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11章 第十一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5698 2018-03-13
走了十幾里路,但見前面塵頭大起,好幾匹騾子駝著箱籠,迎面而來。走近了互相問訊,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從德興阿那裡,替勝保要回來的行李。 於是雙方都停了下來。勝保手下的一個親信,保升到正三品參領銜,而實際上等於馬弁的護軍校,名叫拉達哈的旗人,原來奉派護眷進京的,這時一起押運行李而來,走到勝保轎前來請安回話。 少不得要報告一些當時被劫的經過,話說得很嚕囌,勝保不耐煩了,“反正你當的好差使;”他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聽你的!你倒是說吧,現在怎麼樣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辦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駝行李拿回來了。” “東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麼。” “怎麼叫'大概'?到底少了什麼?”

“就一口箱子動了。其餘的,封條都還貼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勝保急急問道:“箱子不編了號了嗎?” “是第一號那一口。” 還好!勝保頗感安慰。第一號箱子裡的東西,不值什麼錢。裝箱的時候有意使其名實不符,號碼越前越是不關緊要,這小小的一番心思,還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錢也不過身外之物,所以他緊接著又問:“人呢?” “幾位姨太太帶著丫頭,都還住在蒲州城裡,等大帥到了一起走。” “喔!”勝保終於把最要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呂姨太還好吧?” 問到這一句,拉達哈的臉色,比死了父母還難看,只動著嘴唇,不知在說些什麼? “怎麼啦?”勝保大聲喝問,“沒有聽見我的話?我問呂姨太!”

“叫,叫德大人給留下了。” “啊!”勝保在轎子裡跳腳,摘下大墨鏡,氣急敗壞地指著拉達哈問:“他怎麼說?” “德大人的話很難聽。”拉達哈囁嚅著,“大帥還,還是不要問的好。” “混帳!我怎麼能不問。” “德大人說……,”拉達哈把頭低著,也放低了聲音,“他說,呂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辦!” 這“公事公辦”四個字,擊中了勝保的要害。明知德興阿會假“公”濟“私”,也拿他無可如何。於是頹然往後一靠,什麼事都懶得問了。 這樣,過了好幾天,才能把想念呂姨太的心思,略略放開。在山西過了年,本想多留幾日,經不住朝廷一再催促,過了年初七隻得動身。正月底到京,隨即送入刑部。主辦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問解京的咨文,把勝保交給了“提牢廳”,暫且在“火房”安頓。關門下鎖,已有牢獄之實,這下勝保才真的著慌了。

這一關關了好幾天也沒有人來問,只教他“遞親供”,在無數被參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認了一條:隨帶營妓。 “親供”是遞上來了,而且軍機處已根據刑部的奏報擬旨“派議政王、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刑部審訊,按律定擬具奏”,但恭王遲遲未有行動,因為投鼠忌器,顧慮甚多。 在勝保未到京以前,他們預定的營救計劃,即已發動。一馬當先的是西安將軍穆騰阿和陝西巡撫瑛棨會銜的奏摺,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奏摺送到,慈禧太后已經歸寢。因為在傳遞順序上,屬於第一等緊急,內奏事處絲毫不敢耽擱,夜叩宮門,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開慈禧太后的寢宮,把黃匣子送了進去。 這時慈禧太后,雖只有一年兩個多月的聽政經驗,可是對內外辦事的程序,已經非常熟悉。看到是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並用六百里加緊呈遞的奏摺,不由得大吃一驚,失聲而呼:“莫非多隆阿陣亡了?”

這不怪她如此想,因為倘是緊急軍報,則應由主持軍務的欽差大臣多隆阿奏報,駐防將軍和督撫會銜的奏摺,除非呈報統兵大員或者學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緊。因此,她直覺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測。那知拆開來一看,說的竟是“直隸軍務吃緊,請飭勝保前往剿辦。” “混帳東西!”慈禧太后氣得把奏摺摔在地上。 這種情形,安德海難得見到,但奏摺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兒把它拾了起來。正不知如何處置時,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筆來!” 安德海答應著,取來朱筆,她親自批了八個字:“均著傳旨嚴行申飭。”然後命他立即送還給內奏事處。 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接了折回到軍機處,自然先把最緊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裡拿起來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過,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靜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上此折的用意,推敲個明白,再作道理。

“穆騰阿是勝保的死黨,瑛棨是個糊塗蟲,他必是受了穆騰阿的指使,跟著來碰這個大釘子,何苦?”寶鋆皺著眉說。 “我是說上這個折子的用意。難道他們不知道,這麼荒唐,會得到怎麼樣兒的一個結果?” “那也無非意在報答勝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這是'投石問路',探測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駁的口氣鬆動,替勝保說話的人,就一個跟著一個都來了。” “不錯,不錯!”在座的人,無不深深點頭。 “那就擬旨痛斥吧!”恭王作了決定。 這道“嚴行申飭”的上諭,由內閣明發。京里京外受了勝保活動的人,一看風色不妙,便都觀望不前。可是間接也有消息傳到恭王耳朵裡,說是勝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只知道對勝保感恩圖報,倘或處置失宜,操之過急,只怕會激出變故,那一來,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權一年多以來,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穩定局勢為第一,對於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羈縻,那怕就在壽州一帶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則因為勝保而激起意外的變故,自然是他所引以為切戒的。 而且,對勝保的感情,恭王也畢竟與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遙控行在,勝保那一支雜湊的軍隊,到底能予肅順多少威脅,固然難言,但是,恭王卻確確實實因為勝保的態度,增加了信心,同時也表示出有勝保的人馬可以運用,使得那些原來徘徊在肅順與他之間的人,倒向自己這一面。得失成敗,寸心自知,恭王覺得是欠著勝保的情的。 為了這公與私的雙重窒礙,處事一向果斷明快的恭王,在這一件繼“誅三凶”以後,為京里京外矚目關懷的大案子上,顯得十分黏滯,彷彿竟忘了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後才數到寶鋆。寶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為意旨,曹毓瑛資格尚淺,進言要看機會,唯有文祥,認為恭王這樣拖延著不是辦法,覺得非要說話不可。 凡是有所主張,他一向措詞緩和而宗旨堅定,他為恭王指出,勝保的被革職拿問,重要的是在一個“問”字。革而不問,就整飭紀綱而言,比“曲予優容”更壞。而且,不問也不行,兩宮太后口中不說,心裡已經不滿,內閣也在等消息,等他們來催問,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議罪,一向是由重臣會同吏、刑兩部,在內閣集議,審訊勝保,明發上諭上規定由議政王、大學士會同刑部辦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議政王應先召集會議,才是正辦。所以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諮會內閣,定期集議。

事先,當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觸,恭王得到報告: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李棠階,態度都很激烈,已經有了表示,非嚴辦勝保,不足以伸國法。 “這是為什麼呢?”恭王皺眉問道,“莫非……?” 寶鋆說話向來無保留,大聲接口:“河南人嘛!勝克齋在河南搞得太不像話了,週、李兩公,不如此表示,對他們的老鄉,怎麼交代?” 這倒是心直口快,一語破的,恭王心裡有數了。所以在內閣會議的那一天,盡讓周祖培和李棠階痛斥勝保,先教他們洩了憤再說。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周祖培拍著桌子說:“像這樣縱兵殃民,貪污瀆職,辜負朝廷的統兵大員,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說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發言,附和之後,陡然一轉,“不過,俗語說得好,'投鼠忌器',勝保已經在刑部獄中,隨時可誅。我想——我們還是先撇開胜保來談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開胜保,還有什麼人、什麼事要扯在這件案子裡來談? 廟堂之上,不便說什麼不夠冠冕堂皇的,遷就現實的話,於是撇開胜保這個人,談他所隱匿的財產。這件事歸寶鋆管,他像聊閒天,談新聞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從他處得到的消息,勝保在誰那裡可能隱匿了些什麼財產?派什麼人搜查?用什麼方法?諸如此類,娓娓言來,雖嫌瑣碎,聽來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議,就這樣糊里糊塗結束了。不多幾天,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道奏摺,為恭王和他的同僚,帶來了新的困擾和憂慮——勝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著狠棋。 曾國藩的奏摺中說:江南提督李世忠上書,願意褫奪自己的職務,為勝保贖罪。這是件異想天開的事,而以前方的一個武官,干預朝廷處置獲罪大臣的威權,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說,在曾國藩那裡就應該受到一頓申斥,可是曾國藩未作處置,據實代奏,只略略聲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於上聞。”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了解李世忠與勝保的關係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國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為李世忠代陳他的請求,可能就會有麻煩,而這個麻煩是連他這個節制四省兵權的兩江總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於上聞”。 “你們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摺交給了文祥、寶鋆和曹毓瑛,搖著頭說:“我頭痛得很!” 他們那三個人又何嘗不頭痛?聚在一起,把曾國藩的那道奏摺,反复看了幾遍,不知如何批答。 終於,文祥說了這麼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盡是報私恩,有個替勝克齋表功的意思在內。” 寶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卻大有領悟,連連點頭:“這看得深了!” “怎麼呢?” “咸豐八年九月,勝克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確非等閒。那時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壽。” 李昭壽原是捻匪,與洪軍合流,在長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帶與官兵作戰。咸豐八年秋天,李秀成與陳玉成合力穩定了長江北岸,進窺皖北,滁州交李昭壽防守。他部下的紀律極壞,而且不是洪軍的嫡系,所以陳玉成一向輕視他,使得李昭壽起了異心。 於是勝保設法俘獲了他的全家,相待極厚,李昭壽考慮了切身利害,獻出滁州城,接受了勝保的招降。奏報到京,賞給二品花翎,賜名世忠,授職總兵,仍舊讓他駐軍六合一帶。 “從那個時候起,江寧的洪軍與皖北不能連成一氣,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這論起來,也算是勝克齋的功勞。” “但要挾制朝廷就不對了!”文祥皺著眉說,“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個苗沛霖,聽說那一帶的土匪鹽梟,都出入其門,李世忠的外號叫做'壽王。” “那,”寶鋆驚訝地說,“不又要造反了嗎?” 其餘兩個人都不作聲。好久,文祥握著拳,神色痛苦地說:“決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 其中關係,太大,太大! ” 這樣,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個結論,只有安撫一法。但批答的諭旨,甚難措詞,寶鋆便指著曹毓瑛說:“琢如,這非你的大手筆不可。” “等見了王爺再說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諭旨以外,還得有別的佈置。” “對!”文祥深深點頭,“談了半天,琢如這句話很有用。 走,咱們上鑑園去。 ” 到了大翔鳳胡同鑑園,恭王正在宴客,特為告個罪離席,在小書房裡接見密談。一路來,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時便從容地提出了他的辦法。 “安撫固為勢所必然,但這個奏摺不必急著批。” “對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這個宗旨好,先讓李世忠存著一分指望,咱們再從長計議。” “是。”文祥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琢如以為還得有別的佈置,這是老謀深算的話。我看,今天就用六爺的名義,先給曾滌生去封信。” “信上怎麼說?” “李世忠所請,決不可行。讓他善加安撫,而且,”文祥加重了語氣說,“要嚴加防備!” “好!”恭王立即作了決定:“就請琢如辛苦一下子,在這兒寫了就發。” 因為決定了把李世忠的請求,暫時擱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養心殿見兩宮太后時,恭王便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記得,等把其他的章奏處理完畢,她和顏悅色地問:“好像曾國藩還有一個折子,那個李世忠怎麼啦?” “這是個麻煩。”恭王使勁搖著頭。 “麻煩可也沒有辦法。到底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下文。”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問:“姐姐,你說是嗎?”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著答道,“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哪!” 慈禧太后對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機會看著文祥說道:“你一定清楚,給講一講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勝保招降李世忠的經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的現況:“李世忠目前駐紮六合,那裡的鹽課、釐金都歸他收了用,這麼優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圖報,別學苗沛霖的樣,絕了那顆降而復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帶了三十萬人,從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從背後打曾國荃,替江寧解圍,如果李世忠變了心,投了過去,舉足重輕,大局會起變化。” “那就得跟他說好的羅?” 慈禧太后這句話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兩位太后聖明。” 看見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斷點頭,作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卻依然說了出來。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辭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著有威的聲音說:“京里京外那麼多的人在辦事,說到頭來,就歸咱們君臣幾個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樣樣都能辦通;人,不見得個個都能心服,只要咱們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去,也就管不得那許多了。六爺,你說是這話不是?”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把垂著的手舉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心說:“臣也就是憑一顆心,報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麼才對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個'公'字。” 她停了下來,以沉靜的眼光環視每一個軍機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著她那兩句語意深沉的話,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麼責備的話要說。 “就拿何桂清這件案子來說吧,”慈禧太后依然閒閒地,彷彿談家常的那種語氣,“照我看,是辦得太重了一點兒。喪師失地,也不止他一個人,何以就該他砍腦袋?去年夏天從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幫他說話,有些要嚴辦,我們姐妹也鬧不清誰的理對,誰的理不對。光講理好辦,存著私心,這面一套說法,那面一套說法,把理路搞亂了,事情可就難辦了。當時我就想,倘或何桂清這件案子,由我一個人作主,我一定饒了他,革職永不敘用,也就夠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說,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飭紀綱,才能平定大亂。這話說的是大道理,沒有得可駁的,我們姐妹心裡想饒何桂清的,也辦不到,只好準了'秋後處決'的罪名。本來去年改元,秋決停勾,何桂清還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說,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辦理,到底把他綁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沒有得可說的。不過……。” 一轉要說到正題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來,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窯綠地黃龍的蓋碗,揭開碗蓋,送到口邊,卻又嫌茶不燙,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重換。這一耽擱,別的人倒還好,吳廷棟卻真如芒刺在背,異常局促,因為嚴辦何桂清,他的主張最力,現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滿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辯,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氣,背上竟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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