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8·匕首之路

第15章 第十章改變

當佩林離開智者們的帳篷時,他很想掀開外衣,看看自己的皮膚是否還完好如初。也許他不是一頭被拴住的山羊,但他肯定是一隻被六頭母狼追獵的牡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過來的,但那些智者肯定沒有改變他的想法。她們甚至做出了一個相當含糊的承諾——不會擅自採取行動,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但對於兩儀師,她們沒有任何承諾,即使最模糊的也沒有。 佩林下意識地尋找著兩儀師。他看見了瑪蘇芮,在兩棵樹之間繫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一塊四周鑲綴紅綠色絲穗的地毯,那名身材苗條的褐宗兩儀師正在用一個彎曲的地毯拍子拍打那塊地毯。灰塵形成的薄霧瀰漫在她周圍,在上午的太陽光中閃爍著細微的光亮。她的護法羅瓦爾·克凱林是一名身形結實、滿頭黑髮正漸漸褪色的男人,現在他正坐在旁邊一棵倒伏的樹幹上,悶悶不樂地看著她。羅瓦爾平時總是帶著一點笑意,而今天他已經把全部愉悅都深埋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瑪蘇芮也看見了佩林,她幾乎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只是對佩林投來一個充滿恨意的冰冷眼神。佩林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她就是那個和他有著相同想法的人,至少他們之間應該能找到一些共識。一隻紅尾鷹從佩林的頭頂飛過,它伸展開翅膀,不扇動一下,只是駕馭著熱空氣產生的上升氣流,越過一座又一座山丘。如果能展翅飛離這一切就好了,但佩林知道,擋在他面前的是一堵鐵壁,而不是什麼充滿光明的夢想。 他向蘇琳和其他槍姬眾點點頭,她們好像已經在那株羽葉木下生根了。當佩林轉身想要離開時,卻又停住了腳步。兩個男人爬上了山頂,其中一人穿著灰色、褐色和綠色交雜的凱丁瑟,背後拴著弓匣,腰間別著箭囊,雙手拿著短矛和圓盾。肖是佩林的朋友,也是這些艾伊爾人之中唯一沒有穿白袍的男人。他的同伴比他矮一頭,帶著寬沿帽,穿著樸素的灰綠色外衣和長褲。他不是艾伊爾人,但他的腰帶上也掛著裝滿了箭的箭囊,還有一把比艾伊爾匕首更長、更重的大匕首。他的弓比兩河長弓短得多,但要比艾伊爾角弓長。從外表判斷,他不是農夫,但也不是城市居民。他將一頭灰髮系在頸後,發稍一直垂到腰間,他的鬍子披散在胸前。他走路的樣子很像他身旁的艾伊爾人,從灌木叢旁邊滑過,絕不會踏斷任何一根細枝,任何一株野草。佩林覺得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

兩個人很快走上了山頂,艾萊斯·馬奇拉看著佩林,金黃色的眼睛在帽沿的影子裡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艾萊斯的眼睛比佩林更早變成這種樣子,是他將佩林介紹給了狼。那時,他只穿著獸皮。 “很高興能再見到你,孩子,”他平靜地說道,汗水在他的臉上閃著光,但他出汗並不比肖更多,“你終於放下那把斧子了?我不認為你已經不再恨它了。” “我還拿著它。”佩林同樣平靜地說。很久以前,這位前任護法告訴過佩林,要一直拿著那把斧子,直到佩林不再痛恨使用它。光明啊,但佩林還在恨著它!而且,現在恨它的理由更多了。 “你到世界的這裡來做什麼,艾萊斯?肖在哪裡找到了你?” “是他找到了我,”肖說,“直到他在我背後咳嗽,我才察覺到他。”肖說話的聲音足以讓那些槍姬眾聽見。槍姬眾立刻沉寂下來,那種凝滯的壓迫感幾乎伸手就能摸到。

佩林本以為槍姬眾們至少會有一些尖刻的評論——艾伊爾的幽默幾乎像是放血的刀子,而槍姬眾們從沒有放棄過任何挖苦她們這名綠眼男性同伴的機會。但最後那些女人之中,只有幾個人拿起了短矛和圓盾,將它們相互敲擊,表達著讚許的心情。肖同樣讚許地點了點頭。 艾萊斯含混地哼了一聲,拉低了帽沿,不過他的氣味中帶著愉悅的心情。艾伊爾人對於龍牆這邊的人並沒有太多認同。 “我喜歡到處走動,”他對佩林說,“我只是恰巧來到海丹。我們一些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你正帶著一大票人馬在這裡旅行。”他沒有提那些朋友是誰,在別人面前談論狼是不明智的。 “他們告訴了我許多事情。他們說他們嗅到了一個改變即將到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許你知道。我聽說你已經在跟著轉生真龍了。”

“我不知道。”佩林緩緩地說。一個改變?一直以來,他向狼詢問的,只有什麼地方有大群人類活動,以便避開。就算是到了海丹,佩林有時仍然會為死在杜麥的井的狼感到愧疚。什麼樣的改變? “蘭德肯定在改變各種事,但我不知道他們所指的是什麼。光明啊,即使沒有蘭德,整個世界也已經在翻天覆地了。” “一切都在改變,”肖顯然對佩林的感嘆不以為然,“直到我們醒來,夢隨風而逝。”片刻之間,他審視著佩林和艾萊斯。佩林相信,他是在比較他們的眼睛,但他什麼都沒有說。這名艾伊爾人似乎只是將金色的眼睛當作濕地人的另一個特點。 “我應該讓你們兩個單獨聊聊,長久分離的朋友需要好好談一談。蘇琳,齊亞得和貝恩去做什麼了?昨天我看見她們在狩獵,也許我應該教一下她們應該如何拉弓,以免她們之中有人射到自己。”

“很驚訝看到你今天回來了,”那名白髮女子回答道,“她們去設兔子陷阱了。”笑聲在槍姬眾之中蔓延開來,她們全都在飛快地抖動著手指,用手語交談著。 肖嘆了口氣,誇張地翻翻眼珠:“既然這樣,我想我必須去把那些陷阱都割開了。”幾乎所有槍姬眾都笑了起來,也包括蘇琳。 “願你在今天找到陰涼。”他對佩林說,這是朋友之間隨意的問候。然後他鄭重地握住艾萊斯的上臂:“我的榮譽是你的,艾萊斯·馬奇拉。” “奇怪的傢伙,”艾萊斯看著肖跳下山坡的背影,喃喃地說道,“我咳嗽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我相信那時他是準備殺掉我,但他只是突然笑了起來。你不反對一起去別的地方走走吧?我不認識那位正在謀殺那塊地毯的姊妹,但我不喜歡讓兩儀師有機會認出我。”他瞇起了眼睛。 “肖說你身邊有三位兩儀師。你不會遇上更多兩儀師了吧,是嗎?”

“希望不會。”佩林答道。瑪蘇芮在拍打地毯的時候會不時瞥他們一眼,她很快就會注意到艾萊斯的眼睛,並開始探察他和佩林之間還有什麼別的聯繫。 “來吧,我正好要回自己的營地去。你擔心遇到認識你的兩儀師?”當艾萊斯與狼交談的能力被發現時,他身為護法的日子就結束了,一些兩儀師認為這是暗帝的標記,最終艾萊斯不得不殺死其他護法才逃了出來。 他們一直走到距離艾伊爾營地有十幾步的地方,艾萊斯才回答佩林的問題,他的聲音很小,好像他還在懷疑會有人在他們背後偷聽——而且那個人的耳朵還像他和佩林的一樣靈敏。 “只要有一個人能認出我就很糟糕了,護法們並不會經常逃跑的,孩子。大多數兩儀師會釋放真正想離開的男人——大多數會這樣。但無論如何,如果她決定要獵捕你,不管你跑多麼遠,她都能抓住你。對於兩儀師而言,一名背叛者值得她們花費空閒時間,讓他只希望他永遠沒有被生出來。”艾萊斯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氣味中沒有恐懼,但肯定有對痛苦的預期。 “然後,那位兩儀師會把背叛者交到他所屬的兩儀師手中,讓他接受真正的教訓。經歷過那種教訓之後,任何男人都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在山坡的邊緣,他回頭看了一眼。看樣子,瑪蘇芮真的是要殺死那條地毯,她集中了全部怒火,拼命想要在地毯上打出一個洞來。艾萊斯又哆嗦了一下。 “如果撞到琳納,那就全都完了,我寧可雙腿斷掉,陷在林火裡。”

“琳納是你的兩儀師?你怎麼會撞見她呢?約縛會讓你知道她在什麼地方。”這觸動了佩林腦海裡的某些記憶,但沒有容佩林細想,艾萊斯已經回答了他的問題: “有許多兩儀師能混淆約縛,也許她們全都能那麼做。你能感覺到的,至多是她還活著。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還沒有發瘋。”艾萊斯看到佩林臉上的疑問,笑了一聲。 “光明啊,男人的血和肉也是屬於姊妹的。想想看,當你抱著一個風騷娘們的時候,你會希望腦子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嗎?抱歉,我忘記你已經結婚了,我沒有惡意,但聽到你娶了一個沙戴亞人,我確實很吃驚。” “吃驚?”佩林從沒有想到過護法的約縛。光明啊!他還從沒有想過兩儀師的這種事情,那就好像是……好像是和狼交談。 “為什麼要吃驚?”他們正在穿過山這一邊的樹林,步伐不疾不徐,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佩林一直都是一名優秀的獵手,對於樹林很熟悉。艾萊斯則幾乎不曾驚動腳下的樹葉,滑過灌木叢的時候,也從不抬起一根樹枝。他其實盡可以將弓搭在背上,但他仍然將弓拿在手中。艾萊斯的警覺心很強,特別是當他在人群附近的時候。

“為什麼?因為你是個安靜的人,我以為你也會娶一位安靜的妻子。現在你應該知道了,沙戴亞人並不安靜,除非他們要對付外人。他們的火氣就像是放在火上的太陽,只要一分鐘就會劇烈地爆炸,但隨後就忘記了。與他們相比,艾拉非人可以稱之為遲鈍,阿拉多曼人就是徹底的麻木。”艾萊斯突然露出笑容。 “我曾經和一個沙戴亞人共同生活過一年。梅婭每個星期會有五天把我的耳朵喊聾,還會把盤子扔到我的腦袋上,但每次我想離開的時候,她都會跟我和好,我似乎從沒有走到門前過。到最後,她離開了我,她說我太拘謹,不合她的胃口。”艾萊斯粗嘎的笑聲中充滿了緬懷,他一邊笑一邊揉搓著下巴,在他的下巴上有一道被歲月磨淡的傷疤,那看上去很像是被小刀割的。

“菲兒不是那樣的人。”那聽起來就像是和奈妮薇結婚!牙痛時的奈妮薇! “我不是說菲兒不會生氣,”佩林不情願地承認,“但她不會向我喊叫,拿東西砸我。”嗯,菲兒的確不經常向他喊叫,而且菲兒的怒火也不是在爆炸之後就立刻消失,她會一直生氣,直到怒意逐漸冷卻。 艾萊斯瞥了他一眼,“我聞到的氣味很像是一個正在躲避冰雹的人……你從來都是對她溫言軟語,對吧?就像牛奶一樣溫和,從不曾將耳朵立起來,從來沒有對她提高過聲音,對不對?” “當然不會!”佩林說道,“我愛她!為什麼我要對她喊叫?” 艾萊斯低聲嘟囔了幾句,當然,佩林能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 “燒了我吧,一個男人想要坐在紅奎蛇上,那是他的事。如果一個男人想用燒穿屋頂的火焰暖手,那也是他的事,是他的人生。他會感謝我嗎?不會,他該死的才不會!”

“你想說什麼?”佩林問道。他抓住艾萊斯的手臂,將艾萊斯拉到一株冬青樹下。這棵樹的針葉大部分還是綠色的,但除了一些還在掙扎的藤蔓以外,這棵樹周圍再看不到什麼綠色了,現在他們還沒有走到半山腰。 “菲兒不是紅奎蛇,也不是燒穿房頂的火焰!在你見到她以前,請不要裝得有多熟悉她似地對她評頭論足。” 艾萊斯焦躁地用手指撓著長發。 “我了解沙戴亞人,孩子,那一年並不是我在那裡度過的唯一一年。我遇到的沙戴亞女人裡,只有五個人能讓我覺得脾氣和順,或者說,能算是性格一般的。她不是一條紅奎蛇,我打賭,她是一頭老虎。燒了你吧,別對著我吼!我用我的靴子打賭,如果她聽到我這樣說,只會笑一笑!” 佩林憤怒地張開嘴,卻沒有說話,他剛才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陣吼聲。菲兒聽到自己被說成是老虎,只會笑一笑。 “你的意思不會是說,她想要我對她吼叫吧,艾萊斯?” “是的,我正是這個意思,很有可能會是這樣。也許她是我所知道的第六位性情和順的沙戴亞人,也許。但聽我說,大多數女人,如果你向她們吼叫,她們都會瞪起眼睛、冷若冰霜,然後,你就會發現你們開始為了你的態度而爭吵,而你為什麼會這樣生氣的原因,已經被拋到九霄雲外了。但如果你對沙戴亞女人和和氣氣,你就是在說她不夠強壯,配不上你。如果你這樣冒犯她,她不用你的胃給你當早餐就是你走運了。她不是法麥丁女人,只想要一個男人坐在她指的地方;一聽到她打個響指,立刻又會蹦起來。她是一頭老虎,她也希望她的丈夫是一頭老虎。光明啊!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只有想找死的人才會給一個男人關於他妻子的建議。” 這回輪到艾萊斯發出吼聲了,他用力拉直自己的帽子,皺起眉向周圍的山坡看了一眼,像在考慮是否應該消失在樹林裡。然後他向佩林伸出一根手指:“看著我,我知道你並不只是在這裡晃蕩。狼告訴了我許多事情,你不是恰巧來到了那個先知的地盤上。我想,也許你需要個朋友為你照看背後。當然,狼沒有提到你還帶著那些漂亮的梅茵槍騎兵,還有肖。如果你希望我留下來,我會留下來。如果你不希望,這個世界還有許多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我永遠都需要朋友,艾萊斯。”菲兒真的會想讓他吼叫?從很久以前,佩林就知道如果自己不夠小心,就會傷害到別人,他一直都在用心控制著自己的脾氣。話語會像拳頭一樣傷人,特別是那些錯誤的話,那些並非出於你的本意、你只是為了發洩脾氣才說的話。這是不可能的,這不合邏輯,沒有女人想要她的丈夫或者任何男人向她吼叫。 一隻藍雀的叫聲讓佩林抬起頭,豎起了耳朵,那聲音剛剛還在他聽力範圍的邊緣,但很快地,在更靠近他的地方就有了同樣的鳥叫聲。轉眼間,鳥叫聲已經距離他們相當近了。艾萊斯向佩林挑起一道眉弓,他認得這種在邊境生活的小鳥叫聲。佩林從一些夏納人那裡學到了這種方法,又將它傳授給兩河人。馬希瑪也是那些夏納人中的一員。 “我們有訪客了。”他對艾萊斯說。 兩人加快了腳步,還沒有等他們到達山腳,四個騎馬的人已經快速奔了過來。領頭的是貝麗蘭,她的坐騎已越過溪流了,安諾拉和加侖恩緊隨其後。還有一名穿著淺色防塵斗篷、戴著兜帽的女子跑在貝麗蘭身邊。他們徑自跑過梅茵人的營地,甚至沒有向那座營地瞥上一眼,直到那座紅白色條紋的大帳篷前才勒住韁繩。一些凱瑞安僕人跑過去抓住馬的韁繩,扶穩馬鐙,沒有等到塵埃落定,貝麗蘭一行人已經消失在帳篷裡。 這四個人立刻在營地中引起一陣騷動。兩河人議論紛紛,佩林能聽到他們的各種猜測。菲兒的那群小傻瓜們聚在一起,撓著腦袋,盯著那座帳篷,興奮地交頭接耳。格萊迪和尼爾德也在樹林間看著那座帳篷,貼在一起,用他人無法聽到的低微耳語交談著。 “看上去,你的來訪者並不尋常。”艾萊斯低聲說,“小心加侖恩,他可能是個麻煩。” “你認識他,艾萊斯?我很希望你能留下來,但如果你認為他也許會告訴兩儀師你是誰……”佩林無奈地聳聳肩,“我也許能阻止森妮德和瑪蘇芮……”他相信自己是可以,“……但我想安諾拉會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安諾拉對於馬希瑪又是怎麼想的? “哦,貝坦·加侖恩並不認識艾萊斯·馬奇拉這號人物,”艾萊斯嘲諷地笑了笑,“'認識傻瓜傑克的人比傻瓜傑克知道的更多'。我認識他,他不會與你作對,也不會在背後攻擊你,但貝麗蘭才是他們兩個之中有頭腦的那個。她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曾經為了阻止提爾對梅茵染指而挑唆提爾人與伊利安人作對。貝麗蘭知道如何玩弄計謀;加侖恩知道的是如何攻擊,他長於此道,但他看不見其他東西。有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要停下來想一想。” “我想你是要我小心他們兩個。”佩林喃喃地說道。至少貝麗蘭從雅蓮德那裡帶來了信使,一名新的女僕不可能讓她著急到如此程度。唯一的問題是,為什麼雅蓮德要特意讓信使帶來她的答案。 “我最好去確認一下,他們帶來的是不是好訊息。艾萊斯,稍後我們要聊聊南方都發生了什麼事,你也可以和菲兒見一面。”他在轉身之前又補充了最後這一句。 “末日深淵就在南方,”艾萊斯在他身後說道,“就像我能在妖境看到的那樣。” 佩林想像著自己又聽到微弱的雷聲從西方傳來,那可能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改變。 在帳篷裡,布琳捧著一個銀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散發出玫瑰香氣的清水,以及擦洗手臉用的毛巾。她僵硬地行了一個屈膝禮,將托盤捧到佩林面前。麥玎行了一個更加僵硬的屈膝禮,捧上了一個放著幾杯調味酒的托盤。從氣味判斷,這些調味酒是用最後的一點幹藍莓製作的。莉妮正在收疊來訪者們的防塵斗篷。菲兒和貝麗蘭站在那名陌生女子的兩側,安諾拉則站在她們後面,這種站位佈局有些奇怪。菲兒、貝麗蘭和安諾拉的目光都聚集在陌生女子身上。那是一名中年女子,她用一張綠色的發網束住幾乎齊腰的長發。如果她的鼻子不是那麼長,如果她不是把鼻子抬得那麼高,她也許應該非常漂亮。她比菲兒和貝麗蘭的個子要矮,但佩林仍然覺得她很像正從鼻尖上俯視他,用冰冷的目光將他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看見佩林的眼睛,她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眨一下眼。 “殿下,”佩林剛一走進帳篷,貝麗蘭就用莊重的聲音說道,“請允許我為你介紹安多兩河的佩林·艾巴亞領主,轉生真龍的朋友和使者。”這名長鼻子的女子謹慎而冰冷地點點頭。貝麗蘭稍一停頓,繼續說道:“艾巴亞領主,請問候並歡迎雅蓮德·麥瑞薩·基加林,海丹女王,光之祝福,加林之牆的守衛者,她很高興和你親自見面。”加侖恩站在帳篷壁附近,調整了一下眼罩,帶著勝利的微笑向佩林舉起酒杯。 菲兒用嚴厲的目光瞪了貝麗蘭一眼,佩林的下巴幾乎掉了下來。雅蓮德本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跪下來。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停頓以後,佩林鞠了一躬。光明啊!他不知道該如何接待一位女王,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現,沒有帶任何侍從,也沒有戴一件珠寶的女王。雅蓮德的深綠色騎裝只是普通的羊毛質料,上面甚至連一個針腳的繡花都沒有。 “在收到了最後一些訊息之後,”雅蓮德說,“我想我應該來見你一面,艾巴亞領主。”她的聲音很平靜,臉上不帶錶情,目光冷冽孤傲。而且,如果她還不算機警,那麼佩林肯定就是塔倫渡口人了。佩林決定,在看清道路該怎麼走以前,最好謹慎邁步。 “也許你還沒有聽聞,”雅蓮德繼續說道,“四天以前,伊利安落進了轉生真龍的手中。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們,他取得了月桂王冠,不過我想那頂王冠現在已經被稱為劍之王冠了。” 菲兒從麥玎的托盤中拿了一杯酒,用比呼吸聲還小的聲音說:“七天以前,霄辰人佔領了艾博達。”就連麥玎都沒有註意到她在說話。 如果佩林不是一直注意控制自己,他一定會驚呼出聲。為什麼菲兒要這樣把這件事告訴他,而不是等到雅蓮德向他宣布這件事?佩林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重複了菲兒的話,他的聲音很嚴厲,但這是唯一能讓他說話的聲音不打顫的方法。艾博達也被佔領了?光明啊!就在七天以前?就是格萊迪等人看到至上力出現在天空的那一天。也許是巧合,但這真的與棄光魔使無關? 還沒有等佩林說完,安諾拉便皺眉看著酒杯,撅起了嘴唇。貝麗蘭看著佩林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這種神情立刻從她的眼中消失了。她們很清楚,當她們前往貝薩的時候,佩林還不知道這件事。 雅蓮德只是點點頭,如同那位灰宗兩儀師一樣鎮定自若。 “你似乎掌握許多情報,”她一邊說,一邊向佩林靠近了一步,“當第一批謠言順著河中的商船傳到這裡的時候,我還抱著懷疑的態度,而那也剛剛只是一兩天以前的事情。有幾名商人負責向我傳遞訊息,我想,”她乾巴巴地說,“他們是希望著,如果他們和真龍陛下的先知之間發生事端,我會幫他們一把。” 佩林終於分辨出了雅蓮德的氣味,而他對於雅蓮德看法也因此而改變了,不過不是變得更壞。在外表上,這位女王冷靜沉著,但混雜著狐疑的恐懼充滿了她的氣味。佩林不相信自己能有她這般的自控能力,在這種心境下仍然能保持鎮定如常的神情。 “能知道盡量多的事情總會好一些。”佩林說道,他已經覺得有些心煩意亂了。燒了我吧,他想,我必須讓蘭德知道這件事! “在沙戴亞,我們也會尋找可以蒐集情報的商人。”菲兒說,她是在暗示佩林知道這件事的途徑。 “他們似乎能在謠言傳來的幾個星期以前,就知道一千里以外發生的事情。” 菲兒沒有看佩林,但佩林知道,菲兒的話是同時說給雅蓮德和他聽的。不管怎樣,佩林沒有辦法在這裡單獨對菲兒秘語,菲兒真的想要他……不,這是無法想像的。佩林眨眨眼,意識到自己剛才忽略了雅蓮德的一些話。 “請原諒,雅蓮德,”他禮貌地說,“我剛才正在想蘭德——轉生真龍。”那太匪夷所思了! 所有人都在盯著佩林,就連莉妮、麥玎和布琳也不例外。安諾拉睜大了眼睛,加侖恩的下巴垂了下去,佩林這時才意識到,他剛剛直呼了女王的名字。他從麥玎的托盤裡拿起一個酒杯,麥玎以極快的速度行了一個屈膝禮,差一點撞掉佩林手中的酒杯。佩林不在意地揮手示意麥玎離開,然後在外衣上揩掉手上的酒汁。他必須專注於一件事,而不是同時去想九件事情。不管艾萊斯怎麼想,菲兒肯定不會……不!集中精神! 雅蓮德迅速恢復了平靜,她是所有人之中驚訝程度最低的,她的氣味沒有半分動搖。 “我在說,秘密地來見你應該是最明智的辦法,艾巴亞領主,”她的聲音依舊冰冷,“特萊彬領主相信我正待在他的花園裡。我是從一道偏僻的側門離開的,出城的時候,我是兩儀師安諾拉的侍女。”她用指尖撣了撣騎裙的裙擺,微微一笑,即使這樣,她仍然是冰冷的,和佩林鼻子嗅到的完全不同。 “雖然我的一些士兵看見我,但我戴著兜帽,他們沒有認出來。” “在現今的形勢下,這樣做也許是最明智的,”佩林謹慎地說,“但你遲早要面對公眾,無論以怎樣的形式。”禮貌,同時直指要點,就是這樣,女王不會喜歡對著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浪費時間。佩林也不想再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老百姓那樣,讓菲兒感到失望。 “為什麼要來?你只需要送來一封信,或者是告訴貝麗蘭你的答案。你是否會向蘭德宣誓效忠?無論你如何回答,我保證你將安全返回貝薩。”這是關鍵,是什麼讓她感到恐懼,讓她認為必須一個人到這裡來? 菲兒看著佩林,卻裝作只是正在吮著調味酒,一邊向雅蓮德微笑,但佩林看見了菲兒眼睛裡向他閃爍的亮光。貝麗蘭則毫不掩飾地看著他,微微瞇起的眼睛須臾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安諾拉仍然是那副專注而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們全都相信他還會被自己的舌頭絆倒? 雅蓮德並沒有回答這個重要的問題,她只是說:“梅茵之主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你的事,艾巴亞領主。還有關於真龍陛下的事,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們。”她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非常流利,似乎完全不用思考,隨口就背出來一樣。 “在我做出決定以前還不能見他,所以我希望見見你,對你進行評價。一個人選擇的代言人也會表明這個人本身的許多特質。”她朝手中的酒杯側過臉,透過睫毛看著佩林,如果貝麗蘭這樣做,那一定會充滿了挑逗的意味,但雅蓮德的樣子卻像是在慎重觀察著一頭站在她面前的狼。 “我也看見了你的旗幟,”她低聲說道,“梅茵之主沒有提到那些旗幟。” 佩林不由自主地皺皺眉。貝麗蘭告訴雅蓮德許多關於他的事?她都說了些什麼? “那兩面旗幟只是擺擺樣子而已。”憤怒讓他的聲音中增添了一些暴戾。他費力地把這種情緒壓下去,現在,他倒是很想向貝麗蘭有聲吼叫。 “相信我,我們沒有任何重建曼埃瑟蘭的計劃。”他的聲音已變得像雅蓮德一樣冰冷。 “你的決定是什麼?”蘭德能夠在一眨眼之間將一萬名士兵,甚至十萬名士兵送到這裡來,或者送到距離這裡足夠近的地方。也許蘭德真能做得到。霄辰人在阿瑪多和艾博達?光明啊,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雅蓮德在開口說話前又以優雅的姿勢吮了一口酒,這次,她又迴避了問題:“你一定也知道,謠言成千上萬。當真龍已經轉生,奇詭的軍隊以亞圖·鷹翼之名回歸,白塔因叛徒而分裂的時候,即使是最瘋狂的謠言也會被人們相信。” “兩儀師的事情,”安諾拉尖聲說道,“與外人無關!”貝麗蘭惱怒地掃了安諾拉一眼,安諾拉則裝作完全沒有註意到的樣子。 雅蓮德瑟縮了一下,肩頭轉向那位兩儀師,不管是不是女王,沒有人會願意聽到兩儀師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這個世界確實在翻天覆地,艾巴亞領主,我甚至收到報告說,艾伊爾人正在劫掠海丹的村莊。”佩林突然意識到,雅蓮德說這些話並不只是為了惹惱兩儀師。雅蓮德在看著他,等待著,但她在等什麼?保證? “海丹的艾伊爾人全都在我身邊,”佩林對她說,“霄辰人也許真的是亞圖·鷹翼的後代,但鷹翼已經死去一千年了。蘭德曾經戰勝過他們,他還會再次戰勝他們。”佩林清楚地記得法美鎮,就像他記得杜麥的井,雖然他一直竭力忘記這兩個地方。霄辰人肯定沒有足夠的兵力能佔領阿瑪多和艾博達,即使他們擁有罪奴。巴爾沃說他們還率領著塔拉朋士兵。 “也許這個訊息會讓你高興,那些反叛的兩儀師是支持蘭德的。至少,她們很快就會支持蘭德了。”這是蘭德說的,幾個無處可去的兩儀師只能來投奔他,佩林卻沒有那麼大的信心。海丹的謠言說,那些兩儀師已經建立起了一支軍隊。當然,同樣是那些謠言也說,反叛的兩儀師的數量並不止是幾個而已。但……光明啊,佩林只希望有人能做出保證! “我們為什麼不坐下來?”他說,“為了幫助你做出決定,我會回答你的一切問題。不過我們可以先讓自己舒服一些。”他將一把折疊椅拉到身後,讓身子向後坐倒下去,但他總算在最後一刻記起自己的體重,急忙放緩動作,椅子在他的屁股下面發出一陣“吱嘎”的響聲。莉妮和另外兩名僕人匆忙地將椅子在佩林面前擺成了一個圓形,但那些女人都沒有向前邁一步。雅蓮德看著佩林,另外兩個人看著雅蓮德,只有加侖恩毫不在乎地拿起銀酒罐,為自己又倒了一杯調味酒。 佩林想到,自從提到那些商人之後,菲兒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他很感謝貝麗蘭的沉默,也同樣感謝她沒有在女王面前向自己拋媚眼。而對於菲兒,佩林很希望能得到她幫助,一點建議也行。光明啊,在這種情況下該怎樣說,該怎樣做,菲兒所知道的要比他多十倍。 佩林一邊考慮著是否要再站起來,一邊將調味酒放在身旁的小桌上,然後主動向菲兒提出要求,希望她能和雅蓮德說話。 “如果有人能讓女王看到正確的道路,那個人就是你。”他說道。菲兒給了佩林一個愉快的微笑,但她還是沒有說話。 突然間,雅蓮德看也不看就將酒杯往身邊一放,像是早就知道那裡會有一個托盤一樣。麥玎勉強來得及把托盤伸了過去,接住雅蓮德的酒杯。佩林希望菲兒沒有聽見麥玎在嘟囔些什麼,菲兒絕對不會允許僕人說出那樣的話。看到雅蓮德走過來,佩林想要站起身。但讓佩林震驚的是,雅蓮德以優雅的姿勢跪倒在他面前,握住佩林的雙手。還沒有等佩林知道雅蓮德在做什麼,她已經轉動雙手,讓自己的兩隻手背對背合在佩林的兩隻手掌中間。雅蓮德是那樣用力,肯定將她的手都握痛了。佩林相信,如果現在要掙脫雅蓮德,一定會將她弄傷。 “在光明之下,”雅蓮德抬起頭看著佩林,堅定地說道,“我,雅蓮德·麥瑞薩·基加林,將我的忠誠獻與兩河的佩林·艾巴亞領主,從此時此刻,直至永遠,除非他決定將我棄絕。我的土地和王座是他的,我將它們獻到他的手中。我以此立誓。” 片刻之間,帳篷裡只有加侖恩的驚呼聲,以及他的酒杯落在地毯上時的悶響。然後,佩林聽見菲兒又一次用那種除他以外、絕沒有人能聽見的微弱聲音說:“在光明之下,我接受你的誓言,我將保護你和你的一切,為你遮擋戰火的蹂躪、寒風的肆虐,以及時間帶來的所有災難。海丹的土地和王座,我賜予你,讓你成為我忠實的卿士。在光明之下,我接受……”這一定是沙戴亞接受效忠誓言的方式。感謝光明,菲兒只是在忙著告訴他這段話,無暇看到貝麗蘭正在向他用力地點著頭,同樣在催促著他。她們兩個都好像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幕一樣!但安諾拉卻和佩林一樣張大了嘴,吃驚得好像是魚看見身邊的水突然消失了。 “為什麼?”佩林溫和地問道。他完全沒有理會菲兒沮喪的籲氣聲以及貝麗蘭怒惱的哼聲。燒了我吧,他想,我只是個該死的鐵匠!沒有人會向鐵匠宣誓效忠。女王不會向任何人宣誓效忠! “別人曾經告訴過我,我是一個時軸。也許你應該再考慮一個小時,然後做出回答。” “我希望你是時軸,領主,”雅蓮德笑著說,但她的語氣裡沒有半點愉悅,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佩林的雙手,彷彿害怕佩林會將手抽走。 “我全心全意希望如此。我害怕沒有像你這樣強大的人物,將不足以拯救海丹。當梅茵之主告訴我你來到此地的原因時,我就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見到你只是讓我更增強自己的決心。海丹需要保護,我卻沒有力量給予這樣的保護,所以我的責任需要我為海丹找到這種力量。這是你可以給我的,領主,你和真龍陛下可以給我的。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們。實際上,如果他在這裡,我會直接向他立誓。你是他的人,向你立誓也就是向他立誓。”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說道:“求求你。”她的氣息中流露出決絕的心情,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恐懼的光芒。 但佩林還在猶豫,這是蘭德想要得到的一切,甚至更多。但佩林·艾巴亞只是一名鐵匠,只是一名鐵匠!如果他接受了雅蓮德女王的效忠,他還能這樣對自己說嗎?雅蓮德懇切地望著他。時軸也會對自己起作用嗎?佩林不禁暗自尋思著。 “在光明之下,我,佩林·艾巴亞,接受你的誓言……”當他說完菲兒教他的那段話時,他的喉嚨幹得要命,但現在想要停下來仔細考慮已經太晚了。 雅蓮德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身體鬆懈下來。當她親吻佩林雙手的時候,佩林感覺自己一生中從沒有這樣困窘過。他匆忙地站起身,將雅蓮德也扶起來,然後才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隨後該做些什麼。菲兒的臉上煥發驕傲的光彩,卻沒有再說悄悄話。貝麗蘭也在微笑,臉上全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彷彿她剛剛被從烈火中救出來一樣。 佩林相信安諾拉會說話——兩儀師總是有許多話要說,特別是當她們有機會掌控局勢的時候,但那位灰宗兩儀師只是伸出酒杯,讓麥玎給她斟滿。安諾拉看著佩林的時候,表情完全無法解讀。麥玎也是一樣,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正在倒酒,酒汁從安諾拉的杯中滿溢出來,流到兩儀師的手腕上。安諾拉吃了一驚,她轉頭看著手中的酒杯,彷彿已經忘記了這個酒杯一樣。菲兒皺起眉,莉妮的眉頭皺得比菲兒更緊。麥玎拿出手絹,為兩儀師擦手,同時一直不停地低聲嘀咕著。如果菲兒聽清了她在說什麼,一定會用拳頭揍她。 佩林知道自己已經耽誤了太久時間。雅蓮德焦急地舔著嘴唇,她還在期待某件事,什麼事? “現在我們已經確定了彼此的心志。下一步,我必須找到先知。”他的心中正在猶豫。這太突兀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貴族,更不知道如何應對一位女王。 “我想,你應該會希望搶在其他人察覺你失踪前,返回貝薩。” “最近我得到的訊息顯示,”雅蓮德對他說,“真龍先知在阿比拉,那是阿瑪迪西亞的一座大城鎮,在南方距離這里大約四十里格的地方。” 佩林不由得皺起眉頭,然後又急忙將這個表情抹去。看樣子,巴爾沃是正確的。一件事正確不代表其他所有事情正確。不過,也許那個人對於白袍眾的評價還是值得一聽,還有霄辰人的,他們率領著多少塔拉朋士兵? 菲兒悄然走到佩林身邊,將一隻手按在佩林的手臂上,給了雅蓮德一個溫暖的微笑。 “親愛的,我知道你不是要催她走,畢竟她剛剛來到這裡。先讓我們在這個涼爽的地方談一談,再讓她繼續趕路吧。我知道你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佩林努力不讓自己顯露出吃驚的樣子。還有什麼事情能比海丹的女王更重要?當然,如果他想留下,任何人都不會阻止,但菲兒顯然有不想讓他聽見的話要對雅蓮德說。如果他的運氣好,菲兒以後會把這些話告訴他。艾萊斯也許自以為了解沙戴亞人,但佩林早已知道,只有傻瓜才會想要知道妻子的一切秘密,或者讓妻子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秘密。 毫無疑問,離開雅蓮德應該需要和她見面時一樣多的繁文縟節,但佩林只是一鞠躬,向雅蓮德告辭。雅蓮德行了一個深深的屈膝禮,喃喃地說佩林給了她很大的榮譽。佩林在轉身時,向加侖恩一擺頭,示意加侖恩跟他出去。他相信菲兒同樣不會讓這男人留下來。菲兒想對雅蓮德說些什麼? 走到帳篷外,獨眼的梅茵將軍拍了佩林肩膀一把,力道足以推倒一個小個子男人。 “燒了我吧,我從沒有聽說過這種事!現在我可以說,我真正看見了時軸的力量。你想和我說什麼?”其實佩林也不知道他現在想說什麼。 就在這時,佩林聽到梅茵營地傳來一陣叫喊聲,那是爭吵的聲音,聲音很大,甚至兩河人都紛紛站起來,透過樹林向梅茵人那邊望去,但山坡完全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先讓我們看看那邊出了什麼事。”佩林答道。這可以為他爭取思考的時間,讓他想一想該對加侖恩說些什麼,還有其他的一些事。 在佩林離開之後,菲兒又等了一會兒才告訴僕人,她和帳篷裡的諸位賓客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麥玎只是盯著雅蓮德,直到莉妮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向帳篷外走去。這件事隨後必須處理一下。菲兒放下酒杯,跟著那三名女僕走到帳篷門前,像在驅趕她們一樣。在那裡,她停下了腳步,但沒有放下帳篷簾幕。 佩林和加侖恩已經大步穿過樹林,向梅茵人的營地走過去。很好。大部分的剎菲兒都蹲在不遠的地方。菲兒看著帕雷林的眼睛,在腰前打了一個手勢。站在她身後的人都不可能看見她的動作。她迅速地畫了一個圓,然後攥緊拳頭,那些提爾人和凱瑞安人立刻以兩到三個人為一組,分散開來。剎菲兒也有自己的手語,比槍姬眾的粗糙許多,但也夠用了。片刻之後,這些剎菲兒已經包圍了帳篷。他們裝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或者閒聊,或者玩著翻繩遊戲,但現在任何人靠近到距離帳篷二十步遠的地方,菲兒立刻就會得到報訊。 但菲兒最擔心的還是佩林,當雅蓮德本人出現在營地中的時候,她就預料到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雅蓮德的誓言肯定給佩林造成了很大的衝擊。如果佩林回來時,還會要勸雅蓮德仔細考慮自己的決定……哦,佩林總是在應該用頭腦思考的時候用心去思考,該用心的時候卻又用起了頭腦!這個想法讓菲兒覺得自己被負疚感刺痛。 “你在路上找到了一些很奇特的僕人。”貝麗蘭用夾帶著嘲笑和同情的語調說道。菲兒愣了一下,她沒有聽到這個女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身後。那三名僕人正在向大車隊那裡走去,莉妮向麥玎搖晃著一根手指。貝麗蘭的目光從菲兒身上轉向那三名僕人。梅茵之主壓低了聲音,但嘲諷的意味還在:“那名年紀最大的似乎還知道應該做些什麼,而不是只顧著聽我們說話。不過安諾拉告訴我,最年輕的那一個是一名野人,她的能力非常弱,幾乎可以被忽略掉,但野人總是會製造麻煩。其他人若知道她的能力,就會四處傳播她的閒話,她遲早會逃走。我聽說野人總是這樣。這就是你像撿野狗一樣撿來的僕人。” “她們很合我意,”菲兒冷淡地答道。但她還是必須和莉妮長談一次。一個野人?即使很弱,也可能會發揮作用。 “我一直都以為你擅長於僱傭僕人。”貝麗蘭眨眨眼,不確定菲兒是什麼意思。菲兒小心地不讓自己滿意的表情顯露出來,然後她轉過身說道:“安諾拉,你是否能為我們製造一個防止竊聽的結界?” 森妮德和瑪蘇芮應該沒有機會利用至上力偷聽(菲兒一直在等著,當佩林得知智者們在怎樣勒緊那兩位兩儀師的韁繩的時候,他的脾氣將如何爆發),但智者們也許已經學會了偷聽的技巧。菲兒相信,伊達拉等人一定會將森妮德和瑪蘇芮榨乾。 灰宗兩儀師點點頭,她細辮子上的綴珠也隨之發出叮噹輕微撞擊聲。 “已經做好了,菲兒女士。”貝麗蘭的嘴唇稍稍抿緊了一下。菲兒很滿意,這個女人竟敢在菲兒的帳篷裡如此狂妄地說話!她應該得到的懲罰絕不僅是讓她的諮政對別人俯首帖耳。但這已經很令人滿意了。 菲兒承認,這樣做很孩子氣,她應該注意的是眼前的事情,但忿恨還是讓她幾乎要咬破自己的嘴唇。她不懷疑丈夫的愛,但她卻沒辦法給予貝麗蘭所應得的,更不能總是將佩林當作棋盤和貝麗蘭博弈,讓貝麗蘭以為她的丈夫就是她們要贏取的錦標。這讓她感到壓抑,讓她的心中總是憋著一口氣。如果佩林偶爾能改變一下作風就好了。菲兒用力把所有這些念頭趕出腦海,她還有作為妻子的責任要完成,這才是實際的事情。 當菲兒提到結界的時候,雅蓮德若有所思地瞥了安諾拉一眼。她很清楚這是一次重要的會談,但她只是說道:“你的丈夫是一個令人敬畏的人,菲兒女士,我這樣說不是要冒犯你——他直率的外表下掩蓋著精明的智慧。阿瑪迪西亞就在我們的門外,所以我們海丹人必須擅長達斯戴馬,但我從沒有想過能有人像佩林·艾巴亞領主一樣如此靈巧順暢地達成一個決定。人們總會顧忌對方語氣中的威脅,或者盟友皺眉的意味。他真是個令人敬畏的人。” 這一次,菲兒費了些力氣才隱藏住自己的微笑。這些南方人已經太習慣無窮盡的權力遊戲了,雅蓮德如果知道,佩林只是在說出自己心中的話,她一定不會高興的。她只會將心中的話說出一半,於是也就只能認為佩林的誠實是很深的城府。 “他在凱瑞安待過一段時間。”菲兒說,就讓雅蓮德去誤會她的意思吧,“有兩儀師安諾拉的結界,我們可以在這裡開誠佈公地交談。很顯然,你並不急於返回貝薩。你認為你對佩林的誓言和佩林對你的誓言,仍然不足以作為他和你之間的保證嗎?”南方人的確對忠誠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貝麗蘭悄然無聲地站到菲兒右側,片刻之後,安諾拉站到了菲兒左側。雅蓮德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三個人。讓菲兒吃驚的是,這位兩儀師已經落進了她的計劃裡,卻仍然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毫無疑問,安諾拉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有人能告訴菲兒那些理由是什麼,菲兒一定會給這人一大筆錢。但貝麗蘭這樣做卻絲毫不令菲兒吃驚。一句隨意的玩笑能夠搞砸一切,特別是針對佩林權力遊戲技巧的玩笑。菲兒相信,貝麗蘭不敢開這樣的玩笑,但這同樣讓菲兒感到氣惱。菲兒曾經輕視貝麗蘭,現在她仍然在恨著貝麗蘭,那是深刻而灼烈的恨意;可是菲兒也不得不承認,她對貝麗蘭的蔑視已經被敬意取代了。這個女人知道要在什麼時候把她們兩個之間的“遊戲”放到一旁。如果不是因為佩林,菲兒覺得她也許真的會喜歡這個女人!為了發洩胸中的憤懣,菲兒開始想像她把貝麗蘭頭髮剃光的樣子,她簡直就是一匹淫賤的母馬!但現在她是和菲兒共進退的盟友。 雅蓮德依序審視著面前的三個女人,但她沒有流露出任何緊張的樣子。她再一次拿起酒杯,隨意吮了一口酒,嘆息一聲,帶著抱歉的微笑開始說話了,輕鬆得就好像她所說的完全不重要一樣。 “我當然會遵守誓言,但你必須明白,我希望得到更多。你的丈夫離開海丹以後,我將依然只能靠我自己,也許情況還要更糟。除非真龍陛下能給我一些確實的援助。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們。先知會毀掉貝薩,甚至結漢拏,就像他在薩馬拉所做的那樣,我無法阻止他。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誓言……他說,他來到這裡是要讓我們知道該如何在光明中侍奉真龍陛下,他是我們侍奉真龍陛下唯一的道路。我不認為當他得知有人通過其他途徑侍奉真龍陛下的時候,他會感到高興。” “很高興你能遵守誓言,”菲兒冷冷地說,“如果你想要從我的丈夫那裡得到更多,也許你也應該付出更多。當他前往南方與先知會面的時候,也許你應該與他同行。當然,你會希望自己的士兵隨行。不過,我建議你帶領士兵的數量不要超過梅茵之主。我們可以坐下嗎?”菲兒坐進佩林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裡,抬手示意貝麗蘭和安諾拉坐到自己身旁,然後才再次打手勢請雅蓮德坐下。女王緩緩地俯下身子,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緊盯著菲兒。她不是在緊張,而是震驚。 “光明在上,為什麼我要這樣做?”她激動地說道,“菲兒女士,聖光之子不會放過任何理由加強對海丹的劫掠,埃爾隆王也許同樣會決定派遣一支軍隊前往北方,我不可能這樣做!” “你君主的妻子在要求你這樣做,雅蓮德。”菲兒堅定地說道。 雅蓮德的眼睛似乎無法再睜得更大了,但它們還是又大了幾分。她望向安諾拉,卻只看到兩儀師的那種漠然的平靜。 “當然。”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她的聲音很空洞。咽了一口唾沫,她又說道:“當然,我會依照……你所說的去做……女士。” 菲兒親切地點點頭,藉此隱藏住放鬆的心情。她本以為雅蓮德會推諉搪塞。雅蓮德可以發誓效忠,卻不知道自己的誓言代表著什麼——這只是更加讓菲兒相信,不能將這個人留下。現在必須要做的不是讓她遵守誓言,而是讓她知道她立了一個什麼樣的誓。雅蓮德應該去對付馬希瑪,而不是向馬希瑪俯首稱臣。雖然雅蓮德可能已經習慣了仰人鼻息,但不能再給她這樣的選擇。當別無選擇的時候,她會改變的,即使可能只是緩慢的改變。如果讓她就這樣回到貝薩,誰知道她會不會向馬希瑪示警?不過她已經感覺到了誓言的重量,現在菲兒可以將她的重擔減輕一點。 “很高興你會與我們同行,”菲兒熱情地說道,這並不是她裝出來的,“我的丈夫不會忘記那些為他出力的人。你能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你的貴族們,告訴他們現在南方出現了一個高舉曼埃瑟蘭旗幟的人。”貝麗蘭驚訝地半轉過頭。安諾拉眨了眨眼。 “菲兒女士,”雅蓮德急忙說道,“他們之中有一半人在收到我的信之後會立刻向先知送去訊息。他們害怕先知,只有光明才會知道先知會做什麼。”這正是菲兒想要的反應。 “你還要在信裡告訴他們,你已經聚集起一些士兵,要親自對付這個人。畢竟,真龍陛下的先知有許多重大的事情要處理,不應該讓這種小事分散他的精力。這才是你要寫這封信的原因。” “很好,”安諾拉喃喃地說,“沒有人會知道來的人是誰。” 貝麗蘭發出愉快的笑聲,燒了她吧! “菲兒女士,”雅蓮德長吁了一口氣,“我曾說過,佩林領主是令人敬畏的,我是否應該再加上,他的妻子同樣是令人敬畏的?” 菲兒竭力不流露出滿意的神情。現在她必須給貝薩城中她的人送去訊息了。從某種角度來說,菲兒反而感到有一點懊悔,向佩林解釋這件事可能會非常困難,如果佩林知道她綁架了海丹女王,即使是他肯定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大多數翼衛隊員都聚集在他們營地的邊緣,包圍著十名騎在馬背上的梅茵人。那些騎馬的梅茵人沒有持騎槍,這表明他們是巡邏兵。徒步的梅茵人推推攘攘,都想要向裡面擠。佩林覺得他又一次聽到了雷聲,不是在很遙遠的地方,但仍然模糊不清。佩林打算推開人群走進去。加侖恩吼道:“讓路,你們這群狗崽子!”人們紛紛轉過頭,然後向兩旁讓去,露出一條狹窄的通道。佩林想知道,如果自己管兩河人叫“狗崽子”會發生什麼事,也許他的鼻子會被狠狠地砸上一拳。這也許值得試一試。 努瑞勒和其他軍官就站在那些巡邏兵的旁邊。他們圍繞著七個雙手被捆在身後、脖子被同一根繩子拴在一起的人,他們全都縮著肩膀,臉上的表情或是憤怒,或是恐懼。他們的衣服上黏連著一塊塊厚硬的污漬,不過能看出來,那些曾經是貴重的服裝。奇怪的是,他們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木頭燃燒氣味,而一些騎馬的巡邏兵臉上也有煙灰的痕跡。看樣子,其中還有一兩個人被燒傷。亞藍也在這裡,審視著這些囚犯,眉頭緊鎖。 加侖恩將雙拳叉在腰上,獨眼中放射出的光芒比別人的雙眼更亮。 “出了什麼事?”他問道,“我的巡邏兵應該帶回來訊息,而不是一堆破爛!” “我會讓奧蒂斯做出報告,領主,”努瑞勒說,“他就在這裡。奧蒂斯隊官!” 一名中年士兵從馬鞍上跳下來,將戴著鐵手套的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他的頭盔上沒有任何裝飾,也沒有代表軍官身份的細長羽毛和雕刻在頭盔側面的飛翼紋飾。在他的臉上能清晰地看到一塊燒傷,他的另一側臉頰上有一道疤痕,拉起了他的嘴角。 “加侖恩領主,艾巴亞領主,”他用石塊一樣堅硬的聲音說道,“我們在西邊大約兩里格的地方,遇到了這些啃蕪菁的傢伙。他們燒毀了一座農場,農場裡的人被活活燒死在房子裡。一個女人想要從窗戶裡爬出來,卻被這些渣滓迎頭打了回去。我們知道艾巴亞領主會怎樣想,所以我們阻止了他們的行為。但我們去得太晚了,沒有能救出所有人。我們抓住了這七個人,其他人逃跑了。” “人們經常會經不住誘惑,滑落進暗影中,”一名囚犯突然說道,“他們必須記住這樣做的代價。”那是一個身材瘦高的人,他的頭髮曾經經過精心的修剪,說話的聲音圓潤,顯示出他受過很好的教育。但他的外衣像其他人一樣骯髒,而且他至少已經有兩三天沒有刮過鬍子,先知似乎並不贊同將時間浪費在刮鬍子或者沐浴這樣的事情上。雖然他的雙手被綁,脖子上套著繩索,但他只是瞪著那些捉住他的人,沒有半分恐懼,而是一副傲慢和挑釁的姿態。 “你的士兵嚇不倒我,”他說,“真龍陛下的先知——光明照耀真龍的名字,祝福我們——曾經摧毀過遠比你們這些人更強大許多的軍隊。你們可以殺死我們,但先知會為我們報仇,讓你們血染黃塵。你們全都要死,先知會在火與血中獲得勝利。”這名囚犯以歌詠一般的聲音結束了他的話。他挺直了脊背,身體如同一根鐵棍。周圍的士兵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都知道,馬希瑪曾經摧毀過比他們規模大得多的軍隊。 “吊死他們。”佩林說。他又一次聽到了雷聲。他發出命令之後,就讓自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儘管人們都在議論紛紛,但樂於執行命令的人並不缺乏。一些囚犯在脖子上的繩索被扔過樹枝的時候開始哭泣。一名囚犯肯定曾是個胖子,但現在他的皮肉都鬆垂在身上,他大喊著他悔悟了,他會向他們的主人效忠,無論那位主人是誰;一個和藍格威一樣強健的禿頭傢伙不停地掙扎著、尖叫著,直到繩索最終阻斷了他的哭嚎;只有那個聲音圓潤的傢伙直到繩子勒緊他的喉嚨也沒有踢蹬一下,他的眼睛始終堅定地圓瞪著。 “至少,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死。”當最後一名囚犯癱軟下來的時候,加侖恩嘟囔了一句。他皺著眉,看著那些掛在樹上的人,好像很遺憾他們沒有進行更多的抗爭。 “如果這些人是侍奉暗影的就好了,”亞藍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請原諒,佩林領主,但真龍陛下會贊同我們這樣做?” 佩林吃了一驚,他轉過頭,睜大眼睛看著亞藍。 “光明啊,亞藍,你聽到他們做了什麼!蘭德會親手替他們套上絞索!”他相信蘭德會的,他希望蘭德會的。蘭德正在致力於搶在最後戰爭到來之前將諸國合為一體。也許要做到這件事是不能計算代價的。 當雷聲響亮到足以讓所有人聽見的時候,人們全都猛然抬起頭。雷聲更近了,一陣風吹來,降下又升騰,掀起佩林的外衣。枝狀閃電出現在無雲的天空中。梅茵營地裡的馬匹都在嘶鳴踢跳。雷聲滾滾,閃電如同宛轉的銀藍色長蛇,而太陽仍然光芒熾盛。雨滴灑落下來,稀疏的大顆水珠在地面上砸起一片片塵土。佩林抹掉落在臉上的一顆雨滴,驚愕地看著自己濕潤的手指。 沒過多久,暴風雨到來了,沉雷和閃電從東方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乾渴的大地吸收著雨水。火烈已久的太陽變成了一個閃爍不定的光團。雷聲漸漸消失,士兵們不確定地彼此對望著。加侖恩用力將手指從劍柄上拉開。 “這……這不可能是暗帝幹的,”亞藍瑟縮了一下,但沒有人曾經見過這種樣子的自然風暴,“看樣子,氣候改變了,對不對,佩林領主?氣候將要恢復正常了?” 佩林開口想要告訴亞藍,不要這樣稱呼他,但他只是嘆了口氣,就又閉上了嘴。 “我不知道。”他說。肖是怎樣說的? “一切都在改變,亞藍。”他從沒有想過,他自己也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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