個事實清晰地表現在她的聲音裡——但對於這些女人,伊蘭也不得不承認這樣說話經常是必需的,只是奈妮薇最好不要讓語氣聽起來彷彿是對沒腦子的小孩訓話一樣。 “總會有人像蓋拉一樣在夢中進入特·雅蘭·瑞奧德,如果她們在這個時候做噩夢,有時這種噩夢就會生存在特·雅蘭·瑞奧德里,它們是非常危險的。一定要避開任何看上去不正常的事物。這一次,盡量控制住你們的思想,你們在這裡的想像都有可能變成真實的。上次那隻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來的魔達奧,也許是一個噩夢的殘餘,但我認為那是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沒有管住自己思緒的結果。如果你們還記得的話,你們那時談到了黑宗,你們在爭論她們是否在將暗影生物引入白塔。”彷彿這還不夠糟糕,她又說道:“如果你們明天讓一隻魔達奧突然出現,那些智者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好印象的。”伊蘭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孩子,”愛耐雅調整了一下突然出現在身上的藍色流蘇披肩,溫和地說,“你做得很不錯,但這並不能成為你言語不恭的藉口。” “你已經被授予了許多特權,”麥瑞勒的口氣則完全沒有和藹可言,“但你似乎忘記了,它們只是特權而已。”她緊皺雙眉的表情,應該足以讓奈妮薇發抖了。在過去幾個星期裡,麥瑞勒對奈妮薇的態度變得愈來愈嚴厲了,她也披上了披肩。現在所有兩儀師的身上都有了披肩,這不是個好現象。 摩芙玲不加掩飾地哼了一聲:“當我還是見習生的時候,任何以這種態度對兩儀師說話的女孩,都得擦整整一個月的地板,即使她在第二天就要成為兩儀師。” 奈妮薇換上了一副也許她認為是溫和的面孔,但她的臉上仍然堆滿了陰沉和頑固。試圖阻止災難在這裡發生的伊蘭急忙開口說道:“我相信她沒有任何惡意的,兩儀師。我們只是工作得太賣力了,請原諒我們吧!”把自己加上去也許會對奈妮薇有幫助,雖然她其實什麼也沒做,也許這會讓她們兩個得一起去擦地板,但至少這讓奈妮薇將視線轉向了她,而且顯然是開始思考了。所以現在奈妮薇的面容才真正顯得平和,而且行了個屈膝禮,低垂下頭,望著地面,彷彿很不安的樣子。也許她真的是在感到不安,也許。伊蘭急忙又開始說話,彷彿奈妮薇已經進行了正式的道歉,而且道歉已經被接受了:“我知道你們全都希望盡可能多花些時間在白塔里,所以,也許我們不該繼續等下去了?你們是不是要出現在愛莉達的書房裡,就像你們上次看見的那樣?”她們不會稱愛莉達為玉座,所以白塔中玉座的書房也被改了稱呼。 “所有人都要專注地去想像那裡,這樣我們才能都出現在那個地方。” 愛耐雅是第一位點頭的兩儀師,即使卡琳亞和波恩寧也不再計較奈妮薇的無禮了。 伊蘭不知道是她們十個人在移動,還是她們周圍的特·雅蘭·瑞奧德在移動。對於夢的世界裡幾乎無限的可塑性,伊蘭同樣不甚了解。片刻之前,她們還站在沙力達的街頭,現在她們卻已身處一個華麗的大房間。兩儀師們滿意地點點頭,她們仍然缺乏經驗,所以會對這種環境依照想法而發生改變的情況感到欣喜。 就如同特·雅蘭·瑞奧德反映著真實世界,這個房間絲毫不差地反映著醒來現實世界裡,它的主人們用三千年時間積累的權勢。鎦金燈架上並沒有亮光,但空間中瀰漫著夢的世界的怪異光線。砌成高大壁爐的是來自安多的金色大理石,鋪地的拋光紅石地板來自迷霧山脈。相對來說,牆壁上的白木嵌板時間要短一些,只有一千年。有著古怪斑紋的嵌板上雕刻著奇異的飛禽走獸,伊蘭相信那些鳥獸絕對只是出自雕刻者的想像。一扇高拱窗戶嵌著閃爍珍珠光澤的石框,窗外是可以俯瞰玉座私人花園的陽台。出產這些珍珠色石塊的無名城市,已經在世界崩毀時沉入了風暴海。除了玉座的書房之外,現在世界上再沒有其他地方能找到這樣的石頭了。 每一位女性在擁有這個房間的時候,都會在這裡留下她自己的印記,即使只能留存到繼任者接任。愛莉達也不例外。一把王座般沉重的椅子,高大的椅背上鑲嵌著象牙雕刻的塔瓦隆之焰。椅子前面是一張同樣厚重的寫字台,寫字台邊緣圍繞著繁複的三環連綴花紋。寫字台上只有三個等距離擺放整齊的阿特拉漆匣。牆邊的一根純白色立柱上放著一個白色的花瓶,花瓶裡插著玫瑰,花的數量和顏色每一次都會有所變化,但永遠都會保持著極為整齊、統一的樣式。在這個季節、這樣的氣候裡,竟然會有玫瑰!至上力都被浪費在培育這些花朵上了。愛莉達在當伊蘭母親的顧問時也做過同樣的事。 在壁爐上方有一幅掛上並不算久的畫,長方形的畫布上描繪著兩個男人在雲端戰鬥,互相投擲閃電。其中一個男人有著火焰的面孔,另一個則是蘭德。伊蘭當時就在法美鎮,她知道這幅畫離事實並不遠。畫布上蘭德的面孔有一處被撕裂,彷彿有某樣沉重的東西被扔到那上頭,不過那處撕裂已經被修補得幾乎看不見了。很顯然,愛莉達要不斷地提醒自己,真龍已經轉生,而同樣明顯的是,她不喜歡看到這幅畫。 “請原諒,”沒等兩儀師們滿足的點頭動作結束,莉安已經在說道,“我必須確認一下我的人是不是收到了我的傳訊。”除了白宗之外,所有宗派都有分散在各國的情報網,有許多兩儀師還有獨立的情報網。但莉安的狀況非常特殊,也許是獨一無二的。身為撰史者,她在塔瓦隆內部創建了一個情報網。她話一出口,就消失在眾人眼前。 “她不該一個人在這裡亂走,”雪瑞安生氣地說,“奈妮薇,找到她,然後留在她身邊。” 奈妮薇揪了一下辮子:“我認為——” “你經常會有自己的主見,”麥瑞勒打斷了她的話,“這次就听從命令吧!你要接受命令,見習生。” 奈妮薇和伊蘭交換了一個陰沉的眼神後,點點頭,明顯地壓下一聲嘆息,然後才消失不見。伊蘭並不怎麼同情奈妮薇,如果不是奈妮薇在沙力達時那麼肆無忌憚地發洩脾氣,現在她們至少有機會向兩儀師解釋,莉安可能出現在塔瓦隆的任何地方,所以想要找到她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莉安冒險單獨進入特·雅蘭·瑞奧德已經不止一個星期了。 “現在看看我們能了解到什麼吧!”摩芙玲說。但還沒等任何人有機會移動,愛莉達已經出現在寫字台後面,兩隻眼睛直盯著這些人。她是一個面容堅毅不屈的女人,有著黑色的頭髮和眼睛,在她的臉上,男性的英挺更勝過女性的美麗。她穿著一身血紅色的裙裝,肩頭披著玉座的彩紋聖巾。 “正如我所預言的那樣,”她用莊重的聲音說道,“白塔會重新在我的手中統一,在我的手中!”她用力地指了一下地板。 “跪下,為你們的罪行乞求寬恕!”隨後,她就消失了。 伊蘭長吁了一口氣,同時有些欣慰地發現這樣做的不止她一個人。 “一個預言?”波恩寧的額頭出現了代表她正在思考的皺紋。她的聲音裡沒有流露出憂慮,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會有這種心情。愛莉達確實有預言的能力,雖然它只是偶爾才能發揮效用。但是當一名女子通過預言異能得知一件事將要發生的時候,那件事就會發生。 “一個夢。”伊蘭說。她穩定的聲音讓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愛莉達正在睡覺和做夢,她會夢到她所喜歡的事,這一點不足為奇。”光明垂憐,讓事實真的只是這樣吧! “你們注意到那條聖巾了嗎?”愛耐雅詢問,但她的問題並沒有針對任何人,“那上面沒有藍色條紋。”玉座的聖巾應該有代表七個宗派的七色條紋。 “一個夢。”雪瑞安平靜地說。她的聲音裡沒有畏懼,但她又披上了藍色流蘇披巾,並緊緊地抓著它。愛耐雅也一樣。 “不管有沒有,”摩芙玲平靜地說,“我們最好開始我們要做的事情。”沒有什麼能讓摩芙玲害怕。 這名褐宗兩儀師突然的插話,讓眾人想到了自己的任務,於是摩芙玲、卡琳亞和愛耐雅飛快地走進前廳,那裡是撰史者的辦公桌所在之處。愛莉達手下的撰史者是奧瓦琳·弗瑞罕,一名白宗兩儀師——這點顯得很奇怪,因為撰史者一直都應該和玉座出於同一個宗派。 史汪用焦躁的眼神盯著那三位兩儀師的背影。她早就告訴過她們,從奧瓦琳的文件中獲取的信息,往往會多過愛莉達的文件,有些時候奧瓦琳似乎比她名義上應該效忠的人知道得更多。史汪曾經兩次找到明顯的證據,說明奧瓦琳取消了愛莉達的命令,而且顯然沒有遭到愛莉達的反對。她沒有告訴伊蘭和奈妮薇那是什麼樣的命令,史汪所謂的情報共享是很有限的。 雪瑞安、波恩寧和麥瑞勒走到愛莉達的桌邊,打開一隻漆匣,開始翻檢裡面的文件,愛莉達一直將最新收到的信件和報告放在這裡。這只匣子上繪著藍天白雲之間金色的飛鷹在相互搏鬥的場景。每次當兩儀師鬆開匣蓋,它就會立刻復原成關閉的樣子。文件真的是轉瞬即逝,兩儀師們不停地發出氣惱的嘖口聲和困擾的嘆息聲,但她們還是堅持著閱讀下去。 “這裡有一份來自黛妮勒的報告。”麥瑞勒一邊說著,一邊匆匆瀏覽著手中的紙張。史汪想要加入她們——黛妮勒是一名年輕的褐宗兩儀師,也是罷黜她的反叛集團中的一員——但波恩寧向史汪嚴厲地一皺眉,讓史汪一邊嘟囔著一邊退回到角落裡。沒等史汪退後幾步,波恩寧又迅速地將注意力轉回匣子和文件上,另外兩位兩儀師則完全沒注意到這件事。麥瑞勒還在說話:“黛妮勒報告說馬汀·斯戴潘諾已經完全接受了;羅德藍仍然在試圖兩面討好;雅蓮德和泰琳還需要更多時間考慮她們的回答。下面是愛莉達筆蹟的批示:'繼續施加壓力!'”當那份報告從她手中消失的時候,她生氣地輕呼了一聲。 “上面沒說是關於什麼事,但只有兩件事能夠完全涉及到這四個人。”馬汀·斯戴潘諾是伊利安國王,羅德藍是莫蘭迪國王,雅蓮德是海丹女王,泰琳是阿特拉女王。麥瑞勒所指的兩件事是蘭德或反抗愛莉達的兩儀師。 “至少我們知道了我們的使者並不比愛莉達缺乏機會。”雪瑞安說。當然,沙力達並沒有派使者去見馬汀·斯戴潘諾,伊利安真正的掌權者是九人議會中的布蘭德大人——沙馬奧。伊蘭很想知道愛莉達有什麼樣的提議能讓沙馬奧願意支持,或者至少是讓馬汀·斯戴潘諾宣稱自己願意接受。她相信這三位兩儀師絕對也很想知道這個提議,但她們只是繼續將一份份文件從匣子裡拿出來。 “沐瑞的通緝令,仍然有效。”波恩寧說著,搖了搖頭,而她手中那張紙也突然變成厚厚的一份卷宗。 “她還不知道沐瑞已經死了。”望著新出現的捲宗,她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任由那些紙片從她手中落下,像落葉一樣四處翻飛,不等碰觸地面就消失在空氣裡。 “愛莉達還是要為自己建一座宮殿。” “她會的。”雪瑞安冷冷地說。她的雙手展開一張紙條,顫抖了一下:“夏茉琳逃走了,見習生夏茉琳。” 三位兩儀師不約而同地瞥了伊蘭一眼,然後才將注意力轉回匣子上,並不得不再次掀開匣蓋。沒有人對雪瑞安的話做出反應。 伊蘭幾乎咬緊了牙。她和奈妮薇已經告訴過這些兩儀師,愛莉達將黃宗兩儀師夏茉琳降為見習生。當然,她們不會相信她的話,一位兩儀師可以被勒令苦修、懺悔,可以被流放,可以被靜斷,但不能被降階。愛莉達似乎並不在乎白塔的法律有什麼樣的規定,也許她已經重寫了白塔的法律。 這些兩儀師對於伊蘭和奈妮薇告訴她們的許多事情都不相信。這麼年輕的女孩,位階還只是見習生,不可能真正有能力分辨是非。年輕人喜歡捕風捉影,容易受騙,她們還需要學習該如何去偽存真,如何才能不將自己絆倒。見習生必須接受兩儀師給予她們的一切,並且不能對兩儀師沒有給予她們的事物提出質疑——比如道歉。伊蘭只能保持面容的平和,將怒火藏在心裡。 史汪卻不會有這樣的克制,至少在大多數時間裡,她不會有。當兩儀師沒有看著她的時候,她就會用憤怒的目光瞪著她們。當然,如果有一位兩儀師向她瞥一眼,她的面容立刻會變得恭順有加。她對這種事極為擅長。她曾經對伊蘭說過,獅子以獅子的方式生存,老鼠以老鼠的方式生存。雖然史汪是一隻可憐但並不情願的老鼠。 伊蘭覺得自己從史汪的眼裡看到了擔憂。自從史汪向兩儀師們證明了她可以安全地使用那個戒指之後(也是在她和莉安秘密接受了奈妮薇和伊蘭的訓練之後),搜查愛莉達書房就一直是史汪的任務,也是她獲得情報的一個主要來源。要和分散在諸國的眼線重新建立聯繫,以及讓他們將情報從白塔轉而提供給沙力達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所以至今情報網還沒有很實際的價值。如果兩儀師們要接手這個工作,史汪也許就沒什麼用處了。在白塔的歷史上,控制情報網的只能是正式的兩儀師。只因史汪熟知玉座的眼線,在成為玉座之前又是藍宗情報網的管理者,她才能主管沙力達的情報網。波恩寧和卡琳亞公開表示她們不願意依靠一名已經不屬於她們一員的女人,其他兩儀師也是如此。實際上,有一名遭受過靜斷的女人在她們身邊,會讓她們感到極不舒服。 這裡也沒有伊蘭可做的事情。兩儀師們也許會稱這樣的行動為課程,她們甚至有可能是這樣認為的。但伊蘭知道,根據過去的經驗,如果兩儀師沒有提出要求,她是絕不能主動教授任何知識的。她的責任只是回答兩儀師提出的任何問題。她開始想像一張凳子——一張腿上雕刻著蔓草花紋的凳子出現在眼前——她便坐了上去,等待著。一把椅子會更舒服一些,但這也許會遭到兩儀師的批評,一名坐得太舒服的見習生會被認為是犯了無所事事的毛病。片刻之後,史汪給自己做了一張幾乎完全一樣的凳子,她僵硬地向伊蘭笑了笑,又朝兩儀師的後背瞪了一眼。 伊蘭第一次來到特·雅蘭·瑞奧德中的這個房間時,這裡曾經有十幾張這樣的凳子,圍繞那個沉重的寫字台排列成一個半圓形。以後她每一次到這裡都會看見凳子少了一兩張,現在,這樣的凳子一張也沒有了。伊蘭相信,這代表著某種訊息,但她想不出那會是什麼。她相信史汪也是這麼想的,而且史汪很有可能已經找出原因了,只是沒告訴她和奈妮薇。 “夏納和艾拉非的戰爭停止了,”雪瑞安有些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道,“但它們爆發的原因卻還不清楚。那隻是一些小衝突,但邊境國是不會彼此攻擊的,他們要對付的是妖境。”雪瑞安是沙戴亞人,所以她也是一名邊境國人。 “至少妖境還是平靜的,”麥瑞勒說,“幾乎有些太平靜了,這不可能持續太久。愛莉達有足夠的眼線分佈在邊境國各處,這倒是好事。”史汪似乎打了個哆嗦,但她同時又用凶狠的目光盯著兩儀師。 伊蘭覺得史汪應該是還沒和邊境國的任何眼線取得聯繫,邊境國距離沙力達太遙遠了。 “如果塔拉朋也能這樣,我就會感覺好多了。”波恩寧手中的紙片變得更長、更寬了,她瀏覽著上面的文字,哼了一聲,將它扔到一邊。 “塔拉朋的眼線,他們仍然悄無聲息,所有塔拉朋的眼線都是這樣。她得到的唯一關於塔拉朋的訊息是阿瑪迪西亞放出的謠言,說兩儀師已經參與了那裡的戰爭。”一邊說著,她又朝那份荒謬的報告搖了搖頭。兩儀師不會參與內戰,至少絕不會公開到被別人察覺的地步。 “看來,阿拉多曼的情報也只是一團混亂。” “再過幾個星期,我們自己就能知道塔拉朋的狀況了。”雪瑞安用安慰的語氣說。 這種搜檢持續了幾個小時。匣子裡的文件是看不完的,有時候,從裡面拿出一份文件,裡面的文件反而會堆得更高。當然,每一份文件在閱讀者的手裡停留不了多久,就又會回到匣子裡,而有時閱讀過的文件又會重新出現。房間里大部分的時候都是一片寂靜,偶爾有幾份文件會引來兩儀師的評論,只有極少的一些文件會讓她們進行討論。 史汪的兩隻手開始玩起了花繩遊戲,而她卻完全沒注意到。伊蘭希望自己也能有這種心情,或者最好是能讀些東西——一本書出現在她腳邊的地板上:《簡·法斯崔德遊記》,她急忙又讓那本書消失了——史汪不是兩儀師,比正在被訓練成為兩儀師的伊蘭有更多的自由。但從那些兩儀師的對話裡,伊蘭幾乎聽不到什麼有價值的訊息。 兩儀師參與塔拉朋的戰爭並不是從愛莉達的文件匣裡找到的唯一謠言。培卓·南奧召集白袍眾的舉動,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謠言——他要奪取阿瑪迪西亞王位(他顯然沒這個必要);他要鎮壓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戰爭與動亂;甚至是他打算支持蘭德。如果要相信這種謠言,伊蘭寧可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升上來。有報告說,伊利安和凱瑞安發生了反常的事情。目擊者聲稱,那裡的村莊陷入了瘋狂,夢魘在白晝四處橫行,雙頭牛開口說話,暗影生物憑空出現。兩儀師們並沒有註意這些訊息。同樣的故事已經從阿特拉、莫蘭迪和河對岸的阿瑪迪西亞傳到了沙力達,她們認為這些都是人群在得知真龍已經轉生後歇斯底里的表現。伊蘭不像她們那樣確定。雖然這些兩儀師的年齡和閱歷都遠超過她,但她見識過她們沒見過的東西。謠言中說她的母親在安多西部聚集了一支軍隊,而那支軍隊用的竟然是古老的曼埃瑟蘭旗幟!也有謠言說她成為蘭德的俘虜,或者是逃到任何人們能想到的國家,包括邊境國和阿瑪迪西亞。尤其是最後這個逃亡地,完全是無法想像的,白塔顯然也完全不相信這些。伊蘭希望自己知道該相信什麼。 當她聽到雪瑞安叫出她的名字時,她停止了惦念母親身在何處的煩惱。雪瑞安並不是在對她說話,只是匆匆地念著一張方形紙上的文字,那張紙很快就變成了長方形,在最底下出現了三道印章——伊蘭·傳坎必須被找到,並送回白塔,不惜一切代價,任何耽誤這件事的人都會“羨慕倫蒂·麥克拉的下場”。這讓伊蘭打了個哆嗦,在她們前往沙力達的路上,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婦人差點將她和奈妮薇捆成一團送進了白塔。雪瑞安隨後讀到的內容裡說,安多的統治家族是“關鍵”。這毫無意義,到底是什麼的關鍵? 三位兩儀師甚至沒有向伊蘭瞥過一眼,她們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就繼續查看其他文件了。也許她們已經忘記她在旁邊,也許她們會有這種反應正是因為她們沒有忘記她,兩儀師的行為不是旁人能夠理解的。她們可能會決定讓她遠離愛莉達,也可能會選擇將她捆住手腳,交給愛莉達。 “叉子插下去的時候不會等青蛙允許。”她記得莉妮是這樣說的。 愛莉達對於蘭德發布特赦令的反應,在那份報告上清晰地體現出來。伊蘭幾乎能看到愛莉達將那張紙在手中揉皺,差點將它撕碎,又冷冷地將它撫平,放回到匣子裡的模樣,愛莉達的憤怒幾乎總是冰冷的。在那份文件上,她沒有寫下任何批示,而她在另一份文件上用潦草、凶狠的字跡,寫下了白塔內兩儀師的名單。這清楚地表明,她已經準備好公開宣布任何不遵從她的命令返回白塔的兩儀師,都會被視為叛徒。雪瑞安和另外兩位兩儀師低聲地討論了一下這種可能。無論有多少兩儀師打算遵守這個命令,她們之中肯定有些人需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回到白塔。甚至有些兩儀師可能至今還沒收到這樣的命令。不管怎樣,這樣的聲明只會向世界證實,白塔已經分裂。愛莉達一定是神經錯亂、失去理智,才會想到這種方法。 一陣顫栗滑過伊蘭的背脊,不是因為愛莉達的可怕或她的企圖。二百九十四位兩儀師在白塔支持愛莉達,這個數量接近於全部兩儀師的三分之一,幾乎像聚集在沙力達的兩儀師一樣多。能預期的最好的可能是,其餘兩儀師支持沙力達或白塔的比例為一半對一半。在最開始的大逃亡之後,進入沙力達的兩儀師數量已經非常少了。也許進入白塔的兩儀師也在減少,希望如此。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三位兩儀師只是沉默不語地檢查著文件,直到波恩寧突然喊道:“愛莉達已經派遣使者去見蘭德·亞瑟了。”伊蘭一下子跳了起來。如果不是史汪急忙向她打了個手勢,她一定會叫出來,而史汪還沒來得及消去勒住手指的花繩,因為打這個手勢差點讓身子失去平衡。 雪瑞安向那張紙伸過手去,但那張紙已經變成一份三頁紙的文件。 “那些使者的目的地是哪裡?”麥瑞勒也同時問道:“她們是什麼時候離開塔瓦隆的?”距離兩儀師的情緒失控只差毫釐。 “目的地是凱瑞安。”最後波恩寧說,“我沒看到她們是什麼時候出發的。但她們在發現他已經去了安多之後,一定會立刻轉往凱姆林了。” 這個情報已經是很大的收穫了。從凱瑞安前往凱姆林大概需要一個月或更多時間,沙力達使節團肯定會搶在她們之前見到蘭德。伊蘭在沙力達她的床墊下藏了一張粗糙的地圖,每天她都會依照她的推測在那上面標出使節團距離凱姆林還有多遠。那名灰宗兩儀師還在說著:“看來,愛莉達是要支持他了,而且還要將他護送到白塔。”雪瑞安挑起了眼眉。 “這太荒謬了,”麥瑞勒橄欖色的臉頰變暗了許多,“愛莉達是紅宗的。”玉座理論上既屬於所有宗派,也不屬於任何宗派,但沒有人能徹底擺脫她的本源。 “那個女人甚麼事情都做得出來。”雪瑞安說,“蘭德也許真的會被白塔的支持所吸引。” “也許我們能通過那些艾伊爾女人送信給艾雯?”麥瑞勒的語氣中帶著猶豫。 史汪響亮地假咳了兩聲,伊蘭還是差點就栽倒在地上。當然,警告艾雯是必須的——愛莉達的人如果發現她在凱瑞安,肯定會將她拖回白塔,不管艾雯是否願意——但這些兩儀師的推測……“你們怎麼能認為蘭德會聽愛莉達的話?你們以為他不知道愛莉達屬於紅宗嗎?他不知道紅宗所代表的意義嗎?她們不會支持他的,你們清楚這一點。我們一定要警告他!”伊蘭知道,自己的話是有矛盾的,但憂慮已經鉗住了她的舌頭。如果蘭德出了什麼事,她寧可死掉。 “你有什麼建議,見習生?”雪瑞安冷冷地問她。 伊蘭覺得自己現在這副大張開嘴的樣子一定像一條死魚,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遠處的一聲尖叫救了她,隨後又是一陣慌亂的叫喊從前廳傳來。伊蘭距離房門最近,所以她第一個衝進了前廳。前廳裡擺放著撰史者的桌子,桌面上堆放著許多文件、捲軸和卷宗。靠牆有一排椅子,前來覲見愛莉達的兩儀師等待時就坐在那些椅子上。除了這些之外,這個房間裡什麼都沒有了。愛耐雅、摩芙玲和卡琳亞不見踪影,但通往外面的門正緩緩關上,一陣女子狂亂的尖叫從逐漸關上的門縫中傳了進來。雪瑞安、麥瑞勒和波恩寧在朝走廊衝過去的時候,幾乎把伊蘭撞倒在地。雖然看上去有些模糊,但她們還是有足夠的分量。 “小心!”伊蘭喊道。她別無他法,只能抓起裙子,和史汪一起用最快的速度追上去。邁出前廳,她們踏進了一個真正的噩夢。 在她們右側三十步遠的地方,牆壁上掛滿織錦的走廊,突然變成一個寬闊且看不見盡頭的岩石巨洞,只有一些零星的紅色火焰為洞裡的黑暗提供了一點亮光。那裡到處都是獸口鷹喙、獠牙利角的獸魔人,遠處的獸魔人要比近處的模糊許多,似乎還沒有完全成形,而距離她們最近的獸魔人足有人類的兩倍高,甚至比真正的獸魔人還要巨大。它們全都穿著插滿黑色長釘的皮甲,圍繞在營地火堆上同樣滿是鐵刺的大鍋咆哮跳躍。 這真是一場噩夢,即使是艾雯和智者們也沒有對伊蘭說過如此龐大的噩夢。噩夢都是由不經意的念頭而生的,這樣的念頭有時會飄進夢的世界,有時會固定在某一點上。艾伊爾夢行者們只要在夢的世界裡找到這樣的噩夢,就會隨手將它們除去,但她們和艾雯都叮囑過她,遇到這種情況最好遠遠地避開。不幸的是,卡琳亞顯然沒有認真領會伊蘭和奈妮薇的教導。 這位白宗兩儀師已經被緊緊地捆住,一根鐵鍊綁在她的腳踝上,將她頭向下吊了起來,鐵鍊的另一端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中。伊蘭能看到至上力的光暈仍然圍繞著卡琳亞,但卡琳亞拼命掙扎、尖叫著,身體卻一點點往下墜,逐漸接近一口盛滿了滾油的黑色大鍋。 當伊蘭奔進走廊時,愛耐雅和摩芙玲正好停在那個巨洞前。片刻之間,她們凝立不動,但她們模糊的影像彷彿突然被拉長了,就像是兩股輕煙被吸進了那個黑洞。剛一碰到洞口邊緣,她們就已經出現在裡面了。摩芙玲叫喊著,兩隻獸魔人轉動巨大的鐵輪,將她的身體愈拉愈緊;愛耐雅被鐵鍊拴住腰,懸掛在半空中。獸魔人圍繞她舞蹈,用帶鐵釘的鞭子抽打她,在她的衣服上留下一道道裂口。 “我們必須融合至上力。”雪瑞安說。圍繞著她的光暈立刻與麥瑞勒和波恩寧的光暈融合在一起。即使是這樣,光暈的亮度還是不及她們之中任何一個人清醒時進行導引的程度,畢竟她們現在置身於形體如霧的夢境。 “不!”伊蘭急迫地喊道,“你們絕不能將眼前的情景當真,你們必須把這些當作——”她用力抓住雪瑞安的手臂。但三位兩儀師編織的火之力,那道即使三人融合也如此微弱的火之力,已經碰到了那個噩夢的邊緣。編織徹底消失了,如同被噩夢吸了進去,在同一瞬間,三位兩儀師的身形也被吸起,向那個噩夢卷去。她們只來得及驚呼一聲,就消失在黑洞裡。當她們重新出現的時候,雪瑞安的頭從一個黑色的金屬鐘形容器中探了出來,獸魔人操縱著那個容器外面的把手和拉桿。雪瑞安拼命甩動她紅色的頭髮,發出愈來愈淒厲的尖叫。伊蘭看不見另外兩位兩儀師在哪裡,但她覺得自己能聽到遠處傳來淒慘的“不”的喊聲,以及另一個令人顫栗的求救聲。 “你還記得消除噩夢的方法嗎?我們教過你的。”伊蘭問。 史汪盯著面前的情景,點了點頭:“否定它的存在,竭盡全力想像噩夢不存在時,萬物的真實情景。” 這是雪瑞安的錯,也許是那三位兩儀師全體的錯。想用至上力對抗噩夢,代表著她們已經在心中接受了這個夢境,這樣一來,這種接受就會將她們拖進去,就像她們自己走進去一樣。她們會軟弱無助地陷在那裡,除非她們記起已經忘記的真實情景,而現在這些兩儀師顯然是已經把這些“真實”徹底遺忘了,只剩下愈來愈淒厲的尖叫撕扯著伊蘭的耳膜。 “走廊,”伊蘭喃喃地說著,竭力在腦海裡回想她上一次看到這裡的情景,“回想你記得的走廊。” “我正在努力,女孩,”史汪咆哮道,“但這樣不管用。” 伊蘭嘆了口氣。史汪是對的,這個噩夢沒有絲毫動搖。雪瑞安的頭在那個金屬容器上面顫抖著,摩芙玲的哭嚎中開始出現了窒息的聲音,伊蘭幾乎覺得自己能聽見那個女人的關節被拉開的斷裂聲。卡琳亞垂下去的頭髮幾乎要碰到那鍋滾油了。兩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這個噩夢太大了。 “我們需要其他人。”伊蘭說。 “莉安和奈妮薇?女孩,等我們找到她們的時候,雪瑞安她們已經死……”她的聲音弱了下去,兩隻眼睛緊盯著伊蘭。 “你說的不是莉安和奈妮薇,對不對?你說的是雪瑞安和……”伊蘭只點了一下頭,她已經害怕得不能說話了。 “我不認為她們能從這裡聽到我們說話,或者是看見我們。那些獸魔人甚至沒有朝我們瞥過一眼,所以我們必須進去。”伊蘭又點點頭。 “女孩,”史汪用有些低啞的聲音說,“你有獅子般的勇氣,但你的理智比魚鷗好不了多少。”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她又說道:“但我也找不出別的辦法了。” 除了對自己勇氣的評價,伊蘭同意史汪的每一句話。她知道,如果不是膝蓋已經僵硬了,她一定會癱倒在七色地板上。她發現自己手中握著一把劍——一根閃亮的大鋼條。即使她知道該怎麼用這個東西,這東西也絕對沒有半點用處。她丟下那把劍,它在碰到地面之前就消失了。 “等待不會有半點用處。”她咕噥了一句,如果再等下去,她聚集起來的那一小點勇氣肯定會被蒸發掉。她和史汪並肩走向噩夢的邊緣。 伊蘭的腳剛一碰到分界線,她就感覺自己被吸了進去,如同液體被吸進吸管。 瞬間之前,她還站在走廊裡,望著這副恐怖的景象。瞬間之後,她趴在粗糙的灰色石塊上,手腕和腳踝被反綁在她瘦小的背上。所有的恐怖就圍繞在她身邊。巨大的洞窟變成了沒有邊際的黑暗空間,白塔的走廊已經再也看不到了,一陣陣尖叫迴盪在巉岩塊壘和低垂的鐘乳石之間。幾步以外,咆哮的營火上架著一口巨大的黑鐵鍋,正向外噴出一股股蒸氣。一隻豬嘴獠牙的獸魔人將一塊塊樹根般的東西扔進火裡。那是一口煮菜鍋,獸魔人甚麼都吃,包括人類。伊蘭想像著自己的手腳是完全自由的,但粗硬的繩子仍然緊勒著她的皮肉,就連最後一點陰極力的的影子也從她體內消失了。她再也不能感覺到真源,一個真實的噩夢,她真真正正地陷入了其中。史汪的聲音在這時壓住了痛苦的呻吟。 “雪瑞安,聽我說!”只有光明知道史汪正處在怎樣的險境中。伊蘭完全看不見其他人,只能聽到她們的聲音。 “這只是個夢!啊……啊啊啊!想想真實的情景!” 伊蘭接著史汪的話說道:“雪瑞安、愛耐雅,你們每個人,聽我說!你們必須想清楚這條走廊原本的樣子!想像它真實的樣子!你們必須相信這只是一條走廊!”她堅定地將這條走廊的樣子印在腦海裡——七色地磚按順序排列,鍍金的燈架和顏色絢爛的織錦壁掛。沒有任何改變,充滿她耳內的仍舊是絕望的尖叫聲。 “你們一定要把走廊想出來!用力在腦子裡呈現走廊的樣子,它就會成真!你們能擊敗這個噩夢,只要你們努力!”那隻獸魔人看了伊蘭一眼,現在它的手裡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雪瑞安、愛耐雅,你們必須集中精神!麥瑞勒、波恩寧,集中精神回想走廊的樣子!”獸魔人翻過她的身體,讓她側身躺著。她竭力想要挪開身子,但一隻沉重的膝蓋毫不費力地壓住了她,那把匕首開始割開她的衣服,如同一名獵人在給一頭鹿剝皮,她只能竭盡全力地回想那條走廊的模樣。 “卡琳亞、摩芙玲,為了光明,集中精神!想走廊!走廊!你們所有的人!努力地想!”獸魔人咕噥著某種人類舌頭無法承受的粗嘎語言,將她重新臉朝下按在地上,再次用膝蓋壓住她,沉重的膝蓋幾乎壓斷了她的手臂。 “走廊!”她尖叫著。堅硬粗大的手指拉起她的頭髮,強迫她的頭向上仰起。 “走廊!想走廊!”獸魔人的刀刃碰到了她左耳下方緊繃的脖子。 “走廊!走廊!”刀刃開始劃了下去。 突然間,她的鼻子下面變成了彩色的地磚。她用雙手摀住喉嚨,又因為手腳獲得自由而吃了一驚。她的手指有一種濕潤的感覺,細看手指,那上面已經被血染紅了,不過出血量並不大。她的身體開始發抖,如果那個獸魔人真的割開了她的喉嚨……至上力也無法治愈她。又打了個寒顫,她緩慢地爬起身。這裡是白塔中玉座書房門口的走廊,沒有獸魔人和岩洞。 史汪就在她身邊,衣衫破爛,滿身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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