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7·劍之王冠

第41章 第三十六章刀刃

明不知道是應該呻吟,應該大喊,還是應該坐在地上哭泣。卡萊琳睜大眼睛瞪著蘭德,似乎也陷入了同樣的窘境。 托朗姆笑著揉搓雙手。 “大家聽著!”他高聲喊道,“你們即將看到一場競技。清理場地,清理場地。”他來回走動,將人們趕離帳篷中心。 “牧羊人,”明憤恨不已地說,“你不是羊毛腦袋,你根本就沒有腦袋!” “我現在無法回絕他的要求了,”卡萊琳用非常冷淡的聲音說,“但我建議你馬上離開。無論你會使用什麼……辦法……現在帳篷裡有七位兩儀師,她們之中的四位紅宗兩儀師最近剛從南方趕來,她們的目的地是塔瓦隆。如果她們之中有一個人起了疑心……我只希望那種事情永遠不要發生,快走吧!” “我不會使用……什麼辦法。”蘭德解開劍帶,將它交給明,“如果我以某種方式影響了你和達林,也許我能用另一種方式影響托朗姆。”人群已經退開,讓出了兩根粗立柱間大約二十步的空地。有些人在看著蘭德,許多人用臂肘彼此輕輕碰了碰,並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當然,兩儀師都得到了最佳的位置。凱蘇安和她的兩名朋友在一邊;四名戴著紅流蘇披肩的女人在另一邊。凱蘇安和她的同伴望向蘭德的目光中都帶著未加掩飾的不贊同,和兩儀師允許程度的氣惱,但那四名紅宗兩儀師的注意力還是大多集中在對面的三名兩儀師身上。雖然她們站在對立的位置上,但她們至少能夠做出忘記對方存在的樣子。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輕舉妄動。

“聽我說,表親。”卡萊琳壓低的聲音幾乎要因為急迫的心情而碎裂了,她站在離蘭德非常近的地方,仰起頭直視著蘭德,雖然還不及蘭德的胸口高,但她卻像是要甩蘭德一耳光。 “如果你不使用你的特殊辦法,他很可能會重傷你,即使只是用訓練劍他也能做得到,而且他會那麼做的。他從不喜歡看到他認為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別人碰觸,他更懷疑所有跟我說話的年輕英俊的男人都是我的情人。我們還都是孩子時,他把他的朋友德羅文推下樓梯,摔斷了德羅文的後背,這只是因為德羅文沒問過他就騎了他的小馬!快走,表親,沒有人會小看你,沒有人會認為一個男孩能與一名劍技大師對抗。嘉希……無論你的真名是什麼……幫我勸勸他!” 明張開嘴,蘭德卻將一根手指擋在她的唇上。 “我是我,”他微笑著說,“即使我不是我,我也不認為我能從他面前逃走。他是一名劍技大師嗎?”解開外衣的釦子,他大步走進那片空地。

“為什麼他們在你最不希望的時候卻一定要這麼頑固?”卡萊琳頹喪地悄聲說道,明只能同意地點點頭。 托朗姆已經脫下了外衣,並拿出兩把訓練劍,它們的“劍刃”是用數根細木條捆紮而成的。看到蘭德只是將外衣敞開,他挑起了一側眉弓。 “你的動作會被衣服妨礙的,表親。”蘭德只是聳了聳肩。 沒有任何警告,托朗姆扔出一把劍,蘭德在空中抓住它的長劍柄。 “手套會讓你的手打滑,表親,你需要握牢劍柄。” 蘭德用雙手握住劍柄,稍微轉動了一下,然後將劍鋒指向地面,左腳邁到身前。 托朗姆攤開雙手,彷彿是說自己能做的已經都做了。 “好吧,至少他知道如何開始。”他笑著,當他吐出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身子已經猛然向前衝去,訓練劍在他的全力推動下直刺蘭德的頭顱。

隨著一記響亮的撞擊聲,木條和木條碰在一起,蘭德則一動未動。片刻之間,托朗姆只是盯著他,他也平靜地回視托朗姆。然後他們開始“舞蹈”。 明只能將他們的動作稱作舞蹈。他們的動作流暢迅捷,木條四處閃現,或者畫出一個個圓弧。明曾經見過蘭德與他能找到的、最優秀的劍士對戰,而且經常是兩三名,甚至是四名劍士同時對抗他。這當然不能使明安心。只是他們的動作太美了,讓人幾乎要忘記如果這不是木條而是鋼刃,也許現在已經血濺當場了。但明又覺得那些劍刃似乎一直也沒能碰到皮肉。他們不停地舞蹈著,彼此旋繞,刺擊劈砍,連續發出木條撞擊的巨大聲響。 卡萊琳緊緊抓住明的手臂,不眨眼地望著相互攻殺的兩個人,喘息著說道:“他也是劍技大師,他一定是,看啊!”

明也在看,她將蘭德的劍帶和長劍緊緊抱在懷中,彷彿它們就是他。蘭德的身姿是那麼迷人。托朗姆顯然希望握在手中的是一把鋼劍,熾烈的怒火從他的臉上噴發出來,他逼得愈來愈狠了,但他們的劍刃仍然無法碰到對方的身體。而現在蘭德一直在後退,動作也全都是在防禦。托朗姆向前逼進,不停地攻擊,眼裡閃爍著凶狠的光芒。 帳篷外傳來一聲恐懼的慘叫,突然間,巨大的帳篷飛向空中,消失在一片遮蔽天空的厚重陰霾裡。濃霧從所有方向翻騰而來,裡面充滿了模糊的尖叫和呼吼,一縷縷煙塵如同觸鬚般伸進了這一塊僅存的透明空氣。所有人都驚惑地彼此對望著——幾乎是所有人。 托朗姆的木劍戳進蘭德肋側,發出一陣骨裂聲,讓蘭德彎下了腰。 “你死了,表親。”托朗姆冷笑著,高舉起劍準備劈下。但他忽然停住動作,盯著頭頂上濃重的灰霧,那團霧……在凝結,一段末端有三根指頭的粗大手臂伸了下來,抓住那名矮胖的紅宗兩儀師,轉眼便將她提到了空中。

凱蘇安是第一個從驚慌中恢復過來的,她掀落披肩,雙手一翻,兩隻手掌上各噴出一個火球,射進了那團濃霧。濃霧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劇烈燃燒起來,隨著一聲轉瞬即逝的兇暴嚎叫,那名紅宗兩儀師跌出濃霧,摔在蘭德身邊的地毯上。她的身子是趴在地上的,但她的頭已經被擰轉過來,兩隻無神的眼睛直視著空中的霧團。 人群中的最後一點鎮定也徹底消失了,暗影似乎擁有了肉身。尖叫著的人們朝所有地方逃竄,掀翻了桌椅擺設,貴族推開僕人,僕人推開貴族。明用拳頭和臂肘推開人潮,用蘭德的佩劍毆打人們,拼盡全力朝蘭德衝過去。 “你還好嗎?”她攙扶緊抱住肋下的蘭德站起身。卡萊琳這時出現在蘭德另一邊,讓她吃了一驚;而卡萊琳也顯得有些驚訝。

蘭德從外衣下抽出手掌,感謝光明,他的手上沒有血,那個無法完全癒合的傷疤非常脆弱,幸好這次它沒有裂開。 “我想我們最好離開這裡。”蘭德說著系上了劍帶,現在透明空氣存留的範圍明顯變小了,所有人都在奔逃,霧氣中仍然不停地傳出尖叫聲,大多數尖叫聲都是在一半時就突然中斷了。 “我同意,托馬斯。”達林說道。他的手中握著劍,面朝著灰霧,將卡萊琳拉到背後。 “但問題是,往哪裡跑?還有,我們必須跑多遠才能離開這團霧?” “這一定是他幹的,”托朗姆啐了一口,“蘭德。”他丟下訓練劍,走過去撿起外衣,鎮定地穿在身上。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他不是懦夫。 “結拉?”他一邊固定劍帶,一邊朝濃霧中喊道,“結拉,光明燒了你,你在哪裡?結拉!”魔德斯——帕登沒有回答,他還在繼續喊著。

現在唯一還留在原地的只有凱蘇安和她的兩名同伴了。黃宗和灰宗的兩儀師面容還保持著平靜,但雙手卻神經質地摸索著她們的披肩,凱蘇安卻像是在準備出門散步。 “我想應該是北方,那個方向距離山坡很近,爬上高處也許能幫助我們越過這片霧。不要再叫了,托朗姆!你的人可能是死了,要不然就是他聽不見。”托朗姆瞪了她一眼,但確實不再喊叫了。凱蘇安則完全沒有在意他的瞪視。 “就選擇北方吧!我們三個可以負責你們的鋼刃無法處理的事情。”她這麼說的時候目光直視著蘭德。蘭德稍一點頭,扣好劍帶,抽出了佩劍。明竭力不顯出吃驚的樣子,但她還是和卡萊琳交換了個眼神,卡萊琳的眼睛足有茶杯那麼大。這名兩儀師認識蘭德,但她不打算洩露蘭德的身份。

“真希望我們沒有把護法丟在城裡。”身材苗條的黃宗兩儀師說道。她一擺頭,裝飾在黑色頭髮上的細小銀鈴發出悅耳的叮噹聲,她像凱蘇安一樣擁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這甚至掩蓋了她的美麗動人,只是那種擺頭的動作看上去確實……有一點……任性。 “如果羅山在這裡就好了。” “要連結嗎,凱蘇安?”那名淺色頭髮的灰宗兩儀師一邊問,一邊不停地掃視著霧氣。她的尖鼻子和好奇的眼睛讓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圓胖的麻雀。這只麻雀並沒有受到驚嚇,雖然她已經準備鼓起翅膀。 “不,妮安德,”凱蘇安嘆了口氣,“現在我們需要的是迅速的應變能力,而不是你必須把看到的狀況告訴我,再由我採取行動。薩彌蘇,不要再去想羅山了,我們有三名優秀的劍士,其中兩個是有蒼鷺的,他們足夠了。”

托朗姆看到蘭德出鞘的劍刃上也有蒼鷺銘文,向蘭德齜了齜牙,如果這算是個微笑,那裡面也沒有任何歡喜可言。達林的劍刃是空白的,他鄭重地看了蘭德和他的劍一眼,尊敬地朝蘭德一點頭。當然,他如此禮遇托馬斯·傳坎,不是因為他屬於傳坎家族的分支。 很明顯,灰髮的綠宗兩儀師成為這支小隊伍的領導者。雖然達林和托朗姆都試圖表示反對(前者像許多提爾人一樣,對兩儀師沒多少好感;後者只是不喜歡從任何人那裡接受命令),但他們顯然無法撼動凱蘇安的威嚴。卡萊琳對此也不很滿意。凱蘇安絲毫不理會她緊皺的眉頭,就如同她不理會那些男人的抱怨。不過和男人們不同,卡萊琳明白口出怨言不會有任何作用。最讓明感到驚訝的是,蘭德順從地站到凱蘇安右側,聽由她的安排,實際上,還算不上是完全順從。他俯視著凱蘇安,如果他敢用那種從鼻子上面看人的樣子來看明,明一定會賞他一個耳光。凱蘇安則只是搖搖頭,喃喃地說了些什麼,結果他的臉立刻就紅了。但至少他一直沒說話——明幾乎以為他要正式宣布他是誰了,也許他以為霧氣會因為害怕他是轉生真龍而消失呢?這時他向明露出微笑,彷彿在這種天氣下的濃霧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這團霧會抓走帳篷和人。

他們排成六角形的陣勢走進霧中,凱蘇安領頭,托朗姆大聲反對被安排在殿後的位置,直到凱蘇安提到危險中殿後部隊的榮譽,才讓他安靜下來。明並不反對和卡萊琳一同被安排在六角形中央,她的兩隻手各拿著一把匕首,卻又不知道這到底能有什麼用。看到卡萊琳緊握匕首的拳頭在顫抖,她不由得鬆了口氣,至少她自己的手是穩定的。不過她也懷疑自己是因為太害怕,以至於連顫抖都做不到了。 霧氣中寒冷得如同冬天,灰色的漩渦包圍了他們,讓他們甚至無法看清同伴,在這時候,聽覺卻似乎變得更加靈敏。喊叫聲從黑暗中飄出,男人女人的哀嚎和馬匹的嘶鳴混雜在一起。幸好霧氣阻礙了聲音的傳播,讓這些聲音都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前面的霧氣開始變得厚重。火球從凱蘇安的手中射出,帶著嘶嘶的聲音穿過冰冷的灰幕,正在凝結的霧團發出一陣呼吼,變成了一團火焰。明的身後也傳來吼聲。閃電穿過濃霧——另外兩位兩儀師也開始了戰鬥。明不想回頭去看,她看到的已經夠多了。 走過倒塌的帳篷,走過完整或殘缺的屍體,一條腿,一截手臂,一個腰部以下完全消失的人。明只能感謝霧氣讓她看不清周遭的景象。走過一輛傾覆的馬車時,車廂上一個帶著笑容的女人頭顱讓明心驚膽顫了許久。地面開始向上抬升,明終於看見了除她們之外的第一個活人,但明又希望沒看見他。一個男人穿著那种红色外衣,蹣跚地向他們走過來,無力地向他們揮動左臂。他的另外一隻手臂已經沒有了,死白的骨頭在曾經是半張臉的地方露出來。他的嘴裡咕噥了些什麼,就倒了下去。薩彌蘇迅速跪到他身邊,將手指放在他血肉模糊的前額上,然後站起身,搖了搖頭,他們便繼續向前走去。一直是上坡,明甚至開始懷疑她們不是走上一座丘陵,而是在攀登一座高山。 就在達林面前,霧氣突然開始凝聚成形,那是一個人那麼高的形體,但它的全身都是觸角和長滿利齒的嘴。達林不是劍技大師,但他的動作並不慢。他的劍刃從尚未固定的形體中間橫斬過去,又返回來從那形體的頭頂一直劈到地面。四團比周圍霧氣更加濃重的灰霧摔落在地上。 “嗯,”他說道,“至少我們知道鋼鐵能夠劈開這些……怪物。” 但那些霧塊又開始聚合在一起,重新豎立起來。 凱蘇安伸過手,火焰滴流從她的指尖落下,一道耀眼的火光燒灼著正在成形的霧氣。 “但看起來也只能劈開它們而已。” 在他們的正前方,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灰色的漩渦中,她將絲裙拉得很高,但還是只能跑一步跌一步地向他們靠近。 “感謝光明!”她尖叫著,“感謝光明!我還以為只剩我一個人了!”就在她身後,霧氣聚集在一起,一個如同噩夢般長滿了牙爪的怪物正朝她撲了過去。如果跑過來的是個男人,明相信蘭德一定會等一下。 沒等凱蘇安有所行動,蘭德已經抬起了手,一道……比太陽更加明亮的……液態白火從那個女人頭頂飛過。那頭怪物消失了。片刻之間,沿著白火飛過的軌跡直到那片地方只剩下了透明的空氣,不過霧氣很快又將那個空間吞沒了。而那個女人只是定定地站著,然後淒厲地尖叫了一聲,轉身向遠處逃去。她是在坡下的營地逃跑,也許比起濃霧中的怪獸,她現在更害怕這群人。 “你!”托朗姆怒吼道。明立刻轉過身,向他舉起了兩把匕首。托朗姆的劍現在已經指著蘭德。 “你就是他!我是對的!這是你幹的!你抓不住我,蘭德!”突然間,他拼命向坡上跑去,“你抓不住我!” “回來!”達林向托朗姆喊道,“我們必須共同行動!我們必須……”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目光也轉到蘭德身上。 “你是他,光明燒了我吧,你是!”他挪動腳步,看樣子是要將卡萊琳擋在身後,但至少他沒有逃跑。 凱蘇安平穩地走到蘭德面前,摑了他一耳光,力量大得讓蘭德將頭甩到了一旁。明驚駭地停止了呼吸。 “不要再做這種事,”凱蘇安說道,她的聲音裡沒有怒意,只有鋼鐵般的強硬,“聽到我的話了嗎?不要用烈火,絕對不要。” 更讓明驚訝的是,蘭德只是揉了揉臉頰。 “你錯了,凱蘇安。他是真的,我確定這點,我知道他是。”聽他的語氣,他真的是在向凱蘇安極力辯解,真的是希望她能相信,明覺得世界上沒有其他事情能夠再讓她感到吃驚了。 明的心臟幾乎也要因為他而跳出來,他所說的一定是他在腦子裡聽到的聲音,一定是。她向蘭德伸出右手,忘了那隻手上還抓著一把匕首。她張開嘴,想說些安慰的話,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說出任何有用的辭句來。她張開嘴——帕登·範從霧中撲向蘭德背後,鋼刃在他的手中閃爍著光芒。 “背後!”明尖叫著將右手的匕首刺了出去,又擲出左手的匕首。一切似乎都在同時發生,灰霧讓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蘭德開始轉身,避向一旁,帕登也在轉身,再次向蘭德攻擊。明的匕首落空了,但帕登的刀刃從蘭德左肋下劃過,看上去,它只是割開了蘭德的衣服,但蘭德發出一聲嚎叫。那聲音讓明的心緊縮成一團。他倒在凱蘇安懷裡,拼命想要抓住凱蘇安好讓自己站起來,結果他們兩個一同跌倒在地上。 “讓開!”另一名兩儀師高喊著,是薩彌蘇。突然間,明離開地面,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卡萊琳也摔在她身邊,窒息般地罵了一聲:“該死的!” 一切都在同時發生。 “快!”薩彌蘇又喊了一聲。達林舉劍沖向帕登,那個瘦子的速度卻快得駭人,沒等達林感覺到,他已經蜷縮身體滾下山坡。當他站起來向遠處逃去時,他發出了嘎嘎的笑聲。濃霧幾乎立刻就淹沒了他的身影。 明顫抖著站起身。 卡萊琳的精神比她要好得多。 “我現在告訴你,兩儀師,”她一邊用冰冷的聲音說著,一邊用力撣著自己的裙子,“不許這樣對待我。我是卡萊琳·達歐崔,達歐崔家族的家主——” 明沒有再聽下去。凱蘇安坐在山坡上,將蘭德的頭靠在她的大腿上。那隻是一道割傷,帕登的匕首不可能更深入……明哭著跑了過去。不管是不是兩儀師,她推開那個女人,把蘭德的頭抱進懷裡。蘭德緊閉雙眼,呼吸紊亂,他的臉燙得嚇人。 “救救他!”她朝凱蘇安嘶聲吼叫著,那聲音卻像是在濃霧深處傳來的回音,“救救他!”她殘存的理智告訴她,這樣做並沒有用,但他的臉頰在她的手中似乎已經燃燒起來,燒盡她最後一點理智。 “薩彌蘇,快!”凱蘇安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整理好披肩,“我的醫療能力對他已經沒有用了。”她將一隻手放在明的頭頂。 “女孩,我不會讓這個男孩死的,我還沒有教會他禮貌。不要再哭了。” 這很奇怪,明確信這個女人沒有對她使用至上力,但她相信了這個女人的話。教會他禮貌?那一定會是一場精彩的爭鬥。明依依不捨地鬆開緊抱著蘭德的雙臂,膝行向後退去。真是奇怪,她甚至一直沒發覺自己在哭,而凱蘇安的安慰真的讓她停止了流淚。她抽泣著,用手抹著臉頰。薩彌蘇此時已經跪到蘭德身邊,將指尖放在他的額頭上。明有些詫異為什麼她不是像沐瑞那樣,用雙手捧住他的頭。 蘭德突然全身開始抽搐。他大聲喘息著,拼命甩動雙臂,甚至打到了黃宗兩儀師的背。當薩彌甦的手指離開他時,他才平靜下來。明又爬到他身旁。他的呼吸輕鬆了許多,但雙眼仍然緊閉著。明碰了碰他的臉頰,溫度比剛才低了,但還是很熱,而且非常蒼白。 “出了些問題。”薩彌蘇坐起來,焦急地說道。她將蘭德的外衣掀開,抓住血污的襯衫,用力將它撕開。 帕登的匕首造成的割傷長不過明的手掌,深也不及明手掌的厚度,直穿過那個圓形的舊傷口。即使一切在霧中都顯得模糊不清,明還是能看到傷口的邊緣全部劇烈地腫脹起來,就好像這個傷口已經許多天,而且一直沒得到任何照料一樣,它已經不再出血了,但兩儀師的能力卻無法使它消失。 “這個,”薩彌蘇輕輕碰了碰那個圓形傷疤,用講解課程般的語調說道,“很像是囊腫,但淤積在裡面的不是膿液,而是邪惡,還有這個……”她的手指沿那道割傷劃過,“似乎是充滿了一種不同的邪惡。”她忽然皺起眉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綠宗兩儀師,聲音中流露出憂愁和辯解的意味,“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凱蘇安,我從沒遇過這種情形,從沒有。但我要告訴你,我認為如果我稍遲一會兒,也許如果你一開始沒有立刻採取措施,他現在就已經死了。而現在……”黃宗兩儀師嘆息一聲低垂下頭,連身子似乎也縮小了。 “即使是這樣,我相信他還是會死。” 明搖搖頭,竭力想要說不,但她卻沒有力量挪動自己的舌頭。她聽到卡萊琳在低聲祈禱。那個女人用兩隻手抓住達林的一隻袖子,達林緊鎖眉頭盯著蘭德,彷彿正在盡全力要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凱蘇安彎腰拍了拍薩彌甦的肩膀:“你是在世的姐妹中最優秀的,也許是所有姐妹中最優秀的,”她鎮定地說,“沒有人的醫療能力能與你相比。”薩彌蘇點了一下頭,站起身。身體還沒完全站直的時候,她已經恢復了兩儀師的沉靜雍容。凱蘇安卻雙手叉腰,滿面怒容地看著蘭德。 “呸!我可不會讓你死在我手裡,男孩。”聽她的口氣,彷彿這全都是蘭德的錯。這一次,她沒有撫摸明的頭頂,而是在明的額頭上敲了一下。 “站起來,女孩,傻瓜也知道你不是個膽小鬼,不要再惺惺作態了。達林,你背著他,現在應該來不及包紮傷口了。這片霧不會慢慢等我們的,我們最好先離開這裡。” 達林猶豫著,也許是因為凱蘇安不容置疑的氣勢,也許是因為卡萊琳舉到他面前的手。他突然收劍入鞘,一邊低聲嘟囔著什麼,一邊將蘭德扛在肩頭。 明撿起那把有蒼鷺銘文的劍,小心地將它放回蘭德腰間的劍鞘裡。 “他會需要它的。”她對達林說。片刻之後,達林點點頭。實際上,達林這麼做對他自己而言是件好事。現在明已經將全部的信心放在那位綠宗兩儀師身上,她絕不能容忍任何人有其他想法。 當凱蘇安重新安排隊伍時,卡萊琳用她那種特有的嗓音說:“小心點,達林,在我身後跟緊,我會保護你。” 達林笑得直到喘不過氣,當他們重新開始攀爬山坡,身邊再一次只剩下尖利的淒嚎時,他仍然在咯咯地笑著。現在他背著蘭德走在正中間,女人們圍繞他形成了一個圈。 明知道自己能有幫助的只有一雙眼睛,就像走在凱蘇安另一邊的卡萊琳一樣。她手中的匕首對這些霧中的怪物沒有作用,但帕登·範也許還潛伏在周圍,這一次,她不會錯過目標了。卡萊琳也拿著匕首,她不時會回過頭去看一眼背著蘭德、在斜坡上步履蹣跚的達林,也許她也想要保護轉生真龍,但也許她更注意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會因為那種笑聲而原諒任何形狀的鼻子。 霧氣一直凝結成不同形狀的怪獸,再被火焰燒掉。曾經有一頭巨大的怪獸在他們右側將一匹馬撕裂成兩半,隨後才被兩儀師殺死,明為那匹馬感到難過。人們在死亡,但至少這些人是自己選擇來到這裡的,即使是最低等的士兵,也可以選擇在晚上逃走,但那匹馬卻不行。怪獸被除掉一頭又會重新出現一頭,而人們卻只是接二連三的死亡,尖叫聲連續不斷,他們的腳下一直會被殘缺的肉體絆到。明開始懷疑他們還能不能再次看見太陽。 毫無預兆地,明驚訝地一步跨進了陽光裡。剛剛還被寒冷的濃霧包裹,現在藍天上金色的太陽卻灑下灼人的強光,一切都是那麼明亮耀眼,讓她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方正的凱瑞安城矗立在遠處,與這里間隔大約五里的稀樹丘陵,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不真實。 明回頭看了那片濃霧的邊緣一眼,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翻騰的霧浪形成了一道垂直的牆壁,在她背後向兩側延伸,高聳的牆壁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薄弱的地方。僅是一線之隔,一邊是澄清的空氣,一邊是混濁的濃霧。在她眼前,一棵樹逐漸露出一點清晰的形體,讓她察覺到這片霧正在後退,也許是因為陽光照射的緣故,但後退的速度非常慢。其他人也都在盯著這片霧,就連兩儀師也不例外。 他們左側二十步之外的地方,一個男人突然從霧裡爬了出來。他的前額是剃光的,身上穿著有殘缺的黑色胸甲,他是一名普通士兵。他狂亂地四處張望,卻好像沒看見他們,然後他仍然是四肢並用地向山坡下爬去了。在右側更遠的地方跑出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衣服前面有彩色橫紋,但因為她已經把裙子徹底拉高,所以看不到那些橫紋延伸到了什麼地方。她奔跑的速度一點也不比那兩個男人慢。三個人全都目不轉睛地一直朝山坡下跑去,即使偶爾跌倒,他們也會立刻爬起來繼續奔跑。 卡萊琳仔細看了自己手中的細長匕首一眼,然後用力將它插進鞘內。 “那麼我的軍隊已經沒了。”她嘆了口氣。 達林仍然背著不省人事的蘭德,眼睛望著她。 “在提爾有一支軍隊,聽候你的調遣。” 卡萊琳瞥了麻袋般的蘭德一眼,說了一聲:“也許吧!”達林也轉過頭看著蘭德的臉,為難地皺起眉頭。 凱蘇安則很是實際。 “大路在那邊,”她指著西方說道,“那要比穿過野地更快,而且走起來也比較輕鬆。” 明完全感覺不到任何輕鬆。經過霧中的寒冷之後,現在的天氣更讓她感受到了雙倍的炎熱,汗水不停地從她臉上滾落下來,也帶走了她的體力,她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在不停地搖晃。樹根將她絆倒在地,石塊也將她絆倒在地,最後那雙高跟靴直接把她摔倒在地上。有一次,她從山坡上一直滑下了四十步遠,直到她抱住一棵小樹,才讓自己停下來。卡萊琳摔倒的次數也許比她更多,因為她的長裙非常不適合這種崎嶇的道路。沒過多久,在她重重地撲倒在山坡上,裙擺都已經掀到頭上之後,卡萊琳開始詢問明是哪位裁縫為她做了這一身外衣和長褲。達林沒有跌倒過,雖然他也是一路步履蹣跚,跌跌撞撞,但只要他一失去平衡,似乎就有某種力量捉住他,重新將他扶穩。一開始,他還會瞪兩儀師一眼——驕傲的提爾大君不需要任何幫助也能把蘭德背到凱瑞安城——但三位兩儀師卻似乎完全看不到他一樣。她們從沒有過步履不穩的時候,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著,一邊還在低聲交談。等他們終於走上大道時,達林的表情既有感激,又有狐疑。 站在能俯視旁邊河道的硬土路中央,凱蘇安伸手擋住了他們見到的第一輛車。這輛搖搖晃晃的破車被兩頭氣喘吁籲的騾子拉著,趕車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穿著補丁衣服的農夫,他立刻就拉住了韁繩。明暗自思忖,這個沒牙的傢伙會認為他遇到的是怎樣一群人?三位看不出年紀的兩儀師,全都戴著披肩。一名汗流滿面的凱瑞安女人,從衣著看來應該屬於位階極高的貴族,也可能是在戰亂中偷了一件破衣服穿在身上的乞兒。還有一個顯然是提爾貴族,他卻像扛麻袋般扛著一個人,搞得自己從鼻尖到胡尖不停地向下滴汗。還有明自己,膝蓋全都從褲子裡露了出來,褲子在屁股上也破了一個大洞。感謝光明,全都靠外衣勉強遮擋著,但有一隻袖子和衣服只連著幾根線了,而她身上的泥土髒污更是多得已經讓她不想去數了。 沒等別人有所反應,她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匕首(也拉斷了所剩不多的幾條線中的大部分),依照湯姆·梅里林教她的方法,將刀柄在五根手指間來迴轉動著,讓刀刃迎著太陽爍爍放光。 “我們需要趕往太陽王宮。”即使是蘭德也不可能比她現在更顯傲慢了,有時候蠻橫一點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孩子,”凱蘇安用責備的語氣說,“我相信科魯娜和她的朋友們會盡力而為,但她們之中沒有黃宗兩儀師。薩彌蘇和珂麗勒是最優秀的兩名黃宗姐妹。阿瑞琳女士將她在城中的宮殿借給我們居住,所以我們要帶他——” “不!”明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勇氣對那個女人說出了這個字。只是……現在關係到的是蘭德。 “如果他醒過來……”明吞了口口水。他會醒過來的,“如果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過來,周圍又是一群陌生的兩儀師,我無法想像他那時候會做出什麼來,你們不會想見到那種情況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明只是迎著兩儀師冰冷的目光與她對視。最後,兩儀師點了點頭。 “那麼就去太陽王宮,”凱蘇安對那名農夫說,“讓這一對睡袋盡量走得快些。” 當然,命令執行起來總比下達時困難,即使那是兩儀師的命令。安德爾·托爾本來運了一車乾癟的蕪菁想到城裡去賣,他根本不想到靠近太陽王宮的地方去,而且他還極力勸說他們也不要去那個地方。轉生真龍在那裡吃人,活人被十尺高的艾伊爾女人放在平底鍋裡煎熟。即使是兩儀師,最好也不要到靠近那座宮殿一里內的地方去冒險。凱蘇安扔給他一個錢袋,他向裡面瞧了瞧,立刻瞪大了眼睛。然后凱蘇安告訴他這些錢用來買下所有的蕪菁,並僱用他和他的車,如果他不喜歡這筆交易,可以立刻把錢袋還回來。而凱蘇安的表情彷彿是在說,如果他敢把錢袋還回去,他就必須把這輛車子一口一口吃下去。結果證明安德爾—盧瓦爾省·托爾是個有理智的男人。薩彌蘇和妮安德開始將車上的貨品卸下,所有的蕪菁都飛到半空中,在路邊整齊地擺成了一堆,看她們冰冷的表情,大概從沒想過至上力會被用在這種地方。達林仍然背著蘭德站在一旁,看他的表情,兩儀師沒讓他去幹這個活兒讓他真的鬆了口氣。安德爾—盧瓦爾省·托爾坐在騾車上,下巴幾乎要落在膝蓋上,他的手指不停地摸索那個錢袋,彷彿在懷疑自己為了這麼點錢就去冒這種險是否值得。 移開所有蕪菁之後,兩儀師們又聚集起車上所有的稻草,鋪成一個像床鋪般的位子,才讓達林將蘭德放了上去。凱蘇安和明坐在蘭德兩側。安德爾—盧瓦爾省剛一抖韁繩,卻發現那兩頭騾子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向前疾奔。騾車一路顛簸震盪,車輪滾動的速度幾乎已經趕不上車行的速度了。明現在很希望自己也能分一點稻草墊在屁股下面,但是看到薩彌蘇和妮安德隨著騾車一上一下地跳著,面孔愈繃愈緊,明還是不禁感覺好笑。卡萊琳則是直接把笑容掛在臉上,達歐崔家族的家主完全不打算掩飾看到兩儀師的窘境給她帶來的快樂。不過實際上,因為她的身體更加輕盈,所以每次顛簸她也跳得更高。達林抓住車門護板,似乎完全沒受到顛簸的影響,但他一直緊皺眉頭,時而看看卡萊琳,時而看看蘭德。 凱蘇安是另一個似乎完全不在意在顛簸中牙齒撞得咯咯響的人。 “我要在日落之前趕到那裡,托爾先生。”她喊道。安德爾—盧瓦爾省立刻更加用力地抽起鞭子。然後她轉向明:“現在,告訴我,上次這個男孩在陌生的兩儀師中間醒過來時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睛看著明,讓明無處可逃。 蘭德一直把那些事當作秘密保守著,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保守多久,但現在他就要死了,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明看著三位兩儀師,也許讓她們知道不會有好處,但也許她們知道了就能對他有更多一些了解。 “她們將他放在一隻箱子裡。”她開始說道。 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講述的(她只知道自己必須說下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擋住一直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蘭德需要她,她不會再軟弱了。她講述了蘭德遭受的禁閉和刑罰,聲音中沒有顫抖,最後一直到科魯娜等兩儀師跪倒在他面前,向他立誓。達林和卡萊琳完全嚇呆了。薩彌蘇和妮安德臉上露出了恐懼,但這恐懼並非來自於明猜想的原因。 “他……靜斷了三位姐妹?”薩彌甦的聲音變得尖細。突然間,她摀住嘴,轉身靠在顛簸的車門上,發出嘔吐的聲音。妮安德幾乎比她更快地將頭伸到車門外,這兩位兩儀師全都將胃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而凱蘇安……凱蘇安摸了摸蘭德蒼白的臉,將幾綹散亂的頭髮從他的額頭上撥開。 “不要害怕,男孩。”她柔聲說道,“她們讓我的任務更加艱難,還有你的,但我不會沒必要就傷害你。”明的心中彷彿結了一塊寒冰。 城門衛兵高聲喊著命令騾車停下來,但凱蘇安不許安德爾—盧瓦爾省停車,所以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抽打騾子。街上的人們紛紛跳到一旁,以免被這輛瘋狂的騾車撞倒。騾車在一片喊聲和罵聲中一路前衝,掀翻了許多頂轎椅,逼得許多馬車撞進了路邊的商店,最後它終於衝上了通往太陽王宮的寬闊坡道。多布蘭大人的士兵紛紛衝出來,彷彿是要與大批敵人作戰。安德爾—盧瓦爾省用最大的聲音喊叫著是兩儀師逼他這麼做的。不過士兵們看見了明,然後他們又看見了蘭德。明以為自己早就見識過最混亂的場面,但她錯了。 二十幾個人同時想要擠到車邊,將蘭德抬下來,那些真正碰到蘭德的人都小心翼翼地舉著雙手,彷彿是在抬起一個嬰兒,最後蘭德兩邊各有四個人捧著他。凱蘇安已經重複了上千遍他還沒有死。士兵們捧著蘭德在宮殿的走廊中一路飛奔,這些走廊比明記憶中長了許多。更多的凱瑞安士兵簇擁在他們身後。貴族們從所有屋門和岔道中湧了出來,全都面無血色地盯著經過他們面前的蘭德。明沒有再看見卡萊琳和達林,才意識到他們下了騾車就不見踪影。明在心裡向他們祝福過後,就將他們拋在腦後,蘭德是她唯一關心的,是這個世界上她的唯一。 南蒂拉和法達瑞斯麥仍然守在那扇鑲著黃金朝陽的大門前,當那名灰髮槍姬眾看見蘭德時,艾伊爾人石塊般的沉著立刻破碎了。 “出了什麼事?”她哀嚎著,雙眼圓睜,“出了什麼事?”其他一些槍姬眾也發出呻吟聲,那種低沉的聲音如同一曲輓歌,讓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安靜!”凱蘇安斷喝一聲,將兩手一拍,發出雷鳴般的巨響,“你,女孩,我們要把他放在床上,快點!” 南蒂拉立刻跳起來,蘭德在眨眼間就被剝去衣服,放在床上。薩彌蘇和妮安德全都陪在床邊,凱瑞安人被轟了出去。南蒂拉在門口傳達了凱蘇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擾轉生真龍。眾人行動速度之快,讓明感到一陣暈眩。明希望有天能看到凱蘇安與智者索瑞林對峙的樣子,那一定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但如果凱蘇安以為她的命令真的將所有人擋在外面,她就錯了。當她用至上力拉過一把椅子,坐到蘭德身邊時,科魯娜和碧拉走了進來。和往常一樣,她們一個像是宮廷的領袖,一個像是農場的主人。 “到底出了什麼——”科魯娜氣勢洶洶地開口道,但她看見了凱蘇安,碧拉也看見了凱蘇安。讓明感到驚訝的是,她們都停住腳步,愕然地張大了嘴。 “他已經得到最好的照料,”凱蘇安說,“或者你們突然擁有了比我記憶中更好的醫療異能?” “你說的對,凱蘇安,”她們順從地說,“我們沒有,凱蘇安。”明閉上了嘴。 薩彌蘇選了一把靠牆擺放的象牙鑲嵌座椅,展開自己深黃色的裙子坐了下去,將雙手交疊在腿上,看著蘭德的胸口在棉被下面一起一伏。妮安德走到蘭德的書架前,挑了一本書,坐到窗口。她竟然還有心思閱讀!科魯娜和碧拉先是看著凱蘇安,直到後者不耐煩地點點頭,才坐了下去。 “為什麼你們不做些什麼?”明喊道。 “這也是我要問的。”艾密斯走進了房間。這位容貌年輕的白髮智者看了蘭德許久,然後整了整深褐色的披巾,轉向科魯娜和碧拉。 “你們可以走了,還有,科魯娜,索瑞林想再見你們一次。” 科魯娜深色皮膚的面孔發白,但她們兩個都站起來,行了屈膝禮,同時低聲說道:“是的,艾密斯。”她們的神態甚至比對凱蘇安更加柔順。最後她們又羞窘地瞥了綠宗兩儀師一眼,才離開房間。 “有趣。”房門關上以後,凱蘇安說道。她的黑眼睛和艾密斯的藍眼睛對視著,彷彿看著什麼讓她心情愉悅的東西,不管怎樣,她肯定是在微笑。 “我應該會很喜歡見見那個索瑞林,她很強大嗎?”她特意強調了“強大”這個詞。 “是我所知道最強大的。”艾密斯答道。她們都是那麼平靜,幾乎讓人無法相信蘭德就躺在她們身邊,距離死亡只有一步。 “我不知道你的醫療能力如何,兩儀師,我相信你已經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的聲音冰冷漠然,明懷疑艾密斯到底有多麼相信這一點。 “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凱蘇安嘆了口氣,“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著他死去?”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讓明嚇了一跳。 柯朗走進房間,他那張沒什麼特色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了。 “達莫!”他喊道。 妮安德的書落在地板上。她盯著身穿黑衣走進房間的三個男人,就像是盯著暗帝本尊。薩彌蘇面色蒼白地嘟囔著,明覺得她是在祈禱。 隨著柯朗的命令,那名頭髮花白的殉道使跛著腿從凱蘇安的對面走到床邊,將雙手舉到蘭德上方一尺的位置,沿著蘭德的身體平行移動。年輕的佳哈站在門邊,皺著眉,手指在劍柄上來回滑動,那雙黑色的大眼睛一直盯著三位兩儀師以及艾密斯,他沒有半點畏懼,就如同正信心滿滿地等著那些女人證明自己是他的敵人。不像那些兩儀師,艾密斯的注意力只放在達莫一個人身上,對另外兩名殉道使完全不在意。她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弗林,光潔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有她的拇指一直在腰間匕首的握柄上滑動著。 “你在幹什麼?”薩彌蘇從椅子裡跳起來。無論她對殉道使有什麼樣的不安,但是在她心中對病人的關心顯然是最重要的。 “你這個叫達莫或是其他什麼的……”她向床邊走去。佳哈走過來擋住了她。她皺起眉,想要繞過去,但殉道使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臂。 “另一個沒禮貌的男孩。”凱蘇安喃喃地說著。在這三位兩儀師中,只有她沒有對殉道使表現出任何恐慌,她只是將指尖搭在一起,審視著他們。 那瑞瑪臉一紅,放開了手,但是當薩彌蘇再次想繞過他的時候,他立刻跨步擋在兩儀師面前。 薩彌蘇越過殉道使的肩頭向床邊瞪去。 “你,達莫,你在幹什麼?我不會讓你的無知殺死他的!你聽到我說的嗎?”明不停地在兩腳之間移動著重心,她不認為殉道使會殺死蘭德,至少他們不會故意這麼做,但……蘭德信任他們,但……光明啊,就連艾密斯似乎也沒了信心。智者緊鎖眉頭,目光在達莫和蘭德之間來回晃動。達莫將棉被掀開到蘭德的腰際,露出那個傷口,傷勢看上去既沒有惡化,也沒有好轉,紅腫裂開的傷口沒有一滴血流出,橫亙在那個圓形舊傷上面。蘭德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他不會讓蘭德的狀況更糟。”明說道。沒有人注意她。 柯朗的喉嚨裡響了一聲,達莫轉過頭看著他。 “你看出什麼了?殉道使?” “我沒有醫療能力,”柯朗冷冷地撇了撇嘴,“你是接受了我的建議——” “什麼建議?”薩彌蘇問道,“我要強調,你——” “安靜,薩彌蘇。”凱蘇安說,她似乎是房間裡除了艾密斯外唯一保持平靜的人,而且她也不像艾密斯那樣一直在摸著刀柄。 “我想他最不願做的事情就是傷害這個男孩。” “但是凱蘇安,”妮安德急迫地說,“那個人是——” “我說了,安靜。”灰髮兩儀師堅定地說。 “我向你們保證,”柯朗的聲音顯得既油滑又嚴厲,“達莫知道他在幹什麼,他能做到的事情是你們兩儀師絕對想像不出來的。”薩彌蘇響亮地哼了一聲,凱蘇安只是點點頭,就坐回到椅子裡。 達莫的手指撫過蘭德肋側腫脹的傷口和那個圓形疤痕,那裡確實顯得更加柔軟了。 “這兩個很相似,但是不同,就好像同時存在兩種感染。不過它們不是感染,是……黑暗,我想不出更恰當的形容了。”他聳聳肩,看了一眼緊皺眉頭望著他的薩彌蘇和那位兩儀師黃色流甦的披肩。 “繼續,達莫,”柯朗喃喃地說,“如果他死了……”他的鼻子皺了一下,彷彿是嗅到某種非常不好的氣味。他的目光似乎完全無法離開蘭德,他翕動的嘴唇,彷彿是在對自己說話。他又從喉嚨裡發出一陣聲音,半像是哭泣,半像是痛苦的笑聲;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達莫深吸一口氣,向房裡環視一周,目光掃過兩儀師,掃過艾密斯。當他看到明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變紅了。他急忙重新將棉被一直蓋到蘭德的脖子,只露出肋側的傷口。 “我希望沒有人介意我說一些以前的事,”他滿是老繭的手還在蘭德的肋側移動,“說話能有些幫助。”他斜睨著那些傷口,手指緩緩撥動,明覺得那種動作非常像是在編織絲線。他的語氣顯得心不在焉,顯然他的心思並不在所說的話上。 “可以說,是醫療讓我來到黑塔。我曾經是一名士兵,直到一根長槍刺進了我的大腿,從那之後,我就沒辦法在馬鞍上坐穩,甚至也沒辦法走遠路。那是我在女王衛隊服役的四十年裡受的第十五處傷,至少是我記得的第十五處。但如果你既不能走,也不能騎馬,那就一切都完了。這四十年裡,我見到過許多朋友死去。所以我來到黑塔。米海峨教會我醫療,還有其他能力。我曾經接受過兩儀師的治療——哦,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米海峨傳授的比兩儀師的更粗糙,不過也有效果。有一天,柯朗——請原諒,殉道使柯朗說他很奇怪為什麼治療的手法都是一樣的,無論是治療斷腿還是治療感冒。我們開始談論,然後……嗯,他對此毫無感覺,但我,似乎我獲得了訣竅,就是你們所說的異能。所以我開始思考,如果我……嗯,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了。” 柯朗發出一陣鼻音,達莫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背擦抹著額頭,汗水從他的臉上滲出來,這是明第一次看見殉道使出汗。蘭德肋側的割傷並未消失,不過它看上去小了一點,紅腫也消退了一點。他仍然在睡覺,但他臉上彷彿已經有了一點血色。 薩彌蘇飛速沖過佳哈,讓那個男孩甚至沒機會阻攔。 “你是怎麼做的?”她一邊問,一邊將手指放在蘭德的額頭上。她的兩道眉弓全都揚了起來,音調也從緊迫變成了驚疑。 “你做了什麼?” 達莫沮喪地聳聳肩:“做的不多,我無法觸及真正的傷害,我只是將它們與他隔離了,但我所做的不會持續很久。現在這兩種黑暗也在彼此作戰,也許它們會將彼此殺死,剩下的就要他自己治癒了。”他嘆息一聲,搖搖頭。 “我不能說它們不會殺死他,但我想,他已經有了一個更好的機會。” 柯朗高傲地點點頭:“是的,他現在有了機會。”那樣子就好像是他在治療轉生真龍。薩彌蘇轉過來,扶達莫站起身,這顯然讓達莫吃了一驚。 “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她的聲音仍然尊貴威嚴,但她的手指卻飛快地整理好那位老人的衣領,撫平他衣服上的皺褶,那情形簡直是怪異透了。 “如果我能看到你的示範就好了!但你至少可以向我描述一下。一定要跟我說說看!我會把我全部的金子給你,或是給你生孩子,無論你想要什麼都行,但你要把你能做到的全部告訴我。”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番話是命令還是乞求。她很快就將呆掉了的達莫牽到窗戶旁邊, 達莫不止一次想要張口說話,但她只是不住口地催促著要讓達莫講解給她聽。 明根本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床,將蘭德的頭抱在懷裡。一個機會。她偷偷打量著聚在床邊的三個人。凱蘇安還坐在椅子裡。艾密斯站在她對面,柯朗站在床腳的方形床柱邊。他們身邊全都飛速變幻著無法解讀的光暈和幻象,他們的眼睛全都盯著蘭德。毫無疑問,艾密斯看到的是如果蘭德死了,艾伊爾人將要蒙受的災難。柯朗(他是這三個人裡唯一有表情的,那是一種陰鬱焦慮的怒容)看到的是殉道使的災難。而凱蘇安……凱蘇安讓碧拉和科魯娜如幼童一樣俯首帖耳,即使對她們已經發誓效忠的蘭德,她們也不曾如此。凱蘇安不會“沒必要”就傷害蘭德。 凱蘇安迎向明的目光,和她對視了一會兒。明打了個哆嗦。不管怎樣,當蘭德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候,她會保護蘭德,不管要傷害蘭德的是艾密斯、柯朗,還是凱蘇安。她一定會的。不知不覺間,她開始哼起了搖籃曲,溫柔地搖動著蘭德。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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