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8·匕首之路

第22章 第十七章在冰上

距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一支隊伍已經騎馬離開了兩儀師營地。除了鞍韉皮革的摩擦聲和馬蹄踏碎雪殼的輕響,這支隊伍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偶爾會有一匹馬打個響鼻,或者兩件金屬物品撞擊在一起,但這些聲音也都轉瞬即逝。月亮已經落下地平線,只有星光還在天空中閃爍,不過覆蓋大地的白色雪氈在黑暗中滲進一片微光。當第一縷朝霞出現在東方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一個小時,或者更多時間,不過他們並沒有走很遠。在一些寬闊的路面上,艾雯能夠讓戴夏以慢速奔跑,一片片白色的雪霧在馬蹄前濺起。但在大部分時間裡,馬匹只能行走,而且步伐不能太快。在稀疏的樹林中,積雪已經很厚了,樹枝上也鋪滿一層雪粒。橡樹、松樹、酸膠樹、羽葉木,還有艾雯認不出的樹木,與乾旱時相比,全都顯得濕漉漉的,一副頹唐的模樣。今天是亞朗姆節,但這裡不會有什麼烤蜂蜜蛋糕,只願光明能在今天讓某些人大吃一驚吧。

太陽緩緩地爬上天空,如同一個黯然的金球,沒有釋放出任何熱量,每一次呼吸都會讓喉嚨感到疼痛,並且在嘴前化成一股白煙。一陣風吹過,不算很強,但已讓人感到凜冽。西方,黑雲正向北滾滾壓去,那裡就是他們要去的安多。艾雯為那些烏雲下的人感到一點可憐,並且有些慶幸那些烏雲正在朝遠離他們的方向移動。 如果讓她再等一天,她大概會發瘋。昨晚她根本無法入睡,不是因為頭痛,而是因為煩躁的心情。因為缺乏休息而導致的不安、絲絲縷縷的恐懼如同從帳篷下緣捲進的冷風。但她並不累。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根被壓緊的彈簧,全身充滿了瞬息爆發的能量。光明啊,任何一點不慎都有可能導致可怕的後果。 這是一支頗為壯麗的隊伍,領隊的是白塔的旗幟——塔瓦隆白火被螺旋形的七色圍裹在正中,每一種顏色代表了一個宗派。這是在沙力達秘密縫製的,它一直和評議會鑰匙一起放在箱底,直到現在才被拿出來裝點門面。一千名重甲騎兵組成的近衛隊配備著全套長槍、劍、釘錘和戰斧,這在邊境國以南是非常少見的。近衛隊的指揮官是一名獨眼的夏納人,那個人的眼罩上繪著色彩濃烈的圖畫。艾雯覺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之時,已經是一個紀元以前的事情。

烏諾·諾斯塔從頭盔的鋼柵護面之後瞪著那些樹,像是要看透每一個有可能隱藏著敵人的樹叢。他的部下都和他一樣,警覺地在馬鞍上挺直了身子。 在隊伍前方視野的邊緣,有一隊戴著頭盔、只披掛了前後護胸甲的騎兵,他們的斗篷都在身後飄飛著,每個人都是一隻戴騎馬手套的手抓著韁繩,另一隻手握著短弓。在大隊的左右兩側和後方也各有一千人馬,負責巡邏和護衛任務。加雷斯·布倫不認為安多人會有欺詐的行為,但他告訴艾雯,他以前在這樣的事情上犯過錯誤,而且這裡還有莫蘭迪人。而且愛莉達,甚至是暗黑之友都有可能派出刺客。只有光明知道暗黑之友會在什麼時候決定殺人,以及為什麼。雖然沙度人應該距離這裡很遠,但在他們發動襲擊之前,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會在什麼地方;即使是強盜也可能對一支小小的隊伍下手。布倫爵士不是一個心存僥倖的人,艾雯對這一點很高興,而且,今天她想要有盡可能多的見證人在場。

艾雯走在旗幟前面,雪瑞安、史汪和布倫跟在她身後,他們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布倫爵士輕鬆地坐在馬鞍上,他呼出的白霧在護面甲上掛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但艾雯能看出,他的平靜正說明了他思想的激流——他必須戰勝的激流。史汪騎馬的姿勢非常僵硬,以這樣的姿勢,他們還沒到達目的地,史汪就已經會全身酸痛了。她一直盯著北方,彷彿已經看見了那片湖。有時候她會自顧自地點點頭,或者是搖搖頭,史汪只有在不安的時候才會這樣。對於即將到來的會談,雪瑞安所知道的並不比宗派守護者更多,但她顯得比史汪更加緊張。她面色凝重,不停地在馬鞍上挪動身體,不知為什麼,她的綠眼睛裡閃著怒氣。在旗幟後面,全體白塔評議會排成兩列縱隊,她們都穿著華美的絲綢、天鵝絨和裘皮衣服,斗篷上繡著塔瓦隆之火。即使是平日里身上飾物只有一枚巨蛇戒的人,今天也都穿得煥然一新,戴上了營地珠寶儲存中最好的首飾。而護法們只是披上變色斗篷,就已經顯得比兩儀師更加壯觀奪目了,那些斗篷在風中飄擺著,幻化出不同的色彩,讓他們身體的絕大部分都難以被看見。後面跟著的是僕役,每一名姊妹都帶著兩到三個人,他們也都騎著營地中能找到的最好的馬。除去那些牽著馱馬的僕役以外,那些騎馬的僕人甚至有可能被看作是低階貴族。營地中的每一口箱子都被塗上鮮亮的色彩,拿出來裝飾這支隊伍。

也許因為沒有護法,宗派守護者黛蘭娜讓哈麗瑪騎著一匹模樣精壯的白色母馬,走在她身邊。她們兩個人幾乎是並轡而行。有時候,黛蘭娜會傾過身子和哈麗瑪說幾句話,但哈麗瑪顯然是太興奮了,並沒有註意聽黛蘭娜在說些什麼。理論上,哈麗瑪是黛蘭娜的秘書,但所有人都相信,這位莊嚴的白髮兩儀師對於這名熱情的黑髮鄉下女子的關係更像是慈愛,或者是友誼。艾雯曾經見過哈麗瑪的手,那上面有著小孩子剛剛學寫字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壓痕。今天,哈麗瑪穿得像兩儀師一樣華貴,身上的寶石一點也不比黛蘭娜少。那一定都是黛蘭娜給她的。每當一陣風吹開她的天鵝絨斗篷時,都會裸露出面積大得令人吃驚的胸部。她也總是笑著將斗篷再攏好,卻絕不承認她比兩儀師感到更寒冷。

這一次,艾雯很高興那些宗派守護者送了她那麼多漂亮衣服,讓她能夠在穿著上有壓倒性優勢。她的藍綠色絲衣上裝飾著白色緞帶和許多珍珠,珍珠綴飾甚至一直延伸到她的手套上。在挑選衣服的最後時刻,她選中了羅曼妲送給她的一件白貂皮鑲邊斗篷,和蕾蘭送給她的翡翠、白貓眼石耳墜和項鍊。她用來裝飾頭髮的月長石是姜雅送她的。今天玉座必須足夠輝煌燦爛。 就連史汪今天也穿得彷彿是要參加舞會一樣,她披著裝飾奶油色緞帶的藍色天鵝絨斗篷,脖子上掛著用珍珠串成的飾帶,頭髮上繫著更多緞帶。 羅曼妲和蕾蘭率領著宗派守護者,緊緊跟在持旗士兵身後,以至於那名士兵不時會緊張地回頭瞥一眼,催促坐騎向前一點。艾雯拼命克制自己,一路上只回了一兩次頭,但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就射在她的肩胛骨之間。她們全都認為艾雯只是一件被緊緊繫住的包袱,但她們全都在猜測,那根繩頭握在誰的手裡。哦,光明啊,一定不能出錯,現在一定不能。

除了兩儀師的隊伍以外,白雪皚皚的大地上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動靜。一隻鷹伸展雙翼,在冰冷的藍天上盤旋了一陣,又向東飛去。艾雯有兩次看見黑色尾巴的狐狸在遠處奔跑,它們的皮毛還是夏季的。有一次,一頭叉角高聳的大鹿在遠處的樹林中晃了一下,又不見了。一隻野兔從貝拉的蹄下跳出來,幾下就沒了踪影,卻把那匹長毛母馬驚得昂起了頭。史汪驚呼一聲,抓住韁繩,她似乎以為貝拉要衝出去一樣,當然,貝拉只是責備般地打了個響鼻,就繼續不緊不慢地走了下去。艾雯高大的花斑閹馬卻接連倒退了兩步,雖然那隻野兔根本沒有靠近它。 史汪低聲嘟囔了幾句,她用了不少時間才理順貝拉的韁繩。她一騎到馬背上,脾氣就會變得很糟糕,如果有可能,她在行軍的時候總是會待在馬車上。不過今天她的脾氣真是糟糕得厲害,當然,原因很清楚,看看她瞥向布倫爵士的火烈目光就明白了。

即使布倫注意到史汪的眼神,他也沒有任何表示。他是唯一沒有更換華服的人,看上去,他和平時沒有什麼區別,樸素,稍顯風霜;一塊經歷過暴風雨的石頭,還能輕易承受更多的暴風雨。不知為什麼,艾雯很高興他沒有聽從宗派守護者們的吩咐,穿上光鮮筆挺的衣服。她們確實需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印象,但艾雯覺得布倫現在的樣子已經棒極了。 “這是一個騎馬的好天氣,”過了一會兒,雪瑞安說道,“沒有任何事比在雪中騎馬更能讓頭腦清醒。”她的聲音很低,然後看了一眼仍然在小聲嘀咕的史汪,微微一笑。 史汪什麼都沒有說——在這麼多雙眼睛前面,她也沒辦法說什麼話,但她狠狠地瞪了雪瑞安一眼,彷彿是在說,過後一定會去找她理論。那名火色頭髮的女人突然轉過頭,有一點瑟縮的樣子,她的斑點灰母馬展翼跳起一步,雪瑞安過於用力地將它按了下去。她對於任命她為初階生師尊的那個人從沒有表示過什麼感激之意,而且,像大多數處於這個位置上的人一樣,她有許多理由責備史汪。這是雪瑞安向她發誓以後,艾雯在她身上找到的唯一缺陷,而雪瑞安則否認這一點。作為撰史者,她不應該像其他發過誓的姊妹那樣從史汪那裡接受命令。但艾雯立刻就明白了雪瑞安的真實用意。這不是雪瑞安第一次想要設下魚鉤了。史汪堅持要由她自己來對付雪瑞安,現在她的自尊已經太過脆弱,所以艾雯不能拒絕她這個要求,除非事情已經脫離了控制。艾雯只希望能有辦法讓行進的速度更快一些。史汪又開始喃喃自語了,雪瑞安顯然想要找一些不會引起爭吵的話題來說。所有這些人都在一邊嘀咕著,一邊偷瞥著艾雯,像是她們想從她身上找到自己的出路一樣。過了一會兒,就連布倫那種冷靜泰然的樣子也讓艾雯感到厭倦。艾雯發現自己正在想一些說出來可能會讓布倫心神不寧的事情。不幸的是——或者,也許要說,幸運的是——艾雯完全想不起任何能產生這種作用的事情。但如果她還要再這樣等下去,她覺得自己也許會失去所有耐性。

太陽正在向天頂攀爬,隊伍還在一里一里地向前挪動。終於,在前方哨探的一名騎兵轉過身,舉起了一隻手。匆匆向艾雯致歉以後,布倫就策馬飛馳了出去。布倫的棗紅色閹馬旅者雖然身體強健,在雪地上奔馳卻仍然難免有些步伐不穩。不過布倫很快就追上了那些哨兵,和他們說了幾句話以後,哨兵們又分散到樹林裡去了,只有布倫在原地等待著艾雯和其他人。 當布倫回到艾雯身邊時,羅曼妲和蕾蘭也來到他們近前,這兩位宗派守護者甚至沒有向艾雯打一個招呼,就直接用兩儀師冰冷的目光盯住了布倫。在這種目光中動搖的男人無以計數。不過,兩位宗派守護者現在卻也不得不彼此偷換一個眼神,她們似乎並沒有發覺她們正在做什麼。艾雯希望,如果她們能有她一半那麼緊張,她就滿意了。

兩儀師的目光落在布倫身上,如同雨水落在岩石上。布倫向宗派守護者們微一鞠躬,但他說話的對象卻是艾雯。 “她們已經到了,吾母。”這沒有超出預期。 “像我們一樣,他們帶了盡量多的人,但他們只停留在湖北岸。我已經派哨兵去確認沒有人繞湖過來,不過我認為他們不會這樣做。” “就讓我們希望你是正確的吧。”羅曼妲用嚴厲的語氣對布倫說道。蕾蘭的聲音則更加冰冷:“最近你的判斷並非總是正確了,布倫爵士。”她的聲音如同一把冰鑄的刀子。 “你說得沒錯,兩儀師。”布倫又微微鞠了一躬,但他說話的對象依舊是艾雯。像史汪一樣,現在布倫已經公開成為艾雯這方的人,至少評議會是這樣認為的。艾雯希望評議會不知道她和布倫的關係有多牢固;但她希望自己能知道這個關係有多牢固。 “還有一件事,吾母,”布倫繼續說道,“塔曼尼也在湖東岸,他帶著大約一百名紅臂隊。這麼小的一支隊伍不足以造成什麼麻煩,而且我認為他並不想製造麻煩。”

艾雯點了一下頭。不足以造成什麼麻煩?塔曼尼一個人就足夠了!她的嘴裡泛起一股膽汁的味道。現在——絕對——不能——出錯! “塔曼尼!”蕾蘭喊了一聲,她的冷靜也隨之破碎,她一定像艾雯一樣緊張。 “他怎麼會知道?如果你已經將真龍信眾納入你的計算之中,布倫爵士,那麼你真的還要再學學什麼是以防萬一!” 羅曼妲的話音在這時壓過了蕾蘭:“這只會讓你蒙羞!你說你剛剛得知他也在這裡?如果是這樣,那麼你的名聲也只是個一戳就破的氣泡而已!”看樣子,今天兩儀師們的鎮靜相當薄弱。她們還在發脾氣,但布倫已經策馬前進了,只是在不得不有所響應的時候,他才會說上兩句:“正像你說的那樣,兩儀師。”當艾雯今天早晨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曾經更加嚴厲地訓斥過布倫,但布倫同樣沒有任何反應。史汪終於哼了一聲。當宗派守護者們驚訝地看著她的時候,她的雙頰立刻變成了紅色。艾雯幾乎要搖頭了。史汪肯定愛上了布倫。肯定需要有人和她談一談!不知為什麼,布倫在微笑,那也許只是因為他終於擺脫了宗派守護者們的注意。 樹林變成了一大片開闊地。現在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蘆葦和香蒲在雪地上形成一條黃褐色的環帶,標示出湖的邊緣,湖面現在只是一片大致為橢圓形的平坦雪原。在冰凍的湖面上已經立起了一座藍色的大遮陽帳。一小群人正在那裡忙碌。十幾匹馬被僕人牽著,立在旁邊。微風吹起一串串飄帶和幾面旗幟,也將一陣陣發號施令的微弱喊聲帶到艾雯耳邊。更多的僕人加入了工作的人群。很顯然,他們到這裡的時間也不久,還沒有完成準備工作。 大約在一里以外的樹林中閃爍著幾點金屬的光亮。那是許多金屬。塞滿了全部北方的湖岸。在東邊,很靠近大帳的地方,百名紅臂隊沒有任何要隱藏自己的意思,只是牽著馬,站在香蒲叢旁邊。當塔瓦隆的旗幟出現時,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紛紛向這裡指指點點。在大帳邊上的人也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這裡望過來。 艾雯一直讓坐騎走到冰面上才停下來。她開始按照初階生時所學的那樣,想像自己是一朵向太陽開放的玫瑰花。她並沒有擁抱陰極力,但這樣做所產生的平靜心情對她很有用。 史汪和雪瑞安跟在她身後。再向後面是宗派守護者和她們的護法及僕人。只有布倫爵士和旗手繼續向前走去。喊聲從後方傳來,讓艾雯知道烏諾正在命令他的武裝騎兵沿湖岸排成數組。輕騎兵負責掩護重騎兵的兩翼。他們絲毫沒有放鬆警惕。這片湖面被選作會談地點的原因之一,是這裡的冰層已經厚到足以承載一定數量的馬匹,但仍然無法負擔成千上百人的大部隊。這讓雙方都沒有機會動用武力。當然,一座位於弓箭射程以外的帳篷並不能脫出至上力的作用範圍之外——只要它能被導引至上力的人看見。但即使是世界上最壞的男人也知道,他在兩儀師身邊是安全的,除非他主動威脅到兩儀師。艾雯重重地呼了一口氣,開始讓自己重新獲得平靜。 向玉座猊下致敬的正確方式應該是讓僕人奔跑過來,呈上熱飲和用熱石塊保溫的熱毛巾;貴族們則要親手接過玉座猊下的韁繩,並送上亞朗姆節應有的亞朗姆之吻。那邊的人群中應該不缺乏僕人,但沒有人從大帳旁邊走過來。布倫下了馬,親手牽住戴夏的韁繩。在昨天為艾雯添換木炭的那名細瘦年輕人跑過來扶住了艾雯的馬鐙。他的鼻子上還是掛著鼻涕,不過,今天他穿上了一件稍有些肥大的大紅天鵝絨外衣,披上了一條亮藍色的斗篷。這讓他比站在對面的那些貴族還要光彩耀人。那些貴族大多只穿著厚實的羊毛衣服,沒有什麼配飾,幾乎看不到任何絲綢和緞帶。下起大雪的時候,他們肯定已經在行軍途中了,那時他們只能在匆忙中找出一些合身的寒衣。不過實際上,今天這名年輕人的穿著幾乎要比匠民還要花俏。 遮陽大帳的地面上已經鋪好了地毯,四周點起了火盆。不過冷風把熱量和煙氣都吹走了。遮陽帳裡面相對著擺了兩排椅子,每一排八把,他們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兩儀師。一些貴族交換著驚惶的眼神,他們的一些僕人則絞著雙手,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他們其實不必如此。 這些椅子的形狀不盡相同,不過至少在尺寸上沒有太大差別,而且鍍金、雕花和破損的程度也都差不多。那名細瘦的年輕人和許多其他僕人跑進大帳,在貴族們緊皺雙眉的注視中,甚至沒有說一句話,就將那些為兩儀師準備的椅子挪到雪地裡,之後又跑回來,幫助這邊的僕人卸下馱馬上的擔子。這過程中始終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很快,艾雯和全體評議會的座位都安排好了。這些都只是簡單的凳子,但全都被打磨得閃閃發亮。每張凳子都用一個大箱子墊高,箱子上覆蓋了與座位主人所屬宗派顏色相符的布。座位一直排列到遮陽帳的兩端。艾雯的座位在所有座位的最前面,她的箱子上覆蓋著七色布匹,就如同她的聖巾一樣。為了準備這些,兩儀師營地裡昨天足足亂了一夜,先是要找到足夠的蜂蠟打磨這些凳子,然後又要找到顏色合適的上等布匹。 當艾雯和宗派守護者們就座的時候,她們比那些坐椅子的貴族要高了一尺有餘。艾雯曾經對這種安排有所疑慮,但對方的冷漠反倒讓她安下了心。即使是最窮困的鄉下農夫也會在亞朗姆節給經過門口的流浪者一杯水、一個吻。她們不是來這裡求告的乞丐,她們不是普通人,她們是兩儀師。 護法們站在他們的兩儀師身後。史汪和雪瑞安隨侍在艾雯身旁。姊妹們傲慢地卸下斗篷,收起手套,以強調寒冷對她們莫可奈何,而那些貴族只能將斗篷緊緊地裹在身上。在外面,塔瓦隆之火飄揚在凜冽的寒風中。只有哈麗瑪坐在黛蘭娜的凳子旁邊,用灰色布覆蓋的箱子邊線,似乎與兩儀師的陣勢不大切合,但她一雙綠色的大眼睛瞪著那些安多人和莫蘭迪人,充滿了挑戰的意味,絲毫沒有減弱兩儀師的威儀。 當艾雯坐到最前面的位置上時,那些貴族中有幾個人睜大了眼睛,但也只是很少幾個而已,沒有人真正顯出吃驚的神情。大概他們已經聽說過少女玉座的事情了,艾雯冷冷地想,好吧,還曾經有過比我更年輕的女王呢,在安多和莫蘭迪也不例外。她平靜地點點頭,雪瑞安指了一下那排椅子。無論是誰先到、誰搭起的這座遮陽棚,召開會議的主人,掌握局勢的人,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那些貴族絕對不會立刻就遵從,他們先是陷入了一片沉默。每一名貴族都在猶豫著,尋找著辦法,想要讓自己獲得和兩儀師平等的態勢,當他們意識到這已經不可能的時候,不止一個人的臉上露出難看的神色。最後,他們之中的八個人面色陰沉地坐進椅子裡,四個男人和四個女人,全都惱怒地整理著斗篷和裙子。那些低階貴族站在椅子後面。很顯然,安多人和莫蘭迪人之間並沒有多少好感;而那些莫蘭迪人,無論男女,在同胞之間也用力推擠、低聲爭吵,只想爭一個靠前的位置,就像對待他們的“北方盟友”一樣。兩儀師同樣收到許多陰沉的目光,還有幾個人狠狠地瞪著布倫。布倫這時將頭盔夾在手臂下面,站在兩儀師側旁,他的名望在這兩個國家都很高,即使是那些一心希望他死掉的人往往也不得不尊敬他,至少在他開始率領兩儀師的軍隊之前是這樣的。布倫對那些凶狠的目光視而不見,就如同他對待宗派守護者們的利舌一樣。 還有一個人沒有加入任何一方。那個人皮膚白皙,比艾雯高不過一個拳頭,他穿著黑色的外衣和胸甲,剃光了前額,在他的左臂上繫著一條紅色的長飄帶。他的深灰色斗篷在胸口的部位有一隻紅色的大手印——塔曼尼站在布倫對面,靠在遮陽帳的一根立柱上,神情傲慢而隨意,沒有流露出半點心中的想法。艾雯很希望自己能知道塔曼尼在這里幹什麼,他在兩儀師隊伍到達之前都說了什麼。不管怎樣,艾雯決定必須和他談一談,當然,不能在這個有一百隻耳朵的地方。 對面中間的椅子上坐著一名身材瘦削、滿面風霜的男子,他向前傾過身子,張開口,但雪瑞安以清晰有力的聲音搶在他之前說話了: “吾母,請讓我向您介紹,安多的愛拉瑟勒·任廈,任廈家族家主。佩利瓦·柯易藍,柯易藍家族的家主。婭姆林·卡蘭得,卡蘭得家族的家主,以及她的丈夫,庫漢·卡蘭得。”每一個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憤懣地點了一下頭。那名本來要說話的瘦削男子正是佩利瓦,他前額的黑髮已經脫落了許多。然而雪瑞安一直不停地繼續介紹下去,幸虧布倫提供了她那些貴族代表的名單。 “請讓我介紹,莫蘭迪的東恩·德·莫尼·亞洛登,思安·德·梅宏·亞麥坎薩,培德·德·非爾拿·亞柯,希甘·德·挨夫海林·亞魯斯。”聽到自己的封號沒有被報出來,那些莫蘭迪人顯得比安多人更加氣憤。 東恩身上的緞帶比大多數女貴族還要更多一些,他一直用力捻著捲曲的鬍鬚;培德則像是要把自己的鬍子扯斷一樣;希甘咬著豐滿的嘴唇,一雙黑眼睛似是燃起了火焰。思安是一名矮壯的灰髮女人,她響亮地哼了一聲。雪瑞安完全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你們正在封印守護者的注視下,在塔瓦隆之火面前,你們可以向玉座猊下呈上你們的訴求。” 是的,他們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艾雯曾經想像過他們憤怒的樣子,而現在,他們看上去就好像塞滿了綠柿子。也許他們以為能假裝她根本就不是玉座,他們會明白的。當然,首先,她要教育的是評議會。 “安多和白塔之間有著古老的聯繫,”艾雯的聲音響亮而堅定,“姊妹們一直相信我們在安多和莫蘭迪將受到歡迎。為什麼你們要糾集一支軍隊對抗兩儀師?你們在君王和國家不敢有任何動作的地方放肆無禮。如果冒犯兩儀師,即使是帝王也難逃毀敗。” 這聽起來是適當的威脅,不管麥瑞勒等人是否已經為她做好了準備。如果運氣好,她們也夠聰明,那麼現在應該已經在返回營地的路上了。如果這些貴族中有人沒說出正確的名字,那麼她對評議會就會失去一個優勢。但這樣一點變化對於整個局勢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佩利瓦旁邊的女人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站了起來。愛拉瑟勒的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但仍然能看出,她在年輕時是一位非常美麗而且纖細的女人,現在,她的頭髮有許多變成了灰色。她的目光像護法一樣強悍有力,戴著紅色手套的手抓住斗篷邊緣,嘴唇抿成一條細線,但很顯然,她並未顯示出有絲毫擔憂。她掃視了一遍在座的宗派守護者,然後才開始說話。她說話的對像不是艾雯,而是艾雯身後的兩儀師們。艾雯咬著牙,做出一副專注的表情。 “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我們不想被捲進白塔的事務裡。”愛拉瑟勒的聲音裡透出威嚴,這對於一名強大家族的家主並不奇怪。不過艾雯本來以為她會流露出一點猶豫的痕跡,雖然她是一名強大的貴族,但如今面對的畢竟是幾十位兩儀師,更何況還有玉座。 “如果我們聽到的訊息是真的,那麼,允許你們順暢無阻地通過安多,也許會被白塔看作是給予你們幫助,甚至可能是和你們結盟。如果沒有阻止你們,那我們的下場大概就要和榨汁機裡的葡萄一樣。”幾名莫蘭迪人將陰沉的目光轉向了她。莫蘭迪人絕對不想阻止兩儀師通過,很可能在今天以前,這些人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兩儀師從另外一個國家通過時會產生什麼後果。愛拉瑟勒彷彿沒有註意到莫蘭迪人的反應一樣,繼續說了下去,不過艾雯不相信她的感覺有那麼遲鈍。 “最糟糕的是……我們已經……獲取報告……兩儀師正率同白塔衛兵秘密進入安多,也許可以稱這些訊息為謠言,但這些謠言從許多地方傳來。我們不想看到兩儀師之間的戰爭在安多爆發。” “光明護佑我們!”東恩突然紅著臉說道。培德鼓勵地點點頭,同時滑到了座位的邊緣。思安則彷彿要跳起來的模樣。 “也沒有人想看見這種事發生在這裡!”東恩喊道,“不要在這裡爆發兩儀師的戰爭!我們已經聽說了東方發生的事情!那些兩儀師……” 愛拉瑟勒止住了東恩的話頭,也讓艾雯稍微鬆了一口氣。 “如果你想說話,東恩領主,你可以在輪到你說話的時候開口。”然後她又轉過身,面向艾雯——實際上是面向宗派守護者們。她沒有等待東恩的回答,東恩被晾在那裡,只能繼續說些不知所云的話,而另外三名莫蘭迪人也只能對她怒目而視。愛拉瑟勒則顯得相當鎮定,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些顯而易見的簡單事實:“就像我說過的那樣,不管那些傳聞是否屬實,兩儀師戰爭都是我們最害怕的事情。兩儀師可能正在安多秘密集結,還有白塔衛兵,而另外一支兩儀師率領的軍隊正在準備進入安多。我們本以為白塔在安多集結力量,只是為了一個目標,而直到最近,我們才知道她還有另一個目標。我幾乎無法想像白塔會這樣做。你們應該針對的目標只有黑塔。”愛拉瑟勒微微顫抖了一下,艾雯不認為那是因為她感到寒冷。 “一場兩儀師之間的戰爭會毀掉廣袤的大地,也許會毀掉半個安多。” 佩利瓦猛地站起身:“問題很清楚,你們必須繞路而行。”他的聲音令人驚訝地高亢,也像愛拉瑟勒一樣堅決。 “如果我必須一死,以保衛我們的土地和人民,那也比讓我的土地和人民死亡要好。” 愛拉瑟勒向他打了個安撫的手勢,佩利瓦才平靜下來,坐回到自己的椅子裡,但他嚴厲的目光中仍然有火焰騰起。身材豐滿、穿黑色羊毛衣裙的婭姆林和她的丈夫都向佩利瓦點了點頭。 東恩盯著佩利瓦,彷彿他自己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有這種反應的並不止東恩一個,一些站在後面的莫蘭迪人開始大聲議論起來,直到其他人要求他們安靜。為此,甚至有人向他們揮起了拳頭。到底是什麼讓這些莫蘭迪人加入安多人的陣營? 艾雯深吸了一口氣。向太陽開放的玫瑰花苞。他們並不把她當作玉座——愛拉瑟勒就差將她推到一邊去了!但他們還是給了她想要的一切。鎮定。現在這個時刻,蕾蘭和羅曼妲應該正等待她任命她們之中的一個人為會談發言人。艾雯希望她們在等待她的答案時,腸子會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這裡不會有會談。這裡不可能有。 “愛莉達,”她依次看著愛拉瑟勒和所有在座的貴族,以平穩的聲音說道,“是一名篡位者,她褻瀆了白塔的核心。我才是玉座。”她很驚訝自己竟然能如此莊嚴肅穆、從容不迫,但即使是驚訝,也沒有以往那麼強烈了。光明助她,她是玉座。 “我們前往塔瓦隆,逮捕愛莉達,審訊她,但這是白塔的事情,你們除了知道實情以外,不需要做任何事。那個所謂的黑塔也是我們的事情。能夠導引的男人一直都是白塔的責任。在時機成熟時,我們會根據計劃處理他們。但我向你們保證,不會是現在,不同的事情要按照重要的程度依序處理。” 她聽見身後的宗派守護者中出現了一些騷動,有人在凳子上挪動身體,調整裙擺,至少有一些人激動起來了。確實,有些人曾經建議在經過凱姆林的時候將黑塔處理掉,她們相信,無論謠言怎麼說,那里至多只可能有十來個男人而已,不可能有幾百個男人想要導引。而現在那些姊妹們大概已經意識到,艾雯不會提名羅曼妲和蕾蘭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了。 愛拉瑟勒皺了皺眉,也許她也察覺到了什麼。佩利瓦又一次想要站起來,東恩焦躁地挺直身子。這些沒有任何意義,艾雯必須繼續說下去,這些從來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明白你們所關心的,”她用同樣莊嚴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會解決這些問題。”紅臂隊使用的那個奇怪口號是什麼?是了,該是扔出骰子的時候了。 “我給予你們玉座的保證。我們會在這裡停留一個月,進行休整,然後我們會離開莫蘭迪,但我們不會越過邊界進入安多。在那以後,莫蘭迪就不會再被我們所打擾了,而安多完全不必有任何顧慮。我會確保這一點。”然後她又說道:“這裡的莫蘭迪貴族將會高興地看到,他們向我們提供的一切物資都能得到金銀作為報償,我們將付給你們合理的價格。”如果要逼迫莫蘭迪人到處搜掠馬匹和供給車輛,那麼安撫安多人的努力就毫無意義了。 那些莫蘭迪人不安地向四周掃視著,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樣的條件。供給一支軍隊的物資可以為這些貴族換得大筆金錢,但誰又能知道兩儀師會提出怎樣的價格?又有誰能和兩儀師的軍隊討價還價?東恩顯出一副要嘔吐的樣子;思安似乎正在頭腦裡計算物資的數量。圍觀的人群中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不止是竊竊私語,艾雯幾乎已經能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了。 艾雯很想回頭看一眼。宗派守護者們保持著絕對的沉默,讓艾雯覺得自己背後彷佛是一片空白。史汪直瞪著前方,雙手緊緊攥住裙擺,她可能也在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回頭。至少,史汪還知道即將到來的會是什麼。雪瑞安卻什麼都不知道,而她看著安多人和莫蘭迪人,顯示出帝王般的鎮定,彷彿在場的每一個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艾雯需要讓這些人忘記他們眼前所看到的這名女孩,讓他們聽見一個將權力韁繩牢牢牽在手中的女人在說話,如果這韁繩原來不在她的手中,那麼現在她就要握住它!艾雯加強了聲音的力量:“聽清楚,我已經做出了決定,現在該由你們來接受了,或者就去迎接你們在失敗時必然要接受的結果。”當她說完這段話的時候,一陣強風吹過,遮陽帳隨之簌簌作響,眾人的衣服也都被吹了起來。艾雯平靜地撥開被吹到臉上的髮絲。一些圍觀的貴族顫抖著裹緊了斗篷,艾雯希望他們的顫抖不止是因為現在的天氣。 愛拉瑟勒、佩利瓦和婭姆林交換了一下目光,然後他們三個一起審視著宗派守護者。過了一會兒,才緩慢地點點頭。他們以為艾雯只是宗派守護者們的傳聲筒!不過,艾雯已經差一點就能大鬆一口氣了。 “就依你們說的,”那名目光嚴厲的貴族女子說道,她說話的對象仍然是宗派守護者,“我們當然不會懷疑兩儀師的話。但你們要明白,我們還是會留下來。有時候,耳朵聽到的並不一定就是腦子裡所認為的。我相信這次我可能沒有誤解,但我們還是會留在這裡,直到你們實現諾言。”東恩真的是想要嘔吐了,很可能他的領地就在附近,在莫蘭迪的安多軍隊很少有用錢購買物資的時候。 艾雯站起身,她能聽見宗派守護者們跟隨她站起時,發出的輕微窸窸聲。 “那麼,協定達成。如果我們還想在天黑的時候上床入睡的話,我們就要盡快離開了。不過我們還有一點時間,如果現在我們對彼此有一點更好的了解,也許我們能避免以後可能發生的誤會。”談話也許能讓她有機會接觸塔曼尼。 “還有一件事是你們都應該知道的,現在,初階生名冊現在已經對所有女人敞開了。無論她的年紀多大,只要她能通過測試,就可以登入。” 愛拉瑟勒眨眨眼。史汪沒有任何表示,不過艾雯覺得她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鼻息。這不屬於她們曾經討論過的部分,但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宣布這件事了。 “來吧。我相信你們全都想和宗派守護者們談談,不必拘泥於禮節了。” 沒有等雪瑞安伸手攙扶,艾雯已經邁步走下了箱子。她幾乎有想要大笑的感覺。昨晚,她還害怕自己永遠也無法達到目標,但現在她已經完成一半了,幾乎就要完成一半了。這並不像她所害怕的那樣困難。當然,她還有另外一半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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