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80章 第八十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5184 2018-03-13
造化弄人,偏偏這張紙條是為崔玉貴手下的親信太監小劉撿到了。打開來一看,嚇一大跳,趕緊很仔細地照原來的疊痕,重新折好。 等崔玉貴一回宮,小劉忙不迭地將那紙條送了上去,由於神色嚴重,崔玉貴便問:“什麼玩意?” “我說不上來,反正總有場大禍!” 崔玉貴嚇了一大跳,待動手去拆那紙條,卻又為小劉一手按住。崔玉貴不悅,呵斥著說:“你這是乾什麼?” “二總管,你先別拆,等我告訴了你,你再拿主意。”小劉是放得極低的聲音:“這張紙,你看清楚了,是張洋紙,裡面是洋鉛筆寫的字,只有一行'設法留皇上在京,主持和議。'” 一聽這話,崔玉貴毫不遲疑地把紙條拆開,細看果然是這麼一行字,而且稍加辨認就看出來了,是珍妃的筆跡。

“這張紙那兒來的?” “在符望閣西面牆外撿的。” “是你?” “是!”小劉說:“也真奇怪!我都有一個多月沒有打那兒經過了,今天心血來潮,想去看看,誰知道就撿了這麼一張紙。” “好!小子,你有造化。” 說完,崔玉貴直奔樂壽堂。其時已經下午五點鐘,雖然初秋的白晝還很長,太陽尚未下山,可是按規矩,宮門已應關閉下鑰,只為慈禧太后這天第八次召見榮祿,所以宮門未閉,而崔玉貴亦必得等榮祿走了以後,才能見到慈禧太后。 這一等等了有半個鐘頭,榮祿辭出,而宮門依然未閉,說是還要召見載漪。趁這片段空隙,崔玉貴直趨慈禧太后御座左右,請安說道:“奴才銷假。” “你回來了!外面怎麼樣?” “可不大好!”崔玉貴答說:“街上沒有什麼人了!聽說洋兵是打東面來。”

“那還用你說,從通州過來,當然是打東面來。” 碰了個釘子的崔玉貴,心里格外有警惕,“老佛爺這會兒可有工夫?”他很小心地說:“奴才有事回奏,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完。” “你說吧!” “是,奴才先請老佛爺看樣東西。” 等崔玉貴將那張紙條拿出來,慈禧太后一看是洋紙,便連想到皇帝,臉上立刻就縮緊了。 及至看完,慈禧太后的神色大變,嘴角與右眼牽動,太陽穴的青筋突起,那副心血上沖的怒容,在見過不止一次的崔玉貴,仍然覺得十分可怕。 “這張紙是那兒來的?” “劉玉撿到的。”劉玉就是小劉,“在符望閣西牆根撿的。” “你說,是怎麼回事?” “奴才不敢胡猜!” “誰要你胡猜?”慈禧太后沉著臉說:“你就不查一查嗎?”

“奴才得請老佛爺的旨,不敢胡亂動手。” 這句話答得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臉色又變了,這一次變得十分陰沉。而就在此時,太監來報,載漪已經奉召而來,在外候旨。 “讓他回去吧!”慈禧太后厭煩地揮一揮手,接著又問: “蓮英呢?” 等將李蓮英找了來,慈禧太后將紙條交了給他,並由崔玉貴說明經過,然後問他的意見。 “老佛爺不必當它一回事!這會兒也沒有工夫去理這個碴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李蓮英一向言不虛發。要說了,慈禧太后總會聽從,即或有時意見相左,慈禧太后亦會容忍。誰知這一次竟大為忤旨! “哼!我不知道你安著什麼心!你沒有工夫你走開,別在我跟前胡言亂語!” 這幾句話,在慈禧太后訓斥載漪之流,算不了一回事,對李蓮英來說,就是“嚴譴”。他不敢多說,碰個頭悄悄兒退了下去,心裡卻頗為自慰,輕輕易易地脫出了漩渦,可以不至於做出任何對不起皇帝的事。

由於李蓮英的被責,激發了崔玉貴的雄心,久屈人下,當了多少年的“二總管”,這一回自覺有取李蓮英的地位而代之,成為“大總督”的希望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而也就“福至心靈”,一下子把這件事想通了,“事情明擺在那兒,”他說,“有人寫了這張紙條,託人帶給另一個人,受託的人,把這張紙條弄丟了。鬼使神差讓劉玉撿到了,真是老天爺有眼!” “嗯!”慈禧太后問道:“那兩個人是誰呢?” “一個是……”崔玉貴毅然決然地說出口來:“珍主子。” “字跡不錯吧?” “不錯!” “不知道什麼時候掉的?” “一定是今天。紙條還很乾淨,再說,隔一天也早就掃掉了。” “你派人到永和宮去看看,我等著你回話。”

崔玉貴派了個很機警的太監去打聽動靜,回來報告:永和宮一定出了事,上上下下都哭喪著臉。有個叫壽兒的宮女,被三四個宮女輪班看守著,屋子外面還有太監守衛,說是怕壽兒尋死。 “那就是了!”崔玉貴立即奔回樂壽堂復命,同時建議,召瑾妃來詢問。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不必!永和宮的,為人老實。 她不知道這回事! ” “這,奴才就不明白了。” “如果她知道,就不怕傳信的人上吊,那不就滅口了嗎?照現在看,她們都不知道內中寫的什麼,只是怕傳信的事發覺,我會查問,所以不敢讓傳信的人尋死!” “是!”崔玉貴心悅誠服地說:“老佛爺聖明。” 話到此處,慈禧太后就不再說下去了。顯然的,對於瑾妃,她是諒解的,至於珍妃的“罪孽”是更深重了!崔玉貴猜想,慈禧太后此刻是考慮處置珍妃的辦法。

其實,如何處置珍妃,在慈禧太后看並不是一件很為難的事,她是在考慮自己的行止。這一天召見榮祿八次,反复商量的,就是走,還是不走?經過八次的垂詢,她一時未曾想到的疑問,以及榮祿起初不肯明說的話,差不多都被發掘出來了。然而她並未完全被榮祿說服。 榮祿一再力言的是:“聖駕萬萬不可出巡!應請當機立斷,施行安民的辦法。非將載漪等人置諸重典,不足以挽危局而贊大猷,釋群疑而彰慈仁。”談到“出巡”的地點,榮祿表示,不論熱河行宮,或者一度提到過的山西五台山,皆非樂土,因為若不議和,則我能到,洋人亦能到,而如決心議和,則眼前即可設法謀求停戰,根本不必“出巡”。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要走,榮祿已經聲明,潰兵滿地,號令不行,萬一驚了駕,他只有徒呼奈何。倒不如深居禁城,反來得安全。那時他會親自擔任守衛大內,保護聖躬之責。至於議和一事,李鴻章與張之洞已分別奉派為頭、二等全權大臣,在上海與漢口跟洋人談判時,得以便宜行事,很快便可停戰。在京師,榮祿認為奉懿旨賜瓜果食物,已留下很好的轉圜的餘地。最後榮祿還留下一著棋,撤走甘軍以後,趁使館洋兵疲憊鬆懈之際,劫持各國公使,逼得洋人非和不可。

話是說得很有道理,但慈禧太后還是不能明白宣示,一定不走。第一、想到聯軍包圍紫禁城,不免心悸;第二、這場滔天大禍,是由戊戌政變演化而來,洋人很可能提出這麼一個條件,議和可以,先請皇帝復位。那一來,自己是非交出政權不可了!但如“出巡”在外,則閃避搪塞,怎麼樣都可以想得出法子。 如今有珍妃的這張紙條,慈禧太后更覺得自己的所見不差。不過,要走非先說服榮祿不可,派誰留守,主持和議,亦是一大難題。 “唉!”她不自覺地嘆口氣:“真煩人!” “船到橋門自會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的李蓮英,勸慰著說:“老佛爺請寬心。多少大風大浪都經過了,奴才決不信這一回會過不去!” “這一回不比往常。”慈禧太后又嘆口氣:“這會兒有當年六爺那麼一個人在,就好了。”

“六爺”是指恭王奕訴。當年文宗避難熱河,京里就因為有恭王留守,主持對英法的和議,大局才能穩定下來。如今環顧皇室,及得上恭王一半的都沒有一個。就是忠藎幹練的大臣,榮祿又何能比當年的文祥?撫今追昔,慈禧太后興起一種好景凋零,木殘葉禿的蕭瑟淒涼之感。 也因此,四十年前倉皇出奔,避往灤陽的往事,又兜上心頭。當時魂飛魄散,只覺能逃出一條命去,是僥天之幸,但以今視昔,則欲求當年的處境亦不可得!那時,通州還有僧王與勝保在抵擋,京里,肅順雖可惡,才幹還是不錯的,乘輿所至,宿衛森嚴,供應無缺,軍機章京照樣背著軍機處的銀印“趕烏墩”,沿途隨時可以發布上諭。此刻呢?連抓幾輛大車都困難,其他還談得到什麼? 這樣一想,更覺愁煩,“聽天由命吧!”她說:“反正什麼樣也是死!”

“老佛爺!”李蓮英急忙跪了下來:“可千萬自己穩住!不然,宮裡先就亂了!” 這話使得慈禧太后一驚!立刻就想到了珍妃的那張紙條,如果宮裡一亂,會成什麼樣子?皇帝會不會乾綱忽振,挺身出來問事?只轉到這個念頭,不必往下多想,慈禧太后的那顆心,立刻又提了起來。 定神細想一想,覺得不能不作最後的打算,“蓮英,”她說:“你悄悄兒去備一套衣服,就像漢人小戶人家的老婆子所穿的。” “是!”李蓮英大吃一驚,心想,這是喬妝改扮避難,為人識破了,大為不妥。 正在想提出疑慮,慈禧太后又開口了:“你馬上去辦!” “是!” “崔玉貴呢?”慈禧太后說:“找他來!” 等兩個人換了班,慈禧太后吩咐崔玉貴,即時召珍妃,在景祺閣候旨。

“你自己去!不必跟她多說什麼。” “是!”崔玉貴答應著,即時趕到珍妃幽禁之處去宣旨。 在珍妃,當然大感意外。一轉念間,想到自己所寫的那張紙條,以及壽兒來找金釵的那種慌張的神色,不由得大感不安。 “玉貴,”她問:“老佛爺召見,是有什麼話問嗎?” “那可不知道了。主子請上去吧!一見了面,不就知道了嗎?” 珍妃碰了個軟釘子,不由得有些生氣,傲然答說:“我當然要上去!怕什麼?” 說完,用手掠一掠鬢髮,出門跟著崔玉貴往北走,十幾步路就到了景祺閣。珍妃照例在走廊上先站一站,等崔玉貴進去通報。 “叫她進來吧!” 珍妃聽得里面這一聲,不待崔玉貴來傳,自己掀簾子就進去了,屈雙腿請安,用平靜的聲音說:“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你替我跪下!”慈禧太后急促地說:“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罪孽?” 跪在青磚地上的珍妃,微揚著臉,而且視線是偏的,不知望在何處?這種不拿正眼看人的輕蔑態度,惹得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可是,火氣一上來就被自己很快地硬壓了下去,因為在她所遇見過的人之中,常惹她生氣,往往無可奈何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從前的“五爺”惇王,一個就是眼前的珍妃,軟哄不受,硬嚇不怕。脾氣發得自己下不了台,不如聰明些不發為妙。 因此,慈禧太后只是鐵青著臉問:“今兒誰到你那裡去過了?” “除了送飯的,沒有別人。”珍妃答得很快。 “送飯的是誰?”慈禧太后轉臉問崔玉貴。 “回老佛爺的話,”崔玉貴答說:“不相干!送飯的都靠得住。” 這是說,送飯的不會傳遞信息,那就一定另外有人,事實上已經知道,是永和宮的壽兒。珍妃既不承認,只有拿證據給她看了。 “這張紙上的字,是你寫的不是?” 等慈禧太后將裹在綢手絹中的那張紙條一取出來,珍妃倒是大吃一驚,覺得脊樑上一陣陣發冷,可是馬上將心一橫,由崔玉貴手中接過自己所寫的密簡時,已經作了決定,矢口不認。 “奴才沒有寫過這麼一張紙。” 這一回答,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她原以為珍妃很硬氣,會一口承認,誰知道居然抵賴了! 然而,這一賴真所謂“欲蓋彌彰”,可以確定是寫給瑾妃,囑她設法轉呈皇帝。她之所以要抵賴,只是為了回護胞姐而已。 於是慈禧太后要考慮了。若是必欲了解真相,瑾妃現在正派人看守著壽兒,惴惴然等待著查問,只要一傳了來,不必動杖,就能讓壽兒和盤托出。可是,她不能不顧到後果。 這個後果,就是會造成一種傳說,如果洋人打進京城,慈禧太后會逃,皇帝不會逃。他留下來還要跟洋人議和呢! 有此傳說,隱患滋多。想一想決定放過瑾妃,而這正也是變相籠絡的一種方法,有所損亦有所益,不算失策。 打定了主意,冷笑著說:“你也有嘴硬不起來的時候!國家搞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當初花里胡哨地哄著皇上胡作非為的緣故。洋人不攻進來便罷,若是攻了進來,我第一個就處你的死!” 聽得這話,珍妃心血上沖,滿臉漲紅,覺得世界上的謊言,沒有比慈禧太后的這番話,更不符事實。明明是她自己聽信了載漪、徐桐之流的話,縱容義和團闖下的大禍,誰知會輕輕將責任推在皇帝與自己身上,豈不可恨! 她沒法子一口唾沫吐在慈禧太后臉上,只能在態度上盡量洩憤,揚起臉,偏過頭去,大聲答道:“隨便怎麼辦好了!” 這更是公然犯上的行為,可說從未有人敢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然而,慈禧太后還是忍了下來,只“嘿、嘿”連聲地冷笑著走了。 而珍妃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當她出言頂撞時,便已想到慈禧太后會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期待著有此一副模樣為她帶來報復的快意,稍稍補償這兩年多來被幽禁的諸般苦楚。然後,拚著皮肉受苦,當慈禧太后痛責時,毫不客氣地頂過去,乘機發一發積之已久、藏之已深的牢騷怨恨,那就雖死無恨了。 沒有想到,慈禧太后居然會忍平時之萬不能忍,自己所期望的一切,亦就完全落空,反倒留下一個疙瘩在心裡,不斷地在想,慈禧太后會有怎麼樣的處置? 那當然是極嚴厲的處置!但嚴厲到何等地步,卻非她所能想像。一個人坐在沒有燈火的屋子裡,怔怔地望著低掛在宮牆上端的昏黃的月亮,不辨自己心裡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東面的砲聲密了,不但密,而且聲音也跟平常所習聞的不同。不過,這也只是心頭一閃即過的感覺,反正炮聲司空聽慣,無足為奇。而為了希望忘卻炮聲的喧囂,又常常自己逼著自己去回憶往事,唯有在回憶中,她才能忘掉眼前的一切。 這時,腦中所浮現的,是一個壯碩的影子。她一直覺得奇怪,高大胖得近乎粗蠢的“文老師”——文廷式,能寫出那樣清麗的詞,說什麼文如其人?在文廷式可真是破例了! 一陣風過,為她平添了深深的寒意,記起文老師教過她的,黃仲則的詩:“全家都在西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得心裡在想,文老師的處境,只怕比黃仲則也好不了多少! “海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她低聲吟哦著,由不知在天邊何方的文廷式,拉拉雜雜地勾起一連串的記憶,打發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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