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79章 第七十九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4393 2018-03-13
京城裡的情形,比咸豐年間英法聯軍內犯,僧格林沁、勝保相繼在近畿兵敗之時,淒慘百倍!由於潰勇三五成群,光著脊梁拿著刀,隨便進城,隨便朝緊閉的大宅門亂砍,所以九城盡皆關閉,由神機營派兵看守,有緊要公務,方得出入。 糧食店早已被搶的被搶,歇業的歇業,這一個多月來,全靠城外負販接濟,城門一關,家家廚房中大起恐慌,連御膳房都不例外。 御膳房本來以糟蹋食料出名,從來也不曾想到過,會有一天沒有現宰的豬送進來。豬肉是主要配料,一天得用到三五十頭,忽然斷絕來源,怎麼得了? 沒奈何只好多用雞鴨海味。各宮妃嬪自設的小廚房則更慘,不但沒有豬肉,由於深宮不如御膳房能自養雞鴨,以致葷腥絕跡。青菜蔬果也談不上了。

各宮“主位”自己與名下的宮女、太監受苦,猶在其次,最為難的是,照例每天要孝敬慈禧太后的一樣菜都無著落。 “怎麼辦呢?”住在永和宮的瑾妃跟宮女發愁。 有個宮女叫福雲,從小隨父母駐防成都,會做許多四川小吃,靈機一動,喜孜孜地說道:“主子,咱們做豆花兒孝敬老佛爺吧!” 想一想,沒法子,“好吧!”瑾妃同意:“就做豆花兒。只怕老佛爺還是第一回吃呢!” 於是磨黃豆、做豆花。作料要好醬,那倒現成;太監們用剩下的“克食”做的黃醬,比市面上賣的甜麵醬好過不知多少倍。 到了樂善堂傳膳的時候,瑾妃後到,揭開食盒,捧上膳桌,慈禧太后驚異地說:“那兒來的豆腐。” “回老佛爺,這不是豆腐,叫豆花兒,四川的小吃。”瑾妃不安地說:“實在不成敬意。”

“原來是豆花!我也聽說過,四川窮家小戶吃的叫豆花飯。 不想今天也上我的膳食了! ” “這是奴才的不是!”瑾妃趕緊蹲下來請安:“奴才不知道是窮家小戶吃的東西,太不敬了!” “不、不!你錯會意思了,我不是怪你!我是自己感慨。說真的,我還挺愛你孝敬的這樣東西。你看!不是雞,就是鴨!我想吃個蝦米拌黃瓜都辦不到。” 慈禧太后就在這嘆息聲中,吃了半碗小米粥,就算用過膳了。平日妃嬪侍膳,就都肅靜無聲,這一天更是沉寂如死。伺候完了,各自悄悄歸去,偌大一座樂壽堂,頓時冷冷清清。 瑾妃回到永和宮,便有一個名叫壽兒的宮女,喜孜孜地來說:“崔玉貴向老佛爺請了一天假,回家去了。” “喔,”瑾妃略有喜色,想了一下說道:“看還有豆花兒沒有?給她帶一點兒去!”

“她”就是瑾妃的胞妹,被幽禁寧壽宮後面的珍妃。寧壽宮分為三路,東路、中路,是慈禧太后常到之處,殿閣整齊,陳設華麗,西一路從符望閣到倦勤齋,久無人居,近乎荒蕪。珍妃被禁之處,即是鄰近宮女住處的一間破敗小屋,原來的門被取消了,裝了一道柵門,形式與監牢無異。裡面四壁皆空,灰泥剝落,砌牆的磚,歷歷可見。其中有幾塊是活絡的,珍妃有一個梳頭匣子,有幾件舊衣服,都藏在裡面,需用時抽開活絡青磚取了出來,用過隨即放回原處。若非如此,連這點窮家小戶都不以為珍貴之物,亦會被搜了去。 帶人來搜的,總是崔玉貴。他是由慈禧太后所指定,負有看守珍妃的全責。而除他以外,那裡所有能接近珍妃的宮女、太監,對她都抱著同情的態度。因此,一遇崔玉貴出宮,確定他不會闖了來時,必定會到永和宮來通知。瑾妃當然不敢冒大不韙,去探望胞妹,但衣服食物,經常有所接濟。這個差使是壽兒的專責,她的人緣好,到處有照應,所以瑾妃總是派她。

提著一瓷罐的豆花,隔著柵門送了進去,壽兒笑道:“珍主子趁熱吃吧!今兒瑾主子進老佛爺的,也是這個。” “豆花兒!”珍妃揭開蓋子一看,“好久沒有嚐過了。” 雖然處境這樣不堪,珍妃還是保持著從容不迫的神態,將瓷罐擺在地上,自己盤腿坐了下來,膝蓋上舖一塊舊紅布當飯單,然後拿她手頭唯一貴重的東西,一把長柄銀匙,舀著豆花,蘸點作料,慢慢送到嘴裡。 “珍主子,今兒給你進的什麼?” 所謂“進的什麼”,是指送來的飯菜。平時總是粗糲之食,而這天不同。 “嘿!”珍妃笑道,“今兒我可闊了,有肥雞大鴨子。” 壽兒先是一愣,想一想明白了,“從來都沒有聽說過,膳房沒有豬肉,老佛爺想吃蝦米拌黃瓜都不成。”壽兒感嘆地說,“反倒是珍主子這裡,膳食跟老佛爺的一樣。”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要變起來,誰也料不定。”珍妃慢慢站了起來,扒著柵門很仔細地看了看,方始又說:“外面消息怎麼樣?” 珍妃所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太監、宮女看崔玉貴不在時,都會抽空來跟她閒談,那怕是匆匆忙忙三五句,人來人往積起來,也就不少了。可是,那些消息,道聽途說,離奇荒誕,甚至自相矛盾,莫衷一是,所以珍妃要跟壽兒打聽。她有一樣好處,沒有一般宮女信口開河的習氣,有什麼說什麼,是她不知道的事便笑一笑,或者說一句:“誰記得那麼清楚?”所以她的消息雖不完整,比較可靠,自有可取之處。 “江南來了個李大人,老佛爺很看得起他,召見了好幾回。前幾天帶兵出京的時候,還跟老佛爺要了一把'八寶劍',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打敗了,吞金尋了死!老佛爺為這件事,彷彿還很傷心!”

“那李大人是誰?”珍妃想不出來:“不會是李鴻章吧?” “珍主子是說廣東的李中堂?不是!” “對了,李鴻章在廣東,不是說要讓他到京里來嗎?” “人家才不來哪!”壽兒撇一撇嘴,向四周看了一下,低聲說道:“都說端王爺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前天又殺了三個大臣……。” “又殺了三個?”珍妃一驚,“倒是些誰啊?” “有立大人!可憐。”壽兒搖搖頭:“沒有錢受苦,錢太多了又會送命!錢,真不是好東西。” 珍妃無心聽她發議論,搶著問道:“還有兩個是誰?” “不大清楚。聽說有一個是浙江人,都快八十了!還免不了一刀之苦,端王爺真是造孽。” “浙江人,快八十了!”珍妃自語著,照這兩點一個一個去想,很快地想到了:“那是徐用儀!”

“不錯,不錯,姓徐。”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聽說是旗人。”壽兒說:“旗人只殺了這一個,漢人殺得多,所以李中堂也不敢來,怕糊里糊塗把條老命送在端王爺手裡。” “那,”珍妃問道:“洋人打到那裡了?” “打到通州了!” “打到通州了!”珍妃大驚,“通州離京城多近,老佛爺不就要心慌了嗎?” “是啊!前兩天叫人抓車,後來車抓不來,榮中堂又勸老佛爺別走,不能不守在宮裡。往後也不知怎麼個了局?” 珍妃不響,慢慢兒坐了下來,剝著手指甲想心事。見此光景,壽兒覺得自己該回宮復命了。 “珍主子,奴才要走了,可有什麼話,讓奴才帶回去?” “慢一點,你別走!”珍妃又起身扒著柵門問壽兒:“這兩天瞧見皇上沒有了?”

“瞧見了,還是那個樣子。” “皇上,有沒有一點兒……,”珍妃很吃力地找形容詞,想了半天才問出口:“有沒有一點兒心神不定的樣子?” “那可看不出來了。” “壽兒,你等一等,替我帶封信給你主子。” 壽兒最怕這件差使。因為珍妃在內寫信,自己得替她在外把風,提心吊膽,最不是滋味,而傳遞信息,又是宮中最犯禁忌之事!口信還可抵賴,白紙黑字卻是鐵證,一旦發覺,重則“傳杖”活活打死,就輕也得發到“辛者庫”去做苦工,自己一生幸福,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這上頭,自是萬分不願。 但不願亦無法,只哀求似地說:“珍主子,你可千萬快一點兒,寫短一點兒,用不著長篇大論!有話我嘴上說就是。” “我只寫兩句!”

珍妃急步入內,在牆上挖下一塊磚,伸手從裡面掏出一個本子,一本厚洋紙的筆記簿,上面有條鬆緊帶,夾著一枝鉛筆。這是皇帝變法維新那段辰光,和太監在琉璃廠買來,備為學英文之用的。變法失敗,皇帝的英文也學不成了,留下這些東西,為珍妃所得,在眼前是她的最珍貴的財產。 值不了錢把銀子的這本洋紙筆記本,珍妃捨不得多用,只撕下小半張,拿本子墊著,用鉛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折成一個方勝,隔著柵門,遞給壽兒。 “很快吧。” “是!”壽兒很滿意地答應著。 “再跟你主子說,”珍妃左右望了一下,招招手,讓壽兒靠近了才輕聲說道:“我看這樣子,非逃難不可!那時候大家亂糟糟的,各人都只顧得自己。你跟你主子說,可千萬別把我給忘了。”

只求早點脫身的壽兒,連連答說:“不會,不會!如果我主子忘了,我會提醒她。”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 回到永和宮,略說經過,便要呈上珍妃那張紙條,探手入懷,一摸口袋,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瑾妃問。 “珍主子讓我帶回來的那封信,不知道那兒去了?” 瑾妃一聽慌了手腳,“你,你會弄到那兒去了呢?”語聲中竟帶著哭音。 壽兒像被馬蜂螫了似的,渾身亂摸亂抓,就是找不著!急得方寸大亂,手足無措。最後仍舊是瑾妃提醒了她:“快回原路去找。” “是,是!”壽兒如夢初醒似的,飛步急奔。 奔到外面,腳步可慢了,東張西望,細細往前找,越找越著急,越找越心寒。路上紙片倒撿了不少,還有半張舊報,也記不得是廢物該丟掉,仍是一步一步直找到珍妃幽禁之處。 “怎麼啊?壽兒!” 壽兒還不敢說實話,也不敢問她寫的那句話是什麼?只說:“掉了一根簪子。” “金的嗎?” “是金的。” “掉了金簪子你還想找回來?別做夢了!”珍妃問道:“你手上是什麼?” “一張廢紙!”壽兒隨手往牆角一丟。 珍妃已經看清楚了,是張舊報,趕緊說道:“給我,給我!” 這半張舊報,在珍妃看得比什麼都貴重。坐下來細細看“京中通信”,一條條記的是: 初九日,錄京中某君家書:“宮中只有虎神營兵駐守東華門,任團匪出入,橫行無忌,太后亦不能禁止。都中內城,自正陽門至崇文門三里,所有民房,概行燒毀,各使館圍攻一月,竟成焦土,惟英使署無恙。所傷居民教民及洋人不下六、七千人城外大柵欄及煤市街一帶金店各民房均毀盡,京官逃難至京東者,日有數起。湖南杜本崇太史喬生,於六月攜眷出都,遇團匪截住,用刀捋其腹中,又用竿刺其夫人立斃,杜太史經各兵環求,幸未殞命。” “京都九門俱閉,義和團號稱五十萬,刻下京中各住宅,日日被團匪派人搜查,並稱須焚香磕頭迎接,都中香店生意大旺,京官雖一二品大員,亦不能不為所脅。京中金價已漲至六十換,而以金易銀使用,即跌至三十換,亦無人肯兌。銀根奇緊,有某君向日以三十萬兩存放某票號內,此次因欲出京避難,向之索銀,以作路費,往返數次,只得一百六十金而已。” 又有某京員家書云:“王協揆現住軍機處,不復下班。太后不日將西遷。京中米價每石漲至二十五兩。張樵野侍郎,被人指為通俄,故奉旨正法。尚書立山之下刑部,係因拳匪奏其吃教之故。” “團匪攻營口租界,華兵又助之,交戰竟日,俄國砲船二艘,以砲擊營口城,華人及道台以下各官,均沿河逃去,俄兵與各西人,均無死傷。” “聞人言,前直隸藩司廷方伯奉內召之命進京時,被團匪拘獲,欲加殺害,再三求解始得釋。惟謂之曰:'我之權力只能及涿州,過此以上,爾之性命,尚未可保'雲。” 半張舊報中,所記載的只是這麼幾條“京中通信”,此外就是官署的告示,商號的廣告,珍妃不管它,只是翻來覆去地看“京中通信”。 “初九?”她自言自語,“應該是七月初九,一個多月前,還談不上西遷!” 轉念到此,自己覺得很得意,因為報上也說太后將西遷,足以證明自己的判斷正確。 “壽兒啊壽兒!”瑾妃容顏慘淡地說,“你怎麼闖這麼一個大禍!倘或落到外人手裡,反正,我陪著你死就是了。” “主子!”壽兒急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奴才恨不得馬上就死!” “你死了也沒用。看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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