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69章 第六十九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5321 2018-03-13
榮祿的住宅在東廠胡同,離東安門不遠,因而炮聲震撼,格外覺得驚人。他沒有想到張懷芝會這麼快動手,意外之驚,更沉不住氣,從藤榻上倉皇而起,一疊聲地喊:“快拿千里鏡,快拿千里鏡!” 一面說,一面往後園奔去,氣喘吁籲地上了假山。京中大第,多無樓房,只好登上假山,才能望遠,等千里鏡取到,向南遙遙望去,煙塵不在內城,方始長長地舒了口氣。 “請陳大人來!看砲彈打在那兒?” “陳大人”就是署理順天府府尹陳夔龍。因為榮祿要問砲彈落在何處,得先查問明白,所以隔了好久才到。 “砲彈落在草廠十條。”陳夔龍答說:“山西票號'百川通'整個兒沒了。” “傷了人沒有?” “怎麼能不傷人?大概還傷得不少,正在清查。”

“可憐!”榮祿搖搖頭,“無緣無故替洋人擋了災!” “中堂!”陳夔龍詫異:“莫非……?” “咱們自己人,說實話吧!張懷芝這個人,總算有腦筋,有機會得好好兒保舉他。”接著,榮祿將張懷芝來要手諭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中堂真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不過也虧張統帶居然體味出中堂的深意,這一炮雖說傷了百姓,倒是救了國家。” “是啊!傷亡的請你格外撫卹。不過,不必說破真相。” “是,是!夔龍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不過,皇太后面前,就這一聲響,能搪塞得過去嗎?” “我自然有法子。”榮祿突然定神沉思,好一會才說:“凡事預則立。筱石,有件事,你悄悄兒去預備,備二百輛大車在那裡。”

聽得這一聲陳夔龍立刻就吸了口氣。京官眷屬,紛紛逃難,甘軍又橫行不法,到處截車裝軍械、裝“擄獲”的物資,那裡還能弄得到二百輛大車。 “筱石,”榮祿見他面有難色,不等他開口,先就說道:“你的前程,一半在這趟差使上。再跟你說一句,什麼事都沒有這件事要緊。” 陳夔龍恍然大悟。翠華西幸,榮祿在替慈禧太后作逃難的打算了。 於是他問:“什麼時候要用?” “但願不用!要用,可是說要用就用!” 陳夔龍心想,天津是京師的門戶,兩宮如果仍如當年避往熱河,啟駕之期視天津存亡為轉移,及今著手找車,還不致誤了大事,因而很有把握地說:“但願不用,果真要用一定有。” 辭出榮府,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處理被災之地的善後。百姓很可憐,但也很老實,逢到這種時世,無非自怨生不逢辰,糊里糊塗成了義和團與甘軍手中的冤魂,不知多少的遺屬從沒有向官府提出過任何要求,如今遭了砲彈,順天府撫傷卹死,有錢有米有棺木,反覺得恩出格外,感激不盡。

可是,有件事卻使得陳夔龍有點擔心。原來崇文門大街以西,在元朝有條河,名為三里河,河邊原是收積葦草之地,名為草廠。三里河堙沒,逐漸化為市廛,自東徂西,共有十條胡同,即稱為草廠一條、二條至十條。此地為各省旅客聚集之區,所以一多會館,二多票號。票號都是山西幫,在洋人不曾大批到中國以前,無論南北,提到“西商”,都知道是實力雄厚的山西客商。自從張懷芝一炮,百川通替英國公使館擋了災,鄰近的十幾家山西票號,連夜會商,決定遷地為良,去投奔貫市李家。 貫市是京北不當大路的一個小鎮,但地不靈而人傑,提起貫市李家,頗有人知名。李家開鏢行,信譽卓著,主人很有俠義的名聲,手下亦有好些精通拳腳的“鏢頭”、“趟子手”,因而為義和團所忌憚,在擾攘煙塵中,得以保持一小片樂土。京中票號,輸送現銀,向來多托貫市李家包運,相知有素,不妨急難相投。商量既定,即時喬遷,到得第二天中午,草廠的票號都在排門上貼出梅紅紙條:“家有喜事,暫停營業”。

票號對於市面的影響,雖不如“四大恒”那樣如立竿見影之速,但人心惶惶之際,傳說票號都已歇業,令人更有京師不保,大禍臨頭之感,以致秩序更壞,讓陳夔龍大為頭痛。 還有件頭痛的事。突然間傳來一通咨文,說甘肅藩司岑春煊,領兵勤王,將到京師,諮請順天府從速供應車馬伕子,以濟軍需。再一打聽,岑春煊本人已輕騎到京,而且已由兩宮召見,頗蒙慈禧太后溫諭獎飾。照此看來,似乎還不能不買他的帳,可是供乘輿所用的二百輛大車,都還不知道在那裡?何能再有多餘的車馬供應岑春煊。 因此,陳夔龍不能不又向榮祿請示。聽知來意,榮祿冷笑一聲說:“哼,這小子!你總知道他是怎麼混起來的吧?” “聽是聽說過,不知其詳。” “他小子最會取巧。他是……。”

他是已故云貴總督岑毓英的兒子,舉人出身,以貴公子的身分,在京里當鴻臚寺少卿。冷衙閒曹,復又多金,所以每天只在八大胡同廝混,結識了一個嫖友,山東人,名叫張鳴岐,也是舉人。兩人臭味相投,無話不談。 其時正當戊戌政變之前,從四月下旬下詔“定國是”以後,天天有推行新政的上諭,亦天天有應詔陳言的奏摺。只要肯用腦筋,會出花樣,升官發財,容易得很。岑春煊是個極不甘寂寞的人,便跟張鳴岐私下商量,怎麼得能找個好題目,做它一篇好文章,打動聖心,上結主知? 張鳴岐想了一會說:“題目倒有一個。有了好題目,不愁沒有好文章。只是有一層難處,閣下先得丟紗帽。” “丟紗帽就丟紗帽!區區一個鴻少,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是跟你說笑話。”張鳴岐笑道:“若能丟掉那頂紗帽,不愁沒有玉帶。只恐仍舊讓你戴那頂舊紗帽,那就一定是白費心機了。” 原來張鳴岐所找到的一個好題目是,裁撤有名無實的衙門與駢枝重疊的缺分。建議京中裁六個衙門,第一個是詹事府,這本是所謂“東宮官屬”,職在輔導太子。清朝自康熙兩次廢太子以後,即不立儲,這個衙門,有名無實,自不待言。 第二個衙門是通政司。這個衙門在明朝是第一等的中樞要地,總司天下章奏出納,嚴嵩之能成為權奸,就因為有他的干兒子趙文華當通政使的緣故。可是到了清朝,外有軍機,內有內奏事處,通政司就像內閣一樣,大權旁落,徒擁虛名了。 第三個衙門是光祿寺。這個衙門的職掌,是管祭祀及皇宮的飲食,職權早為內務府所奪,所以“光祿寺的茶湯”,與“武備庫的刀槍,太醫院的藥方”等等,成為京中的一個笑柄。

第四個衙門,就是岑春煊做堂官的鴻臚寺,職司鳴贊,事務極簡,除了祭典朝會司儀以外,無所事事。而且是個根本不該有的衙門,因為鴻臚寺的職掌,太常寺全可兼辦。 第五個衙門是太僕寺,專管察哈爾、張家口的牧馬。職掌與兵部的車駕司,以及上駟院不大搞得清楚。 第六個衙門是大理寺。這倒是個“大九卿”中最重要的一個衙門,與刑部、都察院並稱為“三法司”。若遇欽命三法司會審案件,若非“全堂畫諾”,即不能判處死刑。照會典規定:“凡審錄,刑部定疑讞;都察院糾核。獄成,歸寺平決。不協,許兩議,上奏取裁。”本意是遇有重案,當刑部與都察院意見有出入時,歸大理寺評斷。但詞訟之事,往往以刑部為主,都察院職司糾彈,審錄常讓刑部作主。爭端不起,大理寺也就很少發生作用了。

外官有四個缺應該裁撤。那就是督撫同城的湖北、廣東、雲南,所管僅只一省,而總督與巡撫同城而治,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為人詬病已久。但從沒有敢做裁撤的建議,因為不管裁總督,還是裁巡撫,一下就要敲掉三顆紅頂子,誰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因此,岑春煊主張裁撤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許多人有先獲我心之感,而鄂、粵、滇三督,更如移開一塊絆腳石,稱快不止。 此外還有一個河道總督,亦是可有可無。清朝最重河工,分設總督兩員,專司其事,徐州以南的河道,歸江南河道總督管,簡稱“南河”,歲修經費四百萬,是有名的肥缺。山東、河南的河道,歸河東河道總督管,簡稱“東河”。洪楊之亂,東南淪夷,南河總督一缺裁去以後,即未恢復。剩下的東河總督,因為獨一無二之故,所以簡稱“河督”,原駐山東濟寧,改駐兗州。

但河督雖駐山東,而山東的河工,早已改歸巡撫管理,堂堂一位總督,只管得河南境內的一段黃河,而猶須河南的地方官協力,才有事可辦。因此岑春煊認為亦可省去,河南河工仿山東之例,歸巡撫兼辦。 這個奏摺,侃侃而談,無所避忌,先就對了銳意猛進的皇帝的胃口。而其中最討便宜的是,岑春煊自己的缺分,即在應裁之列,更足以證明他說的話是赤心為國,大公無私。 七月十三上的折子,十四就有上諭,如岑春煊所奏,裁撤冗雜,被裁各衙門事務,歸併有關衙門分辦,下一天召見岑春煊,奏對稱旨,再一天就放了廣東藩司。 這就是張鳴岐所說的,“丟了紗帽有玉帶”。但以五品京堂,一躍而為二品的監司大員,並且放到富庶省分的廣東,不能不說是破天荒的異數。岑春煊當然躊躇滿志,不過一下子敲掉多少人的飯碗,自然會成為眾怨所集,很有人想拿了刀子去跟他拚命,嚇得岑春煊連會館都不敢住,盡快領了文憑,由海道經上海轉到廣州接任。

不久,戊戌政變發作,岑春煊總算運氣,雖受牽累,並不嚴重。不過廣東藩司卻當不成了,改調甘肅。及至這年宣戰詔下,通飭各省練兵籌餉,共濟時艱,岑春煊認為又是一個上結主知的機會到了,便向陝甘總督陶模自告奮勇,願意領兵勤王。 陶模知道他躁進狂妄,最愛多事,但勤王這頂帽子太大,不能不作敷衍,於是撥了步兵三營,每營四百多人,騎兵三旗,每旗兩百餘人。另外給了五萬兩餉銀,打發他就道。 於是岑春煊輕騎簡從,先由蘭州出發,穿越伊克昭盟的所謂草地,由張家口入關,到京就帶著一身風塵,先到宮門口請安,託人遞牌子請慈禧太后接見。 這是各省勤王的第一支兵。慈禧太后大為感動,及至召見之時,只見岑春煊的一身行裝,灰不灰,黃不黃,臉上垢泥與汗水混雜,彷彿十來天不曾洗面似地,更覺得他勤勞王事,如此辛苦,真正忠心耿耿,不由得就把他曾經附和新政的厭惡丟開了。 “你帶了多少兵來?” “四營、三旗,共是兩千人。” 一聽只有兩千人,慈禧太后覺得近乎兒戲,就有些洩氣了。 “隊伍駐紮在那兒?” “隊伍還在路上。”岑春煊解釋:“臣接得洋人無理,要攻我京城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飛來,晝夜趕路,衣不解帶。隊伍因為騎兵要等步兵,又有輜重,所以慢了!” “總算忠勇可嘉。”慈禧太后說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先歇著吧!” 一下來分謁當道,榮祿沒有見他。此時跟陳夔龍談起,仍然是卑視其人的語氣。見此光景,陳夔龍亦就決定不理岑春煊,等他的隊伍到了再說。 “那二百輛車,怎麼樣了?”榮祿亦不再談岑春煊,只問自己所關心的事。 “想出一條路子,正在接頭。”陳夔龍答說:“我想找十七倉的花戶。” 這下提醒了榮祿,“對!”他很高興地說:“虧你想得到!找花戶一定有車。如果有麻煩,我替你找倉場侍郎去說話。” 得此支持,陳夔龍便放手去辦了。京師與通州,共有十七個大倉庫,專貯漕糧,倉中有專門經手代辦上糧手續的番役,在倉場侍郎衙門中有花名冊,所以稱為“花戶”,約有數十家,都是世襲的行當。此輩在正人君子口中,斥為“倉蠹”,而無不家道殷實,起居豪奢,可以比擬內務府的旗人。 京通十七倉所的漕糧,號為“天庚正供”,除了宮中所用以外,文武百官的祿米、京營將士的“甲米”,亦歸十七倉發放,此外又有專養各部院工匠的“匠米”,以及入關以來八位“鐵帽子王”嫡系子孫的“恩米”等等,都歸花戶運送。因此,每家都有數十輛、上百輛的大車,官府徵發且又照給車價,等於僱用,自然樂從,所以不等三天工夫,二百輛大車就都集在順天府衙門左右了。 陳夔龍很得意地去複命,只見榮祿容顏慘淡,本來就很黃瘦的一張臉,越顯得憔悴不堪,不由得驚問:“中堂的氣色很不好,是那裡不舒服?” “聶功亭,唉!”榮祿答非所問地:“陣亡了!” 陳夔龍亦覺心頭一沉。整個大局,若論用兵防禦,亦只有聶士成比較可恃,這一來,天津的防守,看來更無把握。 “死得不值!”榮祿黯然垂淚:“死得太冤!” “怎麼呢?”陳夔龍半問半安慰地:“中堂總要好好替他請卹羅?” “眼前只怕還不行!”榮祿的聲音很微弱:“義和團跟他的仇結得太深,他打得很好,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沒有人敢替他報功。聶功亭就因為上不諒於朝廷,下見逼於拳匪,早就存著不想活的心了。” 陳夔龍嗟嘆不絕,不過,他更關心的是天津的安危,“中堂,”他問,“天津不知道還能守幾天?” “危在旦夕了。” “那麼,就眼看它淪陷?” 榮祿不答。起身搓著手,繞了兩個圈子,突然站住腳問道:“你看,是換裕壽山好,還是不換他好?” 陳夔龍茫然不知所答。首先他得明了,榮祿何以有此一問?因而反問一句:“換又如何?不換又如何?” “不換,天津一定保不住,換了,也有利有弊。”榮祿躊躇著說:“只怕裕壽山正找不到抽身之計,這一換,正好合他的意,越發可以不管,天津丟得更快些。” “這當然要顧慮。不過,我看,關鍵並不在此。”陳夔龍答說:“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督撫領袖,位高權重,平時誰不想這個缺?可是,這個時候,就不知道有誰肯臨危受命了?” “這你不必擔心。有人。” “那一位?”陳夔龍問。 “合肥。”榮祿答說:“朝廷已經三召合肥,始終托詞不來。他的那一班人,象盛杏蓀,已經開出條件來了,合肥不回北洋,就不會北上,張香濤、劉峴莊亦一再電催合肥北上。既然眾望所歸,我想,皇太后亦不會嫌他有要挾之意。” “要挾!”陳夔龍問說:“皇太后嫌李中堂非要回北洋才肯進京,是要挾?” “皇太后的話,比這個還要難聽,說他簡直是藉機會勒索。” “我看,”陳夔龍說:“那也只是盛杏蓀他們那班人的想法,李中堂本人未必有此意思。” “不管他有亦罷,沒有也罷,如果調任直督,兩廣派人護理,他就不能不走了。否則不成了霸占了別人的缺分,擋了別人的前程了嗎?” “這,”陳夔龍笑道:“倒是逼李中堂進京的一個好法子。”他停了一下,將臉色正一正又說:“把李中堂調回來,至少,可收安定人心之效。” “啊,啊!”榮祿猛然一擊手掌:“這一說,更得這麼辦了! 我誌已決。 ”接著喊一聲:“套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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