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7·劍之王冠

第43章 第三十八章六層

如果可以的話,麥特很想跳到外面去推馬車,只要能讓馬車再快一些。太陽還沒爬多高,街道就已經被擠滿了,馬車和大車在人群中艱難地穿行著,伴隨著車夫和路人的一連串喊叫與咒罵。許多駁船密佈在運河中,人們甚至可以踩著它們在河面上散步了。各種嘈雜的聲音瀰漫在這座白色城市的上空。艾博達似乎在努力爭取回迎新日、聖光節和昨天流失的時間,而且明天就是灰燼節,兩天后是慶祝阿特拉立國的麥丁日,麥丁日後面又緊跟著半月節。南方人以勤奮而著稱,不過麥特覺得那是因為他們必須努力工作,才能補償那麼多的節日。讓麥特驚訝的是,他們竟然有這麼好的體力進行如此頻繁的狂歡。最後馬車終於停到河邊的一座石砌長碼頭上,這些碼頭邊緣全都有上下船用的台階。麥特在口袋裡塞了一塊深黃色的奶酪和麵包,然後將那隻籃子放到座位底下,他很餓,但廚房裡那些人一定是太匆忙了。籃子裡的大部分空間被一隻裝滿牡蠣的陶罐佔據著,廚子們卻沒有將這些牡蠣煮熟。

麥特跟在嵐身後下了車。拿勒辛和貝瑟蘭正在幫助車爾和其他擠在最後一輛車上的人下車。那輛車裡一共有十二個人,即使是其中的凱瑞安人也都不算是小個子,他們擠得就像是桶裡的蘋果,爬出來的時候身體都僵了。麥特大步走向領頭的馬車,把嵐甩在後面。奈妮薇和伊蘭至少要重視一下他吧,竟然向他隱瞞魔格丁的訊息!更何況他的人已經死了兩個!他要……突然間,他感覺到嵐如同山岳般立在他背後,他甚至感覺到嵐腰間的劍。麥特立刻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那個王女一定要聽聽他的話。 奈妮薇站在碼頭上,一邊系上帽子的繫帶,一邊轉頭和馬車裡的人說著話。麥特剛好聽見她說:“……當然會起作用,但誰會想到海民會要求這個,即使只是私底下?” “但是奈妮薇,”伊蘭一邊說著,一邊拿著她的綠色羽毛帽走下馬車,“如果昨晚像你說的那麼輝煌,你又怎麼能抱怨——”

她們看到麥特和嵐的時候,立刻閉上了嘴,真正讓她們閉嘴的也許是嵐。奈妮薇的眼睛愈睜愈大,臉龐比兩個,也許是三個太陽還要紅。伊蘭停止了動作,一隻腳還踩在馬車台階上。她皺起眉看著那名護法的模樣,就好像嵐正悄悄溜過來要偷襲她們。嵐望著奈妮薇,臉上的表情並不比他舉起劍準備防禦時更多。奈妮薇的樣子卻像是準備躲到馬車下面藏起來,但她的眼睛也凝視著嵐,彷彿這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已經消失了。意識到自己皺眉的表情沒有任何用處,伊蘭移開仍然踩在台階上的那隻腳,讓路給黎恩和另外兩名智婦(泰瑪拉和一名叫作簡奈拉的沙戴亞女人)走出來。但王女並沒有放棄,她將惱怒的臉轉向麥特·考索恩,而且怒容似乎比剛才更甚了。麥特哼了一聲,搖搖頭,一般在女人犯錯時,她們總是能找到許多藉口責備她們身邊的男人,直到男人們開始懷疑也許真的是自己犯了錯。根據麥特的經驗,無論是他自己的還是那些古老記憶的,只有兩種情況下女人會承認自己錯了:當她想要某件東西的時候,當夏天下雪的時候。

奈妮薇抓住自己的辮子,不過這次她確實只是因為失神而隨意抓住的。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鬆開辮子,然後她又開始用力扭著雙手。 “嵐,”她不安地說道,“你一定不會認為我會對別人——” 護法向她一鞠躬,伸出手臂。 “我們是在公眾場合,奈妮薇,無論你想在公眾場合說什麼都行。我能護送你上船嗎?” “是的。”奈妮薇用力點著頭,直到麥特覺得她的頭就要掉下來了。然後她用兩隻手抱住嵐的手臂:“是的,在公眾場合,你要護送我。”握緊嵐的手臂後,她恢復了一些鎮定,至少從她的表情上看來是這樣。她伸出一隻手攏住防塵斗篷,幾乎是拉著嵐穿過碼頭,朝停船的地方走去。 麥特懷疑奈妮薇是不是病了,他是蠻喜歡看奈妮薇這種魂不守舍的模樣,但如果她總是這樣就不好了。兩儀師不能醫療自己。也許他應該建議一下伊蘭注意奈妮薇的狀況。麥特一直在逃避至上力的治療,正如同逃避死亡和婚姻,不過他從不以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但他還是覺得應該先和伊蘭說一說關於隱瞞事實的問題。

他擺出忠告的架勢搖動著一根手指,張開口…… ……伊蘭已經用手指將他戳到了一旁,她在羽毛帽下的滿臉怒容讓麥特連腳趾都打了個哆嗦。伊蘭用女王宣布判決般的冰冷聲音說道:“黎恩已經向奈妮薇和我說明了一個有紅花的籃子代表什麼,而你竟然還把它擺在眾人面前炫耀。” 麥特的臉霎時變得比奈妮薇的更紅。幾步之外,黎恩和另外兩個女人正在系上帽帶,調整衣裙,就像任何站起、坐下,或者走動了三步的女人一樣。儘管她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衣服上,卻仍然會不時向他瞥上一眼,而且現在她們的目光裡看不到任何驚訝或不以為然。他根本不知道那些該死的花代表什麼意思!現在十個落日也不比他的臉更紅了。 “那麼!”伊蘭的聲音很低,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但那裡面充滿了厭惡和藐視。她拉了一下自己的斗篷,好讓它不會碰到他的身體。 “這是真的了!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會做出這種事,即使是你也不該這麼做!奈妮薇肯定也不能相信。我對你做出的任何承諾都無效了,我不會給一個隨便和女人上床的男人任何承諾,尤其那個女人還是盛情款待他的一位女王——”

“我隨便和她上床!”麥特喊道。只是他的喉嚨被哽住了,所以並沒有發出多大聲音,他抓住伊蘭的肩膀,將她拖到遠離馬車的地方。碼頭工人上身只穿著髒污的綠色皮背心,扛著麻袋、滾著大桶,或推著裝滿柳條箱的手推車來回忙碌著,但他們為這些馬車讓出了很大一片空地。阿特拉女王的權力或許有限,但有她的徽章的馬車還是會受到平民的尊重。拿勒辛和貝瑟蘭一邊聊著天,一邊率領紅臂走到登船區。車爾走在隊伍最後方,面色陰沉地看著波浪起伏的河面,他說自己很容易暈船。智婦們從兩輛馬車中走下來,聚集到黎恩身邊,看著他和伊蘭。他們應該聽不見他和伊蘭的對話。於是他嗓音沙啞地悄聲開口了: “聽我說!那不是個知道退讓的女人,我拒絕了她,但她只是對我的拒絕笑了笑。她讓我挨餓,逼迫我,像追獵一頭鹿一樣追我!她比我遇到的任何女人更難對付六倍。她威脅我,如果不讓她脫衣服,她就讓女僕們把我的衣服脫下來。”突然間,麥特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以及是誰在聽他說話。他努力閉住能吞下一隻蒼蠅的嘴,開始興致盎然地盯著雕刻在艾杉玳銳柄上的一隻黑色金屬烏鴉,這樣他就不必去看伊蘭的眼睛了。 “我要說的是,你對實際情況完全不了解,”他繼續嘟囔著,“你全都誤解了。”他冒險從帽簷下瞥了伊蘭一眼。

一層淡淡的紅暈爬上伊蘭的雙頰,但她的表情莊重得如同大理石雕像。 “看起來……我可能是誤解了,泰琳這樣……實在是很糟糕,”麥特覺得她的嘴角似乎是有些抽搐,“你有沒有試過在鏡子前面練習不同的微笑?” 麥特驚訝地眨眨眼:“什麼?” “我知道的確有年輕女性這麼做,為了吸引國王的注意,”她莊重的聲音中似乎出現了一些裂紋,這一次她的嘴唇抖動得更厲害了,“你也可以試試夾一下睫毛。”她用牙齒咬住下唇,轉過身,肩膀不停地顫動,然後大步向登船區跑去,背後的防塵斗篷都飄了起來。麥特最後聽到她嘟囔了一句:“這也算是自食其果。”黎恩和智婦們跟在伊蘭身後也跑了起來,那樣子就好像一群母雞在追著一隻小雞。當那些智婦經過時,赤裸胸膛的船夫們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尊敬地低下了頭。

麥特拿下自己的帽子,他很想把帽子扔在地上,再跳上去拼命亂踩一通。女人!他早就應該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同情。他要掐死那個王女,還有奈妮薇,當然,掐奈妮薇的時候應該輕柔一點。但他不能這麼做,他已經許下了諾言,而且那些骰子顯然已經把他的腦殼當作骰盅了,它們很可能意味著棄光魔使就埋伏在這附近。麥特將帽子戴正,快步超過那些智婦,追上伊蘭。伊蘭仍然在努力克制住笑意,但每次她瞥麥特一眼,她臉上的紅暈就會變得更深,還會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 麥特雙眼直瞪著前方,該死的女人!該死的承諾!他從頭頂拿起帽子,摘下脖子上的皮繩環,極不情願地將它遞到伊蘭面前。那個銀狐狸頭在他的拳頭下來回晃動著。 “你和奈妮薇去決定誰戴上它吧!不過我希望你們在離開艾博達時能把它還給我,你明白嗎?我們離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在向前走著,轉過身,他發現伊蘭定定地站在兩步外盯著他看,黎恩和智婦們都聚在她身後。 “現在又怎麼了?”麥特問,“哦,是的,我知道這跟魔格丁有關。”一個戴著嵌紅石墜黃銅耳環的瘦子正在碼頭上彎腰拉著一根纜繩,聽到麥特喊出這個名字,他急忙一回頭,結果一個重心不穩,掉進了水里。麥特已經不在乎會有誰聽到了。 “你們還想隱瞞嗎?你們對我有過承諾的。更何況我已經有兩個人死了!好吧,我們以後再說這件事,我也有過承諾,我承諾過要讓你們兩個活下來。如果魔格丁出現,她一定會把你們兩個當作目標。這個拿去。”他再次將那個徽章推到伊蘭面前。 伊蘭困惑而緩慢地搖搖頭,然後轉身和黎恩嘀咕了幾句。等到那些年長的女人朝正在向她們招手的奈妮薇走過去之後, 伊蘭接過狐狸頭,將它在手指間轉動著。

“你知不知道,我是多麼想研究它,願意為這個機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低聲說,“你可能根本想像不到。”在女人中,伊蘭算是高個子,但她仍然要抬起頭看著麥特,看她的表情,她就好像從沒見過麥特。 “你是個麻煩的男人,麥特·考索恩,莉妮會說我又在幹蠢事,但你——”她壓抑住劇烈的呼吸,伸手摘下麥特的帽子,把皮繩圈套回他的脖子上,將狐狸頭放進麥特的襯衫裡,又拍了拍,才將帽子還給他。 “如果奈妮薇和艾玲達沒有同樣的東西可以戴,我就不會戴上它,我相信她們也會這樣想。你戴著它吧!畢竟,如果魔格丁殺了你,你就無法履行諾言了,不過我不認為她還在這裡。我想她相信已經殺死了奈妮薇,這也很可能是她來這裡的目的。但你一定要小心,奈妮薇說有一場風暴即將到來,她說的不是現在的這場風。我——”剛才那層淺淺的紅暈又回到她的臉頰上,“很抱歉取笑你。”她清清嗓子,向旁邊望去,“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對研究對象的責任。你是有價值的材料,麥特·考索恩,我會讓奈妮薇明白……你和泰琳之間的真實狀況,也許我們能幫上忙。”

“不,”麥特慌亂地說,“我是說,好的,我是說……這是……哦,如果我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就讓我去和該死的山羊親嘴吧!也許你們還是不知道這些會比較好。”奈妮薇和伊蘭與泰琳一同喝茶,談論他——他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以後他還會再見到她們嗎?但如果她們沒有……麥特知道自己是被兩隻貓夾在中間的老鼠,已經無處可逃了。 “哦,羊屁股!羊屁股上的該死的奶油洋蔥!”他幾乎希望伊蘭會像奈妮薇那樣訓斥他滿口髒話,這樣他們至少可以改變一下話題。 伊蘭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麥特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伊蘭剛剛好像把他說的話重複了一遍。伊蘭當然不會這樣,她立刻就大聲說道:“我明白。”那口氣就好像她真的明白一樣。 “走吧,麥特,我們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麥特張大了嘴,看著伊蘭拉起裙擺和斗篷,向登船區走去。她明白?伊蘭明白,而且沒有給他任何刻薄的評價,沒有任何武斷的結論。是這樣嗎?他是她的研究對象,有價值的材料。一邊用手指撫著那個徽章,麥特跟了上去,他一直以為想要拿回這個徽章一定會經過一番艱苦的爭鬥。即使他活到了兩儀師壽命的兩倍,他還是無法完全理解女人,而貴族女子肯定是最難理解的。 當麥特來到伊蘭走下的船梯前面時,戴著兩個黃銅耳環的槳手們已經在用長槳把船推離岸邊了。伊蘭正帶著黎恩和智婦們走進船艙,嵐和奈妮薇一起站在船頭。貝瑟蘭在另一艘船上喊著他,那艘船上裝了除了護法外的所有男人。 “奈妮薇說那艘船上裝不下我們,”當那艘船搖擺著駛進埃達河時,拿勒辛說道,“她說我們只能和他們擠一下。”貝瑟蘭大笑著看著他們的船。車爾坐在艙門旁,雙眼緊閉,似乎是在假裝自己在別的地方。哈南和泰德·坎戴爾(他是一名安多人,但膚色比船上的兩名槳手都更深)爬上了艙頂,剩下的紅臂都擠在甲板上,一邊努力給槳手讓出地方。沒有人進艙裡去,他們顯然是把艙中的位置讓給了麥特、拿勒辛和貝瑟蘭。 麥特站到了高高的船首柱旁,看著前面緩緩行駛的另一艘船。風吹過起伏不定的黑色水面,吹起他的圍巾,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按住帽子。奈妮薇想幹什麼?那艘船上的另外九名女人都進了船艙,把甲板留給了她和嵐。他們站在船頭,嵐的手臂擁著奈妮薇,奈妮薇打著手勢,彷彿正在解釋什麼,但麥特知道,奈妮薇從不會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釋。 不過奈妮薇的這種狀態並沒有持續很久,麥特能遠遠地望見海灣里有許多白色的帆影,海民的風剪子、掠浪和翔翼正在被海浪來回推動。河道裡的情形要好得多,但這艘船顛簸的程度還是超過了以前麥特每一次渡河的時候。很短一段時間後,奈妮薇就爬到船欄上,由嵐扶著將早餐全都吐了出來。這讓麥特想到了自己的胃,他將帽子塞到手臂下,伸手掏出那塊奶酪。 “貝瑟蘭,我們從拉哈德回來之前,風暴會開始嗎?”他咬了一點味道辛辣的奶酪;艾博達的奶酪有五十種不同的味道,全都很好吃。奈妮薇仍然趴在船欄上,這個女人早上吃了多少東西? “如果在那之前風暴到來,我不知道我們該躲到哪裡去。”麥特不記得拉哈德區的哪家客棧能讓那些女人容身。 “不會有風暴,”貝瑟蘭說著,坐到船欄上,“這是冬季信風。信風一年會來兩次,在冬末和夏末時,但它們遠遠到不了風暴的程度。”他不高興地看了海灣一眼。 “每年這些風都會帶來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商船,不知道它們還會不會再來了。” “那要由時光之輪決定。”麥特被奶酪的碎屑嗆得直咳嗽。該死的,他現在說起話來就像是那些把酸痛的關節放到火爐前烤的灰髮老頭子了,他還在擔心著該如何帶那些女人去那種粗陋的小客棧。一年前,甚至是半年前,他肯定會心情輕鬆地把她們帶到那裡,然後看著她們凸出的眼眶、瞪大的眼睛開懷大笑,嘲笑她們的潔癖。 “嗯,不管怎樣,也許我們真的會在拉哈德區找到你所謂的樂子,至少會有人想要割開那些女人的口袋,或者是拉掉伊蘭的項鍊。”也許他這麼說是為了清除掉舌頭上那股嚴肅的味道。嚴肅,光明啊,什麼時候這個詞會和麥特·考索恩發生關係了!泰琳一定把他嚇得不輕,甚至比他想像的更厲害。也許他真需要一些貝瑟蘭所謂的樂子,這太瘋狂了,他以前總是盡量避開麻煩的,但也許…… 貝瑟蘭搖搖頭:“能找到那種樂子的人莫過於你,但……我們的身邊會有七位智婦,麥特,七位。即使只有一位智婦和你在一起,即使是在拉哈德區,你也可以隨意去甩一個男人的耳光,他只能不說一句話地走開,對女人也是一樣。如果你去親吻一個女人,她卻不想用刀子把你捅穿,那又有什麼意思?” “燒了我的靈魂吧!”拿勒辛低聲嘟囔著,“看樣子我是白從床上爬起來了。” 貝瑟蘭同情地點點頭。 “不過……如果我們運氣好,保安官有時候的確會去拉哈德區巡邏,追緝走私犯。他們會穿上普通人的衣服,但他們似乎以為十幾個帶劍的男人聚在一起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以當走私犯伏擊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會大吃一驚,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許麥特時軸的運氣能夠讓別人把我們當成保安官,也許會有些走私犯在看到紅色的腰帶前就攻擊我們。”拿勒辛立刻眼睛一亮,揉搓起雙手。 麥特瞪了他們一眼,也許他並不需要貝瑟蘭說的那些樂子,那些帶刀的女人就已經夠他受的了。奈妮薇還在船欄邊,這能教會她不要暴飲暴食。吞下最後一塊奶酪,麥特開始啃麵包,並且竭力不去注意腦子裡的骰子。還是一次不會遇到任何麻煩的平安旅程會比較好,快點找到東西,離開艾博達。 拉哈德區還是麥特記憶中的那個樣子。現在的情況也和貝瑟蘭最害怕的一樣。他們走上登船區的灰色石台階時,強風為他們增添了不少危險。岸上的狀況並不好,像對岸一樣,這裡的運河四處縱橫,但這裡的橋樑上沒有裝飾,骯髒的石欄杆有許多也斷裂破碎了。半數運河都已經因為水位下降而淤塞,甚至有男孩直接從那些齊腰深的水中涉過,運河上很難看見一艘駁船。高大的建築物擁擠在一起,曾經粉刷白色石膏的牆壁已經露出大片的紅磚。狹窄的街道上,鋪路石板多有破碎,有些街道上連鋪路石都沒有,上午的陽光甚至還沒照進一些陰暗的巷子裡。除了一些空無一人的房屋外,所有建築物的三層都晾曬著邋遢的衣物,而那些空屋的窗戶就像是髑髏上的黑眼窩。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酸腐的甜味,隨意棄置的垃圾和排泄物到處都是,這裡的蒼蠅至少是河對岸的一百倍,聚集成一片片藍色和綠色的雲霧。麥特看見“天堂金冠”那扇漆皮剝落的藍色門板,想到如果風暴到來就要帶著女人們走進那種地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然後他想到竟然為這種事打哆嗦,立刻又打了個哆嗦。他變了,但他不喜歡這種改變。奈妮薇和伊蘭堅持要走在最前面,黎恩在她們中間,智婦們緊隨其後。嵐守在奈妮薇身旁,一隻手始終放在劍柄上,眼睛不住地向四下搜尋,渾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他一個人大概就能保護二十名美麗的十六歲女郎,即使是在這種地方,即使她們身上還各扛著一袋黃金。但麥特仍然向車爾和紅臂們再三強調要睜大眼睛。那名曾經是盜馬賊和偷獵者的車爾一直緊隨在伊蘭身側,讓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他是伊蘭的護法,雖然護法中似乎沒有像他那麼肥胖和邋遢的。貝瑟蘭在麥特發號施令時翻了翻白眼,拿勒辛則不耐煩地撫著鬍子,嘟囔著說他應該繼續待在床上。 男人們在這些街道上昂首闊步地走著,他們上身往往連襯衫都沒有,只穿著一件破損的背心,戴著粗大的黃銅耳環和鑲嵌彩色玻璃的黃銅戒指。他們的腰帶上總是會插著一兩把匕首,他們的手也總是放在這些匕首旁邊,目光四處亂掃,彷彿隨時等待著有人向他們投去冒犯的一瞥。也有一些人用兜帽罩住頭臉,從一個街角溜到另一個街角,從一個門洞溜到另一個門洞,就像是那些躲藏在窄巷子裡,不時會吠叫幾聲的瘦狗。這些人的懷裡也都藏著匕首,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想要逃跑還是會用匕首殺人。而女人們幾乎讓所有的男人都顯得謙卑低下,她們總是邁著炫耀的步伐,雖然身上衣裙破舊,但她們的黃銅首飾是男人的兩倍。她們當然也都帶著匕首,她們野性的黑眼睛的每一瞥都能引起不同的爭鬥。簡而言之,拉哈德區是那種穿絲綢的人走出不到十步就會被敲破腦袋的地方,而在那以後,這種人最好的下場是被剝到身上只剩下皮膚,然後被扔進窄巷的垃圾堆裡,或者就徹底連命都沒了。但…… 孩童不停地從房子的後門跑出來,手裡拿著盛有清水的缺口陶杯。他們的母親讓他們送水過來,以免智婦們會口渴。臉上帶著傷疤、眼裡閃動著凶光的男人都驚訝地看著七位智婦同時出現,然後忙不迭地向她們鞠躬,禮貌地詢問是否可以提供服務,是否有什麼重物需要搬運?女人們(其中有人臉上的傷疤比男人還多,目光甚至能讓泰琳發抖)笨拙地行著屈膝禮,帶著喘息問道是否可以為智婦們指路,有什麼人造成了這麼大的麻煩,需要這麼多智婦來解決?言下之意就是,智婦們不需要如此煩勞,只要說出麻煩製造者的名字,她們就會為智婦們解決掉他。 對於麥特他們,這裡的人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敵意與警戒,但即使是最強橫的人只要看嵐一眼也會閃到一旁。讓麥特奇怪的是,車爾似乎也能引起和嵐同樣的作用。一些男人凶狠地瞪著貝瑟蘭和拿勒辛,因為他們的視線總是停留在女人們的低胸領上。有些人也會瞪麥特,麥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從沒瞥過那些女人的胸部一眼,他知道應該要謹慎些。奈妮薇和伊蘭則與他完全相反,她們的衣裝華美,神態更為華貴,就連穿著紅色羊毛裙的黎恩也和她們一樣,而這三個人並沒有係紅腰帶。麥特確認了貝瑟蘭的說法。他可以將口袋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也沒有人會從中撿走一個銅板,只要智婦們在他身邊,他就能捏這裡所有女人的屁股,即使那個女人為此氣得中風,也會一言不發地走開,如果她還能走得開的話。 “多麼令人高興的散步啊!”拿勒辛冷冷地說,“這麼多有趣的東西和氣味,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昨晚我沒怎麼睡,麥特?” “你想要死在床上嗎?”麥特低聲說道。他們也許真的應該留在床上,他們在這裡真是該死的沒用。提爾人氣惱地哼了一聲。貝瑟蘭笑了,但他也許以為麥特是別的意思。他們一直在拉哈德區行走著,直到黎恩終於停在一幢模樣平庸的房子前,這幢石膏剝落、磚塊碎裂的房子正是麥特昨晚跟踪那名智婦所找到的房子,它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窗口看不到晾曬的衣服,裡面的住戶大概只有老鼠。 “就是這裡。”她說。 伊蘭的目光緩緩升到房子的屋頂上。 “六層。”她以極為滿意的語氣喃喃說道。 “六層。”奈妮薇嘆了口氣。伊蘭拍拍她的手臂,彷彿是與她達成了共識。 “我也不是非常確定。”伊蘭說,奈妮薇也微笑著拍了拍她。麥特不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意思。這幢房子確實有六層。女人的行為總是很奇怪,至少大多數時候是這樣。 走進大門,是一條滿是灰塵的長走廊,走廊末端消失在陰影裡,走廊兩側的房門口只剩下幾個還留有粗木門板。走進走廊大約三分之一的長度,有一扇門敞開著,門後是一道又陡又窄的石砌台階。其實昨天麥特一直沿著灰塵上的腳印探到了樓上,那時他沒有時間仔細察看,因為這幢建築物太深太大,一層裡不可能只有一個入口,一條走廊。 當麥特命令哈南和半數紅臂找到這幢房子的其他入口,並守在那裡的時候,奈妮薇對他說:“麥特,現在不需要這樣,不是嗎?”嵐一直緊貼在她身邊,兩個人彷彿被膠水黏在一起。 奈妮薇的聲音是這麼溫和,麥特相信伊蘭一定已經把他和泰琳的事告訴她了,這讓麥特的心情更糟糕。他不該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的。該死的!他覺得自己很沒用,而且那些骰子還在瘋狂地撞擊著他的腦袋。 “也許魔格丁喜歡走後門。”他冷冷地說。有什麼東西在這條黑暗的走廊末端發出響聲。一名跟隨哈南的紅臂大聲地咒罵著老鼠。 “你告訴他了。”奈妮薇對著嵐喘著粗氣,她的一隻手抓住了辮子。 伊蘭氣惱地說:“現在沒時間吵架,奈妮薇,那個碗就在樓上!風之碗!”一個小光球突然浮現在她面前,伊蘭沒等其他人,便提起裙子向樓上走去。車爾緊跟在她身後,他的肥胖身軀能有這麼快的速度實在讓人吃驚。隨後跟上的是黎恩和大多數智婦。圓臉的桑珂和皮膚黝黑、高挑漂亮、只是眼角已經有魚尾紋的愛伊恩猶豫了一下,留在奈妮薇身邊。 麥特本來也要跟上去的,但奈妮薇和嵐擋住了他的路。 “能讓我過一下嗎,奈妮薇?”他問道,至少他應該看看那隻該死的碗是怎麼被找出來的。 “奈妮薇?”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嵐身上,似乎已經忘記其他人了。麥特和貝瑟蘭交換了個眼神,後者面帶笑容,與柯力芬率領的另一半紅臂蹲坐在一起。拿勒辛靠在牆上,誇張地打著哈欠,但在這種滿是灰塵的環境裡打哈欠顯然是種錯誤的行為,哈欠很快就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最後讓他咳得彎下了腰。自然,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但即使是這些也絲毫無法轉移奈妮薇的注意力,她小心地把手從辮子上移開。 “我沒有生氣,嵐。” “你生氣了,”嵐平靜地回答,“但他一定要知道這件事。” “奈妮薇?”麥特還在說話,“嵐?”他們根本沒有向他瞥上一眼。 “我準備好之後就會告訴他的,嵐·人龍!”她猛地閉上了嘴,但她的嘴唇仍然在囁嚅著,彷彿在對自己說話。 “我不會對你生氣的。”她用溫柔了許多的聲音繼續說道,但這句話聽起來還是非常不情願。她用力將辮子甩到背後,將藍羽毛帽拉直,然後雙手在腹前握在一起。 “如果你這樣說,那就這樣吧!”嵐也溫和地說。 奈妮薇打了個哆嗦。 “不要這樣對我說話!”她喊道,“我告訴你,我沒有生氣!你聽到了嗎?” “該死的,奈妮薇。”麥特吼道,“他不認為你生氣了,我也不認為你生氣了。”這是女人教給他的,說謊時一定要顯出坦蕩的樣子。 “現在我們能不能上樓去找那個該死的風之碗了?” “非常不錯的主意,”通往街道的門口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們能不能一同上樓去,給伊蘭一個驚喜?” 麥特從沒見過這兩個沿走廊走過來的女人,但她們都有兩儀師的面孔。說話的人像她的聲音一樣冰冷瘦長;她的同伴將頭髮編成幾十根黑色的細辮子,上麵點綴著彩色小珠。差不多有二十多個男人簇擁在她們身後,都是些身材高大的傢伙,手裡還拿著棍棒和匕首。 麥特調整了握住艾杉玳銳的姿勢,他知道什麼是麻煩,他胸前的狐狸頭變得冰冷,表示有人握持著至上力。 留在樓下的兩名智婦一看到那兩張不顯年紀的面孔立刻就行了個屈膝禮,但奈妮薇肯定也知道麻煩來了。她盯著那兩個逐漸靠近的女人,嘴唇無聲地翕動著,臉上全都是驚惶和自責的表情。麥特聽到身後有劍刃出鞘的聲音,他不必回頭就知道是誰。嵐肯定已經做好了殺人的準備。 “她們是黑宗,”奈妮薇最後說道,她的聲音變得很虛弱,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力量,“法理恩·波達和伊絲潘·舍法爾,她們在白塔里犯下了謀殺的罪行,那以後她們又做了更多壞事,她們是暗黑之友,而且……”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她們把我屏障了。” 那兩個女人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著,“你有聽過比這個更無聊的謊話嗎,伊絲潘?”那名長臉的兩儀師問她的同伴,後者不再一臉厭惡地看著周圍的灰塵,轉過臉來對奈妮薇露出嘲諷的笑容。 “伊絲潘和我是從白塔來的,而奈妮薇和她的朋友都是對抗玉座的叛徒,她們要為此受到嚴厲的懲罰,一切幫助她們的人也等同獲罪。”麥特忽然意識到這兩個女人只是把他、嵐和其他人當成是奈妮薇和伊蘭僱傭的保鏢。法理恩向奈妮薇拋去一個微笑,即使是暴風雪也比這個微笑更有暖意。 “等我們帶你回去的時候,奈妮薇,一定有人會為此而大喜過望,她本來以為你已經死了。你們其他人最好現在就離開,你們不想被捲進兩儀師的事情吧!我的人會送你們到河邊的。”法理恩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奈妮薇,她只是招手讓身後的人上前來。 嵐開始行動了,他並沒有拔出劍,如果拔劍對抗兩儀師,他就徹底沒機會了。他剛剛還站在奈妮薇側後,只是一眨眼,他已經撲到那兩個人面前。還沒等他的拳頭落下,他沉悶地哼了一聲,彷彿被狠狠地打中了,但他還是撞在她們的身上,將兩名黑宗兩儀師壓倒在滿是塵土的地板上。激烈的衝突由此開始。嵐爬起身,如同酒醉般搖晃著腦袋。一名身材粗壯的傢伙舉起箍鐵大棒,要砸碎嵐的腦袋,但他的肚子立刻被麥特的長矛戳穿了。貝瑟蘭、拿勒辛和五名紅臂一起衝過來擋住了暗黑之友的攻殺。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劍刃一揮,將一名暗黑之友從胯下到脖頸切為兩半。狹窄的走廊沒有足夠的空間施展長劍和艾杉玳銳,卻也讓暗黑之友一時無法發揮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壓倒他們。這些人一邊口齒不清地怒罵著,一邊用臂肘頂著同伴,想擠出更大的空間好揮舞刀子和棍棒。 兩名黑宗兩儀師的身周還留著一小片空地,奈妮薇周圍也是一樣,她們都只是在註意著對方。一名身材瘦高的安多紅臂差點撞到法理恩身上,但他突然抽搐著躍入空中,撞翻兩名魁梧的暗黑之友後,才撞到牆上,又在地面上滑出很遠的距離,他的後腦在牆壁破碎的石膏上留下了一片血污。一名禿頭的暗黑之友擠過紅臂的防線,舉著匕首沖向奈妮薇,但他的腳忽然被一股力量拔起,他的面孔狠狠地撞在地上,甚至讓他的頭又彈了起來,而他的驚叫聲也隨著撞擊戛然而止了。 很顯然,奈妮薇已經不再受到屏障了,她和黑宗兩儀師們互相用凶狠的目光瞪視著。麥特胸前如同冰塊般的銀狐狸頭表明她們正在用至上力進行著激烈的戰鬥。兩名智婦顯得驚恐萬分,她們的手裡握著彎曲的匕首,後背卻緊貼在牆上,瞪大的眼睛在奈妮薇和剛剛出現的兩位兩儀師之間來迴轉動著。 “作戰啊!”奈妮薇朝她們喊道。她稍微將頭轉過一點,這樣才能像法理恩和伊絲潘一樣看見那兩名智婦。 “我一個人贏不了,她們連結起來了,如果你們不和她們作戰,她們會殺死你們的,你們知道黑宗,快呀!”而兩名智婦只是睜大眼睛盯著奈妮薇,彷彿奈妮薇正要求她們把口水吐到女王臉上。在一片吼聲和怒罵聲中,伊絲潘儀容優雅地笑著,而一聲淒厲的尖叫從樓上傳了下來。 奈妮薇急忙朝那個方向一轉頭,突然間,她蹣跚了一下,她的頭向後擺去,彷彿一隻受傷的獾。她瞥了麥特一眼,然後用殺人的目光盯著法理恩和伊絲潘;看到那種眼神,任何明理的人都應該知道馬上閃開。 “樓上有人在導引,”她咬緊了牙說道,“那裡有麻煩了。” 麥特猶豫著,很可能是伊蘭看見一隻老鼠,很可能……他將一把刺向自己肋骨的匕首擋到一旁,但他沒有足夠的空間用矛刃回擊或用矛桿格檔。貝瑟蘭的劍從他身旁掠過,刺穿那名暗黑之友的喉嚨。 “求求你,麥特。”奈妮薇用緊繃的聲音說。奈妮薇從不曾乞求過,她寧可割斷自己的喉嚨也不會求別人。 “求求你。” 麥特罵了一句,脫出戰團向樓上跑去。樓梯很窄,一直通到六樓,其間沒有任何透出亮光的窗戶。如果那隻是一隻老鼠,他一定會把伊蘭的牙齒全都搖下來……他飛一般地衝到頂樓。又是一條走廊,只有走廊末端一扇深處在巷子裡的小窗口透進一點光線,而麥特依靠這點光線看到一副噩夢般的場景。 到處都是躺在地上的女人,伊蘭是其中之一,她半身靠在牆上,眼睛緊閉著。車爾蜷縮著跪在地上,正無力地想扶牆站起身,鮮血從他的耳鼻中淌流出來。最後一名保持著站姿的女人是簡奈拉,一看見麥特,她立刻逃一般地向他跑了過來。麥特一直覺得這個有尖鼻子和高顴骨的女人像一頭鷹,但現在她的臉上只有純粹的恐懼,那雙睜大的黑眼睛裡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救救我!”她向麥特尖叫著。一個男人從她背後追了上來,他穿著一件沒有裝飾的灰色外衣,相貌很普通,年紀也許比麥特大一點,像麥特一樣瘦,身高也和麥特一樣。他帶著微笑握住簡奈拉的頭,飛快地一擰,頸骨碎裂的聲音聽起來如同樹幹斷成了兩截。他盯著軟倒在地上的簡奈拉,臉上的微笑中充滿了……愉悅。 房裡突然出現了燈光。一小群男人在車爾對面推開一扇門,隨之響起了一陣鏽蝕鉸鏈的磨擦聲,但麥特絲毫沒注意到這些。他的目光從簡奈拉的屍體上移向伊蘭,他答應過蘭德要保護伊蘭的安全,大吼一聲,他挺起艾杉玳銳向殺人兇手衝去。 麥特曾經見過戰鬥中的魔達奧,但這傢伙比魔達奧更快,力量大得更讓人難以置信。他彷彿是突然出現在麥特長矛的前面,抓住矛桿,將麥特甩過頭頂,讓他一直跌落到五步之外的地上。 麥特撞在地板上,揚起一片塵土,他感覺自己無法呼吸,長矛也脫手落在地上。他掙扎著想要吸進一口氣,努力站起身,狐狸頭從敞開的襯衫裡垂掛出來。他從外衣裡抽出一把匕首,再次向那個男人撲去。而拿勒辛這時也出現在樓梯口,手中拿著劍。現在他們堵住他了,不管他怎麼快…… 那個男人讓魔達奧看起來都彷彿是僵硬的木頭,他柔軟地閃過拿勒辛的攻擊,就好像沒有骨頭一樣,右手抓住了拿勒辛的喉嚨。當他的手離開時,也帶起一陣液體噴濺的聲音。鮮血染紅了拿勒辛的鬍子,他的劍鏘的一聲落在石頭地板上。他用兩隻手摀住撕裂的脖頸,但鮮血立刻從他的指縫間滲湧出來,他跌倒在地上。 麥特撞在殺人兇手的背上,將他推倒在地。必須襲擊一個人的後背時,麥特不會受任何良心的譴責,特別是這個人可以撕裂別人的喉嚨。他應該讓拿勒辛留在床上的。他狠狠地將刀刃刺進兇手的後背,內心卻只感覺到哀傷,一次,又一次。 兇手也在用力掙扎著。麥特覺得不可能,但他確實翻過身來,反將麥特壓在下面,而麥特的匕首也留在了他身上。拿勒辛瞪大的眼睛和鮮血淋漓的喉嚨就在麥特眼前不遠處。麥特拼命地抓住那個人的手腕,但從那個人手上流下來的血讓他的手指有點打滑。那個人還在對著麥特微笑,有一把刀子就插在肋側,而他還在微笑! “他想讓她死,同樣也想讓你死。”他的聲音很輕。他的雙手向麥特的頭移過去,就好像麥特完全沒抓住他一樣,而麥特的手臂逐漸被推了過來。麥特瘋狂卻又徒勞無功地抵抗著。光明啊,這就像是一個孩子在與成年人作戰!這個人從容不迫,視他如同兒戲,他的雙手已經碰到了麥特的頭。他該死的運氣到哪裡去了?麥特拼出最後一點力氣——那個徽章落在那人的臉頰上,灰衣人立刻發出一聲駭人的尖叫。狐狸頭的邊緣升起一股煙塵,同時響起烤肉般的滋滋聲。他抽搐著將麥特扔了出去,這一次,麥特連飛帶滑,足足被拋出了十步遠。 當麥特暈眩地爬起身時,那個人已經站了起來,雙手顫抖著摀住了臉,在狐狸頭碰到的地方出現了一片血紅的烙印。麥特小心地碰了碰那個徽章,它是涼的,但不是那種有人在附近導引時產生的冰涼(也許樓下至上力的戰爭還沒結束,但距離他已經太遠了),只是銀本身的涼。麥特不知道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但他肯定不是人類。他已經受了一處燙傷和三處刀傷,刀子還插在他的肋側,他的速度至少應該能慢下來,能讓麥特穿過他回到樓梯上了。他要為伊蘭報仇,要為拿勒辛報仇,但現在不是做這些事的時候,而且如果需要別人為麥特·考索恩報仇就更不好了。 那個人從肋側抽出匕首,向麥特擲過來,麥特沒多想就伸手將它接住。湯姆教過麥特雜耍,那時湯姆說麥特是他見過手最快的人。麥特將匕首一轉,握住刀柄。他朝刀刃上瞥了一眼,心立刻沉了下來,沒有血。那上面至少應該有一抹血紅,但麥特只看見鋼鐵的光澤,閃亮潔淨。也許那三刀根本沒傷到……這個東西。 麥特冒險回頭瞥了一眼,另外那些人正從昨天他來到的那扇門中魚貫而出,他們似乎是運出了一堆垃圾:朽爛的小箱子、裝滿了用布裹著的物件的一隻桶,還有一把殘缺的椅子和一面碎鏡子,命令他們的人一定是要讓他們將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他們完全沒注意到麥特,只是匆匆地向走廊遠處跑去,消失在一個轉角里。他們一定會從另一個出口離開這棟房子,也許他應該跟踪他們,也許……就在他們剛才出來的那個門口,車爾又一次想要站起來,卻又跌倒了。麥特罵了一聲。車爾看樣子是沒救了,也許他只會浪費麥特的時間,然而麥特的運氣……他的運氣沒有保護好伊蘭,但也許……麥特從眼角看到伊蘭在動,她用一隻手撫摸著頭。 那名灰色人也看到了。他微笑著轉向了伊蘭。 麥特嘆口氣,將無用的匕首收回衣服裡,大喝一聲:“不准靠近她!”他答應過的。他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皮繩,銀狐狸頭在他拳頭下面一尺處搖晃著。他甩動項鍊,轉成圈的徽章發出咻咻的響聲。 “該死的給我離她遠一點。”他向前邁了一步,第一步是最難的,但他要信守諾言。 那個傢伙的微笑退去了。他警覺地看著銀光閃爍的狐狸頭,一步步向後退去,他已經退到樓梯口,一步步靠近走廊末端的窗戶。如果麥特能把他逼到那裡,也許他們就能確認一下一把刀子做不了的事情六層樓能不能辦到。他臉上那塊烙傷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他還在後退。有時他會伸一下手,彷彿是要試圖奪取那個徽章。突然間,他沖向走廊的一側,進了一個房間,然後,麥特聽到門閂拴上的聲音。麥特被關在了外面。 也許現在就應該離開,但麥特未經思索就抬起腿,一腳踹在門板正中間,灰塵從粗木板上揚起。又是一下,鏽蝕的鉸鏈斷開來,門板向裡面倒落,懸在最後一根鉸鏈上。 走廊裡的光線透了一些進房間。一面破成三角形的鏡子斜靠在門對面的牆上,讓麥特不必進房就能看見裡面的情況。但房裡除了那面鏡子和一把椅子外什麼都沒有,鏡子旁邊還有一扇門,那個灰衣人已經離開了。 “麥特——”伊蘭虛弱地喊道。麥特急忙向她跑去。下面也傳來了喊聲,但奈妮薇他們只能先自求多福了。 當他跪在伊蘭身邊時,她坐起了身,活動著下巴,哆嗦了一下。她的裙子上滿是塵土,帽子歪在一旁,上面有許多羽毛斷掉了,金紅色頭髮變得像掃把一樣。 “他打得真重,”伊蘭虛弱地說道,“應該沒有骨折,但……”她的眼睛盯住了麥特,麥特覺得自己在她眼中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我看到你做的事,麥特,你對他做的,他對付我們就像黃鼬對付籠子裡的雞。至上力碰不到他,能流在半路上就融解了,就像碰到你的徽章那樣……”瞥了仍然掛在麥特拳頭上的徽章一眼,她深吸一口氣,讓胸前那片卵圓形的開口更加誘人。 “謝謝你,麥特,我為我所做過和想過的一切道歉。”聽她的口氣,她似乎是真心的。 “我虧欠你的義愈來愈多,”她露出楚楚可憐的微笑,“但不會讓你擊敗我的。你至少要讓我救你一次,才能讓我們互不相欠。” “我會注意的。”麥特冷冷地說著,將徽章塞進外衣口袋。義?擊敗她?光明啊!這個女人和艾玲達待在一起實在太久了。 麥特幫伊蘭站起身,伊蘭看著走廊,看著車爾血污的面孔,還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女人,面孔抽搐了一下。 “哦,光明啊!”她喘息著說,“哦,該死的!該死的!”麥特不禁打了個寒顫——不僅是因為他絕對沒有想到伊蘭會說出這些話。而且伊蘭似乎只知道怎麼說,但並不知道確切的意思。不知為什麼,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聽起來比看上去顯得要年輕了。 伊蘭甩開他的攙扶,快步跑到距離她最近的黎恩身邊,跪下去用雙手捧住她的頭。那個女人仍然只是癱軟地趴著,臉朝下,手臂伸開。除了簡奈拉外,所有人都是面朝那個房間倒下的,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逃跑。 “我的能力不夠。”伊蘭喃喃地說,“奈妮薇在哪裡?為什麼她沒跟你一起上來,麥特?奈妮薇!”她朝樓梯口喊道。 “不需要叫得像貓一樣。”樓梯口傳來奈妮薇氣惱的喊聲。奈妮薇一邊走上來,一邊還在回頭看著:“你緊緊抓住她,聽到我的話嗎?”她的尖叫聲倒是和貓差不多。她的手裡拿著帽子,朝她叫喊的方向用力揮舞著。 “如果你再讓她掙脫開來,我就賞你一巴掌,直到你明年都有鈴聲在耳邊響!”然後她轉過身,眼睛差點凸出眼眶外。 “光明照耀我們!”她喘息著,跑過來俯身去看簡奈拉。只是碰了一下簡奈拉的身子,她就直起腰,悲痛地顫抖著。麥特知道那個女人死了,而奈妮薇看見她死,就像是自己也死了一樣。她用力搖搖頭,走到泰瑪拉身邊。這一次,她似乎是能夠挽救傷者了,但泰瑪拉的傷勢明顯也不輕,因為奈妮薇皺緊眉頭跪到她身邊。 “出了什麼事,麥特?”她頭也不回地問道。奈妮薇的腔調讓麥特暗自嘆了口氣,他就知道,奈妮薇一定會認為這都是他的錯。 “麥特?出了什麼事?你能不能說句話,或者我只能——”麥特沒來得及知道她會給出什麼樣的威脅。 嵐出現在樓梯口,桑珂就在他身後。那名矮個子智婦一看到樓上的情形,立刻拉高裙子朝黎恩跑了過來。她先是擔憂地瞥了伊蘭一眼,才跪下身,開始將雙手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在黎恩身上移動。她的舉動立刻引起奈妮薇的警覺。 “你在做什麼?”奈妮薇嚴厲地說道。她並沒有停止對泰瑪拉的治療,只是偶爾瞥一眼那名圓臉智婦,不過她的目光像她的聲音一樣銳利。 “你在哪裡學到這些的?” 桑珂哆嗦了一下,但她雙手的移動並沒有停止。 “請原諒,兩儀師。”她氣喘不停,聲音顯得雜亂無章,“我知道我不應該……但如果我不這樣她會死的……我知道我不應該一直……我只是想學習,兩儀師,求求您。” “不不,繼續,繼續。”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說著,她的大部分心神都集中在她手掌下的人體上,“你似乎知道一些就連我……就是說,你掌握能力的方式非常有意思。我想,你會發現有許多姐妹會想要向你學習。”她又低聲地喃喃說,“也許現在她們不需要我也行了。”桑珂不可能聽到最後那句話,但她聽見的已經讓她的下巴幾乎要垂到胸口了,不過她的雙手仍然在毫無停頓地動作著。 “伊蘭,”奈妮薇繼續說道,“你去找一下那隻碗好不好?我想應該就是那扇門。”她朝那扇門點點頭,那扇門現在和其他幾扇門一樣敞開著。麥特眨眨眼,看見兩個小布包掉在那扇門前,一定是剛才那伙人丟下的。 “是的。”伊蘭喃喃地說,“是的,至少這是我能做的。”她朝車爾抬起手,但看到車爾仍然跪在地上,她嘆息一聲,自己走進了那扇門。很快就有煙塵從那個房裡瀰漫出來,還伴隨著一陣陣咳嗽聲。 跟隨奈妮薇和嵐的智婦並非只有胖胖的桑珂一個人。愛伊恩這時走上了樓梯,她的前面走著伊絲潘,這名塔拉朋暗黑之友的一隻手臂被愛伊恩扭在身後,另外一隻被扭在頸後。愛伊恩的下巴揚著,嘴唇緊閉。她的臉上半是恐懼,半是無論如何也要堅持住的決心,有時奈妮薇對別人就是會產生這樣的影響。那名黑宗兩儀師睜大的眼睛裡,除了恐懼之外一無所有,如果不是愛伊恩在撐著她的身體,她肯定已經倒下去了。她肯定已經被屏障了。也許她寧願選擇被剝皮,也不願意遭到如此的下場。淚水不停地從她的眼眶裡落下,她的嘴唇顫抖著,看上去正在無聲地抽泣。 她們身後是貝瑟蘭,看到拿勒辛,他悲傷地嘆了口氣;看到躺在地上的女人,他的嘆氣聲顯得更加悲傷。他的後面是哈南和三名紅臂——費爾金、高德藍和梅特溫,他們三個是守在房子前面的。哈南和他們之中的兩個人在衣服上沾有血污。奈妮薇一定在樓下已經為他們進行過治療了,他們行動已然無礙,只是看上去非常虛弱。 “後門出了什麼事?”麥特低聲問。 “燒了我吧,如果我知道就好了。”哈南迴答,“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正碰見一群暗藏著匕首的傢伙,他們之中有一個,動起來就像是一條蛇……”他聳聳肩,茫然地碰了一下外衣上那處血污的破損。 “他們之中有人用刀子捅了我,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兩儀師奈妮薇正俯身看著我,蒙丹和其他人都已經死得像昨天被宰的羊了。” 麥特點點頭。動起來像蛇一樣的傢伙,剛剛從房子裡逃出去的那個人也是這樣。他環顧走廊,黎恩和泰瑪拉已經站起身(當然,她們又開始平整自己的裙子了),還有車爾,現在他正向伊蘭走進去的那個房間裡窺望著。伊蘭似乎又在試著說髒話了,不知道是因為她迄今為止尚未成功,還是被灰塵嗆得太厲害。奈妮薇站起身,也扶起了茜貝拉(她是一名瘦削的黃發女子)。桑珂在救治費梅勒(她有一雙褐色的大眼睛,頭髮是淺蜜色的),但麥特相信自己再也無法欣賞梅蘿爾的胸部了。黎恩跪下來,讓她的身體平躺,合上了她的眼睛,泰瑪拉也在為簡奈拉做著同樣的事。兩位智婦死了,還有麥特的六名紅臂。殺死他們的是一個……至上力不能碰觸的……人。 “我找到了!”房里傳來伊蘭興奮的喊聲。她大步走了出來,雙手抱著一隻寬大的圓形包裹,包在外面的布都已經朽爛了。車爾想要替她拿著,她卻緊緊地抱著它不放,現在她從頭到腳都是灰色的,就好像剛剛在灰塵中洗過澡一樣。 “我們拿到風之碗了,奈妮薇!” “既然如此,”麥特說道,“我們該死的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裡。”沒有人反對。只是奈妮薇和伊蘭堅持讓所有男人都把外衣脫下來,把她們從那個房間裡翻出來的東西全都包起來,最後連智婦和她們自己的斗篷都用上了。黎恩不得不去樓下雇了人,才將死者運到碼頭上,但沒有任何人反對麥特的話。麥特懷疑拉哈德區的居民們是否見過如此奇怪的隊伍,或者是否曾經有什麼人走得比他們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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