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68章 第六十八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4544 2018-03-13
在王有,卻始終持著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氣,第一句話不得體,不中聽,珍嬪答一聲:少管這種閒事!那就什麼話都無法往下說了。 盤算又盤算,還要等機會。這天慈禧太后派人來頒賞件,只是兩個荷包,照例遙叩謝恩以後,還要發賞。賞號也有大致的規矩,像這種賞件,總得八兩銀子,而王有卻故意少給,扣下一半。 “怎麼回事?”儲秀宮的小太監平伸手掌,托著那四兩銀子,揚著臉問:“這四兩頭,是給蘇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點兒吧!也不過就走了幾步路,四兩銀子還少了?” 儲秀宮派出來的人,因為靠山太硬,無不跋扈異常,這名小太監連珍嬪都不放在眼裡,那還會在乎王有?當下破口大罵,而且言詞惡毒,說“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爺”,所以照例的賞賜,有意扣克。他也不是爭那四兩銀子,“是替老佛爺爭面子,爭身分!”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可沒有人能承受得祝便另外有人出來打圓場,連王有自己也軟下來了,說好說歹,又給了八兩銀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兩。 珍嬪一直在玻璃窗中望著。心裡非常生氣,但不便出頭,因為身分懸殊,如果讓那小太監頂撞兩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氣,重責無禮的小太監,也仍舊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隱忍著,直到事完,方始將王有找來細問。 王有對那小太監的前倨後恭,以及有人出來打圓場,都是他預先安排好的,為的是要引起珍嬪的注意,好重視他所嘆的苦經。 他替珍嬪管著帳。景仁宮的一切開支,都由他經手,“主子的分例,每個月三百六十兩,按說伙食不必花錢,零碎雜用,每個月用不到二百兩,能有一百六十兩剩下,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人,實在也很寬裕的了。可是,”他緊皺著眉說,“這兩年不同了。去年收支兩抵,就虧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個月都得虧空百把兩。這樣下去,越虧越多,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呀!”

珍嬪驚訝,“原來每個月都鬧虧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帶焦灼地問,“虧空是怎麼來的呢?” “這還不就是奴才剛才跟人吵架的緣故。”王有答道,“老佛爺平時派人頒賞件,來人的犒賞,原來不過二兩銀子。也不知是誰格外討好,給了八兩,就此成了規矩。這還是'克食',賞餚膳,象今天這樣子賞荷包,照說,就應該給十二兩銀子。老佛爺的恩典太多,可真有點受不了啦!” “那……,”珍嬪突然想到,“別的宮裡,怎麼樣呢?” “別的宮裡也是叫苦連天。不過,他們的賞件沒有主子的多,比較好些。”王有又說,“就連萬歲爺也不得了。新定的規矩,跟老佛爺去請安,每一趟得給五十兩銀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嗎?誰定的規矩?”珍嬪氣得滿臉通紅,“不給又怎麼樣?”

“不給就會招來不痛快。譬如說吧,”王有踏上兩步,彎下腰來,聲音越發低了,“萬歲爺不是不願意跟皇后照面嗎?給了錢了,那兒就會想法子給挪一下子,錯開了兩不見。或者老佛爺那天什麼事不痛快,忌諱什麼,私底下遞個信給萬歲爺,就都是那五十兩銀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們隨便使個壞,就能教萬歲爺好幾天不痛快。” “有這樣的事!”珍嬪重重地嘆口氣,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總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聲一喊,卻又沒有別的話。 機敏的珍嬪,並不覺得王有這樣突然打斷她的話是無禮,她能領受他的忠心,知道這是出於衛護的魯莽,阻止她去說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對她起戒心的話。 經過這樣一頓挫,她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氣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監需索的好奇之心,卻還存在,略想一想,便又問道:“照這樣說,大官兒進宮,也得給門包羅?”

“是!”王有答說:“這原是早有的規矩。不過從前都是督撫,或者藩司進京才打發,而且是客氣的面子事兒,不能爭多論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誰進貢,或者老佛爺賜膳、賞入座聽戲,都得給'宮門費'。外省的督撫不用說,紅頂子的大人也還能勉強對付,最苦的是南書房、上書房的老爺們。南書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麼呢?” “也不知是誰興的規矩,南書房翰林奉旨做詩寫文章,交東西的時候,得送個紅包,不然就有麻煩。” “我倒不信。”珍嬪問道,“難道他們還敢玩兒什麼花樣?” “怎麼不敢?花樣多著呢!” “什麼花樣?你倒說給我聽聽。” “譬如說吧,稿子上給來塊墨跡,老佛爺見了當然不高興。或者東西取了來,先不交上去,老佛爺不提就不說。到有一天,老佛爺忽然想了起來要查問,就說根本沒有交來。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沒有交,那兒分辯去?主子請想,這個翰林吃了這麼個啞巴虧,官運還能好得了嗎?”

“可惡!”珍嬪恨恨地,接著又問:“皇上那兒也是這樣子?” “比較好一點兒。”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別這麼做。”王有放低了聲音說,“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經挺多的了。主子就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著招小人的怨。” 聽得這話,珍嬪便覺得委屈。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聲很不好,但仍舊安然做他的巡撫,只有自己的父親長敘,至今未曾補缺。聽說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壞話的緣故呢? 見珍嬪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覺得進言的機會到了,便用低沉而誠懇的,那種一聽便生信賴之感的聲音說:“奴才替主子辦事,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麼樣替主子往好裡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個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幾位宮裡,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這麼尊貴的身分,按說應該照應娘家,誰知沒有好處,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

“是啊!”珍嬪焦灼地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而況……。”她想說:“而況,我娘家是詩禮世家,沒有出過貪官,也貼不起!”但以年輕好面子之故,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不過,話雖沒有說出來,因為“而況”是深一層說法的發端之詞,所以王有能夠猜想得到,她還別有難處。這樣,話就更容易見聽了。 於是,王有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其實只要主子一句話,什麼都有了。” 珍嬪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決定,“你要我給皇上遞條子可不行!”她凜然作色地答說。 王有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釘子!費了好大的勁,話說得剛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廢,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氣來說:“主子何不探探萬歲爺的口氣?作興萬歲爺倒正找不著人呢!”

“你是說,什麼缺找不著人?” “四川鹽茶道。” 珍嬪沒有聽清楚,追問一句:“什麼道?” “鹽茶道,管鹽跟茶葉。” “有這麼一個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珍嬪看到王有的臉色陰暗,很機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足,不論想什麼辦法彌補,眼前總得他盡力去調度,不宜讓他太失望,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應著,不告辭卻也不說話。 這像是在等她的回話。珍嬪覺得他逼得太緊,未免不悅,正想發話,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話,是在等自己問話。 要敷衍他,就要裝得很像,是什麼人謀這個缺,打算花多少錢?不問清楚了,從何考慮起?所以問道:“倒是什麼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覺,決不能說實話,因而改口答道:“是內務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幹的,也在四川待過,鹽茶兩項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銘。”接著,他將預先寫好的一張白紙條,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珍嬪看上面寫的是:“正藍旗,玉銘”五個字,便問:“他是什麼身分呢?” “候補同知。”王有答說:“正在加捐,捐成道員,才能得那個缺。” “那個缺當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費那麼大的勁。他是怎麼找到你的呢?” “也是聽說主子在萬歲爺面前說得動話,所以親自來找奴才,代求主子。許了這個數。”王有伸出右手,揸開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嬪不解也不信,“十萬?” “是。” “那個缺值這麼多錢?” “這本來沒有準數的。”王有又說:“中間沒有經手人,淨得這個數。” “中間沒有經手人?”珍嬪自語著,在估量這件事能不能做? 這一夜燈下凝思,反复考慮,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做左右為難。賣官鬻爵,一向為自己所輕視,而且皇帝亦很了解自己的性情,持正不阿。如今出爾反爾,為人關說,這話怎麼出得了口?

若是捨棄這條路子,宮中用途日增,虧空越積越重,如何得了?心里巴不得有個人可以商量,但宮女們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輕重,將這些話洩漏出去,會招來禍事,決不能讓她們共機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嬪,洩漏倒是不怕,無奈她為人老實,說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頭來,計無所出,只有一個結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來探問時,她含含糊糊地,沒有肯定的答复。這是看看再說的意思,而王有卻誤會了,以為珍嬪只是在等機會向皇帝進言。 在宮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實的結果。他是找到玉銘手下的一個工頭,跟玉銘搭上了線。開門見山,直言相談。玉銘聽說有這樣一條終南捷徑,當然願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卻要仔細看看。

“全大爺,你既然肯幫我這個忙,想來總也知道,我已經託了人在辦。一個'榫頭'一個'竅',總要對得上才行。好不好這樣,等我先問一問我那方面的人,再給你老回話,怎麼樣?” “這就談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當然知道。那條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見得快。為什麼呢?因為轉手太多,而我這裡,只轉一道手。你想想呢!” 玉銘心想,這面先托高道士,再托李蓮英,而李蓮英得要找機會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時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過了,慈禧太后一時記不起交條子給皇帝,又得找機會提醒她。這樣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願? 這樣想著,便決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門路,還是瞎撞木鐘,毫無影響?不能不慎重。否則白白丟一筆錢,還落個話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這番沉吟,全庚自然明白,自己是初幹這個行當,不比高道士、李蓮英,“招牌”已經做出去了,“信譽卓著”,上門“交易”的人,會放心大膽地先付銀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個可以取信於人的辦法,此時應該明說了。 “玉掌櫃,你不必擔心,事情不成,一個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試一試我這面,那條路子把它停下來。等有了效驗,再收你的銀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玉銘欣然答說:“你看半個月,能不能辦成?” “半個月當然可以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同知。” “我已經加捐了'過班'的'部照',這幾天就可以取到。” “好!從你取到部照那天為始,我半個月替你辦成。”全庚又說,“你先寫張借據給我!” 這張借據是仿照鄉試買槍手的辦法,舉子在入闈以前,寫張借據給槍手,書明銀數及償還日期,下面的“立筆據人”要寫“新科舉人”某某。如果槍法不佳,徒勞無功,沒有能替人掙到一名“新科舉人”,筆據當然無效。此刻玉銘所立的借據,亦須寫明“新任四川鹽茶道”,如果不是這個頭銜,這張借據便是不值一文的廢紙。 “這個辦法好。不過,”玉銘做生意的算盤亦很精,提出疑問:“倘或我從另外的路子上,得了鹽茶道呢?這張借據,不仍舊管用嗎?” “這……,”全庚想了一下答說:“這也好辦。我先請問,你加捐道員的部照,什麼時候可以下來?” “大概還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據上的日子,扣準了寫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如果已經說妥了,可是上諭還得有幾天,我們就再換一張借據。” 玉銘細細想了一遍,認為這樣做法,也很妥當,便點點頭說:“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裡頭成功,借據有用。萬一你那裡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補缺的日子不對,這張借據自然就作廢了。” “正是這麼說。”全庚很鄭重的叮囑一句:“但有一件,'法不傳六耳',玉掌櫃,咱們倆的心腹話,你可不能跟第三個人說。” “是,是。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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