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11章 第十一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9531 2018-03-13
李鴻章這趟進京,多帶銀子多帶人。多帶銀子是為了從軍機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鄉、世誼的,都要致送紅包,多帶人是估計到待決的大事甚多,臨時必有好些奏摺文牘要辦。 一進京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陛見。照定制,進了崇文門先馳往宮門請安。他穿的自是行裝,但一路八抬大轎,緩緩而來,並無半點風塵之色,簇新的寶藍貢緞長袍,外罩御賜的黃馬褂,頭上雙眼花翎的貂簷暖帽,襯著他那清癯的身材,紅潤的氣色和白多黑少的鬚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裡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李中堂的請安折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蘇拉掀開門簾,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醇王側著臉端詳,“精神倒像比去年還健旺些。” “托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唉!”醇王嘆口氣,“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過的?不死也剝層皮!”他又說道:“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如今中法的交涉,總算了結了,往後任重道遠,還得好好兒振刷一番。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後吃力地說了句:“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裡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於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皇太后召見。” 於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養心門。這天由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帶班,領入養心殿東暖閣。朝陽滿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上罩玄緞小坎肩,兩把兒頭上簪一朵碩大無朋的絹花,豐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許人,李鴻章覺得她比去年五旬萬壽時所見,更顯得後生了。 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聖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象丁寶楨遠在西蜀,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十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麼多的閒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願,“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責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總要落點兒什麼才好! 你們做官的,講去思、講遺愛,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撤簾以後,能有人常常念著,記住我的好處。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鴻章突然激動了,“臣今年已過六十,去日無多,半生戎馬,從沒有一天安閒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賜臣一個閒差使養老,想來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勞,也會全臣一個體面。然而臣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就因為皇太后親自操勞,聖心睿慮,全在國富民強四個字,臣稍有人心,豈敢有此偷閒的想法?外面罵臣的很多,臣不敢說是付之一笑,只覺得與其為此生閒氣,不如仰體聖心,多辦些事,才是報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勞不比別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說:“長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現在一班後輩,那知道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昧著良心,信口胡說,實在可恨!前兩年的言路太囂張了,連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們眼裡,這還成什麼體統,還講什麼紀綱?真非好好兒整頓不可!” 李鴻章明白,這是指的懲罰梁鼎芬一事,便碰個頭說:“皇太后保全善類,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圖報稱。” “凡是實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歸政之前,我有幾件大事要辦,全靠醇親王跟你幫著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盡心。” “第一件當然是大辦海軍。”慈禧太后問道:“各省的奏摺,你想來都看過了?”

“是!醇親王都抄給臣看過了。各省對設置海軍的規模,應大應小,見仁見智,互有出入,只是應該設立專責衙門,特簡親藩,綜攬全局這一層,大家的看法,並無不同。”李鴻章接下來提出他自己的意見,“臣以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議,而要平息浮議,又非先歸一事權不可。自古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辦事,只要中間樞紐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盤靈活了。” 這是保舉醇王,綜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親貴而兼帝父之尊,或者恥於為人舉薦。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什麼人的閱歷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當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卻先不談人而談事,“張之洞的折子,前兩天才到。”她問,“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張之洞的奏摺,向來是唯恐言無不盡,動輒數千言。這個奏摺,自然更不會例外,“分條臚舉”,共有分地、購船、計費、籌款、定銀、養船、修船、練將、船廠、砲台、槍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張練南洋、北洋、閩洋、粵洋四支海軍,而統轄於總理衙門。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在李鴻章看,純為言大而誇的書生論兵。 不過,張之洞在中法戰爭中,大借洋債,接濟各處軍火,任事甚勇,是簾眷正隆的時候,李鴻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評得苛刻,只就計費、籌款兩端來駁他。 “張之洞仰荷皇太后特達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氣是好的,銳意進取,頗能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期許。所惜者,境遇太順,看事不免太輕易。就以計費、籌款兩項來說,光是造船,每軍四百萬兩,四軍共需一千六百萬兩,如今庫藏未裕,開口就是一千六百萬,未免說得太容易了。”

提到錢,慈禧太后不由得嘆口氣:“中法開戰,各省軍需報銷了三千多萬,欠下許多洋債,怎麼得了?” “正就是為此。”李鴻章緊接著說,“且不論洋債要還本付息,就拿辦海軍來說,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萬銀子,築砲台、造械彈、設學堂,以及海軍官兵伕役的糧餉供應,又該多少?照張之洞的籌款章程,拿五年洋藥進口的關稅、釐金之半來造船,還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項開支。近年國家歲收,以洋藥關稅為大宗,指定這個稅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 別的不說,光是左宗棠、張之洞借的洋債,就多拿洋藥關稅作擔保,只怕要動用這筆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應。 ” “說得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張之洞辦事,向來喜歡規模大,有點兒顧前不顧後。”

“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李鴻章趁機說道:“總要自己開源才好。臣這一次進京,帶了好幾個條陳來,這會兒也沒法子細奏。” “我也聽醇親王說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錢來辦正事,我無有不贊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話題:“海軍是無論如何要辦的,不過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規模的。我看先辦一支,慢慢來擴充。 你的意思怎麼樣? ” “皇太后聖明。”李鴻章答說,“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練兵不光是費錢,還得要人。你素來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軍效力的,儘管往裡保。”慈禧太后又問一句:“你看,有好將材沒有?” 李鴻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時物色人才,當然是預備大用,海軍既打算請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薦,但慈禧太后這樣追著問,其勢又不容閃避。念頭多轉一轉,覺得有個兩全的辦法,保薦醇王的夾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讚賞的人物,本來是榮祿,但其間一度發生誤會,交誼幾致不終。近年來醇王亦頗想修好,而榮祿不知如何,寧願韜光養晦,其中或許有什麼特殊的曲折,李鴻章不敢冒昧舉薦。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個人。 “御前侍衛善慶,早年曾歸臣節制,當時剿西捻的時候,善慶的馬隊,頗為得力。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李鴻章說,“臣素知其人,忠勇誠實,是好將材。” “醇親王也跟我提過,善慶是能帶兵,會辦事的。”慈禧太后又說:“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你看怎麼樣?” “曾紀澤與臣是世交。明敏通達,是洋務好人才。不過,他不曾帶過兵,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這一次電召回國,如何用其所長?出自聖裁,臣不敢妄議。”

話雖如此,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置可否,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鎮南邊,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嘆口氣說:“他多年辛苦,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在京里閒住,本來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跟大家合不來。去年軍機面奏,說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極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應了,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說起來倒像是朝廷對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澤,這樣體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積勞病故任上,與疆場陣亡無異,在他亦可說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李鴻章要佔自己的身分,便又說道:“臣與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見,不盡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謀國之忠,與臣無異。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里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馬之勞,也效力不到幾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慰,“朝廷著實還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不敢一日偷閒,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過年紀大了,你也要節勞才好。” 李鴻章此來,有滿腹經綸,想要傾吐,本來打算先徵得醇王的同意,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議,再奏請裁可,頒旨施行。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便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把握機會,說動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協商之際,方便不少,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 打定主意,再無遲疑,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皇太后明見萬里。臣這幾年銳意興利,頗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縱有三頭六臂,亦必一事無成。”他一轉接入本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說,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上奏請造鐵路,他是看到鐵路一開,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兵之用。這些話,實在是真知灼見。上年對法用兵,王師備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遷延日久,自誤戎機。加以軍需轉輸不便,豈有不敗之理?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都到京師,那時候調兵遣將,指揮如意,決不容法軍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大辦海軍,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鐵路於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驛、礦務、招商、輪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該急起直追!” 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皺著眉說:“都說開鐵路破風水,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 這個答复,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但話既說出口,不能不爭,“滄海桑田,那有千年不變的陵谷?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對,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撓,才能克底於成。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贊成仿造鐵路,說外國'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轉運窮通,無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撓固甚!一經告成,民因而富,國因而強,人物因而倍盛,有利無害,固有明徵。電報輪船,中國所無,一旦有之,則為不可少之物。'這是閱歷有得的話,實在透徹不過。”說到這裡,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國藩保薦,蒙皇太后天恩,授為江蘇巡撫,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坐英國輪船到上海。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沒有輪船,間關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福建、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軍報朝發夕至,邊省將帥,得以禀承懿旨,迅赴事機。倘或未辦電報,個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像,今日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 這番話說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鐵路能辦起來最好!”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只要於國有利,於民無害,不論怎麼樣都要辦!” 奏對到此,時間已經不少,而且話也說到頭了。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 回到內務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門前相遇,無暇深談,醇王只說得一句:“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便隨著御前侍衛,匆匆往北而去。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裡坐了。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他也不到軍機處。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裡,徑自傳轎出宮。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先去拜客。第一個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老五太爺”的這個尊稱,年紀大了,也想得開了,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粗地跟人抬槓。他的賦性向來簡易坦率,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李鴻章撲個空,反倒得其所哉,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老五太爺”的口沒遮攔,毫無忌諱,有時問出一句話來,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感慨叢生,惻惻然為恭王難過。一年多以來,連遭拂逆,去年為了隨班祝嘏,碰那麼大一個釘子,已經難堪,今年又有喪明之痛,而且載澂之死,流言甚多,說他生的是楊梅惡瘡,遍體潰爛,不可救藥。還有一說,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載澂病危之時,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聽勸而去,一進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當時掉頭就走,從牙縫裡擠出來兩個字:“該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報入宮,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愛載澂,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十年的歲月,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記得二十年前,他們“小哥兒倆”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就因為這份又惆悵、又有味的記憶,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飾終之典,極其優隆,追加郡王銜、諡“果敏”。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怕他身後草草,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照郡王的儀制治喪,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 這在李鴻章看,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著疚歉,藉此表示彌補? 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盛情”?都難說得很。 就這樣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到了鑑園。招帖上門,護衛先到轎前請安聲明:“王爺病了兩天了,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是不是能見中堂,還不知道。中堂先請裡面坐,我馬上去回。” “病了?不要緊吧?” “是中了點兒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鴻章說:“你跟王爺去回,請王爺不必起床,更不用換衣服,我到上房見好了。” 不一會,護衛傳話:“王爺說:彼此至好,恭敬不如從命。 請中堂換了便衣,到上房裡坐。 ” 於是李鴻章就在鑑園大廳上換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由護衛領著上樓。恭王在樓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不是衣冠堂參,已覺簡慢,何能不行大禮?主人謙讓再三,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李鴻章下跪磕頭。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禮而行。親王的儀制尊貴,跟唐朝宰相的“禮絕百僚”一樣,所以他是站著受了李鴻章的頭。 等他起身,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堅持著讓李鴻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擺上四干四濕八個高腳果盤,另有一個長身玉立,辮子垂到腰際的丫頭,獻上金托蓋碗茶,然後就捧著水煙袋,侍立在旁,預備裝煙。 “一年不見,你倒發福了!”恭王摸著他的瘦削的下巴說。 “托王爺的福。”李鴻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實在可惜,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 “我早就看開了!”恭王搖搖頭,“我慚愧得很。” 這是自道教子無方,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就這微一僵持之際,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將水煙袋伸了過來:“中堂請抽煙!” 等他“呼嚕嚕”吸完一袋水煙,恭王換了個話題:“見過上頭了?” “是!從宮裡出來,先去見五王爺,說逛西山去了,跟著就來給王爺請安。” “跟老七碰過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裡匆匆談了幾句。”李鴻章照實而陳:“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 “也虧你!我早說過,'見人挑擔不吃力',他早就嚐到滋味了。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長了聲調說:“任重道遠啊!” “王爺明鑑!”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朝局如此,鴻章實在有苦難言,如今要辦的幾件事,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只是同樣一件事,此刻辦比從前辦,要吃力得多。王爺現在雖不問事,王爺的卓識,鴻章是最佩服的,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 “你太謙虛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說話,而且也隔閡了,沒有話好說。”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時俱盡,放言高論的人少了,能夠放手辦事,亦未始不佳。” 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應一聲:“是!” “幼樵怎麼樣?常通信吧?” 提起張佩綸,是李鴻章一大心事。馬江一役,張佩綸未獲重譴,是因為軍機上投鼠忌器,怕一論戰敗的責任,牽涉太廣,難以收拾,但不辦張佩綸又不能平天下之憤。因此,孫毓汶定計,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併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喪師辱國之罪,定的斬監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先後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釘子。罪名既定之後,追論舉薦之非,薦唐炯的有張之洞、陳寶琚張佩綸,而結果不一樣,張之洞因為在廣東“頗著勤勞,從寬察議”。 其次是陳寶琛,因為他“力舉唐、徐,貽誤非輕”,落得個革職的處分。再下來就是張佩綸,加上馬江一役,“調度乖方,棄師潛逃”的罪過,從重戍邊。這就是所謂“侯官革職,豐潤充軍”。 張佩綸是這年四月裡起解的,名為“充軍”,其實是在張家口閉門讀書。李鴻章不但常有接濟,而且常有書信往來,談論軍國大計。但此時對恭王不必說實話,只這樣回答:“偶爾通問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著說:“張香濤雜,陳伯潛庸,吳清卿輕,清流當中,論才氣還是幼樵。” 李鴻章覺得恭王對張之洞、陳寶琚吳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評,十分貼切,而對張佩綸有憐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罷黜,張佩綸不能脫干係,原以為他會記仇,不想反倒惋惜張佩綸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說幾句實話。 “王爺的知人之明,實在佩服。如今預備大辦海軍,原是幼樵的創議,鴻章忝為大臣,有為國家育才舉賢之責,當初有個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軍辦起來,保薦幼樵經紀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觀。經此磋跌,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李鴻章的實話只說了一半。他對張佩綸的期望,不僅在於辦海軍,而是打算以衣缽相傳,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認為他“老師”曾國藩的話:“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實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極人臣,將逾六十,在北洋也沒有幾年了,一旦交出了關防,論公,承先啟後;論私,遮掩彌縫,都非得預先安排一個人在那裡不可。 這個人很不容易物色,資格不夠、才具不行、見解不同、關係不深,都難與其眩看來看去只有張佩綸最好,才具、見解、關係,樣樣合適,最難得的是翰苑班頭,清流領袖,這個資格是北洋嫡係人物中沒有一個夠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當北洋大臣就很難了。象張佩綸,以張之洞為例,積資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巡撫或者內轉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時候奏調他會辦北洋軍務,歷練個兩三年,順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關防,豈不是為公為私最順心愜意的打算? 所以“經此磋跌,一切無從談起”,也是違心之論。他的本心不但想設法將張佩綸弄回來,而且還想保他起復。不過眼前還“無從談起”而已。 恭王當然猜不到李鴻章的心思。他這時由張佩綸的遭遇,聯想到另一個人,“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說道:“相形之下,張幼樵還算是運氣的。” 鄂生是唐炯的號。論喪師辱國之罪,唐炯不比張佩綸重,然而革職拿問,竟判了斬監候的罪。轉眼冬至將到,如果“一筆勾銷”,那就會使得菜市口在殺肅順,殺何桂清以後,再一次水洩不通,轟動一時了。 “是!”李鴻章忍不住說了句:“薛雲階未免過分,聽說是有私怨在內。” 薛雲階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問:“喔,是何私怨?” 李鴻章頗悔失言,無端道人長短,傳到薛允升耳中,自然會記恨,豈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實權的京朝大員?就這沉吟未答之際,恭王卻又好奇地催促了:“只當閒談。 不妨事! ”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為難,李鴻章不能不談了,“原是誤會,也是丁稚璜處事,稍欠周詳。”他說,“傳聞得之,不知其詳,約略給王爺說一說吧!” 李鴻章是得自四川來客的傳聞。唐薛結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時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縣,升到道員,丁寶楨一見,大為賞識,許為“國士”,更因為同鄉的關係,益加信任。說實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鹽務,亦確有勞績,無怪乎丁寶楨言聽計從,成為四川官場中的紅人。 就在這時候,薛允升由江西饒州知府,調升為四川成綿龍茂道,興沖衝攜眷到任,見過總督,談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掛牌”出來,薛允升變了調署建昌上南道。 這兩個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綿龍茂道下轄成都、龍安兩府,綿州、茂州兩直隸州,衙門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為兼管水利的緣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轄雅州、寧遠、嘉定三府,邛州一個直隸州,衙門在雅州,地當川藏交界之處,專責是撫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煩,這還罷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駐防將軍都不管民政,與地方官只有體制上的尊卑,並無管轄上的統屬關係,惟有成都將軍可以管建昌道,這自是因為建昌道管土司,職掌特殊的緣故。 由於這一管,建昌道憑空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每趟進省公幹,對將軍衙門要另有一番打點。將軍的“三節兩壽”,其他地方官的賀儀,不過點到為止,建昌道卻須比照孝敬總督的數目致送。因此薛允升萬分不悅,認定是唐炯搗的鬼。 談到這裡,恭王插嘴問道:“我記得唐鄂生那時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對調了呢?唐鄂生似乎沒有當過成綿道啊!” “是!王爺的記性好。那時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沒有當過成綿道。成綿道後來掛牌由丁價藩署理,不過丁價藩是由建昌道調過來的。” “慢慢!少荃,你這筆帳沒有算錯吧?” “王爺是說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價藩又從建昌調過來?這裡面有筆纏夾工的帳,我算給王爺聽……。” 原來唐炯的本職是建昌道,但因督辦鹽務的緣故,經常駐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鴻章所說的丁價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閃爍,以才能自負,而實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麼亦為丁寶楨所賞識? “照此說來,唐鄂生無非佔個實缺而已,誰來署理他的缺,與他根本不生關係。” “正是這話。”李鴻章答道:“是丁價藩想改署成綿道,稚璜也要他在身邊,所以硬作主張來了個對調。薛雲階不明內幕,張冠李戴,拿這筆帳記在唐鄂生頭上,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是遇到了以直報怨的機會了。” “恩怨難言!”恭王感嘆著。接下來又問:“稚璜清風亮節,亦以能識人知名,這丁價藩必是能幹的?” “能幹不能幹不說,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並稱,號為'眼中雙動。 又有'四大天地'之說,詆毀稚璜,十分刻薄,當然也是丁價藩替他招的怨。 ” “喔,”恭王問道:'何謂'四大天地'? ” “是罵稚璜的話:'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語亦復如此!” “好惡難言!”恭王又一次感嘆,“稚璜督川,是上頭嘉惠四川的德政,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那知道亦有此惡聲。說稚璜為政'昏天黑地',我終不服,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 “稚璜為政,興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銳,自難免招人怨尤,以致橫被惡聲,幸虧朝廷保全。不過,用丁價藩,卻是失策。” “是非難言!”恭王問道,“稚璜用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 “那是決不會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總督常常窮得噹噹。” “這,”恭王大為詫異,“只怕言過其實了吧?” “確有其事,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照例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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