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時光之輪08·匕首之路

第9章 第四章寧靜的地方

家人的農場位於一座遼闊的谷地中,周圍有三座低矮的山丘環繞,十幾座外牆粉刷白石膏的高大平頂建築在太陽下閃著光,四座巨大的畜欄建在最高一座山丘的山麓裡。在穀倉以外更遠的地方,還有一幢緊貼懸崖而建的平頂建築。幾株還沒有掉光葉子的高大樹木,為農場的院子提供了一點陰涼。向北和向東,橄欖樹林一直延伸到山上。農場上是一片有條不紊的忙碌情景,雖然還處在午後的炎熱中,有一百多人仍以不疾不徐的速度進行著日常工作。 這可說是一座小村子了,只是這裡看不到任何男人和小孩。當然,這並不出乎伊蘭所料。這裡是家人們從艾博達前往其他地方的一個中繼站,這樣可以避免有太多人聚集在艾博達。這是一個秘密,一個如同家人本身一樣的秘密。

兩百里範圍內的人都知道,這座農場是一個女人們休憩的地方。女人們可以在這裡躲避外面的世界,專注於自己的事情,暫時度過幾天,一個星期,或者更久一些。伊蘭幾乎能感覺到空氣中的寧靜,她甚至有些後悔將外面的世界帶進了這個安寧的地方。但她畢竟也帶來了新的希望。 當第一匹馬繞過小山的時候,農場受到的影響遠比伊蘭預料的要小。有幾個人停下來看著她們,僅此而已。她們的衣服有很多種樣式,伊蘭甚至在人群中看見了絲綢的光澤。不管穿什麼樣的衣服,她們都提著籃子或木桶,抱著大堆要洗的衣服。每個人雙手各拎著一隻綁住的鴨子。無論是貴族還是匠人,農夫還是乞丐,在這裡都會得到一律平等的歡迎。所有人在這裡都有一份工作。艾玲達碰了碰伊蘭的手臂,指著一座小山的山頂,一個彷彿翻轉的漏斗似的東西歪倚在那裡。伊蘭伸手遮在眼睛上方,向那裡望去,過了一會兒,她看見那上面有人影活動,怪不得這裡沒人因為她們到來而感到吃驚。在那座山頂上設立崗哨,可以鑞望到很遠的地方。

當她們靠近農場的時候,一名相貌平凡的婦人向她們迎了過來。她穿著艾博達風格的衣裙,領口深窄,深色裙子和亮色襯裙都很短,不需要用手提起來就能完全避開地面塵土。她的脖子上沒有婚姻匕首,家人的規矩之一是禁止結婚——家人需要隱瞞的秘密太多了。 “她是亞萊絲,”黎恩在奈妮薇和伊蘭之間勒住馬,低聲說道,“她在這一期負責管理這座農場,她非常聰明。”彷彿剛剛想起來一樣,黎恩用更小的聲音說:“亞萊絲非常不喜歡蠢人。”當亞萊絲走到她們面前時,黎恩在馬鞍上坐直身體,挺起肩膀,彷彿準備要經受折磨。 平凡——這是伊蘭對於亞萊絲的全部印象,她肯定不像是能讓黎恩如此緊張的人,哪怕是女紅社的普通成員也不應該因為她而緊張。亞萊絲筆直地站著,從外表上看是個中年人,不算苗條,也不豐滿,不高也不矮,稍有一些灰斑的深褐色頭髮用一根緞帶係到腦後,樣式顯得很怪。她的面孔只能說平淡無奇,但看上去很舒服,一張溫和的面孔,也許下巴有一點長。看見黎恩,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然後便露出微笑。微笑立刻改變了她的面容,當然,她沒有變得更漂亮,但伊蘭感到了溫暖和安慰。

“沒想到能看見你……黎恩。”亞萊絲似乎是想了一下,才說出了這個名字。顯然,她不確定是否應該在奈妮薇、伊蘭和艾玲達面前,以正確的方式稱呼黎恩。她在說話的時候,飛快地審視了一遍這三個女人。她似乎是帶著一點塔拉朋口音。 “波洛溫帶來訊息說,城裡出了麻煩,但我沒想到情況有這麼嚴重,讓你也必須離開。我們全都是……”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睛愈睜愈大,越過她們,向後方望去。 伊蘭回頭瞥了一眼,幾乎罵出了幾句她從各個地方聽來的髒話(主要是最近從麥特·考索恩那裡聽來的)。其實,這些話伊蘭大多都不明白,沒有人想對她解釋它們的確切意思,但它們確實可以幫助伊蘭釋放一下現在的情緒。護法們都已經脫下了他們的變色斗篷,兩儀師們也都聽從吩咐戴上了兜帽,就連賽芮薩也不例外,雖然她並不需要掩藏自己年輕的面孔。但凱瑞妮並沒有用兜帽把臉完全遮住,她無瑕的面容仍然清晰可見。不是所有人都能認出兩儀師的面容,但去過白塔的人一定能看出來。凱瑞妮在伊蘭的瞪視下急忙拉好兜帽,但惡果已經造成了。

發現危險的並不止亞萊絲一個人。 “兩儀師!”一個女人發出世界末日來臨般的哭嚎,也許對她而言,末日真的已經來臨了。尖叫聲如同裹挾在風中的灰塵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農場。農場立刻變得如同一座被踢倒的蟻丘。不止一個人暈倒在地,而大多數人都尖叫著四處亂逃,將手中的物品隨意丟棄,撞在別人身上,栽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奔逃。雞鴨到處亂飛,短角黑山羊向外面跑去,以免在混亂中被踩死。在這一片混亂中,還有一些女人只是張大了嘴,站在原地。她們應該是單純來這裡隱修,對於家人並不了解的人。隨後,她們也被慌亂的人群裹挾在其中,跑了起來。 “光明啊!”奈妮薇猛揪了一下辮子,“已經有一些人要逃進橄欖樹林裡去了!攔住她們!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混亂!讓護法去攔住她們!快,快!”嵐懷疑地挑起了一側眉弓,但奈妮薇不容分說地向他一揮手。 “快!不要讓她們都逃光了!”嵐將本來彷彿是要搖頭的動作換成了一點頭,催趕曼塔緊追在其他護法之後飛馳了出去。他們繞過建築物之間的人群,向遠處包抄過去。

伊蘭向柏姬泰聳聳肩,示意她也跟上。柏姬泰的態度和嵐大致相仿。現在想要阻止這場混亂似乎已經有點晚了,讓馬背上的護法驅趕被嚇壞的女人似乎並不是最好的方式,但伊蘭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現狀,而放任她們就這樣跑進荒野肯定不行。她們肯定會願意聽到她和奈妮薇帶來的訊息。 亞萊絲沒有要逃走的跡象,她甚至沒有半點不安。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蒼白,但只是用鎮定而堅毅的目光盯著黎恩。 “為什麼?”她微微喘息著問,“為什麼,黎恩?我不能想像你會這麼做!她們賄賂你了嗎?允諾你可以免罪?她們會在懲罰我們的時候放過你嗎?她們也許會。但我發誓,我會乞求她們讓我去找你。是的,你!即使是你也要遵守規矩,長姊!只要我能找到辦法,我發誓你絕不會如此輕鬆地擺脫干係!”她的目光像鋼一樣堅硬。

“不是你想的那樣。”黎恩急忙說道。她跳下馬丟掉韁繩,不過,亞萊絲的掙扎抓住了她的雙手。 “哦,我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們知道我們,亞萊絲,她們知道家人。白塔一直都知道,她們知道一切,幾乎是一切。但這並不重要,”亞萊絲的眼眉幾乎要挑高到了髮際,但黎恩不容她說話,依舊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急迫的神情如同熾烈的陽光一樣,從她的大草帽下面流洩出來,“我們可以回去,亞萊絲,我們可以再試一次,她們說我們可以。”農場的房子裡似乎已經沒有人了,所有人都捲進了混亂中,提起裙子便加入到逃跑的人群裡。從橄欖樹林那邊傳來的喊聲顯示護法已經動手了,只是不知道他們取得了多大的成果——也許不會很理想。伊蘭感受到持續的挫敗和惱怒從柏姬泰那里傳來。黎恩看了一眼騷亂的情景,嘆了口氣。 “我們必須把她們召集起來,亞萊絲,我們可以回去了。”

“這對你和另一些人也許很好,”亞萊絲懷疑道,“如果這是真的話。那我們呢?如果那時我能學得快一些,白塔就不會讓我走了。”她皺起眉看了一眼那些已經戴好兜帽的兩儀師,然後她的目光帶著不止一點怒氣落回到黎恩身上。 “我們回去又能得到什麼?被告知我們不夠強,再次被遣送出來?或是她們會讓我們做一輩子初階生?也許有人會接受這安排,但我不會。我們能得到什麼結果,黎恩?能有什麼?” 奈妮薇爬下馬背,拉著坐騎走了過來。伊蘭跟隨在她身後,不過她牽著雌獅的動作要輕鬆許多。還沒有走到那兩名家人面前,奈妮薇就不耐煩地說:“成為白塔的一部分,如果你們想的話,也許能成為兩儀師。對我而言,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們必須擁有一定的力量才行,只要你們能通過那愚蠢的測試就可以。或者你們也可以不回來,遠遠地逃走,我不在乎,我只想在這裡完成我的任務。”她站定腳跟,將帽子從頭頂上拉下來,雙拳抵在腰間:“這是在浪費時間,黎恩,我們還有工作要做。你確定這裡有我們有可以使用的人嗎?說吧。如果你不確定,那麼我們也就任由她們離開。這場騷亂不會干擾我們。只是我們造成了這局面,我就要盡快結束它。”

當黎恩介紹說奈妮薇和伊蘭是兩儀師,言出必行的兩儀師,亞萊絲喉嚨裡立刻發出一陣窒息般的聲音。她的雙手顫抖著撫弄著身上的羊毛裙,彷彿很想要掐住黎恩的脖子。她氣憤地張嘴——而看見此時走過來的茉瑞莉,她一言未發便用力將嘴閉上了。嚴厲的神色並沒有完全從她的眼中褪去,但那裡面已經混合了一點驚奇,以及更多的謹慎。 “兩儀師奈妮薇,”茉瑞莉平靜地說,“亞桑米亞爾們很……不耐煩……她們想盡快下馬。我想,她們之中也許有人需要治療。”她的唇邊閃過一抹微笑。 這反而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雖然奈妮薇還在肆無忌憚地叨唸,如果再有人懷疑她,她會如何處置那個人。伊蘭覺得也許應該提醒一下奈妮薇。現在她這樣子真不是一般的愚蠢——茉瑞莉和黎恩都在等著看她如何解決問題,而亞萊絲則在盯著她們三個。但問題確實是解決了。因為那些尋風手。她們赤腳站在地上,牽著她們的馬。經過這一番騎乘,她們的一切優美姿容都已經被堅硬的馬鞍磨光了,她們的腿看上去像她們的臉一樣僵硬,但沒有人會認不出她們是海民。

“如果有二十名海民離開大海到這座農場來,”亞萊絲喃喃地說道,“那我就能相信一切事情。”奈妮薇哼了一聲,但什麼都沒有說,伊蘭對此很是感激。看樣子,這個女人仍然還難以接受茉瑞莉稱呼她“兩儀師”,雖然她已經在對兩儀師大聲叱責,向她們發洩怒火了。 “那就治療她們吧,”奈妮薇對茉瑞莉說,她們都向那些蹣跚而行的人們望了過去。奈妮薇又說道:“如果她們要求治療的話,要禮貌對待她們。”茉瑞莉又微笑了一下。而奈妮薇已經不再看海民,將目光轉回到現在空蕩蕩的農場上,緊皺起眉頭。場院裡,在一片被丟棄的衣服、耙子、掃帚、桶和籃子之間還有幾隻山羊在來回遛達。一些暈倒在地的人還沒有醒過來。有幾隻雞已經回到了院子裡,繼續開始覓食了。而仍然留在場院裡,又沒有暈倒的人肯定都不是家人。她們有的穿著刺繡的亞麻或絲綢衣裙,也有人穿著鄉下的粗布羊毛裙。黎恩告訴過伊蘭,在農場裡隱修的女人通常都有半數不是家人,這些人也都顯得驚訝無比。

儘管仍然憤懣不已,奈妮薇卻沒有浪費任何時間便開始指揮亞萊絲,或者是該說亞萊絲在指揮奈妮薇。這很難分清。這名家人並不像女紅社那樣對兩儀師表現出恭敬和順從,也許她仍然還沒有擺脫這場突變帶來的麻木。不管怎樣,她們開始一起行動。奈妮薇牽著馬,另一隻手抓著草帽揮舞著,指示亞萊絲該如何聚攏那些逃散的人,以及等她們回來之後該怎樣對待她們。黎恩確信,這里至少有一個人強大到應該加入連結——嘉妮婭·羅森德,同樣有資格的可能還有另外兩人。實際上,伊蘭卻希望她們全都已經逃走了。對於奈妮薇的吩咐,亞萊絲有時會點頭,有時只是毫不退讓地直視奈妮薇,奈妮薇卻彷彿沒有註意到這一點。 現在她們只能先等待逃散的人被找回來,而趁這段時間,繼續揀選一下那間儲藏室裡的物品似乎是個好主意。但是當伊蘭向正在被領進農場的那些馱馬轉過身時,她注意到女紅社正步行向農場裡走去,有些人急匆匆地向躺在地上的家人們那裡跑去,其他人則走向仍然呆站在原地的人。伊絲潘並不在她們之中,不過伊蘭很快就找到了她。她在艾迪莉絲和範迪恩中間,兩名兩儀師各抓住她的一隻手臂,半拖著她向前走去,她們的防塵斗篷都垂掛在背後。 那兩位白髮姊妹已經連結在一起,陰極力的光暈環繞在她們兩個人身邊,但並沒有將伊絲潘包容在內。從外表上看不出連結在一起的兩姊妹是否支撐著對暗黑之友的屏障,但伊蘭知道,即使是棄光魔使也無法打破她們的屏障。她們停下來和一名穿褐色粗羊毛裙的粗壯女人說話,那個女人驚訝地看著被皮口袋套住腦袋的伊絲潘,但還是向她們行了一個屈膝禮,又為她們指點了遠方的一座白石膏建築。 伊蘭和艾玲達交換了一個惱怒的眼神。是的,艾玲達的眼神也同樣惱怒,有時候,艾玲達像石頭一樣不會表現出任何感情。她們將坐騎交給兩名從宮中跟來的馬夫,便急急地向那三個人追去。一些不屬於家人的女人想要問她們出了什麼事,其中有幾個人的樣子還相當跋扈。伊蘭沒有理會她們,於是她的身後就剩下了一連串怒哼和噴鼻息的聲音。哦,伊蘭真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那種無瑕的面孔!但這個念頭也被她很快拋在身後。看到前面的三個人走進那幢白石膏房子,伊蘭跟過去,推開了那幢房子的粗木門。艾迪莉絲和範迪恩已經讓伊絲潘坐在一把有橫欄靠背的椅子裡,原先套住她腦袋的口袋和她們的斗篷都被放在一旁的長條桌上。這個房間只有一扇天窗,但高掛在天頂的太陽仍然為這裡提供了良好的照明。靠牆立著一排架子,上面擺放著大銅壺和白碗。一陣陣烤麵包的香氣從另一扇門後傳來,那裡應該是一間廚房。 聽到開門聲,範迪恩猛地回過頭,看到進來的人是誰以後,她的面容立刻恢復成不帶一絲表情的平靜。 “桑珂說,奈妮薇給她服用的藥劑已經失效了,”她說道,“在重新讓她的腦子昏聵以前,最好問她一些問題。而且我們現在也有時間。應該認真了解一下……黑宗……”她厭惡地抿了一下嘴唇,“……來到艾博達的原因,以及她們都知道些什麼。” “我認為她們並不知道這座農場,因為我們也不知道,”艾迪莉絲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扣擊嘴唇,審視著坐在椅子裡的囚徒,“但先確定一下總比到時再後悔莫及要好,我們的父親經常這樣說。”她的樣子就像是在檢視一頭她從未見過的動物,一種她無法想像會存在的生物。 伊絲潘的嘴唇緊閉著,汗水從滿是瘀傷的臉上滾落下來,滿頭綴著珠子的黑色細辮和衣服都零亂不堪,雖然她的眼睛還有些迷濛,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昏亂。 “黑宗,這是一個骯髒的傳說,”她發出一聲沙啞的冷笑,在那個皮口袋裡一定很熱,而且自從離開泰拉辛宮以來,她就沒有喝過水,“對於我,我很驚訝你竟然會把這個名號說出來,還用它來指控我!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從玉座猊下的命令。” “愛莉達!”伊蘭難以置信地喊道,“你竟然有膽量聲稱是愛莉達命令你謀殺姊妹並在白塔盜竊?愛莉達命令你在提爾和坦其克做出那些惡行?或者你口中的玉座是史汪?你的謊言只能說是可憐!你已經背棄了三誓,所以你只能是黑宗。” “我不必回答你們的問題,”伊絲潘躬起肩膀,沉悶地說,“你們是對抗合法玉座的叛徒。你們將受到懲罰,也許會被靜斷,尤其是,如果你們傷害了我。我效忠於真正的玉座猊下。如果你們傷害我,你們將受到嚴厲的懲罰。” “你要回答我姊妹問你的一切問題,”艾玲達用拇指撫弄著腰間的匕首,雙眼盯著伊絲潘。 “濕地人害怕疼痛,他們不知道如何擁抱它、接受它。你會回答的。”艾玲達沒有怒目而視,沒有大聲吼叫,她只是在陳述,但伊絲潘的身子在向後縮去。 “恐怕這是不可以的,即使她不是白塔的成員,”艾迪莉絲說,“我們禁止在審訊中流血,也不能讓別人以我們的名義這樣做。”她的語氣顯得有些不情願。只是伊蘭不清楚她是不願意承認這一禁令呢,還是不願意承認伊絲潘屬於白塔?伊蘭相信伊絲潘已經不再認為自己是白塔的一員。但人們都說,女人離不開白塔,除非白塔先離開她;而且,只要被白塔碰到,就不會有完結。 伊蘭端詳著這名黑宗兩儀師,雙眉緊皺起來。如此髒污凌亂,卻又如此充滿自信。伊絲潘坐直了一點,用充滿了愉悅和藐視的眼神瞥了一眼艾玲達——還有伊蘭。當她以為自己完全由奈妮薇和伊蘭處置的時候,她還沒有這樣泰然自若,那些老兩儀師的存在讓她恢復了平穩的心態。白塔的律法已經成為那些兩儀師生命的一部分,那一款律條不僅禁止流血,而且禁止折斷骨頭和一系列白袍眾裁判者非常樂於去做的事情。任何庭審開始之前,被審問的人都必須得到治療,如果審訊在日出後開始,那麼它一定要在日落前結束;如果在日落後開始,就必須在日出前結束。對於白塔成員,律法限制得更加嚴格,兩儀師、見習生和初階生都不得在審訊、懲罰和苦修中使用陰極力。兩儀師在發怒的時候,可以用至上力捏住初階生的耳朵,甚至打一下她的屁股,但僅此而已。伊絲潘向伊蘭露出微笑。微笑!伊蘭深吸了一口氣。 “艾迪莉絲、範迪恩,我希望你們現在離開,讓艾玲達和我單獨和伊絲潘談談。”她的腸子幾乎打了一個結。一定有辦法在不打破白塔律法的情況下,逼迫讓這個人明白該做些什麼。但該怎麼辦?被白塔審訊的人經常不需要任何催迫就會坦白一切。所有人都知道,白塔是無法對抗的,無法對抗!但那些人之中極少會有白塔的成員。伊蘭想起了另一句話,不是出自莉妮,而是出自她的母親。你命令的事情,必須是你願意親自去完成的。作為女王,你命令的事情,更是無可挽回的事情。如果打破白塔的律法……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即使是女王也不能超越法律,否則就沒有法律。而莉妮卻在對她說,為所欲為也無妨,孩子,只要你願意為此付出代價。伊蘭沒有解開帽帶就把帽子從頭上拉了下來,控制語音的平靜花費了她很大力氣。 “等我們……等我們和她談完,你們可以帶她回到女紅社那裡去。”在那以後,她會向茉瑞莉自首。任何五名兩儀師都可以裁判一個人進行苦修,如果她們被要求如此。 伊絲潘搖晃著腦袋,腫脹的眼睛來回瞅著伊蘭和艾玲達,而且愈睜愈大,直到一雙眼眶變成了正圓形。現在她沒有那麼安然了。範迪恩和艾迪莉絲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她們之間似乎並不需要語言就可以交流一切信息。範迪恩抓住伊蘭和艾玲達的手臂。 “可否和我到外面去說幾句話?”她的語氣像是在建議,但卻已經在拉著兩個人往外走了。 場院裡,大約二十幾名家人像綿羊一樣圍攏在一起,她們並非都穿著艾博達服飾,其中有兩個人繫著智婦的紅腰帶,伊蘭認出其中之一是波洛溫——一個矮胖的小女人,她的傲氣總要強過她的至上力。但現在她的樣子變了,像其他人一樣,滿臉驚恐,雙眼不停地向四處窺視。儘管所有女紅社都在圍繞著她們,急迫地向她們解釋著。在更遠處,奈妮薇和亞萊絲正努力驅趕著兩倍人數的女人進入一幢大房子,她們的確是非常努力。 “……別去想你們該住在哪裡,”奈妮薇正在向一名身穿水綠色絲裙、高昂著頭的女人喊話,“快進去,不要礙事,否則我就把你踢進去!” 亞萊絲抓住那個綠裙女人的後頸,不顧她發出的激烈抗議,將她推搡進房門。房子裡隨之傳出一陣響亮的叫嚷聲,如同一頭大鵝被踩了一腳。然後亞萊絲從裡面走了出來,一邊還在拍打著雙手。在那以後,其他人也都乖乖地走了進去。 範迪恩放開她們兩個,緊盯著她們的眼睛,陰極力的光暈仍然包裹著她,但控制這個連結,維持屏障的是艾迪莉絲,否則就不會是范迪恩把她們拉出來了。範迪恩要走到幾百步以外,她們的連結才會削弱,而即使她們分別到了世界的兩極,她們的連結也不會斷裂,只是距離過遠的話,連結本身就不再有什麼效用。範迪恩仍然留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她似乎正在腦海中揀選詞彙。 “我一直都認為,應該讓有經驗的人來處理這種事情,”她終於說道,“年輕人很容易被熱血沖昏頭腦,然後她們就會做得太過分,或者有時候她們會意識到無法讓自己做得足夠。或者更糟糕的是,她們將……食髓知味。我不是認為你們會有這樣的問題。”她專注地打量了艾玲達一眼,艾玲達急忙將匕首插回到鞘內。 “但艾迪莉絲和我有足夠的見識,知道什麼事是必須做的,以及為什麼要去做。我們早已經將熱血丟掉了,也許你們可以把這事交給我們。認真考慮一下,這樣會更好一些。”範迪恩似乎已經認為她們接受了建議,於是她點了一下頭,就回身向門裡走去。 她的身影剛剛消失,伊蘭就感覺到那幢房子裡有至上力在使用。一重編織覆蓋了那個房間,一定是防止竊聽的結界,她們不想讓無關的人聽到伊絲潘在說什麼,緊接著又是另一陣至上力的波動。在震撼的心情裡,伊蘭覺得那個寂靜的房間比任何淒厲的尖叫都更讓人害怕。 伊蘭將帽子按回到頭頂。她感覺不到天氣的炎熱,但太陽的強光突然讓她非常不舒服。 “也許你可以幫我檢查那些馱馬背上的物品。”她喘息著說。她沒有命令她們那樣做(無論她們做了什麼),但這並不會讓她的感覺更好一些。艾玲達驚訝地快速點了一下頭,她似乎也很想離開這片寂靜。 尋風手們聚集在離馱馬隊不遠的地方,以蕾耐勒為首,她們全都將雙臂抱在胸前,高傲而不耐煩地等待著。亞萊絲向她們走過來,她一眼就認定蕾耐勒是尋風手的領袖,伊蘭和艾玲達都被她忽略在視野之外了。 “跟我來,”她用不容置疑的高亢腔調說,“兩儀師說,你們會願意在陰涼的地方歇一下,直到情況更穩定一些。”兩儀師這個詞從她的口裡說出來,像女紅社一樣充滿著苦澀和敬畏,也許比女紅社更甚。蕾耐勒哼了一聲,她的黑臉變得更黑了,但亞萊絲繼續說道:“如果你們願意,你們這些野人也可以坐在這裡流汗,我不在乎。如果你們還能坐下的話。”那些亞桑米亞爾肯定沒有接受治療,她們站立的樣子就像是一群想要忘記自己下半身的人。 “但你們不能讓我在這里幹等。” “你知道我是誰嗎?”蕾耐勒用壓抑著怒氣的聲音問道,亞萊絲卻已經轉身走開,而且全然沒有回頭的意思。蕾耐勒顯然是在心中掙扎了一番,用手背抹去額頭的汗水,然後氣惱地命令尋風手們跟隨她離開那些“被詛咒的陸地上的”馬。她們都叉開雙腿,搖搖晃晃地跟著亞萊絲。除了那兩名學徒以外,所有人(包括亞萊絲在內)都在低聲嘟囔著。 伊蘭不自覺地開始考慮該如何改善現況,如何在亞桑米亞爾不主動要求的前提下,對她們進行治療。必須調和海民與兩儀師的關係,奈妮薇對她們的態度也要進行勸解。然而讓伊蘭驚訝的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平生第一次不想管理這些事情。看著尋風手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子走去,她決定就讓一切像現在這樣好了。艾玲達也在看著亞桑米亞爾,臉上還帶著開心的笑容。伊蘭抹去自己臉上的一點微笑,轉身向那些馱馬走去。這是她們應得的,無論怎樣笑她們也不算過分。 有了艾玲達的幫助,揀選的工作比以前快了許多,不過,艾玲達不能像伊蘭那麼快地識別出有價值的物品。伊蘭並不對此感到驚訝。有一兩名接受伊蘭訓練的兩儀師,在這方面表現出了比伊蘭更強的技巧,但大多數人都不甚了了。不管怎樣,兩雙手總比一雙手好用,而需要辨別的物品實在太多了。男女馬夫們將垃圾挪到一旁,愈來愈多的特法器被堆在一座方形蓄水池的大石蓋上。 又有四匹馬馱著的物品被清理出來。她們從中挑出的特法器如果被送進白塔,一定值得慶祝一番了,即使不知道這些特法器有什麼用。她們找到了各式各樣的特法器——杯子、碗、花瓶,沒有任何兩樣有相同的尺寸、模樣和質料。一個扁平的、被蟲蛀過的匣子,連接匣蓋的鉸鏈已經變成了銹粉,匣子裡放著幾件珠寶,鑲嵌彩色寶石的一條項鍊和兩個手鐲,一條鑲寶石的細腰帶,幾個戒指,而匣子裡還有一些空餘的位置。這些首飾每一件都是單獨的特法器,而且它們形制相符,應該是準備給同一個人佩戴的。伊蘭有些想不出為什麼有人會同時佩戴這麼多特法器。艾玲達找到了一把匕首,粗糙的鹿角柄上纏著金絲,匕首的刃很鈍,而且看樣子一直沒有鋒利過。艾玲達將那把匕首在指縫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手指卻在顫抖——直到伊蘭將匕首從她的手中拿開,放到蓄水池蓋上。即使在這之後,艾玲達仍然呆呆地站了許久,看著這把匕首,舔著髮乾的嘴唇。她們又找到了更多的戒指、耳環、項鍊、手鐲和帶扣,許多飾品上都鐫刻著非常特殊的圖案,還有鳥雀、走獸和人類的雕像。還有幾把確實有鋒刃的小刀。六個青銅和鋼製的大徽章,徽章的圖案都很怪異,上面沒有任何伊蘭能真正明白的圖案。兩個特別的,像是用金屬製成的帽子,上面有太多細膩的花紋,又太薄,很難當作頭盔。有一些東西,伊蘭甚至難以進行分類——一根有她手腕那樣粗的棒子,通體亮紅色,平滑圓潤,看上去像石頭,很結實,但算不上是堅硬,它不只是在伊蘭的手中變溫,而是發熱!雖然還不燙手,但已經有相當的溫度。還有一副金屬網狀的空心球,小球被套在大球裡面,動一下,它就會發出一陣微弱的音樂旋律,每次都不一樣。伊蘭覺得無論她怎樣向裡面窺看,都只能看見一個更小的球。一套彷彿是用玻璃做的拼圖板,非常重,伊蘭將它放在蓄水池蓋上的時候,甚至石蓋也崩碎了一片。任何兩儀師都會因為這一堆物品而驚訝不已。更重要的是,她們又找到了兩件法器。伊蘭非常小心地將它們放到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 一件是一個金手鐲,用四根鍊子連接著四個戒指,在它上面,任何一小片圖案都可以是一個令人頭暈的迷宮。它是兩件法器中最強的,比伊蘭口袋裡的那隻海龜還要強。佩戴它的手應該比伊蘭和艾玲達的都要小。奇怪的是,這隻手鐲有一把小鎖,一個極小的管狀鑰匙用一根細鏈掛在手鐲上。另外一件法器是一個女性坐像,質料是因年代久遠而發黑的象牙。坐像的雙腿盤在身前,露出雙膝,長而濃密的頭髮彷彿厚重的斗篷一樣將她的全身裹在其中。它要比海龜弱,但伊蘭發現它很吸引人。它的一隻手放在膝頭,掌心朝上,拇指與中指、無名指的指尖拈在一起;另一隻手舉起,食指、中指伸出,其他手指握攏。整座雕像散發出一種極為莊嚴的氣氛,但栩栩如生的優美面容卻表現出歡喜愉悅的神情。也許它是特別為了某個人而製作的?它看起來很像私人物品。也許傳奇紀元的人都是以私人物品為出發點製作法器。一些特法器非常巨大,需要許多人力、畜力、甚至是至上力才能搬運,但大多數法器都可以隨身攜帶,大多數。 當奈妮薇大步走過來的時候,她們正在將另一匹馱馬背上柳條筐的帆布掀開。亞桑米亞爾開始從房子裡走出來,步伐已經恢復了正常。茉瑞莉正在和蕾耐勒交談,或者可以說,是尋風手在說話,茉瑞莉在傾聽。伊蘭想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名身材苗條的灰宗兩儀師看上去已經不再悠然自得了。聚集在場院裡的家人數量還在增加,當伊蘭望過去的時候,又有三名家人猶豫地走進了場院,還有兩個人站在橄欖樹林的邊緣,遲疑地觀望著。伊蘭能感覺到柏姬泰,就在那片橄欖樹林裡的某個地方,氣惱的情緒也沒有比剛才差多少。 奈妮薇瞥了一眼堆在蓄水池上的特法器,拉了一下辮子,她的帽子不知丟到哪裡去了。 “這個可以等一下再做,”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煩惱,“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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