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10章 第十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9312 2018-03-13
多隆阿的官銜是荊州將軍,在勝保看來不當一回事。 “他不是在同州嗎?進省來幹什麼?”他拈著兩撇八字鬍子沉吟著說:“莫非來聽節制?怎麼先忙著紮營,不來參謁?姑且看一看再說。” 他的那些部屬跟他不一樣,個個心裡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無月,只見暗沉沉一帶營壘,燈號錯落,刁斗無聲,氣象嚴肅,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於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密語,大家都在心裡打好了主意,一回營悄悄兒收拾好了行李,預備隨時開溜。 滿營都已在打算著各奔前程了,勝保卻還如蒙在鼓中,擁著陳玉成的那個姓呂的老婆,好夢正酣。五更時分,笳角初鳴,親信的材官來叩房門,高聲喊道:“大帥,大帥,多將軍進轅門了!” 這時的多隆阿豈僅已進轅門,而且已下了馬,手中高持黃封,昂然直入中門,大聲說了句:“勝保接旨!”

一報到上房裡,勝保大吃一驚,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這來的時候不好!於是一面由姬妾伺候著穿上袍褂,著靴升冠,一面在心裡盤算。等穿戴整齊,他對瑟瑟在發抖的呂氏姨太太說:“大概是多將軍來接我的事,說不定內調兵部尚書,年內就得動身。” 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寬慰自己,還是安慰別人,反正說了這句話,心裡覺得好過得多。這時材官又來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設好,多隆阿神色肅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時多隆阿隨帶的勁卒,已包圍了整個欽差大臣的行轅,中門洞開,一直望到門外照牆,刀光耀眼,如臨大敵。不管勝保平日如何跋扈,什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裡,見此光景,也不由得膽戰心驚,乖乖兒在香案面前跪了下來。 於是多隆阿把黃綾封套中的上諭取了出來,高捧在手,這只是裝個樣子,他不識漢文,上諭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誦得滾瓜爛熟了,這時如銀瓶瀉水般,一口氣背了下來:“諭內閣:前因陝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系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著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准逗留。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看勝保交多隆阿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歸多隆阿接統調遣。欽此!”

把上諭念完,勝保已經面無人色,磕頭謝恩的動作,顯得相當蹣跚。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抬起來,多隆阿問道:“勝保! 遵不遵旨? ” “那有不遵之理。”勝保淒然相答。 “那就取關防來!” 用不著勝保再轉囑,早有人見機討好,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交到勝保手裡,勝保捧交多隆阿,他雙手接過,解開紅綢,裡面是三寸二分長,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拿起來交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你看看,對不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錯!” “好!”多隆阿揚起頭來,環顧他的隨員,大聲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買放,不遵令的軍法從事。” 這一下把勝保急得神色大變,上來牽住多隆阿的黃馬褂,不斷地喊:“禮帥,禮帥!”

多隆阿號禮堂,勝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號的,這時改了稱呼。 “怎麼樣?” “禮帥!”勝保長揖哀懇:“念在多年同袍之雅,總求高抬貴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說:“給你八駝行李。” “這,這,這……,”勝保結結巴巴地說,“這不管用啊!” “管夠可不行!”多隆阿使勁搖著頭,“八駝也不少了,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不就夠用了嗎?”說到這裡向身邊的材官吩咐:“摘頂戴吧!” 於是勝保的珊瑚頂子,白玉翎管連著雙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一起褫奪,換上待罪的素服,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時一再叮囑,務須小心,倒像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

這因為多隆阿久知勝保自己雖不練兵,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個個體魄魁梧,配備了精美的器械服裝,厚給糧餉,常有賞賜,把這個“元戎小隊”,以恩結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勝保,不知有國法,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勝保的念頭,以勝保的毫無心肝,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與回捻同流合污。 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選精兵看守。 誰知他把勝保看得太重了。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勝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餘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二百親兵,四十八名廚役,走了一大半,跟在勝保身邊的,只有一名老僕,兩名馬伕,還是他當翰林時的舊人。 這時雷正綰已從鳳翔前線趕回西安,重投故主,萬感交集,但無暇去細訴他在勝保節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給他一個相當艱鉅的任務,安撫各營,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為勝保跋扈得不成話說,不能不振飭紀綱。除了勝保一個人以外,決不會有牽涉株連的情事,新任的欽差大臣也決不會有所歧視,勸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賞。

儘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慰,終於還是有勝保舊部八百人,呼嘯過河,另投山東,一路騷擾,不在話下。多隆阿接得報告,不願分兵追擊,因為他要集中兵力對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與勝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將領集議,了解了情況,下令開砲,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驚擾得魂夢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聽,說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蕩平。接著便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來尋親覓友報喪,說是南岸官軍的砲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轟在裡頭了。 而軍機處只知道多隆阿連番大捷,下詔褒獎,同時催促移解勝保。查抄已告一段落,勝保的姨太太,各攜細軟,走散了許多,剩下的幾個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為劃出來的一座院子裡,要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容易。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綰來了,這一下如見親人,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訴苦,雷正綰也只有報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開口的機會:“明天要走了。”他說,“請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們過河到山西。以後各自小心。” 大家都沒有留心他最後這句話中的警告意味,只問:“到那裡呀?” “自然是跟著勝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後如何呢?雷正綰無法回答,大家也無法想像。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車先走。勝保接著東下,依然坐了八抬綠呢大轎,只在轎杠上拴一條鐵鍊子,表示轎內是革職拿問的犯官。 雷正綰派的人,護送出關,隨即折回。勝保的眷屬從風陵渡過河,進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經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荒村,而原來不是。河東富庶之區,卻以數經兵燹,匪來如梭、兵來如梳、輪番的騷擾劫掠,把稍稍過得去的人家都攆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勝保的眷屬連同少數的舊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護送官兵,一共佔了兩座人去樓空的大宅。

天氣冷,又沒有月亮,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鬱憂懼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護送官兵以外,其餘的都草草設榻,鑽入被窩,聽遠處傳來的狗哭狼嗥,把顆心都擠得發酸了。 勝保的那個呂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著,獨擁寒衾,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火焰出神。她在想勝保,也想著陳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變成欽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親耳聽見過別人在背後叫她“賊婆”。以後呢?她在想,勝保的人緣不好,說不定會充軍,充到冰天雪地的邊疆,自己當然也要跟著去,說什麼雪膚花貌,都付與陰寒窮荒,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這樣惘惘然萬般無奈時,忽然聽得狗叫,叫得極其獰厲,然後又是長號著奔遠了,彷彿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顆心,驀地裡提了起來,側耳靜聽,彷彿是有人聲,便喚那在她床前打地舖的丫頭:“小珠,小珠!”

小珠為她喚醒,夢頭里著了驚,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張張地問:“那兒失火,那兒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時間人聲雜沓,湧進來一群人,燈籠火把照耀著,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來,起來!”有個官長模樣的壯漢大聲吆喝:“搜查奸細!” 這種情況她以前也遇見過,懂得應付的方法,趕緊輕聲喊道:“小珠快起來!把那包碎銀子拿給我。” 她是預備拿一包碎銀子送給來搜查的官兵,買得個清靜,成算在胸,動作便比較從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燈,卻聽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頭從嵌在冰紋格子窗上的那塊玻璃望出去,只見官兵正從各個房間裡把箱籠抬了出來,堆在院子裡,“這是乾什麼?”她失聲而問,一句話不曾完,聽得房門上猛然一腳,立刻便是一個洞。

“開門,開門!”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開了門閂,雙扉大開,正是那個大聲吆喝的官長,舉一盞燈籠往她臉上一照,神色頓時不同:“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著!” 不由分說,把她推推拉拉地擁了出去,弄上轎子,鎖了轎門,連同那些箱籠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驚疑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想明白,定是德興阿幹的好事!只怪護送的官兵不管用,從而轉念也難怪,二十多人到了德興阿大軍所駐的防地,還能反抗嗎? 這時的勝保,還未出關,正走到臨潼地方,住在東門外的關帝廟裡,欽命要犯只是防守嚴密,除去行動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勝保出手素來闊綽,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豐厚犒賞,格外優容,居然可以會客了。

所會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當他初被拿問時,群情驚惶,以為會像上年拿問肅順那樣,凡是勝保的黨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著避一避風頭,躲開了看一看再說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撫各營,申明只抓勝保一個,大家比較心定了。有些則平日倚仗勝保的勢力,為非作歹,自知遲早難逃逮問的命運,依舊不敢出面,比較謹飭安分的,看朝廷既無進一步的行動,而多隆阿待勝保也還客氣,見得事態並不嚴重。 株連之憂一消,僥倖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勝保在去年的擁兵京畿,聲言“清君側”而為恭王的後盾,是能夠打倒肅順的關鍵所在。有此大功,就該象賜“丹書鐵券”那樣,赦他不死,而況他到底不曾喪師失地,與兩江總督何桂清的情況不同。朝廷拿問議罪,多半只是臨之以威,略施膺懲,至多革職,也還有戴罪圖功的可能。此時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也要見一面,說幾句安慰的話,好為他將來復起時,留下歡然道故的餘地。 於是從勝保一離西安,沿路便有人來相會,患難之際,易見交情,勝保十分心感。同時這對他確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慰和鼓勵,沮喪憂疑的心情,減消了一大半,他很沉著地與來客密議免禍的方法。連著談了幾晚,談出一個結論:到京越晚越好!一則可以把事情冷下來,再則好爭取時間,多方活動,預作佈置。 勝保是個說做就做的人,從商定了這個辦法,便盡量在路上拖延。最簡單的辦法是裝病,但他的身體其壯如牛,裝病也只能裝些感冒、腹痛之類的小病,同時也不能總是裝病,這天清早從臨潼的關帝廟起身,正無可奈何地要上轎時,他那隨護眷口的老僕,一騎快馬,氣急敗壞地趕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趕回來報告消息的。果然是德興阿幹的好事,八駝行李,四個美妾,都落在別人手中了。被搶的地方名叫東鹽郭村,在蒲州城外,德興阿的部下也還搶了別家,逼得那家的年輕婦女投了井。 勝保自出生以來,何嘗受過這樣的欺侮?但此時如虎落平陽,發不出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訴押解的軍官:“出了這麼檔子無法無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們大帥,聽他怎麼說?”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應在臨潼暫時留下。勝保那時,就好比吳三桂聽說陳圓圓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樣,想像著艷絕人寰的呂氏姨太太,偎倚在德興阿懷裡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說不出的那種又酸又痛,簡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帥!”有個文案勸他,“此刻急也無用,氣更不必,得要趕緊想辦法,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怎麼叫“遲則生變”?勝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呂氏姨太太而言。事隔兩天,必已遭德興阿沾污,已經“遲”了,已經“變”了!他嘆口氣說:“我方寸已亂,有什麼好辦法,你說吧!” “自然是向禮帥申訴。” “對啊!”勝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興阿無可奈何,但可以賴上了多隆阿,“他得給我句話,不然我專折參他,縱容部屬,公然搶劫,到底是官兵還是土匪?” “正是這話。” “來,來!那就拜煩大筆。” 勝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執筆,寫了封極其切實的信給多隆阿。等信寫完,他也盤算好了辦法,取了一百兩銀子,連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負責押解的武官請了來。 “勞你的駕,給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銀子往前一推,“把我的這封信,面呈你們大帥,信裡說的什麼,你總也該知道。” 看在一百兩銀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應,立刻動身去投信。 “再有句話,得請你要個切切實實的回信。” “勝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過,這個回信,可不一定討得著。如果多大人說一聲:'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請想想,我還能說什麼?” “那我可不是嚇唬你。”勝保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切實回信,我在這兒不走。鬧出事兒來,別說是你,只怕你們大帥的頂戴也保不祝我這話什麼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說完,勝保只管自己退入別室,把那武官僵在那裡,不知何以為計?於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邊,用驚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語。 “勝大人的意思,你還不明白?落到今天這一步,他還在乎什麼?冷不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這兩句話說得他毛骨悚然,欽命要犯,途中自盡,押解官的處分極重,前程所關,不是開玩笑的事,所以“喏、喏”連聲,受教而去。 看見那武官一走,估量著多隆阿治軍素嚴,得信一定會有妥善處置,勝保的心情比較輕鬆了些。但對德興阿卻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夠完整不缺地要回來,這個仇也還是非報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來一著狠棋,親自擬了一道奏摺,犯官有冤申訴,仍許上奏。奏摺中說:“德興阿縱兵搶劫,在蒲州城外東鹽郭村,藉口盤查奸細,親帶馬隊、步兵,夤夜進莊,將居民銀錢衣物等件,搶掠一空,該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轅控告,請飭查辦。”寫完奏摺,又替他的老僕寫了張狀子,命他趕回蒲州,到山西巡撫英桂的行轅去控告德興阿。奏摺則專人送到西安,請陝西巡撫瑛棨代為拜發,瑛棨跟他有交情,這件事一定肯幫忙。 能想的辦法都已想到,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在臨潼關帝廟等待消息的滋味卻不好受,無事枯坐,不是苦思愛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後的結果,真個是度日如年。 就這時候,有個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訪,此人叫蔡壽祺,字紫翔,號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進士,一直在京里當窮翰林,中間一度在勝保營裡幫忙,咸豐八年冬天丁憂,因為九江淪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況非常艱窘,勝保也曾接濟過他。以後聽說他到四川去了,混得還算得意。不想卻又在這里相會,他鄉遇故人,且在患難之中,勝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親切之感,趕緊叫請了進來。 兩人見了面,相對一揖,都覺淒然,“梅庵,”勝保強笑著吟了兩句杜詩:“'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聽得克帥的消息,寢食難安。”蔡壽祺也強露寬慰的笑容,“總算見著面了。” 勝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當?”他又問:“聽說你在蜀中,近況如何?” “我的遭際,也跟克帥一樣委屈。” “怎麼?”勝保反替他難過,“駱籲門總算是忠厚長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難盡!” 不僅是一言難盡,也還有難言之隱。燈下杯酒,細敘往事,蔡壽祺當然有些假話。他是鹹豐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無非賦閒的日子過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機會,從軍功上弄條升官發財的路子出來。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關中,再到四川,然後出三峽順流而下,如果沒有什麼機會,便回江西,在家鄉總比在京的路子要寬些。 於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風弄盤纏,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設巡撫,只有總督,這時的總督黃宗漢,因為在兩廣總督任內與英國人的交涉沒有辦好,正革職在京,由成都將軍崇厚署理川督。崇厚雖是旗人,卻謹慎開明,對蔡壽祺那套浮誇虛妄的治軍辦法,不甚欣賞。於是他弄了幾百兩銀子的“程儀”,由成都到重慶,準備浮江東下。 在重慶得到消息,陝西巡撫曾望顏調升川督。蔡壽祺跟曾望顏是熟人,便留在重慶不走,等曾望顏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裡,重回成都。那時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藍朝柱竄擾川南富庶之區,一方面又有石達開由湖北窺川的威脅,於是蔡壽祺大上條陳,以總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頗為招遙不久,曾望顏被革了職,仍舊由崇厚署理,參劾蔡壽祺,奉旨驅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駱秉章。 駱秉章字籲門,雖是廣東人,與湘軍的淵源極深,入川履任時,把湘軍將領劉蓉帶了去,信任極專,以一個知府,保薦為四川藩司。劉蓉看見奉旨驅逐回籍的蔡壽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關防,招募鄉勇,十分討厭,便老實不客氣提出警告:蔡壽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驅逐了。 當然,蔡壽祺對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飾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鄉一樣,急公好義,所以忘掉該避嫌疑。遭當道所忌,正由於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說,一面不斷大口喝酒,就彷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要藉酒來澆一澆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勝保也有牢騷,“急人之難,別人不記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著你的時候,就說你處處攬權。去他的,我才不信他們那一套。” “克帥!”蔡壽祺忽然勸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務宜收斂。等將來復起掌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也還不晚。” 勝保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遍,嘆口氣答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無論如何要忍一時之氣。”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克帥,你有的是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本錢”兩字,意何所指,勝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說道:“梅庵,何謂'本錢',在那兒?” 蔡壽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苗。” “咳!”勝保皺著眉說,“就是從他身上起的禍!” “禍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運用。” “啊,啊!”勝保大為點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話,見教得是。” “還有,”蔡壽祺說了這兩個字,接著又寫了一個字:“李。” 勝保又點點頭表示會意,聽他再往下說。 “擁以自重。”蔡壽祺抹了這兩個字,又寫:“應示朝廷以無公則降者必復叛之意。” “嗯!”勝保肅然舉杯,“謹受教。” 蔡壽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身子往後一仰,頗有昂首天外的氣概。勝保卻正好相反,低著頭悄然無語,就這片刻,他已有所決定,但沒有說出口來。 “梅庵,”他換了個話題,“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東下,因為想來看看克帥,特意出劍門入陝。”蔡壽祺想了一下說,“'長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勝保很快、很堅決地表示不贊成,“還是應該進京,才有機會。至於'長安居,大不易',也是實話。這樣吧,我助你一臂,不過,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保”說著,他伸手到衣襟裡,好半天才掏出一張銀票,隔燈遞了過去。 銀票上寫著的數目是一千兩,蔡壽祺接在手裡,不知該如何道謝?好半天,擠出兩點眼淚,擺出一臉淒惶,搖搖頭說:“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為計?” “梅庵,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計較,反倒貶低了你我的患難交情。” “責備得是,責備得是!”蔡壽祺一面說,一面把手縮了回來,手裡拿著那張銀票。 接著又談了些各地的軍情,朝中的變動,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勝保在那古廟中獨對孤燈,聽著尖厲的風聲,想起隨營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綠,玉笑珠香的旖旎風光,真個淒涼萬狀,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繞室徬徨,整整一夜,把蔡壽祺的那些話,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連細微末節都盤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聲漸雜,門上剝啄作響,開出門來一看,隨帶的聽差來報,說那負責押解的武官已從西安回來了。 “好!”勝保依然是當欽差大臣的口吻:“傳他進來!” 押解武官就在不遠之處的走廊上,不等聽差來傳,走過來請了個安:“跟勝大人回話,信投到了。” “你們大帥怎麼說?” “多大人也很生氣,說一定給辦。” “喔!”勝保覺得這話動聽,點著頭說:“他倒還明白。可是,辦了沒有呢?” “辦了,辦了。已經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這兒等,等他辦出個起落來。”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著笑說,“勝大人請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這打算原是不錯的,但勝保一則別有用心,正好藉故逗留。再則積習未忘,還要擺擺威風,所以只是使勁搖著頭,掉轉身子,走入屋裡,表示毫無通融的餘地。 押解武官這時可拿出公事公辦的臉嘴來了,搶上兩步,走到門口向屋里大聲說道:“跟勝大人老實說了吧,多大人有話:聖命難違,請勝大人早早動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勝保的脾氣也還不小,“混帳東西!”他瞪眼吹鬍子地罵:“什麼叫'彼此不便'?你給我滾出去!” “我可是好話。” 勝保越發生氣:“滾,滾!你膽敢來脅制我!你什麼東西?” 這一吵,聲音極大,有個他的文案,名叫吳台朗的正好來訪,趕緊奔進來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問了緣由,便又匆匆回進來解勸。 “真正豈有此理!”勝保還在發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麼樣?” “這不能怪禮帥。”吳台朗說,“那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衝撞了大帥,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回頭我叫他來領責。” 勝保聽他這一說,不能再鬧了,苦笑著只是搖頭。 於是吳台朗又走了出去,找著那押解武官,說了許多好話,讓他來替勝保賠罪。費了半天唇舌,總算把他說動了,但有個交換條件,勝保得要立刻啟程。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後才說定規,准定再留一天。 經過這一陣折衝,勝保雖未佔著便宜,可是畢竟有了一個台階可下,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但經此刺激,他越覺得俗語中“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句話,真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勢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狠狠懲治一番。 其實他身邊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將被剝奪,紛紛四散,各奔生路。象吳台朗和蔡壽祺這班人,只是無路可投而已。不過既然還有倚附勝保之心,自然休戚相關,所以盡這一日逗留的機會,自早盤桓到晚,也談了許多知心話。 這三個人都是滿腹的牢騷,吳台朗是軍前被革的道員,把湘軍的首腦,恨如刺骨;蔡壽祺與劉蓉結了怨家,而劉蓉與曾國藩的關係不同泛泛,所以也大罵湘軍。勝保當然更不用說,他始終輕視湘軍,以為他們的聲名震動朝野,東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長城,無非因為他們善結黨援,互相標榜。 “著啊!”吳台朗連連拍著自己的腿說,“克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即以眼前而論,克帥文武兼資,'三十入詞林,四十為大將',一向獨往獨來,此雖是豪傑之士的作為,到底吃虧。” “也不見得,走著瞧吧!”勝保說了這一句,又扯開他自己,“你再往下說!” “再說梅老。”吳台朗手指點點蔡壽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誇最大。” “就是這話羅,'科運'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勝保問。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個貴同鄉萬藕老?”吳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萬青藜。 “是啊!”勝保也替他們這一科嘆息:“二十年了,就出一個尚書,科運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壽祺臉上,而他搖搖頭不願作答,獨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的意味。他內心也是如此,這兩年秋風打下來,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貴。道光二十年的進士,論年資早就應該出督撫了,有督撫做同年,何致於在四川鎩羽而歸? 於是由於各人所同感的孤獨,對於勝保今後為求脫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結黨羽,多方呼應這個宗旨上,商定了應該去活動的地區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勝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飲食,想多挨些時刻,這天便好不走,誰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備好了車馬,一遍一遍來催,一交未初時分,硬逼著上路,往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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