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6·混沌之王

第11章 第五章不同的舞蹈

“黃金牡鹿”大致稱得上名副其實,腿上裝飾著玫瑰浮雕的拋光的桌子和長椅分散在這座大廳裡。一名身穿白色圍裙的年輕女僕專門負責打掃這裡的白石地板。藍色和金色的蔓葉花樣飾帶在白灰牆上環繞了一圈,上面就是離地頗高的天花板,石砌的壁爐滿是花紋,在爐邊雕著常綠樹的枝葉。所有壁爐橫眉上都雕刻著一頭牡鹿,牡鹿的叉狀角上撐著一隻酒杯。一個稍有些鎦金的高座鐘被安放在一個壁爐架上,一組樂手正在大廳裡的一個小台子上演奏著樂曲——兩個只穿著襯衫、渾身汗濕的人吹著長笛;另外兩個人彈撥著九弦箏;一名面孔紅潤的女子穿著藍條紋的裙裝,用一對小木棰敲擊著放在細腿支架上的響板琴。十幾名穿著淡藍色裙裝和圍裙的女侍進進出出地忙碌著。她們大部分都很漂亮,只是其中一些人的年紀已經和黛芬夫人不相上下了,這名身材圓胖的小個子老闆娘在脖子後面留了一個灰色的小髮髻。這個到處都散發著舒適和金錢氣息的地方讓麥特很中意,他會選擇這裡,是因為這個地點幾乎就位在這座城鎮的正中心。當然,這裡的其他條件他也很喜歡。

當然,這家瑪爾隆第二好的旅店並非事事都合人意。從廚房中傳來的又是羊肉和蕪菁的氣味,還有那種一成不變的香料大麥湯,這些氣味之中還混合著從窗外飄進來的塵土和馬匹的氣味。嗯,這座城鎮中擁擠著許多難民和士兵,還有更多的士兵駐紮在城外,想要在這裡找到豐盛的食物自然是不可能的。街上不時傳來沙啞的軍歌聲、靴子和馬蹄的敲地聲,還有人們咒罵炎熱天氣的聲音。大廳裡同樣很熱,感覺不到一絲涼風,如果現在打開窗戶,灰塵立刻就會覆蓋每一個角落,而屋中的熱氣絕不會有半分減少。瑪爾隆簡直變成了一口熱鍋。 在麥特的眼裡,這個該死的世界正在慢慢乾癟下去,他不想去思考這是為什麼,他只希望能忘記這種酷熱,忘記他來瑪爾隆的原因,將一切都忘記。他身上的綠色外衣在領子和袖口上繡著金線。他將這件外衣和里面的亞麻襯衫都敞開來,但他仍然像虛脫的馬一樣渾身流淌著汗水,也許解開繞在脖子上的黑絲巾能好受一些,但麥特很少在別人能看見的場合裡這麼做。他喝乾杯中最後一點酒,將光亮的錫鑞杯放在桌上,拿起他的寬邊帽,用力地扇了起來。無論他喝下什麼飲料,其中的水分都會飛快地變成汗液,從他的體內流出來。

當他選擇留在黃金牡鹿的時候,紅手隊的貴族和軍官們也隨他一同住了進來,這就意味著其他房客都被轟了出去。黛芬夫人通常不會因此而不高興,她可以從紅手隊的貴族少爺們那裡要到五倍的房錢。這些高階軍官一向出手闊綽,而且甚少鬥毆,即使偶爾出現狀況,他們也會在見血前到屋外去。但今天中午,只有不到十個人佔據了大廳中的桌子,黛芬夫人不時會向那些空椅子眨眨眼,拍拍她的髮髻,嘆一口氣。在晚上之前,她的酒大概不會賣出很多了,她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來自她的葡萄酒。樂手們還是賣力地演奏著,幾位喜歡音樂的貴族扔出的賞金會比滿滿一屋子的普通士兵多得多。在樂手眼中,任何掏得出金幣的人,都有資格被尊稱一聲“大人”。 不過現在這些樂手很不幸,全場唯一的聽眾只有麥特,而且麥特每過三個音節就會撇撇嘴。這並不是他們的錯。如果你不去在意聽的是什麼,他們的曲子還算不錯,但麥特知道這是什麼曲子,這首曲子就是他教給這些樂手的,他們從麥特打著拍子的哼唱中學會了這首曲子。不過這裡的人肯定有超過兩千年沒聽過這首曲子了。麥特能給這些樂手的最高評價是,他們沒有弄錯拍子。

一陣說話的聲音吸引了麥特的注意力。他扔下帽子,搖晃著酒杯,要侍者再將酒杯斟滿,又向旁邊的桌子探過身,對那張桌上的三名酒客說:“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正在討論該如何從你那裡贏回一點錢來。”塔曼尼將酒杯湊在嘴邊,一臉嚴肅地說。不過他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感到煩惱過,他比二十歲的麥特大不了幾歲,也比麥特矮一個頭。麥特很少見他笑過。麥特總覺得這個男人像是一根繃緊的彈簧。 “沒有人能在玩牌上贏過你。”他是紅手隊半數騎兵的指揮官,也是凱瑞安的一名貴族,但他像普通士兵一樣剃光前額,並敷了粉,不過汗水已經將一些粉沖掉了。現在有許多年輕的凱瑞安貴族都接受了這種士兵裝束。塔曼尼的外衣也很樸素,胸口沒有一道代表貴族身份的彩色橫紋,實際上,他的貴族位階並不低。

“當然不是這樣。”麥特不贊同他的說法。確實,當他的運氣在的時候,這種說法絕對沒錯,但這種狀況並非隨時隨地都會出現,特別是當他參與的牌局有許多規則的時候。 “血和該死的灰啊!上個星期你就從我這裡贏了五十枚金幣。”五十枚金幣,大約一年前,他就算只能贏一枚金幣都會心跳加速;如果是輸一枚金幣,他一定會哭出來。不過,一年前他根本就沒有一枚金幣可輸。 “那我們已經輸掉幾百枚了?”塔曼尼冷冷地問,“我想找機會贏一些回來。”但如果他真的開始一直贏麥特,他也要開始擔心了。像大多數紅手隊一樣,他認為麥特的運氣是一種可以依靠的奇蹟。 “骰子可不是什麼該死的好選擇。”代瑞德說,他是紅手隊步兵的指揮官,正往嘴裡猛灌著葡萄酒,完全不在乎一旁拿勒辛藏在油鬍子後面的厭惡表情。麥特遇到的大多數貴族都認為骰子是低級的東西,只有賤農才會喜歡。 “你玩起骰子來總是好運到無法停手,我們必須找到你無法產生影響的賭局,了解我的意思吧?”

代瑞德只比他的凱瑞安同胞塔曼尼高一點,不過他的年紀已經將近四十歲了。他的鼻子斷過不止一次,三道白色的傷疤交叉在他的臉上。他是這三個人裡唯一非貴族出身的,一輩子都是一名士兵。 “我們覺得應該賭馬。”拿勒辛一邊搖晃著手中的錫鑞杯一邊說。他是名壯實的男人,比兩名凱瑞安人都要高,他統領著紅手隊另外一半的騎兵。麥特總是覺得很奇怪,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他為什麼還要留著他那茂密的黑鬍子,他每天早晨都會將鬍子梳理一番,讓它保持整齊的尖形。代瑞德和塔曼尼身上的灰色外衣都敞開著;拿勒辛則將條紋燈籠袖、金緞子袖口的綠絲綢外衣一直系緊到領口,他的臉上閃爍著汗水的光亮,但他似乎不以為意。 “燒了我的靈魂吧!但你的運氣確實從來也不會從戰場和牌局中逃走,還有骰子。”他說這句話時,朝代瑞德做了個苦臉,“但在賽馬上,依靠的只能是馬匹。”

麥特微笑著,將手肘支在桌上,“為你們自己找一匹好馬吧,讓我們看看誰能贏。”他的運氣也許不會影響到賽馬(除了骰子和牌之類的東西外,他還沒辦法確定他的運氣能有什麼樣的作用),但他從小就看著他父親做馬匹交易,他看馬的眼光是相當厲害的。 “你是不是想要斟酒?如果我夠不著你的杯子,是沒辦法往裡頭倒酒的。” 麥特回頭瞥了一眼,一名女侍站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一隻拋光的錫鑞酒壺。她的身材矮小苗條,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還有白皙的皮膚,黑色的捲髮披散在肩頭,看上去很漂亮,那種精緻的、音樂般的凱瑞安聲調,讓她說話時彷彿是一串風鈴隨風發出悅耳的韻律。麥特知道這名女子叫貝特絲·修文,麥特從走進黃金牡鹿的第一天開始就注意到她了,但這還是麥特第一次有機會和她說話。麥特總是有許多立刻要辦的事情和更多昨天就應該處理好的事情。這時其他人已經重新把臉埋在酒杯裡,只剩下麥特和那名女子。他們倒是很有禮貌,甚至那兩名貴族也不例外。

麥特咧開嘴笑了笑,一條腿跨過長椅,將酒杯舉到女子麵前,“謝謝你,貝特絲。”女子微微一屈膝。不過,當麥特邀請她給自己也倒一杯酒,和他一起坐一會兒的時候,貝特絲將酒壺放到桌子上,雙臂抱在胸前,側過頭,上下打量著麥特。 “我想,黛芬夫人大概不會喜歡這樣的,噢,不,她肯定會不高興的。你是一位貴族嗎?他們好像都是你的手下,但又沒有人喊你一聲'大人'。那些平民看見你也沒鞠過躬。” 麥特揚起了眼眉。 “不,”他的口氣比他預期的還要粗魯,“我不是貴族。”蘭德可以讓人們在他身邊來回亂轉,稱呼他“真龍大人”之類的,但這不是麥特·考索恩的風格,完全不是。麥特深吸一口氣,讓微笑又回到臉上。有些女人喜歡以退為進,但是麥特太熟悉這種把戲了:“叫我麥特就好了,貝特絲,我相信如果你只是和我坐一坐,黛芬夫人不會介意的。”

“哦,她會介意的,但我想,我們能聊一會兒。你一定有和貴族差不多的身份,為什麼你在這麼熱的天氣裡還要係著這個?”還沒等麥特反應過來,她已經將絲巾掀開了一點。 “這是什麼?”她用手指撫摸著環繞麥特頸間的那片蒼白傷疤,“有人想吊死你?為什麼?你這麼年輕,不可能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吧?”麥特向後仰回頭,匆忙地用絲巾掩好那道傷疤。但貝特絲並沒有罷休,她伸手探進麥特敞開的襯衫,掏出那枚用皮繩掛在麥特脖子上的銀狐狸頭徽章。 “是因為偷了這個東西嗎?它看起來很值錢,是不是?”麥特拿回那隻狐狸頭,將它塞回衣服裡,這個女人連喘口氣的空隙都不給他。他聽到拿勒辛和代瑞德正在他背後偷笑,不由得沉下了臉,有時候,他在賭博上的運氣到了女人面前卻會徹底失效,而他們總是覺得這樣很有趣。 “不,如果這是你偷的,你就沒辦法把它保留到現在了,對不對?”貝特絲依舊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如果你有著跟貴族差不多的身份,那我想,你有這樣的東西就很正常了。也許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雖然很年輕,但看上去卻像是個知道很多事情的人,至少你自以為如此。”她面帶微笑,完全像是一個想把男人灌醉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般並不會對你有多少了解,但她們能讓男人們以為她們知道他所有的秘密。 “他們是不是認為你知道得太多,所以要吊死你?或者是因為你假裝成貴族?你真的不是貴族嗎?”

代瑞德和拿勒辛已經笑出了聲,就連塔曼尼也發出一連串含混的呵呵聲,但他們還在竭力裝作是在為別的什麼事而笑。代瑞德一邊喘著氣,一邊在說著一個笑話,在那個笑話裡,一個男人一喘氣就會從馬背上掉下來,麥特完全聽不出那有什麼好笑的。 但麥特還是重新讓自己咧開嘴,即使這個女人說話的速度比他奔跑還快,他也不打算被她打敗。她非常漂亮,而他在這幾個星期裡一直只能和代瑞德這種滿身臭汗、偶爾會忘記刮鬍子、經常沒機會洗澡的男人說話。貝特絲的臉頰上掛著汗珠,但身上散發著薰衣草香皂的氣味。 “實際上,我有這道傷疤是因為知道得太少。”他輕聲說道。女人總是喜歡男人賣弄他們的傷疤,天知道,他長大了,應付得了她們。 “現在我知道得太多,而那時卻知道得太少,你可以認為我是因為'信息'才被吊起來的。”

貝特絲搖搖頭,咬住了嘴唇:“你大概覺得這段話很聰明,麥特,貴族少爺們才會不停地說聰明話,但你說過,你不是貴族。而且,我只是個簡單的女人,聰明的話總是一下子就會從我的腦子裡溜走了。我想,簡單的話才是最好的。既然你不是貴族,你就應該把話說得簡單一些,否則就會有人以為你在假裝是貴族了,沒有女人喜歡男人偽裝自己的身份。也許你能解釋一下你在說什麼?” 麥特費了不少力氣才維持住自己的微笑。和這名女子發生口舌之爭實在不是他想做的事,他搞不清楚貝特絲真的只是個單純的傻瓜,還是想把他搞胡塗。不管怎樣,她是個漂亮女孩,而且她身上散發著薰衣草香。代瑞德和拿勒辛似乎已經快被憋死了,塔曼尼現在哼起了“冰上的青蛙”,那麼,他也像那首歌裡的青蛙一樣,在四腳亂蹬? 麥特放下酒杯,站起身,握起她的手鞠了個躬:“我就是我,但你的面孔把所有辭句都從我的腦子裡趕走了。”貝特絲眨眨眼,無論女人如何否認,她們總喜歡別人誇讚她們的相貌。 “跳個舞如何?” 沒等貝特絲回答,麥特已經牽著她向桌子間的空地走去。運氣好的話,跳舞能讓女人撥弄舌頭的速度慢一點——他的運氣總是很好,況且,他從沒聽過有哪個女人的心不為舞蹈而軟化。和她跳舞,她就會原諒許多事情;舞跳得好,她就會原諒一切事情。這是一句古老的諺語,非常古老。 貝特絲在麥特身後拖著腳步。她咬著嘴唇望向黛芬夫人,但那名圓胖的小個兒老闆娘只是微笑著,揮手示意貝特絲跟上麥特。然後她無聊地拍了拍鬆開的髮髻,開始向其他女侍發出一連串催促,彷彿大廳裡坐滿了客人一樣。黛芬夫人能打倒任何她認為舉止不端的男人,雖然她總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但她一直在裙子裡藏著一根短棒。每次她靠近的時候,拿勒辛都會小心地看著她。但如果一個花錢如流水的男人想跳一支舞,又會有什麼壞處?麥特握住貝特絲的雙手,向兩側展開。桌子間的空地剛剛好。樂手們奏樂的聲音比剛才更大了點,雖然並不見得更加動聽。 “跟著我,”麥特對貝特絲說,“開始的舞步很簡單。”隨後他就跟隨節拍舞了起來。起步,然後向右側滑步,接著左腳滑步跟上。點,滑,再滑,雙臂向外伸展。 貝特絲很快就跟上步伐,且腳步很輕快,當他們到達樂手那裡時,麥特順暢地將她的手高抬過頭,轉到她背後,再帶著她轉過身。然後是繼續點步和滑步,面對面的旋轉,點、滑和旋轉,一次又一次。一直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貝特絲很快就全心投入其中,不停向麥特投來歡愉的微笑。她真是漂亮。 “現在是複雜一點的。”麥特喃喃地說著,轉過身。現在他們都是側臉對著樂手了,他們手腕交叉,四隻手在身前交握,右膝提起,稍微踢向左側,然後向前滑步,向右轉身。左膝提起,稍微踢向右側,向前滑步,向左轉身。貝特絲笑著,和麥特一起邁著複雜的舞步又一次向樂手們靠近。每往返一次,舞步都變得更加複雜,但只需要示範一次她就能跟上他。麥特帶著她不停地扭動、轉身和旋轉,覺得她輕得彷若一片羽毛。最讓麥特滿意的是,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音樂佔領了他的心神,恍惚間,他似乎迷失了周圍的一切,包括腳下的舞步,記憶在舞步間流入他的腦海。在記憶中,他比現在還要高出一個頭,有著金色的鬍鬚和一雙藍眼睛。他穿著有紅色肩帶的琥珀色絲綢外衣,環狀皺領用的是最好的巴辛蕾絲,胸前的鈕扣是來自亞朗瑪的黃色藍寶石。和他共舞的是一名皮膚黝黑、面容秀麗的亞桑米亞爾——海民使者,一條細金鍊連綴著她的鼻環和諸多耳環中的一隻,掛在那些耳環上的許多小徽章表明她的身份是守鼎部族的波濤長。他不在乎她有多麼大的權勢,要為此擔心的是國王,而不是一名中階貴族。她在他的手臂中,美麗而輕盈,他們在沙峨姆宮廷的巨大水晶圓頂下翩翩起舞,而現在全世界都在羨慕科爾曼達的光彩與力量。其他記憶飄浮在他理智的邊緣,遮住一些關於那段舞蹈的回憶。第二天,獸魔人大軍殺出大妖境的訊息將會傳來。再過一個月,黃金尖塔之城——巴辛被劫掠並燒毀,獸魔人繼續殺向南方。後世的人們稱這場浩劫為獸魔人戰爭,但此時還沒有人為它取名字。三百年不間斷的戰爭。當獸魔人被驅逐回妖境、驚怖領主全數被獵殺時,剩下的只有血、火焰和廢墟。在這場災難中,第一批淪為焦土的就是科爾曼達和她的財富與權勢,埃森尼亞和她的哲人學者與學術典籍,曼埃瑟蘭、艾哈隆等十國聯盟。雖然人類取得勝利,但她們已經變成齏粉。她們原先所在的土地上將有新的國家興起。只有在人們茶餘飯後的傳說故事裡,才能找到一些關於十國聯盟的痕跡,但這些彷彿就在他眼前。他努力驅趕這些記憶和那個比他高的人。今晚,他是在跳舞,和…… 他眨眨眼,在這一瞬間,他只是驚詫地望著眼前這張美麗的面孔。從窗口注入的陽光照射在這張浸潤著汗水的臉上,讓它泛起閃亮的光彩。他幾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和貝特絲正在跳的複雜舞步是什麼,但他總是能在絆倒貝特絲之前找回平衡。這些舞步彷彿是他天生就會的,就像那些記憶一樣,這支舞蹈是屬於他的。他不知道這些是他借來的還是偷來的,但它們和那些他真正經歷過的事實毫無間隙地交織在一起。他如果不認真思考,已經無法將它們分開了。 他向貝特絲說的那些關於傷疤的話是真的,他是因為缺乏信息才被吊起來的。他曾經兩次像傻瓜一樣走進一件特法器,那時他完全是個鄉下白痴,以為走進那裡就像走過一片草地那麼簡單。好吧,確實是那麼簡單沒錯,但這種愚行的結果只是讓他更加不信任所有與至上力有關的事情。他在第一次走進特法器時得知,他命中註定將要死亡,並且重生,還有其他許多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又讓他第二次走進一件特法器,這次,他被一根繩子緊緊地勒住脖子。 一系列複雜的舞步,每一步都是那麼巧妙而又必要,每一步都會造成他想像不到的效果。他發現自己一直落入這種舞蹈的陷阱。如果那時不是蘭德切斷繩子救了他,他就死定了。他開始第一百次向自己許下一個承諾——從現在開始,他要看清自己邁出的每一步,絕不會再不假思索地跳進什麼地方。 實際上,他在那一天得到的不僅是傷疤,還有掛在胸前的銀狐狸頭。狐狸的兩隻眼睛各有一半彷彿蒙上了一層陰影,讓它們看上去很像是古代兩儀師的徽記。有時候,他想到這枚徽章就會拼命地大笑,一直笑到自己肋側發痛。他不信任所有兩儀師,所以他甚至在洗澡和睡覺時也會將這樣東西掛在脖子上。這個世界是個有趣的地方——總是那麼奇特而有趣。 他的另一項收穫就是信息,即使那不是他想要的信息。一片片其他人的人生現在塞滿了他的腦袋,成千上萬的殘片,有時只是幾小時的場景,有時卻是綿延數年的回憶。優雅的宮廷和血腥的殺戮跨越了千年以上,從獸魔人戰爭以前很久一直到亞圖·鷹翼崛起的最後一戰,這些都是他的,跟他的沒兩樣。 拿勒辛、代瑞德、塔曼尼,還有其他桌旁的酒客都在隨音樂打著拍子,他們都是紅手隊的成員,都在為他們跳舞的指揮官鼓掌。光明啊,“紅手隊”這個名字只會讓麥特的腸胃抽搐不已,這個名字原先屬於傳說中一支英雄部隊,他們誓死保衛曼埃瑟蘭,直至戰鬥到最後一刻。而現在這些站在紅手隊旗幟下的步兵和騎兵,絕不會想到他們也會有傳說中那樣的結局。黛芬夫人同樣在打拍子,其餘的女侍也都停下腳步,朝這裡望過來。 正是因為那些陌生的記憶,這支紅手隊才會追隨麥特,不過他們一直都以為那是麥特自己的能力。麥特的優勢在於他的腦海裡儲存著許多戰鬥和戰役,即使一百個男人也不可能經歷這麼多戰火。不管他那時是屬於勝利的一方,還是失敗的一方,他都清楚地記得那些戰爭是如何勝利和失敗的。只需要一點智慧,就能運用它們,讓他率領的部隊獲得勝利。至少迄今為止都還是這樣——當他找不到辦法逃避戰爭的時候。不止一次,他希望能把這些記憶趕出腦海,沒有它們,他就不會待在這裡,指揮將近六千名士兵。每天還有更多人投入他的旗下。他要率領他們向南進軍,前去指揮一場該死的侵略戰爭,而他的目標是佔領被該死的棄光魔使控制的一個該死的國家。他不是英雄,也不想成為英雄。英雄有一個壞習慣,總是喜歡自尋死路,當你是英雄的時候,別人會扔給你一根肉骨頭,就把你丟到牆角去,然後你要等到可以再次去狩獵的時候,再去為另一根肉骨頭而拼命。當然,這也是士兵們的命運。 不過,若沒有這些記憶,他就不能讓六千名士兵環繞在他身旁,那樣他將只是個被和轉生真龍捆縛在一起的時軸,一個為棄光魔使所知的、赤裸裸的目標。一些棄光魔使顯然對麥特·考索恩這個人相當了解。沐瑞曾經說過,他是非常重要的,也許蘭德需要他和佩林兩個人才能贏得最後戰爭。如果沐瑞是對的,他就只能去做他必須做的事。他會的,他必須讓自己接受這點,但他不打算成為該死的英雄。如果他能想到該怎樣去對付那隻該死的瓦力爾號角……他為沐瑞的靈魂稍稍祈禱一下,他希望沐瑞會是錯的。 他和貝特絲最後一次舞到了空地的末端。當他止住腳步的時候,女孩癱軟在他的懷裡,歡笑不已:“哦,這真是太奇妙了。我覺得彷彿正在一座王宮中跳舞。我們能再來一次嗎?哦,我們能嗎?能不能?”黛芬夫人鼓了一會兒掌,才發現女侍們全都呆立在原地,她立刻揮動著手,彷彿趕雞一樣驅趕她們各自去做事。 “'九月之女'和你有關嗎?”這句話突然從麥特口中吐了出來,這是他從特法器裡得到的信息。他設想過許多和九月之女見面的地方——光明啊,還是讓那個時刻晚點來吧——卻從沒想過會在一個擠滿了難民和士兵的小鎮旅店裡,將一名女侍看成九月之女。但又有誰能知道預言會如何實現?那確實是預言,某種形式的預言,雖然他並不十分明白它的意思——死亡並重生,與九月之女結婚,放棄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畢竟,當他掛在那根繩子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如果那段預言所指的是這個,其餘的也都將一一實現。這是他無法逃避的。 “九月之女?”貝特絲有些喘不過氣,但這並沒有讓她降低說話的速度,“那是一家旅店嗎?酒館?在瑪爾隆沒有這個地方,也許是在河對岸的亞林吉爾?我從沒去過——” 麥特將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沒關係。讓我們再跳一支舞吧!”這次是鄉村舞蹈,是他在這裡學會的舞蹈,這次他用到的只有他自己的記憶。但是,他現在必須努力分辨才能認清哪些到底是他真正的記憶了。 一陣清喉嚨的聲音讓麥特回頭瞥了一眼,嘆了口氣——艾德隆正站在門口,劍帶後面別著鐵手套,手臂下夾著頭盔。這名年輕的提爾貴族曾經是一名粉紅臉頰的肥胖男人,只知道和麥特在提爾之岩里玩牌,但離鄉北行以來,現在他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黑色,看上去比原來堅毅許多。他的寬邊頭盔上也沒了羽毛,裂紋和凹陷破壞了胸甲上精美的鎦金花紋,外衣的燈籠袖是黑底色上繡著藍色的條紋,也已經磨損得很厲害了。 “你告訴過我,要在這個小時提醒你該巡查了,”艾德隆將拳頭擋在嘴前,咳嗽了一聲,故意裝作沒看見貝特絲,“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晚點再來。” “我現在就去。”麥特對他說。每天例行的巡查是很重要的,因為每天都可能發生一些需要及時察覺的事情。這是那些記憶告訴他的,他現在已經在這些方面信任它們了。如果他無法擺脫這些工作,他就應該把它們做好,也許把它們做好才能讓他繼續活下去。而且,貝特絲已經離開他的懷抱,正用圍裙擦拭著臉上的汗水,梳理散亂的頭髮,剛才那種歡欣與興奮已經從她的臉上退去了。這沒關係,她會記得他的。和一個女人跳舞,麥特得意地想,她差不多就是你的了。 “把這個給那些樂手。”麥特一邊對貝特絲說著,一邊將三枚金幣塞進她的手裡。不管那些樂手演奏得多麼糟糕,至少他們讓他暫時忘卻了瑪爾隆和即將到來的未來,而且,女人們總是喜歡慷慨的人。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麥特鞠了個躬,就差沒吻貝特絲的手了。然後他說道:“再晚一些吧,貝特絲,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再跳舞。” 讓麥特感到驚訝的是,貝特絲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鼻子底下來回搖晃著,又帶著勸誡的神情向他搖了搖頭,彷彿已經完全將他看透。是啊,他從沒自以為能搞懂女人。 他將帽子扣在頭上,從門邊拿起黑桿長矛。這是他第二次進入特法器時得到的另一件禮物,它的黑色長桿上雕刻著用古語寫成的銘文,如同短劍般的古怪矛鋒上刻著兩隻烏鴉。 “今天我們從喝酒的地方開始。”他對艾德隆說。他們邁步走進了正午的炎熱和瑪爾隆的混亂中。 這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小鎮,但也比他離開兩河前所看到的任何村鎮都要大上五十倍,實際上,這裡應該是一個過度膨脹的村子。鎮裡的磚石房屋很少有超過一層的建築,只有幾家旅店有三層高。木板或茅草屋頂的房子與石板或瓦片屋頂的房子一樣多。結實泥土路的街道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其中主要是凱瑞安人和安多人。雖然這裡位於艾瑞尼河凱瑞安的這一側,但瑪爾隆現在不屬於任何國家,它成為這兩個國家之間的緩沖地帶,來自幾個不同國家的人都居住在這裡,或者從此經過。自從麥特到這里以後,這裡甚至來了三四名兩儀師。即使麥特戴著那枚徽章,他仍然選擇盡量遠離她們——不需要在這時候自找麻煩,而那些兩儀師也都像她們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地離開了。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的運氣一向很好。至今都是如此。 鎮民們都在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沒人去理睬那些衣著破爛、盲目地到處遊蕩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全都是凱瑞安人。他們之中很少會有人選擇回到家鄉,寧可住在環繞瑪爾隆鎮的難民營裡。凱瑞安的內戰也許是結束了,但那裡還有許多盜匪,他們也害怕艾伊爾人。麥特知道,他們最害怕的是靠近轉生真龍。 擁擠的人群中也有許多紅手隊的士兵,他們三三兩兩地在店鋪和酒館之間來回晃蕩,或者是集結成正規的隊形。到處都有披胸甲的騎兵——戴寬邊頭盔的提爾槍騎兵和戴鐘形頭盔的凱瑞安騎兵,甚至還有一些戴錐形頭盔和格柵護面的安多騎兵。雷威辛將一些忠誠於摩格絲的士兵從女王衛隊中剔除掉,現在他們有些人加入了紅手隊。小販們舉著托盤穿過人群,叫賣著針線,號稱能癒合任何傷口的藥膏,能治好水泡、腹瀉、營地熱及其他各種疾病的藥材,肥皂,保證不會生鏽的馬口鐵罐和杯子,羊毛長襪,用最好的安多鋼打製的小刀和匕首等士兵們也許需要,或者商販認為能向士兵們兜售出去的東西。但巨大的嘈雜喧囂讓所有商販的叫賣聲傳不到三步遠就被淹沒了。 士兵們一見到麥特就立刻認出了他,都向他發出歡呼聲,其中有許多人只能遠遠地看到他的寬邊帽和異形長矛。現在人們都將這兩樣東西看作他的標誌,如同貴族的徽記一樣。麥特已經聽過許多關於他為什麼會鄙棄甲胄和頭盔的謠言,有人說這只是因為近乎他瘋狂的勇敢;而另一些人則相信只有暗帝本尊鑄造的武器才能殺死他;還有人說那頂帽子是兩儀師給他的,只要他戴著這頂帽子,就沒有人能殺死他。實際上,這只是一頂普通的帽子,麥特戴著它是因為它有很好的遮陽效果,而且這樣可以提醒他不要隨意衝進需要穿戴盔甲的地方去。圍繞著他這柄長矛的故事就更多了,即使在貴族中,也沒有幾個人能讀懂矛桿上的銘文,更沒有一個故事能接近這杆矛的實況。它雕刻著烏鴉的矛刃是在暗影之戰時期由兩儀師製作的,所以它是一件經歷過世界崩毀的遺物。它從不需要磨礪,而且麥特相信它不會被折斷。 麥特向那些高喊“光明照耀麥特大人”和“麥特大人必勝”的人們揮手致意,和艾德隆一同擠過人群。至少他不必用力將人們推開,人們一看見他走到身邊,立刻就會閃身讓出道路。他希望這麼多難民不要用這種眼光瞪著他,彷彿解救他們災厄的鑰匙就放在他的口袋裡。除了確保他們能夠從來自提爾的馬車隊中獲得食物之外,他不知道還能對這些衣衫襤褸、骯髒不堪的人做些什麼。 “營地裡沒有人在用那些肥皂?”他低聲說道。 雖然四周人聲嘈雜,艾德隆還是聽到了麥特的話:“是的,大多數人都用肥皂去和小販們換廉價酒了。他們不想要肥皂,他們想要過河,或者是其他可以讓他們忘記苦難的東西。” 麥特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前往亞林吉爾是他不能給他們的。 直到內戰和更可怕的災難讓凱瑞安四分五裂之前,瑪爾隆一直都是凱瑞安和提爾貿易的中繼站,所以這座小鎮裡的旅店和酒館幾乎和民房一樣多。即使麥特連續走進五家酒館,也看不出它們有什麼太大的差別。無論是“狐狸與鵝”,還是“馬車夫的鞭子”,都是石頭房屋裡擁擠著酒桌。偶爾麥特還會感覺到即將爆發鬥毆的氣氛,不過這不是他關心的事情。在這些酒館裡,麥特沒有找到喝醉的部下。 “水門”位於小鎮的另一邊,它是瑪爾隆最好的旅店,但它雕刻著太陽圖案的大門被厚木板釘死了,這是為了提醒全鎮的店老闆和酒保們,不要讓紅手隊的士兵喝醉。即使是沒喝醉的士兵也會打架,提爾人對凱瑞安人,凱瑞安人對安多人,步兵對騎兵,一名貴族的部下對另一名貴族的部下,老兵對新兵,士兵對鎮民。不過所有爭鬥都會在失控之前被鎮壓下去,負責這個工作的是手拿棍棒、戴著從手腕一直延伸到臂肘的紅色臂章的士兵們。每支部隊都要輪流提供人員擔任這種被稱為“紅臂”的治安糾察員,每天執行此任務的人都不能是同一個。紅臂要負責賠償值勤當天出現的任何破壞,這讓他們更勤勉認真地維持著這裡的和平。 在“狐狸與鵝”裡面,一名走唱人正在耍弄著火棍,那是一個矮壯的中年男人。在“艾瑞尼旅店”裡則有一名皮包骨的禿頂走唱人,正彈著豎琴,朗誦著一段尋獵號角史詩。儘管天氣炎熱,這兩名走唱人卻都穿著他們與眾不同的斗篷,斗篷上補綴著上百塊彩色布片,隨著主人的動作隨風飄揚。走唱人即使是斷掉一隻手也不會放棄自己的這件斗篷。他們都吸引了不少專注的觀眾。甚至在一家叫作“三塔”的酒館裡,一名站在桌上唱歌的女孩也無法吸引那麼多觀眾,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頭黑色長捲髮,但一首關於真愛的歌曲並不能讓一邊大口飲酒、一邊發出沙啞笑聲的男人們感興趣。其餘的酒館除了一兩名樂手之外,就再沒有什麼娛樂可言了。但那些地方同樣人聲鼎沸,半數的桌子上都有人在玩骰子,這讓麥特的手指總不由自主地抽搐幾下。他確實幾乎每次都會贏,至少在玩骰子的時候是這樣,而這樣從自己的士兵手裡牟取錢財是不應該的。坐在酒桌邊上的幾乎全都是他的士兵,難民們沒有錢到酒館裡來消費。 不過在士兵們當中還是能看到屈指可數的其他幾個人。一名身材瘦削,留著分叉狀鬍子的坎多人,在一隻耳垂上戴著一枚拇指指甲大小的月長石,一條銀鍊橫過他紅色外衣的胸口。一名古銅色皮膚的阿拉多曼女子,雖然只是穿著十分端莊的藍色裙裝,但有一雙靈巧的眼睛,十根手指上都戴著寶石戒指。在另一家酒館裡,一名塔拉朋人戴著一頂圓錐形的平頂藍色小帽,濃密的鬍子藏在透明的紗巾後面。還有幾名身材圓胖的提爾男人,外衣緊勒在腰上;瘦骨嶙峋的莫蘭迪人外衣則一直垂到膝頭;目光銳利的女子穿著高領或長達腳踝的長裙,這些長裙的剪裁都很精良,以冷色調為主。他們全都是商人,等待著安多和凱瑞安貿易重新開啟。在每個喝酒的大廳裡,都有兩三個人坐在距離其他人很遠的地方,他們多半也不會坐在一起。這些人大部分都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其中有一些穿得很好,而另外一些衣著只比難民整齊一點;但每個人看上去都彷彿知道該如何使用他們腰上或背上的劍。麥特在這些人當中還看到兩名女人,但她們都沒有露出身上有武器的模樣,其中一人的桌邊靠著一根長行路杖,麥特認為另外一人的騎馬裙裡藏著小刀,他自己的身上也帶著幾把投擲用的小刀。他相信自己知道這些人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如果那名女人真的沒帶武器,那她一定是個傻瓜。 當麥特和艾德隆走出“馬車夫的鞭子”時,他停下了腳步,一名穿褐色開叉裙的矮壯女人正從人群中走過,圓臉上顯得很平靜,但毫不眨動的眼睛正在收集著街上的一切信息。她的腰帶上掛著一根滿是凸起顆粒的短棍,和一把完全可以由艾伊爾男人攜帶的重匕首,那麼這就是那些人之中的第三名女性了。他們是號角狩獵者——傳說中的瓦力爾號角可以從墳墓中喚回死去的英雄,讓他們參與最後戰爭,無論是誰找到它,必將名垂史冊。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能活下來,去記錄該死的歷史,麥特諷刺地想。 有些人相信,聖號角會出現在動亂和戰火頻繁之地。上次狩獵聖號角的召集令還是四百年前所發出的;這一次,各種地方都有人前去伊利安立下狩獵聖號角的誓言,只差有人從樹上跳下來參加狩獵了。麥特曾在凱瑞安的街道上看見成群的狩獵者,他相信自己到提爾時,會看見更多。毫無疑問,也有許多狩獵者正趕往凱姆林。麥特真希望他們之中會有人已經找到那個東西,就他所知,那個該死的瓦力爾號角應該是躺在白塔某個隱密的角落裡,而同樣就他對兩儀師的了解,應該不會有超過十名兩儀師知道聖號角就在白塔。一隊步兵跟在一名騎馬的軍官後面,那名軍官穿戴著帶凹痕的胸甲和凱瑞安頭盔。現在他正好走到麥特和那名矮個兒女人之間。他率領的隊伍裡有兩百人的長矛手,組成了一片長矛密林,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五十多名弓箭手,腰上掛著箭袋,肩頭掛著弓。他們的弓並不是麥特所熟悉的兩河長弓,但也足以應付戰場上的廝殺了。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戰鬥,麥特必須找到足夠的十字弩,但這些弓箭手又不會喜歡那種武器。他們一邊行軍,一邊還在唱歌,響亮的歌聲衝破街上的喧囂聲: 還有一群平民跟在這支隊伍後面,他們之中既有鎮民,也有難民。但他們全都是年輕人,好奇地看著這些士兵,聽著他們的歌。麥特總是會為這種情景感到吃驚,士兵們唱的歌愈可怕,被吸引的人就愈多。而實際上,這首絕不是他們最可怕的軍歌。麥特相信,這些圍觀的人之中一定會有一部分在今天之內去找負責徵兵的人,而且大多數人會在徵兵簿上簽下他們的名字,他們一定認為這樣的歌是為了嚇跑他們,好讓唱歌的士兵們能獨享光榮和戰利品。至少那些長矛兵還沒唱起“沖向千殺的暗影”。麥特恨那首歌。有些小伙子一知道“千殺的暗影”指的是死亡,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去找徵兵人了。 “總會有事情令人吃驚,”艾德隆不經意地說著,看著那支隊伍拐過前面的街角,以及仍然跟在後面的傻瓜們,“關於我們向南進軍的時間,已經有謠言傳出來了。”他從眼角瞥著麥特,估量著麥特的心情。 “我注意到那些蹄鐵匠正在為補給車隊檢查馬匹的蹄鐵。” “我們該出發的時候自然會出發,”麥特說,“不需要讓沙馬奧知道我們要過去了。” 艾德隆毫無表情地看了麥特一眼。這個提爾人不是傻瓜,拿勒辛也不傻,但他有時對於某些東西會有過度熱切的渴望。而艾德隆有個精明的頭腦,拿勒辛永遠也不會注意到那些蹄鐵匠。奧迪亞家族的勢力在賽羅那家族之上,這點確實很糟糕,如果不是這樣,麥特一定會讓艾德隆頂替拿勒辛的位置。愚蠢的貴族,愚蠢的地位和位階。不,艾德隆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只要紅手隊向南移動,訊息就會順著艾瑞尼河道先一步傳過去。也許間諜的鴿子會讓南方人更早知道這件事,即使自己的運氣強到能打破自己的腦袋,麥特也不會打賭瑪爾隆沒有間諜。 “還有謠言說真龍大人昨天就在這個鎮上。”艾德隆在喧囂聲中盡量壓低聲音。 “昨天最大的一件事,”麥特帶著挖苦的神情說,“就是我在一個星期的時間裡第一次洗了澡。繼續做事吧!按照現在的速度,我們要花半個白天的時間才能把全鎮查完。” 如果能查出這個謠言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麥特會支付很大一筆錢。蘭德剛離開半天,而且肯定沒有別人看見他。那是在清晨時,一道光突然出現在黃金牡鹿的房間裡。麥特當時拼命地跳到四柱大床的另一側,一隻腳穿著靴子,另一隻腳上的靴子還沒來得及套上。當他從背後肩胛骨之間抽出匕首時,才看見蘭德從那個該死的洞裡走了出來。在那個洞縮小的時候,麥特看見對面林立的圓柱,推測那應該是凱姆林王宮。讓麥特吃驚的是,凱姆林那邊好像還是深夜。而且蘭德沒帶半個艾伊爾人來,就那麼突然出現在麥特的房間裡,這讓麥特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如果麥特恰好站在那道光出現的地方,那東西肯定會將他切成兩半,麥特不喜歡至上力。這件事也讓他感到非常奇怪。 “別著急,麥特,”蘭德一邊說一邊在房里四處走動,卻沒有看麥特一眼,汗水還掛在他的臉上。麥特能看出他正咬著牙。 “他必須要看到這些完成,一切都要依靠它。” 麥特坐到床上,將脫下一半的靴子扯下來,扔到黛芬夫人為他舖的地毯上。 “我知道,”他生氣地說著,用手去揉剛才他撞在床柱上的腳踝,“這個該死的計劃是我幫忙擬的,你忘了?” “你該如何判斷你是否愛上一個女人,麥特?”蘭德並沒有停下腳步,突然就說了這麼一句話,好像他們就是在討論這個話題。 麥特眨眨眼:“該死的末日深淵,我怎麼會知道?我還沒有把腳插進這個陷阱裡。你怎麼突然有這個念頭?” 蘭德只是聳了聳肩,彷彿是要甩掉什麼:“我會解決掉沙馬奧,麥特,我保證。這是我死也要做的事。但其他麻煩呢?我必須把它們全部都解決掉。” “一件一件來。”麥特勉強控制住自己發問的衝動,他完全不知道最近這些日子裡有什麼進了蘭德的腦袋裡。 “在莫蘭迪有真龍信眾,麥特,在阿特拉也有,人們發誓向我效忠。一旦我拿下伊利安,阿特拉和莫蘭迪就會像熟透的李子一樣落入我手裡,我會和塔拉朋與阿拉多曼的真龍信眾建立聯繫。如果白袍眾想把我擋在阿瑪迪西亞之外,我會壓碎他們。先知已經取得了海丹,我聽說,他幾乎已經佔領了阿瑪迪西亞。你能把馬希瑪想像成一名先知嗎?沙戴亞會投向我,巴歇爾已經向我做了保證。所有邊境國都會投向我。他們只能這樣做!我要將它完成,麥特,所有國家會在最後戰爭之前統一為一體。我一定要完成它!”蘭德的聲音中帶著一種亢奮的情緒。 “當然,蘭德,”麥特緩緩地說著,脫下另一隻靴子,“但事情總要按部就班,對吧?” “一個人的腦子裡不該有另一個人的聲音。”蘭德喃喃地說道。麥特正在扯下羊毛襪的手僵住了,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正在思考這雙襪子是不是又多了個破洞。蘭德知道他在魯迪恩走進了那件特法器,也知道他在那裡遇到的一些狀況,知道他從那裡得到了關於軍事的知識。但蘭德並非無所不知——麥特認為他並不完全清楚這件事,至少蘭德並不知道這些知識來自他人的記憶。蘭德卻似乎沒注意到麥特有什麼反常,他只是用手指撥著頭髮,繼續說道:“他是可以欺騙的,麥特——沙馬奧總是以直線進行思考——但現在是否有什麼破綻會讓他逃脫?如果出現了什麼錯誤,會有成千上萬人死亡。成千上萬的人。雖然仍舊會有許多人死去,但我不希望會是成千上萬。” 麥特的面孔猛烈地扭曲了一下,一名滿臉汗水的小販正賣力地向他兜售一把匕首,匕首柄有一半覆蓋著彩色玻璃“寶石”。看到麥特的表情,小販連忙逃進人群裡,還差點將匕首掉在地上。這就是蘭德現在對他說話的方式——從入侵伊利安突然跳到棄光魔使,又突然跳到女人身上(光明啊,蘭德才是有辦法對付女人的人,他和佩林都可以)。蘭德會和他說最後戰爭、槍姬眾,以及各種麥特難以理解的事情,但他很少會聽麥特回答,有時候他甚至根本不給麥特答話的機會。蘭德談論沙馬奧的時候,彷彿對那名棄光魔使有很深的了解。麥特知道蘭德最終會變成瘋子,但如果瘋狂已經在滲入蘭德的腦子…… 還有那些聚集到蘭德身邊、想要導引的傻瓜們,再加上那個叫馬瑞姆的傢伙——他已經可以導引了吧?他們又會攪起什麼樣的風浪。對於這件事,蘭德從沒認真地說過。馬瑞姆·泰姆,該死的偽龍在教導蘭德該死的學生們,如果他們全都變成瘋子,麥特絕不想待在距離他們一千里內的地方。 但他就像漩渦中的一片樹葉一樣,完全沒有選擇。他是時軸,蘭德的身份卻還不止是時軸。在真龍預言中沒有麥特·考索恩的位置,但他被抓住了,如同被壓在籬笆下的小豬。光明啊,他只希望自己從沒見過瓦力爾號角。 麥特表情陰沉地走過另外十幾家酒館和旅店大廳,它們和前面那些並沒有差別。在離開“銀號角”(白痴名字!)酒館和那個有一副純真面孔的歌手時,他依然是一副凶狠陰冷的臉色。也許正因為如此,當前面另一家旅店裡突然傳出叫嚷聲時,他才會立刻向那裡跑去。如果那裡的騷動有士兵參與,紅臂們自然會去處理,但麥特還是不顧一切地擠開人群,朝那裡奔去。蘭德在發瘋,丟下他被掛在風暴裡;馬瑞姆和那些白痴們又在追隨蘭德,要和他一起發瘋;沙馬奧等在伊利安,其餘的棄光魔使還不知道躲在什麼地方,他們也許都在找機會砍掉麥特·考索恩的腦袋。這甚至還沒算上那些兩儀師會對他做些什麼——至少那些發現他知道太多秘密的兩儀師是不會放過他的。而這裡的每個人都認為他一心想成為該死的英雄!他總是竭力想用和談,而不是武力解決問題,如果他不能避開那個問題的話。但在這個時候,他很想找個理由,在某個人的鼻子上打一拳。而現在他眼前的情景卻不在他的預料之中。 一群鎮民——衣著顏色單調的矮個兒凱瑞安人,和零星幾名個子高一點、衣服顏色也更加鮮亮的安多人包圍住兩名瘦削的高個兒,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兩名被包圍的高個兒男人留著捲曲的鬍子,身穿亮色絲綢的莫蘭迪長外衣,攜帶的佩劍有著紋飾華麗的鍍金劍柄和劍鞘。其中穿紅色外衣的那個人一邊獰笑,一邊望著另外那個穿黃色外衣的人,後者用雙手揪住一名差不多有麥特的腰那麼高的男孩,像狗咬住老鼠一樣用力地搖晃他。 麥特克制住火氣,提醒著自己還沒弄清事情的原委。 “放下那個男孩,”他用一隻手按住黃衣人的手臂,“他做了什麼——?” “他碰了我的馬!”那個帶著明狄恩口音的男人說道,他用力甩開麥特的手。明狄恩人總是洋洋自得地宣稱他們是莫蘭迪人中脾氣最差的,並認為這是值得驕傲的事! “我要打斷他皮包骨的鄉下脖子!我要扭斷他細柴般的——” 麥特一言不發地掄起長矛,矛桿正打在那個人的兩腿之間。那個莫蘭迪人張開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他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眶裡完全是死魚般的白眼珠,然後他跪倒下去,臉朝下倒在地上。被抓住的男孩急忙掙脫逃跑了。 “不,你不能這麼做。”麥特說。 當然,事情並不會這樣就結束。紅衣男抓住了劍柄,但他才抽出劍刃一寸,麥特就用矛桿打斷了他的手腕。他哼了一聲,放開劍柄,用另一隻手去抽腰間的長匕首。麥特將矛桿敲在他的耳朵上方,他沒有用很大的力氣,但那個人已經倒在黃衣人的身旁。該死的蠢貨!麥特不確定這句話是在罵這個紅衣人,還是在罵自己。 終於有六名紅臂們推開旁觀者走進人群裡,他們是穿著齊膝長靴的提爾騎兵,改成步行的時候,顯得有些笨重,金黑色的燈籠袖被裹在臂章裡。艾德隆已經抓住了那個男孩,那個男孩大約六七歲,面容憔悴而陰沉。他在泥土中扭動著赤裸的腳趾,不時會猛力掙扎一下,想掙脫艾德隆的手。他也許是麥特見過最醜陋的孩子,和他的臉相比,他的嘴和耳朵都顯得太大了,而扁平的鼻子彷彿貼在臉上。根據他衣褲上的破洞判斷,他應該是個難民,身上骯髒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處理一下這件事,哈南。”麥特說。哈南是這支小隊的隊長,他有個方下巴,一張久經風霜的臉,左側臉頰上還刺著一隻畫工拙劣的鷹,現在這種刺青似乎在紅手隊裡很流行,但大多數人只是把鷹的圖案刺在可以被衣服掩蓋住的地方。 “查清具體情況,然後將這兩個蠢貨趕出鎮去。”無論那男孩如何挑釁他們,這是他們應得的。 一個穿暗色莫蘭迪羊毛外衣的瘦子擠進了人群,跪倒在那兩個人身邊。那個穿黃衣的已經開始發出窒息的呻吟聲,穿紅衣的用手抓住頭,嘟囔著一些像是咒罵的話。剛剛趕來的那個人發出的噪音比他們兩人加起來還多,他著急地喊道:“哦,大人!帕斯大人!庫隆大人!你們還活著嗎?”他向麥特伸出顫抖的雙手。 “哦,不要殺死他們,大人!他們現在毫無還手之力。他們是號角狩獵者,大人。我是他們的僕人,我的名字叫帕迪。他們是英雄,大人。” “我不打算殺死任何人,”麥特厭惡地打斷他的話,“但你要把這兩個英雄扛到馬背上去,在日落之前把他們帶出瑪爾隆,我不喜歡威脅要折斷小孩脖子的成年人。在日落之前!” “但是,大人,他們受了傷。他只是個賤農的孩子,而且他騷擾了帕斯大人的馬。” “我只是在它上面坐了一下,”那個男孩喊道,“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麥特表情嚴厲地點點頭:“男孩們不該因為在馬背上坐一下就被折斷脖子,帕迪,即使是'賤農'的孩子也不該。你把他們兩個弄走,否則我就折斷'他們的'脖子。”他向哈南望了一眼,哈南用力地向其他紅臂點點頭。隊長不會親自做事,至少不會比旗手做得更多。紅臂們粗魯地抓住帕斯和庫隆,拖走了這兩個還在呻吟的人。帕迪跟在他們後面,扭動著雙手,哀求著。 麥特發現,艾德隆仍然抓著那個鬧事源頭的一隻手臂。紅臂們已經走了,鎮民們也紛紛散開,沒有人再向那個男孩多瞥一眼。他們還有自己的孩子要照看,這對他們已經是很困難的事了。麥特重重地呼了一口氣:“難道你不知道,騎在陌生的馬背上很容易受傷嗎,孩子?像那樣的男人騎的肯定是牡馬,那種馬會把小男孩一腳踩進地裡去。” “是一匹閹馬。”男孩又扯了一下被艾德隆抓住的手臂,發現沒有掙脫開來,顯得更生氣了,“那是一匹閹馬。它不會傷害我的,馬喜歡我。我不是小孩了,我今年九歲,我的名字是奧佛爾,不是小孩。” “奧佛爾,是嗎?”九歲?他也許已經九歲了。對於這一點,麥特判斷不出來,特別是對凱瑞安的小孩。 “嗯,奧佛爾,你的父母在哪裡?我必須讓你回到他們身邊去。” 奧佛爾咬住嘴唇,沒有回答,一顆眼淚從他的眼睛裡溢出來,他惱怒地將淚水抹掉。 “艾伊爾人殺了我爸爸,一個……沙度艾伊爾。媽媽說,我們要去安多。她說我們要在一個農場生活下去,那裡會有許多馬。” “她在哪裡?”麥特輕聲問。 “她病了,我……我把她埋在一個有花的地方。”奧佛爾突然開始拼命地踢打艾德隆,淚水不停地從他臉上滾下來。 “你放開我,我能照顧自己,你讓我走。” “照顧好他,直到我們能找到人照顧他。”麥特對艾德隆說。艾德隆一邊抓著男孩,一邊還在費力地抵擋著他的拳腳。 “我?我該拿這個老虎一樣的小老鼠怎麼辦?” “先讓他吃頓飯,”麥特皺了皺鼻子,奧佛爾至少在馬厩的地板上待了一段時間,“再給他洗個澡,他渾身都是臭氣。” “你看著我說話,”奧佛爾一邊抹著臉一邊喊道,淚水讓他臉上的泥垢變成了一片片花紋,“你看著我說,不要對我的頭頂說話!” 麥特眨眨眼,然後彎下腰:“我很抱歉,奧佛爾,我也一直都恨人們這樣對待我。現在,事情是這樣的,你身上的味道很臭,所以艾德隆會帶你去黃金牡鹿,那裡的黛芬夫人會讓你洗個澡。”奧佛爾只是顯得愈來愈生氣。 “如果她有什麼意見,你就告訴她,是我說的,你要洗個澡。她不能違抗你。”看著這個男孩驚訝的神情,麥特壓抑住自己笑出來的衝動,現在笑的話一定會把事情搞砸的。奧佛爾也許不喜歡洗澡這個主意,但如果有人想要阻止他……“現在,你照艾德隆說的去做,他是真正的提爾貴族,他會為你準備一頓好吃的熱飯,還有一些沒破洞的衣服和一雙鞋。” “我不喜歡提爾人。”奧佛爾嘟囔著,皺起眉望向艾德隆和麥特。艾德隆正閉上眼,自言自語地叨唸著什麼。 “他真的是貴族?你也是貴族嗎?” 還沒等麥特說話,艾斯丁跑了過來,臉漲得通紅,上面全是汗水,他帶著凹痕的胸甲上還殘留了一些以往鍍金的痕跡,黃色衣袖上的紅條紋也都磨損了。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提爾最富有的貴族的兒子,但話說回來,他確實不曾像過。 “麥特,”他喘息著,一隻手還在不停地撥起垂落到額頭上的發綹,“麥特……在河那邊……” “什麼?”麥特焦躁地打斷他的話,他本來正在想是不是要將“我不是該死的貴族”繡在衣服上。 “沙馬奧?沙度?女王衛兵?還是該死的白獅軍?出了什麼事?” “一艘船,麥特,”艾斯丁仍舊喘著氣,撥著頭髮,“一艘大船,我想那是海民的船。” 這不太可能,亞桑米亞爾從不會將船駛到遠離開放海域的地方,但……沿著艾瑞尼河向南的路上並沒有很多村莊,馬車能夠運載的供給在紅手隊到達提爾之前會少得可憐。麥特已經僱用了內河船跟隨軍隊一同出發,而一艘大型船隻肯定會更加有用。 “照看好奧佛爾,艾德隆。”麥特沒去理會艾德隆糟糕的表情。 “艾斯丁,帶我去看那艘船。”艾斯丁迫不及待地點點頭,如果不是麥特抓住他的袖子,他肯定會拔腿向河邊跑去。艾斯丁做什麼事都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而且他又很不容易接受教訓,所以現在他身上才有了五處被黛芬夫人的棍子打出的瘀傷。 麥特愈向河邊走,難民的數量就愈多。六艘寬大的渡船被綁在塗了焦油的木製長碼頭上,但船上的槳和櫓都被拿走了,而且碼頭和船上都看不見半個船員。只有六艘河上小船看上去是可以行駛的,這些短粗的雙桅船是為了臨時使用而準備的。赤腳的船員們待在這些小船裡,也很少會有什麼行動。這些船的貨艙都被裝滿了,它們的船長已經向麥特保證,他們只要接到命令,馬上就能出發。艾瑞尼河上也有不停顛簸的寬大方帆船和細長三角帆船在行駛,但在瑪爾隆和有城牆包圍、飄揚著安多白獅旗的亞林吉爾之間,沒有任何船隻往來。 那面旗幟也曾經在瑪爾隆上空飄揚過,駐守在這裡的安多士兵並不情願將這座城鎮讓給紅手隊。蘭德也許控制著凱姆林,但他的命令無法被傳達給這裡的女王衛隊,或是加貝瑞組建的部隊,比如白獅軍。現在那些白獅軍應該駐紮在瑪爾隆東邊的某個地方,至少他們是向那裡逃跑的,那些關於強盜劫掠的訊息很可能都是他們幹出來的。其餘的安多部隊在與紅手隊進行過短暫的衝突之後,都已經渡過了艾瑞尼河。 真正吸引麥特注意的是一艘停泊在寬闊河道中央的大船,那確實是一艘海民船,它比河上任何船隻都更高、更長,船體也更流線,在船上有兩根傾斜的桅杆。許多身影在索具間來回攀爬,其中有一些赤裸著胸膛,穿著寬鬆的褲子,在岸上還能看到他們黝黑的膚色;另外一些穿著色彩鮮豔的寬鬆上衣,表明她們都是女性,那些忙碌的海民之中有半數都是女人。巨大的方形帆已經被拉起,收攏在橫桅上,但它們綁得很鬆,隨時都能被放開。 “為我找一艘小艇,”麥特對艾斯丁說,“還有一些槳手。”他總是需要向艾斯丁提醒這樣的小事。這名提爾人向他眨眨眼,又撥了撥頭髮。 “快點!”艾斯丁哆嗦似的點了一下頭,向碼頭跑去。 麥特將長矛斜倚在肩上,向距離他最近的碼頭走去,一邊從衣袋裡掏出望遠鏡。當他將那個小銅管放到眼前的時候,那艘船立刻變得清晰了。船上的海民們顯然在等待著什麼,他們在等什麼?一些海民在向瑪爾隆觀望,但大多數人都在朝對岸眺望,包括所有站在後甲板上的人——那裡應該是領航長等人所在的地方。麥特將望遠鏡向對岸轉去,看見一艘細長划艇正快速接近海民船,划艇上的槳手都袒露著黝黑的皮膚。 在亞林吉爾的長碼頭上似乎正發生著某種騷動,那座碼頭幾乎跟瑪爾隆碼頭的一模一樣,一小群穿著白領的紅色外衣、披掛著光亮胸甲的女王衛隊正在迎接一隊剛剛登岸的海民。麥特輕聲吹了個口哨,因為他在那隊海民裡看見兩頂花邊紅陽傘,其中一頂是雙層陽傘。有時候,那些過去的回憶自然而然地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裡。雙層陽傘是部族波濤長的標誌,另外一頂則屬於她的掌劍手。 “我找到船了,麥特,”艾斯丁跑回他身邊,氣喘吁籲地說,“還有槳手。” 麥特將望遠鏡轉回到海民船上。甲板上的人們正在將那艘划艇拖到船邊上,同樣有許多船員在賣力地轉動錨鏈絞盤,拉起船錨,船帆也被抖開。 “看樣子,我不需要小船了。”麥特喃喃地說道。 河對岸的亞桑米亞爾使節團已經在女王衛隊的護送下離開了碼頭,這些對他而言毫無意義,即使從那些記憶中,他也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信息。海民到了距離大海九百里以外的地方。波濤長的地位僅次於大船主,掌劍手的地位則僅次於劍士長。這些完全沒有意義。麥特只“記得”,亞桑米亞爾是如同艾伊爾一樣神秘的族群。他在親身經歷中對於艾伊爾的了解,遠比他從那些記憶中得到的更多,但他依然所知甚少。也許有人了解現在的海民,也許那樣的人能從這件事裡找到一些信息。 海民船上的帆篷已經完全張開,船錨還在被拉上前甲板,看起來,那些海民有一段時間不會回到海裡去了。隨著船速緩緩加快,海民船向上游駛去,轉向澳關雅河的泥沼河口,那裡位於瑪爾隆北方幾里之外。 這件事現在和麥特完全沒有關係了。最後帶著遺憾看了那艘船一眼(這個大傢伙能運輸的物資,肯定和他僱用的那些小船加起來一樣多),麥特將望遠鏡塞回口袋裡,轉身向岸上走去。艾斯丁仍然不知所以地瞪著他。 “告訴那些槳手,他們可以走了。”麥特嘆了口氣。那名提爾人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開了——他一邊低聲嘟囔著,一邊還在用手撥著頭髮。 比起麥特幾天前來這裡的時候,河邊的淤泥更多了。河兩側是兩道一拳寬的黏稠泥漿,靠外面的泥地都已經乾硬龜裂了。即使是像艾瑞尼這樣的大河也在逐漸枯竭。麥特又向那些酒館和大廳走去。今天似乎沒有超乎尋常的事,這才是重要的。 當太陽西斜的時候,麥特回到黃金牡鹿,又開始了和貝特絲的舞蹈。貝特絲取下了圍裙,樂手們也用最大的聲音演奏著舞曲,這次他們跳的是鄉村舞。桌子都被推到一旁,空出一片可以讓七八對舞伴跳舞的空地。黑夜帶來了一點涼意,但也只是比白晝好一點而已。歡笑飲酒的男人們坐滿了長椅,女侍們小跑著將羊肉、蕪菁和大麥湯端到桌上,同時不停地將酒杯斟滿。 令人驚訝的是,這些女人似乎認為跳舞是端盤子工作空當的一種休息。至少當輪到要跳舞的時候,她們都會帶著期待的微笑,輕輕擦去臉上的汗水,利落地摘下圍裙,做好跳舞的準備。但只要一邁開舞步,汗水又會立刻濕透她們的面孔。也許黛芬夫人修改了一下工作安排,貝特絲顯然已經從其他女侍中被分了出來,現在這名苗條的年輕女子只為麥特斟酒,只和麥特跳舞。而且這名老闆娘總是向這對人兒投來燦爛的笑容,彷彿一位母親在她女兒的婚禮慶典上一樣,這讓麥特覺得很不舒服。實際上,貝特絲一直在和麥特跳舞,直到麥特的雙腳和小腿都已經感到疼痛。而且她從沒停止過微笑,她的眼睛裡閃耀著純粹的歡樂。到後來,麥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喘口氣,但她卻顯然不需要休息。當他們停下腳步的時候,她的舌頭立刻就會開始飛快地動起來。每次麥特想要親她的時候,她都會轉過頭,朝著某樣東西發出驚嘆或歡呼,於是麥特只能親到她的耳朵或是頭髮。而每次被麥特親到,她似乎都會吃驚一下。麥特仍然搞不清她純粹只是個蠢女孩,還是非常非常地聰明。 當麥特終於告訴她,今晚已經跳夠了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午夜後的兩個小時。失望的表情堆滿了女孩的面孔,她撅了撅嘴,似乎是想一直跳到黎明才肯罷休。除了一名年紀大一些的女侍正靠在牆邊,按摩著腳踝之外,大廳裡其他的女侍都像貝特絲一樣,雙眼洋溢著光彩,喋喋不休地說著話。而大多數男人都顯得很疲倦了,任由女侍們把他們從椅子上拉起來,另外有許多人只是揮手向那些女人們表示拒絕。麥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一定是因為男人們在跳舞時負責了大部分動作——他覺得這就是原因所在。畢竟托舉和轉身這種動作都是男人在做,女人們就輕鬆多了,只是偶爾會小跳一步而已。麥特朝一名正在和艾斯丁轉個不停的矮胖女侍眨眨眼(艾斯丁很有跳舞的天賦),然後將一枚金幣塞進貝特絲手裡——一枚厚重的安多金幣——這個足夠讓她買些漂亮衣服了。 貝特絲將這枚硬幣端詳了一會兒,然後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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