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10章 第十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3697 2018-03-13
降旨命李鴻章陛見,是七月初的事。諭旨中說他“遵議海防事宜一折,言多扼要。惟事關重大,當此創辦伊始,必須該督來京,與在事諸臣,熟思審計,將一切宏綱細目,規劃精詳,方能次第施行,漸收實效。”不必有所褒獎,而倚重之意,溢於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傳旨申飭”,榮枯判然,益覺難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對頭。多少年來明爭暗鬥,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外患暫息,內爭即起,終於到了算總帳的一天。 發難的是劉銘傳。防守基隆的一年,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劉璈是左宗棠嫡系,駐紮台南,勒兵扣餉,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楊昌濬當閩浙總督,劉銘傳無可奈何。不過,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朝中完全明了,只以強敵當前,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不便降旨整飭紀律,自亂陣腳。如今外敵已退,自然可以動手了。

當然,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禀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辦理台灣善後,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劉銘傳得到消息,一個電報打到北洋,隨即轉到京里。醇王得報大怒。辦海軍要錢、修三海要錢、南漕預備恢復河運,治理運河要錢,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並且劉璈徑收釐金,絕少接濟劉銘傳,庫中應有大筆款子,居然還要在藉來的洋款中,提取百萬之數,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因此,發了一道電旨,嚴飭左宗棠不准擅發。這還罷了,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左宗棠到閩後,每於調人差委,未經奏明,輒行派往,殊屬非是。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務當先行奏報,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輕率,致干專擅之咎!”接著又有一道電旨,命左宗棠和楊昌濬,查明所借洋款,還剩多少? “迅奏候旨,不得輕率撥用。”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

於是劉銘傳不客氣下手了,以“奸商吞匿釐金,道員通同作弊”的理由,運用福建巡撫的權力,將劉璈撤任查辦,同時飛章入奏。 手段雖狠,卻還是試探,所以對劉璈只是“撤任”。朝廷复旨:“著即撤任,聽候查辦”,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窮追猛砍了。劉銘傳緊接著便又狠狠參了劉璈一本,指他“貪污狡詐,不受節制,劣跡多端。開單列款,請革職查辦。” 結果,不僅“革職查辦”,竟是“革職查抄”。軍機處承旨,連發兩道“廷寄”,一道給劉銘傳:“劉璈革職拿問,交劉銘傳派員妥為看守,聽候欽派大臣,到閩查辦。”劉璈在任所的資財,責成劉銘傳派廉幹委員,嚴密查抄。一道是給湖南巡撫,張佩綸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寶第,去抄劉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還有一道明發:“命刑部尚書錫珍,馳驛前往江蘇,會同衛榮光查辦事件。”向來欽差大員查辦要案,多用假地名隱飾,明明是往四川,偏說到湖北,像這樣的障眼法,原是瞞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辦劉璈。 左宗棠當然要展開反擊,上奏攻訐劉銘傳棄基隆的詳細情形,指他喪師辱國之罪,過於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個大釘子,所奉到的複旨是:“劉銘傳倉猝赴台,兵單糧絀,雖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過自不相掩。該大臣輒謂其'罪遠過徐延旭、唐炯'實屬意存週內,擬於不倫。左宗棠著傳旨申飭,原折擲還。” 臥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勢劇變,不能不再一次奏請開缺。當然,一道溫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欽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儘管回湖南安心靜養。又恭維他“夙著勳勤,於吏治戎機,久深閱歷。如有所見,隨時奏聞,用備採擇。”同時叮囑:病體稍痊,立刻回京當他的大學士。

這道惓惓於老臣的溫諭,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無從感念聖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時,一瞑不視,當時由福州將軍穆圖善、閩浙總督楊昌濬會銜出奏。奏摺慢,電報快,福建營務處電致北洋衙門,到第二天中午,京里就得到消息了。 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諸事不甚順手,他雖以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志節,或者差相彷彿,但寧靜致遠的修養卻差得多。由於對法軍只好“望洋興嘆”,抑鬱難宣,因而肝火極旺,終於神智昏昏,經常在喊:“娃子們,出隊!”左右亦就順著他的話敷衍。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聞,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國家的元勳,慈禧太后一向優禮老臣,自然傷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氣味相投,論公,保他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論私,以親王之尊,待以上賓之禮,並坐攝影,賦詩相贈。誰知這樣的交誼,竟致不終!回首前塵,真所謂“感不絕於予心”,同時也覺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對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飾終之典極優。雖不如曾國藩,卻遠過於官文和沈葆楨。官文追贈太保,左宗棠追贈太傅;官文入祀賢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賢良祠,並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諡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諡文恭,這個恭字只對謹飭馴順的大臣用得著,不算美諡,而且於左宗棠的為人亦不稱。 因此,擬諡便費周章。諡典照例由禮部奏准後,行文內閣撰擬,由侍讀二人,專司其事。照規則,凡第一字可以諡文的,只須擬八個字,由大學士選定四個字,奏請圈定。一二品大員,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諡文字,但當到大學士,雖不來自翰苑,亦得諡文,因此舉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辦理。 這第二個字就大有講究了。最高貴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擬請。第二個是“忠”字,這亦非比等閒。左宗棠當然不能與曾國藩比肩,諡作文正,但與林則徐、文祥一樣,謚為“文忠”,應該不算濫邀恩典。因此,由大學士額勒和布,協辦大學士閻敬銘、恩承會同選定的四個字,就有“忠”字在內。

呈達御前,慈禧太后覺得“忠”字,不足以盡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詢軍機,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夠表揚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禮王世鐸瞠目不知所對,便回頭看了看說:“請皇太后問許庚身,他的掌故記得多。” “許庚身!”慈禧太后便問:“你看呢?” “照諡法,左宗棠可諡'襄'字,襄讚的襄。乾隆年間,福康安就以武功諡文襄。不過鹹豐三年,大學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諭:文武大臣或陣亡、或軍營積勞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擬用襄字。所以內閣不敢輕擬。左宗棠是否賜諡文襄?請皇太后聖裁。”“本朝諡文襄的,倒是些什麼人啊?”慈禧太后問說,“我只記得洪承疇與靳輔,靳輔有武功嗎?” “聖祖親政以後,以三藩、河福、漕運為三大事,特為寫下來,貼在乾清宮柱子上,朝乾夕惕,無時或忘。靳輔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盡瘁河務三十年,襄贊聖功,與開疆闢土無異,所以特諡文襄。”

“要說開疆闢土,左宗棠也稱得上。就諡文襄吧!”慈禧太后又問:“左宗棠生前,有什麼請旨辦理而未辦的大事沒有?” 這一下是由世鐸回奏:“上個月,左宗棠有二個折子,一個是請設海防全政大臣,保薦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一個是請以福建巡撫移駐台灣。曾紀澤已奉懿旨,電召回國,閩撫駐台一層牽連的事項不少,一時還不能議奏請旨。” 慈禧太后對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說:“曾紀澤當然有用他之處,可也決不能拿海防全交給他。福建巡撫駐台灣,這件事你們問問醇親王跟李鴻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辦!” “是!”世鐸答說,“李鴻章馬上就要到京了,到時候請醇親王主持會議,議定辦法再請旨。” 李鴻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開國以來,從無一個疆臣入覲,有他這次進京那樣重要,許許多多的軍國大計,要等他來當面商議,才能定奪。

這許許多多軍國大計,有的出自朝廷,要徵詢他的意見;有的是由李鴻章所奏請,必得他來當面解釋。出自朝廷的大計,當然是以醇王的意見為主,第一件是籌議大辦海軍;第二件是旗營加餉,醇王重視此事,不下於大辦海軍。他畢生的志願,就是要練成一支八旗勁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軍餉。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個“將中外各旗營加餉訓練”的折子作為“妥議”的根據。 加餉之餉,從何而來?照薛允升的辦法,是裁減各省勇營。照戶部的計算,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此外糧秣、武器、營帳、被服等等所謂“養勇之數”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加上京里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總計近六千萬之多。而每年歲入總數,不過七八千萬,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養兵,自然不是經久之道。

旗營加餉,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計算,僅是在京的旗餉,每年就要多支三百萬兩銀子,部庫實在不勝負擔。因而由醇王主持的會議中,商量出一個結論:各省營勇,裁減浮濫,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萬兩,分批解部,作為旗營加餉之用,同時咸豐年間因為軍用浩繁,京官俸給減成發放,亦要恢復原數。 此訊一傳,京中文武大小官員,歡聲雷動,然而各省督撫,包括李鴻章在內,卻無不大起恐慌。 因為各省招募兵勇,設營支餉,其中有許多花樣,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項無法開支,無法報銷的爛帳,都可以在這裡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應付京中大老“八行”的舉薦;第四是用各器糧餉,安撫當地各路的“英雄好漢”。一旦公事公辦,就諸多不便了。

這些情形,在閻敬銘當然瞭如指掌,他雖不贊成旗兵加餉,但卻贊成裁勇,料想一定會招致各省督撫的反對,為了先聲奪人,特意在疆臣領袖的李鴻章到京的前一天,請旨頒發了一道上諭,在引據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將各省軍需的積弊,統通都抖了出來,嚴飭切實整頓,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內定議。而此時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鴻章這一關的用意,是相當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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