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7·劍之王冠

第31章 第二十六章不能撤銷的話

摩格絲睜眼躺在床上,她的目光穿過屋頂,望向被月光籠罩的黑暗。她在心中努力地想著自己的女兒。一張白色的亞麻床單蓋著她的身體,儘管天氣炎熱,她已經全身是汗,但她仍然穿著一件厚羊毛睡袍,繫帶一直系緊到脖子上。她不在意汗水,無論沐浴了多少次,無論洗澡水有多麼熱,她總是無法擺脫骯髒的感覺。伊蘭在白塔一定是安全的。有時候,她覺得信任兩儀師的時候似乎已經過去了許多年。雖然現在她心懷矛盾,但白塔對伊蘭來說無疑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努力去想蓋溫,蓋溫應該和他妹妹一同在塔瓦隆,心中充滿了對妹妹的驕傲,致力於成為妹妹需要的盾牌。還有加拉德,為什麼他們不讓她見加拉德?她關愛這個兒子,將他視如己出,而且在許多方面,加拉德比她的另外一雙兒女更需要這種關愛。她竭力想著他們,但現在想任何事情都很困難,徹底佔據她腦海的是……她睜大眼睛盯著黑暗,眼角閃爍著淚光。

她一直都以為自己可以勇敢地採取所有必須的行動,面對一切狀況,她一直都相信能夠隨時重整自己,繼續戰鬥。但在漫長的一個小時中,雖然拉丹姆·埃桑瓦只在她身上留下了很少的傷痕,卻開始讓她明白自己原來的想法是錯的。而艾阿蒙·瓦達則用一個問題徹底教訓了她,她的回答留在她心上的傷痕至今也無法退去。她應該回到拉丹姆那裡,告訴他隨便怎麼做都可以,她應該……她祈禱伊蘭是安全的,也許對伊蘭比對加拉德和蓋溫希望得更多並不公平,但伊蘭將成為安多的下一任女王。白塔不會錯失將兩儀師推上獅子王座的機會。要是能見到伊蘭就好了,她真想看看她所有的孩子們。 黑暗的臥室里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摩格絲屏住呼吸,努力不讓自己發抖。微弱的月光讓她勉強能辨別出床柱。艾阿蒙和拉丹姆昨天已經率領數千名白袍眾向北方進軍,去對付那名先知了。但如果他回來了,如果他……

黑暗中的人影靠近了她,她能看出那是個女人,但個子太矮,不是莉妮。 “我想你可能還醒著。”布琳的聲音很輕柔,“喝下這個,它能幫你入睡。”那名凱瑞安女子要將一個銀杯放進摩格絲的手裡。它散發著一股微酸的氣息。 “要聽到我的召喚你才能進來。”摩格絲喝道,同時將杯子推開,溫熱的液體潑濺在她的手掌和亞麻床單上。 “你闖進來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要睡著了。”她說了謊,“走開!” 那個女人並沒有聽從命令,只是站在床邊,俯視著摩格絲,面孔沉陷在陰影裡。摩格絲不喜歡布琳·塔波文,她不知道布琳是否像自稱的那樣出身貴族,只不過中道沒落,或者只是一名編造自己祖先的僕人。她什麼時候聽從摩格絲的命令完全由她自己決定,而且從不管自己的舌頭,就像現在這樣。

“你哭得像只羔羊,摩格絲·傳坎。”雖然壓低了聲音,她的語氣裡還是蘊含著怒氣。她將杯子重重地放在牆邊的小桌上,更多的液體潑灑而出。 “呸!有許多人的情況比你糟多了,你還活著,你身上沒有骨折,你的神智也還完整。你可以忍耐,讓過去的過去,繼續你的生活。你已經把你的人逼得快精神錯亂了,就連吉爾師傅也是一樣,而藍格威已經有三晚沒合眼了。”摩格絲惱怒地紅了臉。即使在安多,僕人們也不會這樣說話。她用力抓住布琳的手臂,但焦慮壓倒了她的不悅:“他們不知道,對不對?”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會為她報仇,援救她,他們會死,塔蘭沃會死。 “莉妮和我為你隱瞞了事實。”布琳哼了一聲,抓住摩格絲的手,想把它甩開。 “如果我能救下藍格威,我會讓他們知道你哭泣的樣子。藍格威認為你是光明的化身,我卻只看到一個沒有勇氣去接受明天的女人。我不會讓你和你的懦弱毀掉他的。”

懦弱。憤怒從摩格絲的心底翻湧起來,她用手指抓緊棉被,一言不發。她不認為自己會出於冷血而和艾阿蒙·瓦達上床,但如果一定要這樣,她就會撐過來。她認為她能。但讓她說“是”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害怕再次面對拉丹姆的繩索和針尖,害怕他使出更糟的手段。但無論她怎樣在拉丹姆的手中尖叫,艾阿蒙才是真正讓她看清自己勇氣底線的人,而那條底線卻比她想像的要低了許多。艾阿蒙的碰觸,他的床,這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淡去,但她永遠都不能抹去那個“是”字從她唇間脫出時的羞恥。布琳將事實甩在她的臉上,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房外一陣靴子踏地聲為她解了圍,臥室的門被猛然推開,一個男人衝進來,停在她面前。 “你醒了,太好了!”塔蘭沃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傳過來,這讓摩格絲的心髒又開始跳動,讓她能夠重新開始呼吸。她努力放開布琳的手——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抓住了布琳。但讓她驚訝的是,布琳在放手之前又捏了一下她的手。

“有事情發生。”塔蘭沃大步走到長窗前,站在窗邊,彷彿是要避免被外面的人看到。然後他向夜色中窺視。他的身體在月光中成為一道高峻的剪影。 “吉爾先生,說明你看到了什麼。” 一顆腦袋從門口探了進來,禿頂在黑暗中閃著光,從門縫裡還能依稀看見另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晃動,那是藍格威·德爾。當貝瑟·吉爾意識到摩格絲仍然躺在床上時,禿頭頂上的那道閃光立刻晃了一下,他肯定是把視線別開了,其實他頂多也只能看清床的輪廓。貝瑟的身子甚至比藍格威還要寬,不過他的個子並不高。 “請原諒,女王,我不是要……”他用力清了清喉嚨,他的靴子在不停地摩擦著地板,如果他有帽子,他一定會在手裡揉成一團。 “那時我在長廊上,正要去……去……”去廁所,只是他沒辦法在女王面前說出這種字眼,“不管怎樣,我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見……一隻大鳥,我想是的……它停在南軍營的頂上。”

“一隻鳥!”莉妮高亢的嗓音讓貝瑟一下子跳進房間裡,將門口讓了出來,但讓他跳起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肋骨被她狠狠戳了一下。莉妮總是會盡情利用灰髮為她提供的每一點優勢。她一邊大步走進來,一邊還在繫著睡袍的繫帶。 “蠢貨!牛腦子的笨蛋!你們叫醒我——”她的聲音變成一陣響亮的咳嗽。莉妮從沒有忘記自己是摩格絲的保姆,她同樣是摩格絲母親的保姆,但在外人面前,她從不會胡亂說話,至於摩格絲現在的情況,她根本不會在意。 “你們叫醒女王,就為了一隻鳥!”她拍拍發網,下意識地把幾根睡覺時鬆落的髮絲塞了回去,“你喝醉了嗎,貝瑟·吉爾?”摩格絲自己也有這種懷疑。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隻鳥,”貝瑟爭辯說,“它看上去不像任何一種鳥,但除了蝙蝠之外,會飛的不都是鳥嗎?它很大,男人們從它的背上爬下來。當它起飛的時候,它的背上還有一個男人。我拍打臉頰,想要讓自己清醒過來,卻又有一隻……那種東西……著陸了,有更多男人爬下來。然後又來了一隻。我認為必須立刻向塔蘭沃大人報告這件事。”莉妮沒有再發出哼聲,但摩格絲幾乎能感覺到莉妮瞪著貝瑟的目光。這名為了追隨她而丟掉自己旅店的男人一定也感覺到了。 “光明在上,我說的都是實話,女王。”他堅持著。

“光明啊!”塔蘭沃的聲音彷彿是對貝瑟的響應,“有什麼東西……某種東西剛剛落在北軍營上。”摩格絲從沒聽過他的聲音如此驚駭。現在她只想讓所有人都離開,不要來打擾獨自傷神的她,但這個希望似乎很渺茫。塔蘭沃在許多方面比布琳更糟糕得多。 “我的袍子。”摩格絲說道。這次,布琳飛快地將絲綢長袍遞給了她。貝瑟急忙將臉轉向牆壁。 摩格絲一邊係緊袍帶,一邊走向窗口。北軍營在寬闊的場院裡排成長長一列,一切都被寂靜所籠罩。 “我什麼都沒看見,塔蘭沃。” 塔蘭沃將她向後拉了幾步,“仔細看看。” 如果換作別的時候,摩格絲會因為塔蘭沃的手離開她的肩膀而感到遺憾,同時又會因為這種遺憾以及他的語氣而產生惱怒。現在,經歷過艾阿蒙之後,她感到一陣放鬆,但這種放鬆以及他的語氣同樣讓她感到惱怒。他太無禮,太頑固,太年輕了,他甚至不比加拉德大多少。

陰影隨著月光而移動,但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動靜。遠處的阿瑪多城中傳來一陣狗吠,又有更多的狗隨之應和。摩格絲想要告訴塔蘭沃看錯了,但軍營頂上的一片黑暗卻在此時隆起,並飛離了屋頂。 塔蘭沃稱它為“某種東西”,摩格絲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她覺得有一個超過男人身高的頎長身軀,鼓起一雙蝙蝠般的翅膀,飛落在院子裡,一個人影就坐在那個身軀蜿蜒的脖子後面。那雙翅膀又鼓起了風,然後那……某種東西……飛了起來,巨大的翅膀遮住月光,一根細長的尾巴吊在身後。 摩格絲緩緩閉上嘴,她能想到的只有暗影生物,妖境中並非只有獸魔人和魔達奧。她學過的課程中沒有這樣的內容,但白塔的課程讓她知道,許多盤踞在妖境中的生物從沒有人見過,或者沒有活著的人能夠形容它們的樣子。但它們怎麼可能出現在如此遙遠的南方?

突然間,一片閃光伴隨著一聲巨大的爆炸從主門方向傳來,然後沿著圍牆又是兩次爆炸。摩格絲相信,那兩個地方也是大門。 “末日深淵啊,那是什麼?”塔蘭沃嘀咕了一聲。此時,黑暗中傳出的警報聲打破了寂靜,喊聲和尖叫聲隨之在四處響起,其中還夾雜著彷彿是某種號角的刺耳聲音。火焰隨著一陣雷聲在不同的地方躍起。 “至上力。”摩格絲喘息著說。她幾乎不能導引,但她能分辨出這種力量,關於暗影生物的想法被打消了。 “那……那一定是兩儀師。”她聽到背後有人屏住了呼吸,應該是莉妮或布琳。貝瑟·吉爾興奮地嘟囔著“兩儀師”,藍格威的嘀咕聲太小了,摩格絲聽不到。黑暗中傳來金屬撞擊的聲音。烈火四處蔓延,閃電劃過無雲的天空,城市裡終於響起了警鈴,但出奇地稀少。

“兩儀師。”塔蘭沃的語氣裡充滿了懷疑,“為什麼是現在?為了援救你,摩格絲?我一直都認為她們的至上力不能用來攻擊普通人。而且,如果那種有翅膀的怪物不是暗影生物,那我也不知道暗影生物還能是什麼樣子了。” “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摩格絲生氣地轉過頭,“你——”一支十字弩箭擦過窗櫺,激起許多石屑。摩格絲感到一陣冷風吹過臉龐。那支弩箭從她和塔蘭沃之間穿過,咚的一聲戳在床柱上,如果這支箭再偏右幾寸,摩格絲的全部麻煩就都結束了。 摩格絲沒有動,但塔蘭沃咒罵一聲,把她拉離了窗口。在暗淡的月光中,摩格絲能看見他望著她,眉頭緊鎖,片刻之間,她以為他會伸手來摸她的臉。如果他這樣做了,她不知道是該啜泣、尖叫,還是命令他永遠離開她…… 但他只是說:“更有可能是那些人,那些自稱為沙銘或其他什麼名字的人。”他還在相信那些古怪、不可思議的故事,現在這些故事甚至已經滲進了聖光城堡。 “我想,現在我能帶你出去,外面已經亂成一團了。跟我來。” 摩格絲沒有糾正他,普通人不了解至上力,更不可能知道陰極力和陽極力的區別。不過塔蘭沃的主意很有吸引力,他們也許能趁這場騷亂逃出去。 “把她帶進外面的戰場?!”莉妮尖叫道。窗外,耀眼的光芒掩蓋了月光,雷聲和爆炸聲淹沒了刀劍撞擊聲。 “我以為你有更多的智慧,馬泰恩·塔蘭沃,'傻瓜才會去親吻黃蜂,舔食火焰'。你聽到了,她說那是兩儀師,你認為她不知道,是嗎?” “大人,如果那是兩儀師……”貝瑟的聲音弱了下去。 塔蘭沃的雙手從她身邊落了下去,他低聲嘟囔著,希望自己能有一把劍。培卓·南奧曾經允許他保留佩劍,但艾阿蒙·瓦達剝奪了這個信任。 在這一瞬間,失望在摩格絲的心中翻湧。如果他堅持,如果他硬將她帶走……她是怎麼了?不管什麼理由,不管要去哪裡,如果塔蘭沃想要強制帶走她,她一定會剝了他的皮。她需要控制住自己。艾阿蒙削弱了她的自信——不,艾阿蒙輕易就將這份自信撕成了碎片,但她必須將這些碎片粘起來,讓它們重新成為一體。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這些碎片還值得修補。 “至少我能查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塔蘭沃咆哮著,大步向門口走去,“如果那不是你的兩儀師——” “不!你要留在這裡,求求你。”摩格絲很高興暗淡的陰影遮擋了她火紅的臉頰,她寧可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願意說出最後那句話,但它已經不知不覺從她的嘴裡溜了出來。她急忙用更加嚴厲的語氣說:“你要留在這裡,守衛女王是你的責任。” 藉著昏暗的光線,她能看見他的臉,和他鄭重其事的鞠躬,但摩格絲願意用自己的最後一個銅板打賭,塔蘭沃非常生氣。 “我會留在前廳裡。”摩格絲這次完全不在乎他有多么生氣,或者是對自己的憤怒是多麼不加掩飾。她很可能會親手殺死這個讓她氣惱的男人,但今晚他不能死,如果他輕易死在某個士兵的刀下,那麼她就永遠也無法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了。 現在繼續睡覺已經不可能了,摩格絲沒有點燈,只是在黑暗中洗臉刷牙,然後在布琳和莉妮的幫助下穿上衣服。那是一件有綠色絲綢飾帶的藍色裙裝,在手腕和脖頸處還裝飾著雪白的鑲邊,這樣去會見兩儀師應該是足夠了。陰極力在夜幕中洶湧沸騰,她們一定是兩儀師,不然還有可能是什麼人? 當摩格絲走進前廳,重新見到那些男人時,他們都坐在黑暗中,屋裡的照明只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月光和偶爾閃現的至上力火光,即使是一支點亮的蠟燭也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藍格威和貝瑟立刻充滿敬意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塔蘭沃起立的動作更慢一些,摩格絲不需要燈光就知道他正在用慍怒的目光看著自己。但她對此只能視而不見,不管她對他有多么生氣——她是他的女王!她用勉強能控制住的平靜聲音命令藍格威將椅子拖到遠離窗口的地方,然後他們就在寂靜中等待著,至少在他們之間保持著寂靜。而在窗外,雷聲、喊叫聲、號角聲震耳欲聾。在其中,摩格絲能感覺到陰極力的起伏澎湃。 至少又過了一個小時,戰鬥的聲音開始漸漸趨弱,最後終於消失,只剩下彷彿是在發出各種命令的喊聲、傷者的哀嚎和偶爾發出的奇怪號角聲。陰極力也退去了,但摩格絲確定,這座城堡里肯定還有女人連結著真源。不過城堡中肯定已經恢復了和平。 塔蘭沃動了一下,但摩格絲揮手示意他坐回到椅子裡。片刻之間,摩格絲以為他會違抗她的命令。夜色變淡了。陽光從窗戶透進屋裡,照亮了塔蘭沃帶著怒意的眼睛。摩格絲用力將雙手壓在膝上。耐心是這個年輕男人唯一需要學習的美德,對於一個高貴的人,耐心也是僅次於勇氣的美德。太陽升得更高了。莉妮和布琳開始用愈來愈擔憂的語氣竊竊私語,並不時向摩格絲瞥上一眼。塔蘭沃緊皺眉頭,黑眼睛裡燃燒著火焰,那套藍黑色的外衣很適合他現在這種僵硬的坐姿。貝瑟則顯得焦躁不安,兩隻手輪流撫過只是在周圍有一圈灰髮的禿頭頂,又用手絹擦了擦臉頰。藍格威懶洋洋地躺在椅子裡,這名曾經是街頭惡棍的男子有雙厚重的眼皮,讓他總是顯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只有在他瞥向布琳時,滿是刀疤、鼻樑斷塌的臉上才會閃出一絲笑容。摩格絲只是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幾乎就像是她還在白塔時的樣子。耐心。但她已經在思量著該用哪些尖利的言辭對付要走進這個房間的人了,不管他們是不是兩儀師! 通往走廊的房門外響起震耳的撞擊聲,摩格絲不禁跳了起來。還沒等她讓布琳去看看誰在那裡,房門已經狠狠地撞在牆壁上。摩格絲緊緊地盯著那個進來的人。 一名高大、黝黑、鷹鉤鼻的男人也在冷冷地盯著她,一根長長的劍柄從他肩頭伸出來,古怪的盔甲覆蓋了他的胸膛,一層層甲葉上繪製著金色和黑色的漆光圖案。他的一隻手垂在腰側,握著一隻昆蟲頭般的頭盔,上面同樣繪著黑色、金色和綠色的花紋,頂端還插著三根細長的綠色羽毛。他身後還跟著兩名穿戴同樣盔甲的男人,只是他們的頭頂沒有羽毛,他們的盔甲只有圖案,卻沒有漆光。這兩個人的手中都端著上弦的十字弩,外面的走廊里站了更多的人,手中都擎著金色和黑色穗子的長槍。 塔蘭沃、藍格威,甚至是矮胖的貝瑟都以最快的速度跳起身,站在摩格絲和這群怪人中間,摩格絲不得不伸手把他們撥開。 沒等摩格絲要求一個解釋,那名鷹鉤鼻男子已經朝她走來。 “你是摩格絲,安多女王?”他的聲音非常嚴厲,但他的語調顯得圓潤且模糊,讓摩格絲差點就無法聽清楚他在說什麼。沒等摩加絲回答,他就繼續說道:“你跟我來,一個人。”最後這句話是他看見塔蘭沃、藍格威和貝瑟一起向前靠過來時說的。兩名十字弩手端平了他們的武器,沉重的弩箭看上去足以洞穿重甲。 “我不反對讓我的人留在這裡,直到我回來。”摩格絲的聲音比她料想得更平靜。這些人是誰?摩格絲熟悉每個國家的口音,熟悉各國戰士的盔甲。 “我相信你們可以保障我的安全。隊長……” 那個男人並沒有告訴摩格絲該怎麼稱呼他,只是簡單地一揮手,示意摩格絲跟在身後。讓摩格絲大感輕鬆的是,塔蘭沃雖然眼裡幾乎能噴出火焰,卻沒有採取任何實際行動。而讓摩格絲極為憤怒的是,貝瑟和藍格威都在看了塔蘭沃一眼之後,才向後退去。在走廊裡,士兵們將摩格絲包圍在中央,那名鷹鉤鼻軍官和兩名十字弩手領頭走在前面。這只是代表尊敬的衛隊——摩格絲竭力勸說自己。這裡剛剛發生過戰爭,沒有衛兵護衛著便行動是愚蠢的。也許周圍就隱藏著白袍眾的殘兵,妄想脅持人質,或者是殺害他們能找到的所有人。她只希望自己能相信這套理由。 摩格絲試著詢問那名軍官。但他一個字都沒有說,也沒有減慢步伐,甚至沒有轉一下頭。最後摩格絲只能停止了努力。沒有一名士兵瞥她一眼。摩格絲以前的女王衛隊裡也有這樣的人。這些剛硬的男人經歷過不止一次的戰爭。但他們到底是誰?他們的靴子整齊劃一地踏在地板上,如同預示凶兆的鼓聲。這座城堡裡很少有任何色彩,能看到的裝飾只有零星散佈的壁掛上,描繪著白袍眾浴血奮戰的情景。 摩格絲意識到她正在被帶往最高領袖指揮官的房間。她的心裡不由得感到一陣噁心。在培卓·南奧還活著的時候,她走在這條路上幾乎已經有些愉快的心情了。在他死後的幾天時間裡,摩格絲在這裡就只剩下了恐懼。轉過一個拐角,她吃驚地看見一名軍官率領著大約二十幾名弓箭手。那些士兵穿著寬鬆的褲子和鑲嵌鐵釘的皮製胸甲,胸甲上繪著藍色和黑色橫紋。他們的頭盔是圓錐形的。面孔被灰色的鋼製煉甲覆蓋,只露出一雙眼睛。其中有幾個人的面甲下緣露出了鬍鬚。那名弓箭手軍官向給摩格絲領路的軍官一鞠躬。而後者只是稍一抬手作為應答。 也許是塔拉朋人。摩格絲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塔拉朋士兵了。這些士兵雖然古怪,但只可能是塔拉朋人,否則摩格絲可以吃掉自己的軟鞋。不過這並不合理。塔拉朋人以混亂著稱。在那裡,王位的覬覦者和真龍信眾們正進行著不下一百場的內戰。但塔拉朋人自己絕不可能發動這場對阿瑪多城的突襲。除非,雖然非常不可思議,但一定是有一股勢力勝過了其餘的勢力,也鎮壓了真龍信眾,而且……這是不可能的,這也仍然無法解釋那些穿著奇怪盔甲的士兵,還有那些有翼怪獸,還有…… 摩格絲以為自己見識過奇異的景象,她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是噁心。然後她和她的衛兵又轉過一個拐角,遇到了兩名女人。 其中一名身材苗條,像凱瑞安人一樣矮,比提爾人更黑。她的藍色裙擺離腳踝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胸衣上鑲著紅色條紋,分叉的銀色閃電從她的胸前一直延伸到寬鬆的裙褲上。另一名女人穿著單調的深灰色裙裝。她比大多數男人還要高,有一頭被梳得閃閃發亮的披肩金發,和一雙充滿畏懼的綠眼睛。一根銀索連接著矮個子女人手腕上的一隻手鐲和金發女子脖子上的頸圈。 她們為摩格絲的衛兵讓出道路。鷹鉤鼻軍官喃喃說了一句“Der'sul'dam”,模糊的語調讓摩格絲很難聽清楚。隨後他又用像是對平輩應有的語調——像是,但不完全是——說了些什麼。那名黑皮膚的女人微微一點頭,拉了一下連接手鐲的銀索,金發女子立刻跪伏下去,手掌撐在岩石地板上,頭幾乎垂到膝間。當摩格絲一行人走過去時,黑皮膚的女人彎下腰,親切地拍了拍她的頭頂,就像是在撫摸一條狗。更糟的是,跪在地上的女子則用歡喜和感激的眼神看著她。 摩格絲努力讓自己平穩地邁步,讓自己的膝蓋能夠彎曲,讓自己不至於吐出來。她可以確認,那名卑微怯懦的女子能夠導引。不可能!摩格絲茫然地向前走著,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她在祈禱這只是噩夢。她模糊地感覺到自己停在更多士兵前面,那些士兵穿著紅色和黑色的盔甲,然後…… 培卓·南奧的接見室——現在掌管這裡的是艾阿蒙,或者是這座城堡真正的主人——裝潢已經變了,地板上巨大的金色太陽還在,但所有培卓曾經虜獲的戰旗(艾阿蒙掌權之後保留了它們,作為自己的戰利品)都已經消失了,家具也只剩下培卓和艾阿蒙都坐過的那把樸素的高背椅。高背椅的兩側擺放了兩架色彩濃豔的屏風,其中一架上是一隻有雪白冠羽的黑色猛禽,展開的翅膀尖端也是白色的。另一架屏風上繪著一頭有黑色斑紋的黃貓,它的一隻爪子按在一頭彷彿是鹿的野獸身上。這只鹿只有那頭黃貓的一半大,有兩根長而直的角,身上有白色的斑紋。 房間裡有幾個人,但沒等摩格絲逐一細看,一名面孔冷酷的女人已經向她走了過來。那女人穿著藍色長袍,頭頂的一側完全被剃光,另一側的頭髮被結成一根棕褐色的長辮子,從右側的肩頭垂掛下來。她的藍眸裡充滿了輕蔑,和屏風上那隻鷹或那頭貓的眼睛沒什麼差別。 “你受到了女大君蘇羅絲的召見,她是先來者的統帥,是回歸者的救星。”她的聲音如同吟詠,音調同樣充滿了滑音,因此顯得模糊難辨。 沒有任何警告,鷹鉤鼻軍官抓住摩格絲的後頸,將她按倒在地,那名軍官也同時跪伏在地上。摩格絲感覺自己肺裡的空氣都被壓了出去,但讓她驚訝的是那名軍官竟然在親吻地面。 “放開她,厄爾巴,”另一個女人用緩慢但帶著怒意的聲音說,“安多女王不能被如此對待。” 叫厄爾巴的軍官直起身子,但仍然跪在地上,低著頭:“我是卑微的,女大君,我乞求寬恕。”他的語調是圓潤的,但聲音冰冷而刻板。 “我對此不會有太多寬恕,厄爾巴。”摩格絲抬起頭。蘇羅絲的樣子讓她又吃了一驚。這個女人的兩側頭髮都被剃光了,只剩下頭頂一道光亮潤滑的黑色長發,一直垂到背後。 “不過也許在你被處罰之後可以得到饒恕。快去報到!現在離開,快點!”蘇羅絲揮了一下手,在摩格絲眼前掠過一道光亮,是她的食指和中指上那些一寸長指甲的亮藍色閃光。 厄爾巴跪著鞠了個躬,然後迅速站起身,後退著出了房間。摩格絲這時才發現,其他士兵都沒有跟他們走進房裡。她還意識到一些別的事,厄爾巴在消失之前,最後瞥了她一眼,那道目光裡並沒有因為遭受懲罰而產生的怨恨,他只是在……思考。厄爾巴不會受到懲罰,這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 蘇羅絲掃了摩格絲一眼,這個女人一直仔細地握著她的淡藍色長袍,讓自己裙子露出一角,裙子是雪白的,上面差不多有幾百條皺褶。她的長袍上繡滿了藤蔓枝葉與盛開的紅色和黃色花朵。直到摩格絲站起身之後,她才向蘇羅絲正式轉過眼睛。 “你有沒有受傷?”蘇羅絲問道,“如果你受了傷,我會對他加倍處罰。” 摩格絲撣撣裙子,這樣就不必去看蘇羅絲臉上的假笑了,同時她也趁這個機會掃視了一下這個房間。四個男人和四個女人跪在牆邊,全都非常俊美,全都穿著……她立刻將目光轉向一旁。那種白色的長袍幾乎是透明的!在屏風的外側還跪著兩對女子,都是其中一人穿著灰衣服,另一人穿著繡有閃電花紋的藍色長裙,一條銀索連接著前者的頸圈和後者的手環。摩格絲距離她們很遠,無法確定,但那種心寒的感覺讓她明白,戴著頸圈的兩名女人是能夠導引的。 “我很好,謝謝——”一個巨大的形體趴伏在地板上,看上去很像一堆棕褐色的牛皮,卻在這時候動了起來。 “這是什麼?”摩格絲努力不顯出驚駭的樣子,但她沒能阻止自己喊出這個問題。 “喜歡我的勞帕嗎?”蘇羅絲的目光立刻轉到這只怪獸身上,巨獸抬起碩大的圓形頭顱,讓蘇羅絲搔了搔它的下巴。它讓摩格絲想到了一頭熊,但它的體積至少是最大的熊的一倍半,而且它的身上沒有毛髮,也看不清它的嘴在哪裡,在它的眼睛周圍環繞著一圈寬厚的骨脊。 “我得到亞蠻達拉加時,它還是一隻幼獸,那是在我的第一個正名日。它在那一年就第一次阻止了對我的暗殺,那時它只度過了成長期的四分之一。”她的這段話裡確實是包含著感情。蘇羅絲撫摸著這……勞帕……的頭,它便將嘴唇噘起,露出粗大鋒利的牙齒。它彎起前爪,每隻爪子上有六根長長的爪趾,隨著皮肉的收放,鋒利的爪尖時隱時現。它發出一串叫聲,低沉的聲音如同一百隻貓齊聲嚎叫。 “很壯觀。”摩格絲最後無力地說道。正名日?聽這女人的口氣倒是很輕鬆,她到底經歷過多少次暗殺? 那頭勞帕朝離開它的蘇羅絲發出嗚嗚的叫聲,不過很快又將頭埋進爪子裡。它沒有再去看蘇羅絲,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摩格絲身上,不時還會瞥一眼門口和箭縫般的窄窗戶,它的目光讓摩格絲感到有些惶恐。 “當然,無論一頭勞帕是多麼忠誠,它也不可能比得上罪奴。”這次蘇羅絲的聲音中沒有任何感情,“普拉和金晶在亞蠻達拉加眨眨眼時就能殺死一百名刺客。”隨著蘇羅絲說出這兩個名字,那兩名穿藍色裙裝的女人立刻拉了一下銀索,穿灰衣的女人立刻跪伏在地面上,就像那些穿著薄紗的人一樣。 “回歸之後,我們的罪奴多了許多,這片土地真是個獵捕馬拉斯達曼尼的好地方,”她又用不經意的語氣說道,“普拉曾經是個……白塔的女人。” 摩格絲的膝蓋搖晃了一下。兩儀師?她審視著那個卑躬屈膝、被稱作普拉的人,拒絕相信這一切。兩儀師不可能成為這樣的奴隸,不止是兩儀師,任何能夠導引的女人都應該能掙脫這根鎖鏈,掐死折磨她的人,即使是普通人也能這麼做。不,那個普拉不可能是兩儀師。摩格絲思忖著自己是否敢要求一把椅子。 “這很……有趣。”至少她的聲音仍然是穩定的,“但我不認為你請我來這裡是要和我聊兩儀師的事。”當然,她不是被請來的。蘇羅絲盯著她,除了左手的兩根長指甲微微顫抖了一下之外,全身沒有一根肌肉有絲毫抽動。 “瑟拉!”那名剃光半邊頭髮、有著冷酷面孔的女人突然喝道,“為女大君和她的客人準備卡芙!” 一名穿薄紗長袍的女人(她是那四人當中最年長的,但仍然很年輕)以優雅的動作跳起身,她像玫瑰花蕾般的嘴唇顯露出一點不悅的樣子,但她還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繪著鷹的屏風後面。片刻之後,她就捧著一隻托盤走了出來,托盤上放著兩隻白色的小杯子。她在蘇羅絲麵前跪了下來,低垂下頭,高舉托盤。摩格絲搖搖頭,安多的任何僕人如果被要求這麼做,或者是穿這種衣服,都會在盛怒中和主人斷絕關係。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從哪裡來?” 蘇羅絲用指尖拈起一隻杯子,將杯子上騰起的蒸氣深深地吸進鼻子裡。她向摩格絲一點頭,彷彿是向她下達許可的命令。摩格絲不喜歡這樣,但還是拿起另一隻杯子,淺啜一口。她立刻以驚愕的眼神盯著杯中的飲料,這種液體比任何茶汁都要黑,也更苦,無論多少蜂蜜都無法調和這種苦味。蘇羅絲卻將杯子放到唇邊,發出一陣愉快的嘆息。 “我們有許多事情必須談一談,摩格絲,但我會讓我們的第一次交談盡量簡短些。我們霄辰人回來是為了取回我們被偷走的東西,我們是至高王亞圖·潘恩崔·塔瑞奧的繼承人。”對於卡芙的喜悅在她的聲音中變成另一種喜悅,其中蘊含著期待與篤定。她更加認真地看著摩格絲的臉。摩格絲無法避開她的目光。 “我們的將再次屬於我們,偷竊並不能擁有,我已經在塔拉朋開始了我的職責,那個地方的許多貴族已經發誓遵從、等待並侍奉。不久之後,所有人都會立誓。他們的國王——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因為反對我而喪命。如果他被我活捉,為了他背叛水晶王座和王之血脈的罪行,他應該被釘到尖樁上。我還沒找到他的家人,給予適當的處置,但新的塔拉朋國王和帕那克已經向女皇——願女皇永生——和水晶王座立下了誓言。強盜們將被根除,塔拉朋不會再有戰爭和飢荒,人們將得到女皇羽翼的庇護。現在,我開始處理阿瑪迪西亞。很快地,全部國家都將向女皇——願她永生——跪倒,偉大的亞圖·鷹翼的直系子孫將成為他們永遠的主人。” 如果不是那名女僕已經帶著托盤離開,摩格絲一定會把手中的杯子放回去。黑色液體的表面沒有絲毫波動。那個女人的長篇大論對她而言大部分都毫無意義。女皇?霄辰?一年多以前曾經有許多謠言說亞圖·鷹翼的軍隊跨過愛瑞斯洋回來了,但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會相信,而現在,摩格絲認為即使是市場上最饒舌的人也不會談論這個話題了。這會是真的嗎?不管怎樣,她真正明白的信息並不多。 “所有人都尊敬亞圖·鷹翼之名,蘇羅絲……”那個冷酷臉龐的女人惱怒地張開口,但她的女大君揚起一根藍色的指甲,阻止她發出聲音。 “但他的時代早已過去,這裡的每一個國家都有悠久的血脈傳承,沒有國家會歡迎你和你的女皇統治。如果你已經佔據了塔拉朋的某些部分……”蘇羅絲深吸了一口氣,發出嘶聲,雙眼閃爍著光芒。 “記住,這是一片諸多患難的土地,人們分裂割據,彼此攻殺。阿瑪迪西亞不會輕易陷落,有許多國家在知道你們之後一定會來支持它的。”真的會這樣嗎? “無論你們有多少人,你們會發現你們的目標並不是那麼容易實現。我們以前面對過許多巨大的威脅,並且克服了它們。我建議你在被毀滅之前恢復和平。”摩格絲記得那個陰極力沸騰的夜晚,她努力不去看那些……罪奴(蘇羅絲是這樣稱呼她們的?)。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沒有去舔自己乾澀的嘴唇。 蘇羅絲的臉上又掛上了那副微笑的面具,她的眼睛如同寶石般爍爍放光。 “所有人都必須做出選擇。總有人會選擇遵從、等待和侍奉,他們會在女皇的名義下統治諸國。願女皇永生。” 她拈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顫,兩根長指甲晃了一下。那個冷酷的女人立刻喝道:“瑟拉!天鵝舞!” 蘇羅絲繃緊了嘴唇。 “不是天鵝,亞紋,你這個瞎眼的傻瓜!”她低聲說道。模糊的發音讓摩格絲難以聽清楚她的話。那種凍結的微笑立刻又回到她臉上。 名叫瑟拉的女僕重新從牆邊站了起來,以古怪的姿勢跑到房間中央。她踮著腳尖,手臂伸展在背後,踩在聖光之子的金色太陽上,開始舞蹈。她的手臂像翅膀般一張一合,然後她彎腰屈膝伸出左足,雙臂展開,直到手臂、身體和右腿變成一條傾斜的直線,彷彿在乞求什麼。只裹著一層白紗的肉體充滿了妖媚的氣息。隨著舞蹈的繼續,摩格絲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燙。 “瑟拉是個新人,還沒完成訓練。”蘇羅絲喃喃地說,“這樣的舞蹈經常是由十或二十名達科維共同表演的,他們必須是經過選擇、血緣和身體都清潔而美麗的男女,但有時候看一個人的獨舞也是件快樂的事。擁有美麗的東西是令人愉快的,不是嗎?” 摩格絲皺起眉,人怎麼可能是被別人擁有的東西?蘇羅絲之前說“給予適當的處置”,摩格絲通曉古語,她對“達科維”這個詞感覺很陌生,不過她還是想到了這個詞的意思——“被擁有的人”。這實在是令人厭惡,太可怕了! “難以置信,”她乾澀地說,“也許我應該離開,那樣你就可以好好欣賞這個……舞蹈了。” “等一下,”蘇羅絲說,她還在一邊微笑一邊看著瑟拉,摩格絲則一直避免去看那個女僕,“就像我說的一樣,所有人都要做出決定。塔拉朋的舊國王選擇了反叛,以及死亡。那名舊帕那克成為階下囚,卻仍然拒絕立誓。我們都有屬於我們的位置,除非受到女王的拔擢,那些拒絕留在正確位置上的人就是走上了窮途末路。瑟拉的姿態很優雅,亞紋教得很努力,所以我想,不需幾年,瑟拉就能學會將這些舞蹈的技巧與她的優雅結合在一起了。”那張微笑的臉轉向摩格絲,寶石般的眼睛閃爍著光澤。 這名霄辰女大君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那名跳舞的僕人怎麼了嗎?蘇羅絲一直提到她的名字,似乎是在強調什麼。但……摩格絲猛地轉過頭,盯著那個女人。現在那個女人又踮起了腳尖,雙手平伸合在一起,手臂伸展到了極限。 “我不相信,”摩格絲驚愕地說,“我不相信!” “瑟拉,”蘇羅絲說,“你在成為我的財產前叫什麼名字?你曾經有過什麼頭銜?” 瑟拉就以那種伸展的姿勢停住了,她顫抖著,有些慌亂地向四周望著。看見亞紋時,她開始顯露出恐懼;看到蘇羅絲,她的眼裡只剩下恐懼。最後她喘息著說:“瑟拉曾經被稱為愛麥瑟拉,希望女大君喜歡,瑟拉曾經是塔拉朋的帕那克,希望女大君喜歡。” 摩格絲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板上撞成了碎片,黑色的卡芙濺了一地。摩格絲從沒見過愛麥瑟拉,但她曾經聽別人描述過愛麥瑟拉的樣貌。不,有許多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會有黑色的大眼睛和玫瑰花蕾般的嘴唇。普拉絕對不是兩儀師,這個女人…… “舞蹈!”亞紋喝道。瑟拉立刻收回瞥向蘇羅絲的目光,又開始動作,無論她是誰,顯然她現在只是在想著不要犯錯。摩格絲努力壓抑下自己嘔吐的衝動。 蘇羅絲向前邁了一步,面孔如同深冬般寒冷。 “所有人都要面對選擇,”她的聲音能在鋼鐵上留下烙印,“我的一些俘虜說你在白塔中待過。根據法律,任何馬拉斯達曼尼都不能逃脫制裁,但我發誓,你——雖然你直呼我的名字,並拒絕相信我說的話——不會遭受這樣的命運。”她的聲音清楚地表示出摩格絲沒什麼可供選擇的命運,微笑的面具又回到她的臉上。 “希望你會選擇立下誓言,摩格絲,你將在女皇的名義下繼續統治安多,願女皇永生。”對話以來第一次,摩格絲可以確定這個女人在說謊。 “明天我會再和你談談,或許後天吧!如果我有時間的話。” 蘇羅絲轉過身,不急不緩地走過那名孤單的舞者,坐回她的高背椅中,以優雅的姿勢調整好自己的長袍。亞紋又在吼叫了,她似乎不知道別的說話方式:“全都起來!天鵝舞!”跪在牆邊的年輕男女立刻跳起來跑到瑟拉身邊,他們在蘇羅絲的椅子前排成一條直線。現在,只剩下勞帕還在註意著摩格絲,摩格絲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被忽略,她攏起自己的裙子和尊嚴,離開了。 當然,她一個人沒走多遠,就看見那些穿著紅色和黑色盔甲的士兵如同雕像般站在前廳,擎著紅黑色穗子的長矛,被漆紋頭盔裹住的面孔毫無表情,昆蟲顎骨般的面甲下射出一道道嚴厲的目光。其中一名並不比摩格絲高多少的士兵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旁,一直到了她房間。現在她房間門口站了兩名佩劍的塔拉朋人,他們穿戴漆著橫條紋的鋼製胸甲,他們深深鞠了個躬,雙手一直垂到膝頭。摩格絲本以為這是在向她行禮。但這時她的護衛說話了: “記住榮耀。”他的嗓音沙啞乾澀。塔拉朋人直起腰,沒有瞥摩格絲一眼,只是繼續聽他說道:“小心看著她,她還未立誓。”鋼製面甲上的黑眼睛向摩格絲閃動了一下,然後他們又向霄辰人鞠了個躬。 摩格絲一直告誡自己不要著急,但是在她身後的房門一被關上,她立刻就靠在門板上,開始試著整理自己混亂的思緒。霄辰人和罪奴,女皇、誓言、違背誓言的人,莉妮和布琳站在房間中央看著她。 “你知道了些什麼?”莉妮耐心地問,語氣就像是問還是孩子的摩格絲今天的閱讀功課做好了沒。 “噩夢和瘋狂。”摩格絲嘆了口氣。她忽然抬起頭,焦急地望向房間各處。 “他……那些男人去哪裡了?” 布琳用嘲諷的語氣回答摩格絲沒有問出口的問題:“塔蘭沃尋找線索去了。”她的拳頭叉在腰間,一臉嚴肅。 “藍格威跟他一起走了,還有貝瑟。你知道了什麼?那些……霄辰人是什麼人?”她皺起眉,這個名字對她而言還很陌生。 “我們只聽到了這些。”莉妮的目光像針一樣釘在她身上,她卻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 “現在我們要怎麼做,摩格絲?” 摩格絲從這兩個女人中間衝了過去,跑到窗前。這裡的窗戶並不是狹窄的箭孔,從窗口可以俯瞰二十幾尺外的院子。那裡有一隊沒戴帽子、衣衫凌亂的男人,其中一些人身上還纏著帶血的繃帶,他們蹣跚地走過院子,旁邊是擎著長矛的塔拉朋士兵。幾名霄辰人站在附近的一座高塔頂端,從城垛間向遠處眺望,其中一名霄辰人頭盔上裝飾著三根細長的羽毛。一名女子出現在院子對面的一扇窗前,閃電花紋和紅色條紋在她的胸衣上非常顯眼,她正皺緊眉頭盯著下面的白袍眾囚徒。那些蹣跚而行的囚徒看上去都很呆滯,似乎仍然無法相信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要怎麼做?摩格絲害怕做出決定。看起來,在最近幾個月裡,即使她只是決定早餐是否有水果,也會導致災禍。只是一個決定,蘇羅絲這樣對她說,幫助這些霄辰人佔領安多,或者……這是她能為安多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戰俘隊伍的末端出現了,後面也跟了一些塔拉朋人,那些在院子里站崗的塔拉朋人加入到後來的這群同胞之間,一同走過院子。只要跳下這段二十尺的距離,蘇羅絲就會失去控制安多的鑰匙,也許這是懦弱的行為,但摩格絲早就是名懦夫了。不過,安多女王不該就這樣死掉。 摩格絲悄聲說出那段不能撤銷的話,在此之前,安多的千年曆史中這段話只出現過兩次。 “光明在上,我將傳坎家族的家主之位讓與伊蘭。光明在上,我斷絕與玫瑰王冠的一切關係,由獅子王座上遜位,並將這一切交與伊蘭——傳坎家族的家主。光明在上,我將我自己交與安多的伊蘭,我將服從她的一切意志。”這並不能真的讓伊蘭成為女王,但這至少可以將道路掃清。 “你在笑什麼?”莉妮問。 摩格絲緩緩轉過身。 “我在想伊蘭。”老保姆和她之間有一段距離,不會聽到她剛才說的話。 但莉妮已經睜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立刻離開那裡!”她喊道,並且立刻付諸行動——抓住摩格絲的手臂把她從窗口拉開。 “莉妮,你忘記自己的身份了!你早就不是我的保姆!”摩格絲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直視莉妮那雙被嚇壞的眼睛並不容易,莉妮從不曾害怕過任何事。 “我做的是最好的,相信我。”她溫和地對莉妮說,“已經沒有其他辦法——” “沒有其他辦法?”布琳惱怒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她抓住裙子的雙手不停地顫抖,很顯然,她更想抓住的是摩格絲的喉嚨。 “你在幹什麼傻事?如果霄辰人認為是我們把你推下去的該怎麼辦?”摩格絲抿緊嘴唇,她的心思已經變得這麼容易被識破了嗎? “閉嘴!”莉妮從沒生氣過,也沒提高過音量,但這兩樣現在她都做了。她滿是皺紋的臉漲紅,一隻乾瘦的手也抬了起來。 “管住你的嘴,否則我就一巴掌讓你變得比現在更傻!” “如果你想甩人巴掌,就找她吧!”布琳喊道,“摩格絲女王!她會把你、我和我的藍格威送到絞刑架上去,還有她寵愛的塔蘭沃,這都是因為她的心胸比老鼠還窄!” 門開了,塔蘭沃走進來,這也讓房裡的吵嚷戛然而止,沒有人想在他面前叫喊。莉妮假裝檢查摩格絲的袖子,彷彿它需要縫補,這時貝瑟和藍格威也跟著塔蘭沃走了進來。布琳裝出一副輕快的微笑,撣了撣裙子。當然,男人們什麼都沒注意到。 摩格絲卻注意到了很多,塔蘭沃的腰間有了佩劍,還有貝瑟,連藍格威也掛了一把劍,只是他的是短劍,比其他任何武器相比,藍格威更喜歡使用他的雙拳。還沒等摩格絲開口詢問,最後走進來的那名瘦小的男子已經謹慎地關好了門。 “陛下,”塞班·巴爾沃說道,“請原諒我的冒犯。”就連他的鞠躬和微笑也顯得乾癟卻精確無誤。當他的目光離開摩格絲,閃到別的女人身上時,摩格絲相信培卓·南奧的私人秘書已經註意到房裡的氣氛。 “見到您讓我很吃驚,塞班先生。”摩格絲說,“聽說您和艾阿蒙·瓦達之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艾阿蒙曾經對摩格絲說過,如果他看見塞班,他一定會把那個老頭子踢出城堡去。塞班微笑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知道艾阿蒙說的話。 “他有一個讓我們全部離開這裡的計劃,”塔蘭沃插嘴說,“今天,現在。”他看了摩格絲一眼,彷彿她並不是一名女王。 “我們接受了他的建議。” “怎麼做?”摩格絲緩緩地問,她努力讓自己的雙腿站直。這個膽小的老光棍能幫什麼忙?逃走。她非常想坐下來,但她不能坐,特別是在塔蘭沃以那種眼神看著她時,當然,現在她不是他的女王了,但他還不知道這點。這時,摩格絲又想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麼?塞班先生,我不會拋棄任何幫助,但為什麼你要冒這種風險?霄辰人如果發現你的行動,一定會讓你後悔莫及的。” “在他們來到之前我就已經在安排計劃了。”他小心地說,“把安多女王留在艾阿蒙手裡似乎……很不明智,而且艾阿蒙也應該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我知道我不像是個值得信任的人,陛下……”他謙遜地用手摀住嘴,咳嗽了兩下。 “……但這個計劃會有效的,實際上,霄辰人讓它的實行更容易了。如果沒有他們,也許這幾天裡我還沒辦法把它安排好。在這座剛剛被他們征服的城市裡,只要是向他們立誓的人都能得到相當大的自由度。就在日出後不到一個小時,我已經得到隨意出入的許可。而且我可以最多帶十人集體行動,只要這十個人都立下了棄絕阿瑪多的誓言。他們相信我要去買酒,所以我能準備運酒的馬車,就在東邊。” “一定是陷阱。”摩格絲的語氣很苦澀。與其落入陷阱裡,還不如從那扇窗口落下,“他們不會允許你把關於他們的訊息傳出去。” 塞班揉搓著雙手,把頭側向一邊,然後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實際上,陛下,我考慮過這點,給我許可令的軍官說這沒關係。他的原話是,'向你遇到的任何人描述你見到的一切,讓他們明白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擋我們。不管怎樣,這片土地上的人很快就會明白這一點了。'今天早晨我已經看見幾名立誓的商人帶著他們的馬車隊走了。” 塔蘭沃靠近摩格絲,有些太靠近了,摩格絲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 “我們接受了他的幫助。”他在她耳邊悄聲說道,“如果我必須捆住你,堵上你的嘴,他也會有辦法帶我們出去。他似乎有些門路。” 摩格絲直視著他的眼睛,那扇窗戶,或者……一個機會。如果塔蘭沃能管住自己的舌頭,也許她早已經做出決定了。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我接受它,塞班先生。”她向旁邊跨了一步,這樣就不必避開塔蘭沃才能看見塞班了。靠近這個男人總讓摩格絲感到困擾,他太年輕了。 “首先要做什麼?門口的那些衛兵應該不會讓我們出去。” 塞班低下頭,彷彿已經收到摩格絲的質疑。 “恐怕他們必須遭遇一些意外,陛下。”塔蘭沃握了一下腰間的匕首,藍格威抖了抖拳頭,就像剛才那隻勞帕屈伸爪子。 摩格絲不相信事情能如此簡單,但他們很快就收拾好一切能帶走的東西,房門外那兩名塔拉朋人也被順利地塞進她的床底下。他們走到城堡大門時,摩格絲緊緊拉住防塵的亞麻斗篷,因為肩上的包袱而顯得有些笨拙。她向門衛鞠躬,雙手一直垂到膝頭,就像塞班教她的那樣,塞班則向衛兵說他們全都已經立誓遵從、等待和侍奉,摩格絲則一直在想該如何確保自己不會被活捉回去。直到他們騎著塞班備好的馬,通過最後一道崗哨,離開阿瑪多時,摩格絲才相信這個計劃是可行的。當然,塞班也許會期待救出安多女王能得到某些好處,摩格絲還沒告訴其他人這已經是歷史了。她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這件事別人不需要知道,為這件事後悔是毫無意義的。現在,她要看看沒有王座的生活可以是什麼樣子,而且這種生活應該遠離一個太年輕、太令人困擾的男人。 “為什麼你的微笑顯得這麼傷心?”莉妮問。她拉住韁繩,讓她那匹兩肋瘦癟的棕色母馬靠近摩格絲,那匹馬看上去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摩格絲的棗紅馬也好不了多少,他們之中沒有人騎好馬。霄辰人會放過塞班,但他們不會放過戰爭必須的良駒。 “前面還有很長一段路。”摩格絲對自己說,然後踢了一下坐騎,強迫它裝出一副奔跑的樣子,追上了塔蘭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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