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第25章 第二十五節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高阳 9221 2018-03-13
轉眼三年已過,到了該拔本的時候,招商局的“商總”又出了花樣,以積欠旗昌洋行船價六十九萬兩,不能不先行拔還,“以免外人貽笑”的理由,請李鴻章出奏,以每年所運漕米應領水腳運費抵還。這就是說,如果各省漕米不交招商局承運,應拔官帑,即無著落。此外又有一個附片,一則說:“招商局之設,係由各商集股作本,按照貿易規程,自行經理”;再則說:“創辦之初,奏明盈虧全歸商認,與官無涉”;三則說:“商務應由商任之,不能由官任之,輪船商務,牽涉洋務更不便由官任之。”這樣反复聲明“商辦”,就是為五年以後留餘地,只要每年有六十六萬石漕米北運,水腳運費抵還官帑,則到了光緒十年,官帑還清,整個招商局就都落入“商總”手中了。

但是到了六月間,兩江的局面有了變化,劉坤一調任江督兼南洋大臣。他是老湘軍的系統,當然不會像沈葆楨、吳元炳那樣聽李鴻章的話。於是,湘淮兩系的利益,在東南膏腴之地發生了衝突。 首先發難的是王先謙,官拜國子監祭酒,也是響噹噹的清流,奏摺之中有建言、有搏擊,筆鋒所及,盛宣懷首當其衝,王先謙替他下了八個字的考語:“營謀交通,挾詐漁利。” “挾詐漁利”,即指收買旗昌輪船有瞞天過海的計謀在內;“營謀”當然是指百計取悅於李鴻章,得獲重用而言;“交通”二字,在這些地方常為“交通宮禁”、“交通近侍”的省略語,這例也不是無的放矢,而且王先謙本人也牽涉任內。盛宣懷走通了李蓮英的路子,常有“孝敬”,而王先謙據說用過李蓮英的錢,人言藉藉,大損清譽,然而並不影響他彈劾盛宣懷,尤其是因為其中有整頓招商局的建議,更不能不發交南北洋大臣處理。

這是光緒六年十月底的事,沈桂芬正攬大權,因而批复王先謙的諭旨,只令飭李鴻章和劉坤一,認真整飭。劉坤一主張徹查,李鴻章認為不必,只要分年拔還官帑一事有著落,即可奏复。正在相持不下時,除夕那天,沈桂芬一命嗚呼,等於盛宣懷失卻一座靠山,處境大為不利。 果然,只不過隔了半個月——光緒七年正月十五,劉坤一單銜復奏,說“王先謙所奏,未為無因”,指盛宣懷“蠹帑病公,多歷年所,現在乃復暗中勾串,任意妄為”,將他於“收購旗昌時每兩抽取花紅五厘,私自以七折收購旗昌股票,對換足額,以飽私囊”的內幕,和盤托出以後,嚴詞抨擊:“濫竽仕途,於招商局或隱或躍,若有若無,工於鑽營,巧於趨避,所謂狡兔三窟者!此等劣員,有同市儈,置於監司之列,實屬有玷班聯,將來假以事權,亦復何所不至?”因而請旨,“即將盛宣懷予以革職,並不准其乾預招商局務”。

疆臣劾司道,很少有這樣嚴厲的措詞,只是等劉坤一來動手,為時已晚,盛宣懷已“成了氣候”。李鴻章因為一方面還要重用他來辦電報、開煤礦;一方面公私兩端都無形中受了他的挾制。私的不必說,公的上頭,李鴻章不知保過盛宣懷多少次,說他“心地忠實”,說他“志切匡時”,而結果為劉坤一罵得這等不堪,則如無一言辯解,自己又何以交代?向來保舉匪人,舉主連帶要受處分,果然盛宣懷革了職,自己亦脫不了乾系。因此,李鴻章只好抹煞良心,硬起頭皮,為盛宣懷硬頂。 他是這樣為盛宣懷“辯誣”,說此人“在臣處當差有年,廉勤幹練,平日講求吏治,熟諳洋務商情,遂委以會辦之銜,往來查察。盛宣懷與臣訂明不經手銀錢。亦不領局中薪水,遇有要務,則與唐廷樞等籌商會禀。”談到旗昌一案,說是“即盛宣懷首發其議,亦於大局有功無過。況當日唐廷樞等於洋商已有成議,始邀盛宣懷由湖北前赴金陵,謁見沈葆楨。其事前之關說,事後之付價,實皆唐廷樞等主之也。”

這個奏摺實在不高明,言不順、理不直、氣不壯。收買旗昌輪船,要特地從湖北將盛宣懷邀到金陵去向沈葆楨陳述其事,反更顯得劉坤一原奏中,“或隱或躍、若有若無、工於鑽營、巧於趨避”這幾句話,形容入妙。尤其是李鴻章將盛宣懷下一個“廉”字的考語,京中傳為笑柄,說盛宣懷如果可當廉潔之稱:則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姑娘,個個可以建坊旌表貞節了。 不過,李鴻章包庇盛宣懷,所憑藉的本就是他的地位聲勢。由於保薦薛福辰是一件大功,慈禧太后對他真個另眼相看,恭王正在支持李鴻章全力籌辦“師夷之長”的各項洋務,愛惜人才,不免曲予優容,因此,儘管劉坤一的理由充足,還是李鴻章佔了上風,盛宣懷竟得免議。 劉坤一大為不服,第二次上折嚴參,而且隱然指責李鴻章有意包庇盛宣懷,說“招商局收買旗昌輪船等項,糜費帑藏,以及收頭此項輪船後,折耗益甚,採諸物議,核諸卷宗,盛宣懷等實屬咎無可諉”,所以,“即將盛宣懷查抄,於法亦不為過,僅請予以革職,已屬格外從寬。”

到底劉坤一是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在疆臣的地位中,僅次於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同時有湘軍一係為後盾,並可望獲得清議的支援,因而劉坤一仍有信心,必能懲治盛宣懷這個劣員。誰知奏摺到京,正在慈安太后暴崩之後,國有大喪,而且暴崩的原因不明,舉朝惶惑,誰也沒有心思來管這件事。這給了盛宣懷和李鴻章一個絕好的機會。各方面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劉坤一的奏摺雖如烈性的火藥一般,威力強大,無奈藥線受潮,竟沒有能炸得起來。 其時李鴻章又出了花樣,決心要將各省存在招商局的官帑,歸入北洋。他的辦法是,配合向德國訂造“鋼面鐵甲船”的海防計劃,奏准以招商局每年用漕米水腳為擔保,拔還各省的官帑,移充訂造鐵甲船款不足之數。這一來,等於扯斷了各省跟招商局的關係,以大部分官款所辦的招商局,竟越來越象“商辦”了。

這個金蟬脫殼與移花接木兩計合併而成的策略,相當成功,官帑營運的收益,都歸入商股,所以官帑還是一百多萬兩,且大半屬於北洋,而商股則由七十餘萬增至三百餘萬。但是,招商局畢竟為北洋大臣所創辦,總理衙門跟戶部亦可干預,這一點“官氣”脫不掉,無法化作一家一姓的事業。 那知道法國軍艦將會攻擊招商局輸船的消息,李鴻章與他的左右,在入耳驚心,苦思焦慮之下,竟“死棋腹中出仙著”,可以利用來作為一個讓招商局脫胎換骨,化公為私的大好機會。 這個脫胎換骨的秘計,是由唐廷樞所倡議。此人是英商輪船公司帳房出身,對船務比較內行。輪船如果怕為法國軍艦所劫奪,只有泊港不出,但那一來不但要蝕開銷,而且機器不用,必致損壞。除此以外,就只有改變船籍之一法。

這個辦法又稱為換旗。交戰國雙方的商船,如果改換中立國的旗幟,就可免予遭受攻擊,在萬國公法上有詳細的規定。這得請教律師,招商局聘僱得有現成的法律顧問,是英國的皇家大律師,名叫戴恩,認為此事可行,但有時效,如果一旦戰事爆發,換旗就不為法國所承認了。 當然這決不可能隨自己的意思,換那一國的旗就是那一國的旗,首先需要取得換旗國家的承認,這就只有一個辦法,將招商局的產業,賣給那個國家。 這就有疑問了,招商局到底不是唐廷樞的私產,說賣就賣,除非暫時賣出去,事定以後還能買得回來。不過,這也不是不可以談判的,所以唐廷樞一面向英商怡和洋行試探,一面密電北洋,請示機宜。 很快地,李鴻章派了一名道員到上海,主持其事。此人就是馬建忠,字眉叔,江蘇丹徒人,學貫中西,而且曾由北洋派赴駐外各使館學習洋務。回國以後,派在北洋當差,是李鴻章幕府中洋務人才的後起之秀。朝鮮之亂,李鴻章丁憂回籍,署理直隸總督張樹聲,派馬建忠與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率艦東渡觀變。定策為朝鮮平內亂,因而有吳長慶領兵三千東援之舉,及“誘執首亂之策”,將大院君李是應騙來,連夜送上兵艦,直航天津,這些都出於馬建忠的策劃。

李鴻章所以選派他來辦這樁差使,第一是因為他精通西洋的律例,第二也就因為他有魄力。果然,一到上海不久,他就跟戴恩商量決定,因為英國的法律繁雜,不如美國法律來得簡易,如果換旗以換“花旗”為妥。 美商中經營輪船最具實力的,還是旗昌洋行,一經接洽,旗昌洋行有意作這筆交易,議定招商局全部財產作價五百二十五萬兩銀子,移交旗昌洋行接管,旗昌洋行則開具美國銀行的支票交招商局收執。 一筆值數百萬兩銀子財產的移轉,就是那麼買蘿蔔青菜似的容易,合約由何人出面所訂,內容如何,原約保存在何處,什麼人都不知道。而且此事瞞得滴水不漏,連總理衙門都不知道。旗昌洋行的支票,一時自然還不敢兌現,脫胎換骨,總也要長大成人。

但是,招商局的輪船,忽然由黃龍旗換上星條花旗,卻是瞞不過人的,總理衙門接得報告,大為困惑,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招商局已經被出賣。雖說是為了防備法國奪船,但事先竟不奏聞,其心何居?實在費解。 因此,總理衙門用電旨詢問: “從前設立招商局,置買輪船,系奏明辦理。現聞售於美國,李鴻章何以未經具奏,殊屬非是。海上轉運,全恃輪船,此舉自因恐為法奪起見,究竟是否出售,抑暫行租給?著據實奏聞。並隨時酌奪情形,設法收回。” 雖然這通密電,措詞不算峻厲,而且已為李鴻章開了路子,留下餘地,如果是“租給”而能“設法收回”,便可無事。 但也夠他受的了。 顯然的,宰相肚裡雖好撐船,但幾十條輪船,幾十處倉庫碼頭,到底也難吞得下去。已成的交易,能否取消,自成疑問,而眼前卻不能不先搪塞。李鴻章找了盛宣懷來,反复推敲了五天,才將復奏擬成。

這通復奏,首先還是婉轉說明招商局的地位:招商輪船局本仿西國公司之意,雖賴官為扶助,一切張弛緩急事宜,皆由商董經管。至與外人交涉權變之處,官法所不能繩者,尚可援西法以相維持。 這是要表明,招商局的“商董”,有權處置招商局的產業,而對外交涉,由商人來處置,反較官府出面為方便有利。 以下便敘“海疆不靖,局勢日非,華商輪船二十餘艘,駛行洋面,日有戒心。法人遍布謠言,遇船劫奪,南北商旅咸以搭傤局船為戒。”因而不得不換旗,但是:“細查各國律例成案,凡本國商船改換他國旗幟須在兩國未開釁以前。黑海之戰,俄商皆懸德美之旗,有二艘換旗於戰事三日前,遂為法人所奪,復有二艘易旗於戰前,暗立售回之據,亦為英國所奪。布法之戰,兩國商船多售與他國,易旗駛行,事後仍復原業。若暫行租售,則非實在轉售,他國必不能保護。” 千迴百折,忸怩作態,最後終於道出,招商局是被賣掉了。至於不事先奏聞朝廷,則已隱約解釋,是為了事機急迫。 不過招商局雖已賣去,卻可收回: “美國旗昌銀行主,願將招商局產,悉照原值銀五百二十五萬兩,統歸該行認售,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他日事定,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仍可改換華旗。道員馬建忠素習洋文,熟諳公法,前委赴滬會查招商局務,該員就近與戴恩及旗昌反复商論,戴恩力保中法事定,可以原價收回,旗昌亦誓言,決不失信,故於價值亦不計較。” 這就要談到責任了,到底此事是誰作的主?李鴻章是這樣說:“馬建忠偵知法事叵測,遂毅然決然,獨肩其責,因與眾商定議,訂立合同,將各船棧,暫交旗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照常駛行。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股票,按照西國律例,均交律師戴恩收執,日後藉以為憑。是戰前商船換旗出售,為各國常有之事,中國雖屬創見,而眾商為時勢所迫,亦屬萬不得已。至將來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眾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复。” 這是一面將責任推在馬建忠身上,一面又替馬建忠開脫。然而數百萬兩銀子出入的大事,李鴻章如說毫無所聞,那是自欺都欺不過的,他只好以“當法使議約未成之際,軍事旁午,臣雖知商船暫換美旗,而未悉其詳,是以未遽入告”作托詞。這樣說法,自嫌牽強,因而再一次使盡吃奶的力氣作官商之辯,論事機之迫:“且此等事件,華商與洋商交涉,彼此全憑信義;律師既援西例擔保,而官長卻未便主議。外侮橫加,商情惶迫,數千人身家關係,而官無法以保護之,更無力以賠償之,商人自設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好在各省公款八十餘萬,商本四百數十萬,皆有著落,事竣可以操縱自如。但冀法約早定,船棧照議歸還,中國商務復興,更無吃虧之處。惟聞法人四處偵探,總疑商局輪船,並非實售與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間攫拿,俾為軍用,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竭力保護。 此中機括,尚求聖明默鑑而曲原之。 ” 這個奏摺是由專差送到京里,投遞總理衙門。總理大臣已有十三員之多,除奕劻以外,掌權的只有三個人:閻敬銘、許庚身、張蔭桓。而閻敬銘憂心時局成病,在家休養,許庚身在軍機處極忙,不大到署,所以這些公事都歸張蔭桓看。 張蔭桓才氣縱橫,明敏異常,一看李鴻章這個奏摺,支離破碎,不僅不能自圓其說,簡直不成話說。其中最大的疑竇,就是究為“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未說清楚。如為實售,則旗昌所開“收票”,應該向銀行收兌,縱為“期票”,兌現亦總有日期,現在交與律師收執,到期不兌,不是白白吃虧利息? 若是“代為經管”,則產權仍屬招商局,旗昌經管營運,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說憑幾張不能兌現的“期票”及“收票”,憑空接收價值數百萬銀子的輪船棧埠去做生意,所入盡歸於己,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聞? 至於說事機急迫,倉卒定議,“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卻總不能說連朝廷也瞞著。 這一點心跡難明,真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如今不說別樣,只責成李鴻章將“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收票”,從戴恩那裡收回呈驗,就拆穿了西洋鏡,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張蔭桓以前受李鴻章的賞識,最近受李鴻章的重視,論私誼自然要替他遮蓋,談到公的方面,與法交涉瀕於破裂,保全和局,端賴斯人,亦不宜在此時將他置於言官圍剿的犀利筆鋒之下。好在當初電旨所責成李鴻章的,亦無非“設法收回”,這一點有了著落,其他可以置之不問。找個方便的機會,跟慈禧太后回一聲就是了。 誰知這個折子的內容,很快地就洩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細讀之下,只覺得李鴻章處處拿洋人欺壓朝廷,只因為“官法所不能繩”洋人,還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維持”這個藉口,便該放縱商人,自作主張。這樣的想法做法,又與漢奸何異? 不過,他只是從整個文氣中,有這樣一種感覺,談到西洋的各種律例,買賣規矩,他就不太懂了。好在有個人可以請教,這個是他本旗的晚輩,名叫傑治,曾跟崇厚當隨員,駐留過法國和俄國,西洋的情形相當熟悉。 傑治也說到底是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搞不清楚,“倘是實售,斷斷沒有將來'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之理,那是另一碼事。為什麼呢?”傑治解釋:“船是活動的,天天在走,船身機器,都要損耗,出意外沉沒也有常事,雖有保險,到底不是原物。如何得能如數收回?” “這樣說,是代為經管了?” “更不是!”傑治大搖其頭,“代為經管比實售更麻煩,實售只要價錢談妥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當之至。代為經管便要談經管的酬勞,管得好,怎麼樣優為酬謝,管得不好,要負點兒什麼責任?有得好談,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完事的。” “那麼,照你看,是這麼一泡貓兒溺呢?” “這話,熙大爺,我可不敢說了。”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證:“我不會敘到折子裡去。 你盡說不妨。 ” “照我看,是賣掉了。只是怕這塊肥肉,會有骨頭卡在喉嚨,不敢硬吞,等事完了再分贓不遲。”傑治又說,“折子裡,旗昌付的到底是什麼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說銀票,後來又說期票、收票,莫衷一是,這就有毛玻”“這三種票子不同?” “當然不同。銀票是銀行里出的票子,就跟咱們中國的莊票一樣,只要這家銀行信用好,擱長些不要緊,隨時都可兌款。不過,也沒有這樣傻的人,不去兌款,白吃虧利息,若是相信這家銀行,拿銀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裡生息,豈不是好?” “是啊,毛病越說越多了。”盛昱很有興趣地問:“期票、收票又是怎麼回事?” “收票是私人所開。譬如說,我有一筆款存在英國匯豐銀行,留下簽字式樣,銀行就發一本收票,只在存款數目以內寫明,憑票付多少就是多少,這就叫收票。期票也是收票,只不過要到日子才能取而已。” 這比中國錢莊憑存摺取款,要方便得多。但盛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將傑治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找到疑問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麼知道你銀行里存著那麼多的錢?” “這自然是憑信用,比較妥當是到銀行里'照票',現在有電報,重洋萬里,片刻之間亦可以查清楚。不過'收票'不兌,總有危險,萬一出票商家倒閉,收不到錢,豈不是自貽伊戚?所以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拿契據、期票、收票都交給英國律師收執?” “這又是搬出洋人來唬人,以為洋人信用好,萬無一失。如果他呈驗契據,又可以推託,說存在洋人那裡,一時取不到。” “那有這回事?”傑治笑道:“這話哄小孩子怕都哄不過。洋人居間,也不過多拿一份契據副本。幾百萬銀子的出入,豈能一點憑據都沒有?至於向銀行收銀的票據,更沒有交給律師的道理。萬一律師跟對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吞,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來就懷疑,怎麼說'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眾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复。'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擔得起五百萬兩銀子的責任?且不說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盜這筆巨款,只說馬建忠跟戴恩之中,萬一有個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則所謂'節節矜制'豈不是脫了節,如斷線之鳶,無影無踪?如今聽你所說,根本不合規矩,則所謂'交戴恩收執'云云,完全是架空砌詞。國家重臣,敢於如此欺罔,莫非真以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輕侮嗎?我非參不可。” “熙大爺,”傑治提醒他說:“合肥自命懂洋務,實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許有人在欺騙他,亦未可知。” “那自然是馬建忠。我當然也放不過他,而且必得從他身上來做文章。不過,說合肥受欺,這話倒難苟同,合肥不是易於受欺的人,他屬下也沒有人敢欺他。”說到這裡,盛昱長嘆一聲,“怪來怪去是我錯!” “這就奇了。”傑治大為困惑,“跟熙大爺你什麼相干?” “我不該參恭王。”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樞廷,合肥決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再往前說,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如今,大不同羅!” “那,熙大爺,你是說,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醇王主戰,跟合肥主張不同,不過,要開仗,也還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他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於這樣子悍然無忌。” “啊!”傑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合肥一隻手洋務,一隻手北洋,是和是戰都少不得他。做官做到這樣子,真正左右逢源,無往不利了。” “對了!你算是看透了。我再告訴你吧,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戰?戰有勝敗,一敗他就完了。只要能跟洋人講和,他那一隻手的北洋,唬不住洋人,卻能唬朝廷,可以當一輩子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等傑治告辭,盛昱隨即動筆草擬彈章,明攻馬建忠,暗攻李鴻章。將他們綰合在一起,作一建議:“奴才揆今日情事,縱不能將該員監禁為質,似應即行革職,飭下總理衙門,責馬建忠以收贖招商局保狀,飭下李鴻章,責以羈管馬建忠保狀。招商局關係江海碼頭,中外商務,勢不能不稍從權宜,以冀收贖。如竟不能收贖,即將該員正法,如該員逃匿,即將李鴻章正法。使外國人聞之,知小臣權奸,皆難逃聖明洞鑑。” 折子是擬好了,但就在要謄清呈遞時,得到消息,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已經下旗出京。這是交涉決裂,邦交中斷,雙方將以兵戎相見的鮮明跡象,所以總理衙門密電各省督撫備戰。大敵當前,戰機迫切,如果以這樣嚴峻的措詞,參劾重臣,未免太不識大體。因此,盛昱只有將折底鎖入抽斗,等大局平定了再說。 謝滿祿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但交涉之必歸於決裂,當曾國荃在上海與巴德諾開議那天,就已註定了。 正式開議是六月初七。曾國荃與陳寶琛以外,新派駐日使臣許景澄,道出上海,亦奉旨協助交涉。巴德諾提出要求三款,其實只有兩款,又重在賠兵費上面,開價兩萬五千萬法郎,折合紋銀一千二百五十萬兩,同時要決定交款的地方期限。如果中國政府乾脆痛快,願意速了的話,賠款可以減少五千萬法郎。至於第一款要求革劉永福的職,只要賠款談妥,當然可以讓步。 曾國荃由於曾得李鴻章的授意,當即表示:可以用撫卹法國陣亡官兵的名義,付給五十萬兩。巴德諾一口拒絕,而朝廷又以輕許賠款,傳旨申斥,曾國荃搞得兩頭不討好。而會辦大臣陳寶琛為了支援張佩綸,又堅決主張由南洋派出兩條兵輪到福建,正遇著曾國荃情緒大壞的時候,就沒有好臉嘴了。 “不行!”他率直拒絕,“我決不能派。” “元帥,”陳寶琛的詞氣也很硬:“閩海危急,豈容坐視? 不能不派。 ” “閩海危急,南洋難道不危急?前一陣子張幼樵電奏要船,軍機處復電南北洋無船援閩,由廣東、浙江酌調師船。這件事,老兄又不是不曉得?”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如今小宋制軍急電乞援,本乎守望相助之義,亦不能不急其所急。” 曾國荃只是搖頭,“我南洋也要緊。”他說,“沒有從井救人的道理。” 這是表面文章,曾國荃真正的顧慮是怕一派兵輪,貽人口實,巴德諾會認為一意備戰,並無謀和的誠意,因而使得大局決裂。 希望保全和局的,不僅只南北洋兩大臣,連主戰最力的醇王,反對賠償兵費最堅決的閻敬銘,亦都動搖了,因為調兵籌餉,處處棘手,倘要開仗,實在沒有把握。閻敬銘願意設法籌一百萬兩銀子,以“邊界費”的名義,付予法國,徵得醇王的同意後,會同入奏。 醇王幾乎天天被“叫起”,只是為了避嫌疑,表示與恭王以前的“議政王”有所不同,從不與軍機大臣一起進見,或則“獨對”,或則與總理大臣同時跟慈禧太后見面。皇帝仿照穆宗的成例,親政以前,先與慈禧太后一同接見臣工,學習政事,只有召見“本生父”的醇王時,方始“迴避”。 這天是與奕劻、閻敬銘、許庚身及其他總理大臣同時“遞牌子”進見,奕劻首先陳奏:“巴德諾已經有照會給曾國荃,昨天是西曆八月初一,議定賠款的限期已到。今後法國任憑舉動,無所限阻。看樣子,只怕一定要佔領我中國一兩處口岸,作為勒索之計。事機緊迫,請皇太后早定大計。”“法國的限期,也不止說了一次了,到時候還不是沒事?”慈禧太后微帶冷笑地說,“你們天天商量,是和是戰,到現在也總沒有一句切實的話。要打,有沒有把握,要和,能不能不失面子?總得找條路讓大家好走啊!” “現在法國也是騎虎難下,巴望著找個台階好下。”醇王答道,“上海有赫德從中轉圜,據曾國荃打來的電報,卹款能有三百萬兩也就夠了。李鳳苞從巴黎來電,說法國已有話透露,可以減到兩百五十萬兩。照此看法,再磨一磨,能給一百萬兩銀子,一定可以和得下來。” “一百萬兩也不是小數目,那裡來?” “跟皇太后回話,”閻敬銘接口答奏:“這個數目,臣可以籌足。” “是賠法國的兵費嗎?” “不是賠兵費,是給法國的'邊界費'。” “什麼叫'邊界費',還不就是'遮羞錢'嗎?”慈禧太后堅持不允,“決不能給!這一次是法國無理,反而叫咱們中國賠他兵費,欺人太甚。照我說,應該法國賠咱們兵費。凡事總要講道理,如果你們肯用心辦事,早請出別的國家來調停公斷,何致於弄成今天法國得寸進尺的局面?” “各國公論,並不足恃。”奕劻答道,“如今只有美國願意出面調停。奴才等天天跟美國使臣楊約翰見面,總拿好話跟他說,楊約翰說美國極願意幫忙,總在這幾天,他京城裡就會有確實回音來。” “那就等有了回音再說。” “只是法國蠻橫無理,怕他們這幾日就要挑釁,基壟福州都很危險。” “萬一要開戰,也只有接著他們的。”慈禧太后冷笑,“天天嚷著備戰,總不能說一聽和局保不住,自己先就嚇得發抖吧?” 聽到這樣的話,醇王只覺得臉上發燒,再也說不出求和的話了。 “我也不是一定說要開戰,不過求和不是投降,但凡能叫人一口氣咽得下,什麼都好說。”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法國兵艦有好些開到福建,當然不能不防。你們再仔細去籌劃,果真開仗沒有把握,咱們另作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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