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差不多是李來中與王季訓分手的那辰光,使館區的東交民巷,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糾紛。糾紛的一方是德國公使克林德。
克林德在十五年面就到過中國,那時不過公使館中的一名三等秘書,去年再度來華,不但是公使的身分,而且已為德皇封為男爵,在公使團中的地位很高。這位爵爺本有美男子之名,如今雖近中年,丰采如昔,兼以性格爽朗,勇於任事,所以在東交民巷的風頭極健,更無形中成了公使團的領袖,一切關於義和團的交涉,大致都聽從他的主張,採取強硬的態度。
偏偏冤家路狹,這天他攜著手杖牽著狗,正在東交民巷新闢的馬路上散步,只聽得車走蹄聲,駛行甚急,於是一面讓路,一面轉臉去看,來的是一輛騾車,除了車夫以外,車沿上還有一個人,裝束行動,都很奇特,頭扎紅巾、腰繫紅帶、手腕及雙腿亦都裹著紅布。手裡拿一把雪亮的鋼刀,而一隻手扳起一隻腳,正在鞋底上磨刀。
克林德一時愣住了。等車子快到面前,突然省悟,失聲自語:“這不就是義和團嗎?”
念頭轉到,隨即便有行動,一躍上前,用個擊劍的姿勢,挺手杖便刺。車夫嚇一跳,不自覺地將韁繩一收,等車子一停,克林德將手杖一掄,橫掃過去。車沿上的那個義和團本就存著怯意,見此光景,越發畏懼,拿刀一格,順勢拋卻,“嗆啷啷”一聲,鋼刀落地,他的兩隻腳也落了地,撒腿就跑,往肅王府夾道中逃了去。
這時德國公使館的衛隊也趕到了,一看車中還有個縮成一團的義和團,依照克林德的意思,把他拖了下來,拘禁在使館,而騾車卻放走了。
車夫亦是個義和團,一行三人來自莊王府,莊王府中已經設壇供神,住著好幾個大師兄。這天依照既定計劃,特意派人到東交民巷去示威,不想落了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結果,將個莊王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非殺盡洋人不可!”
比較還是載瀾有些見識,“你老別罵了,得想法子要人!我看,”他說,“這算是地面上的糾紛,不必由總理衙門出面,讓崇受之去走一趟吧!”
莊王毫無主意,聽他的話,將步軍統領崇禮請了來,請他到德國公使館去索回被扣的義和團。
崇禮面有難色,且有些氣憤,免不得大發牢騷:“朝廷三令五申,著落步軍統領衙門,嚴辦滋事的拳匪。這會到人家使館區去惹是生非,可又沒有本事,教人家活捉了,反要當官兒的替他們去求情!瀾公,你說咱們這個差使怎麼當?”
如果換了別人,載瀾登時就會翻臉,但他兼任左翼總兵,受崇禮的節制,少不得客氣幾分,所以敷衍著說:“是,是!
這個差使不好當,等過了這段兒,咱們再想法子辭差。 ”
就在這時候,總理衙門派了一個章京來報消息:德國公使館將所捕的義和團剝下的衣服,連同所持的一把鋼刀,派人送到總署,同時有話:要求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出面料理,否則那名義和團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慶王的意思,這件事只有請步軍統領衙門三位堂官出面料理,英大人已經在署裡了,請兩位趕緊去商量吧!”
這是無可商量之事,不論從那方面來說,都得把人去要回來。兩人匆匆趕到總署,照載瀾的意思,有崇禮一個人去,已經很給面子了,不必一起都去。可是崇禮怕交涉辦不好,變成獨任其咎,堅持非兩翼總兵同行不可。載瀾無奈何,英年無主張,終於一車同載,直馳東交民巷。
到得德國公使館,只見庭院里大樹下,綁著一個垂頭喪氣的赤膊漢子。三個人都裝做不曾看見,升階登堂,跟克林德當面去要人。
“釋放可以。”克林德透過譯員提出要求,“中國政府必須用書面保證,以後不准義和團侵入使館區。”
“這,”崇禮答說,“好商量。先讓我們拿人帶回去,總理衙門再來接頭。”
“不行!一定要收到了書面保證,才能釋放。這一點決沒有讓步的餘地。”
三言兩語,就使得交涉瀕於決裂。崇禮跟載瀾說:“這件事,我可不敢答應。只有回去再商量。”
“乾脆告訴他,他的無理要求,萬萬辦不到。此人是大清朝的子民,不交給大清朝的官,我們跟他沒有完!他要是不信,讓他等著看,他闖的禍有多大?”
譯員傳達了他的話,只不過譯了五成意思,克林德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我是合理的要求,也是各國公使館一致的要求,我們不受恫嚇!”
交涉終於破裂。三人辭出德國公使館,回到總理衙門,載瀾跳腳大罵:“洋人都是不通人性的畜生!只有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他才知道咱們中國人不好欺負。”
一言未畢,有人氣急敗壞地奔了進來,來不及行禮,便向崇禮大聲說道:“義和團由崇文門進城,一路喊'殺',一路奔到東交民巷一帶去了。”
來人是步軍統領衙門的一名筆帖式,崇禮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抓住他的手問:“有多少人?”
“有說幾百,有說幾千,反正很多就是。”
“壞了!”慶王跌腳嗟嘆,“這下亂子鬧大了!”
“慶叔,”載瀾面有喜色,“你別擔心!亂子不會鬧大,交涉反例好辦。你老不信,等著瞧。”
慶王沒有理他,匆匆坐轎回府,正在詢問義和團燒教堂、殺教民的情形,門上來報:“西苑有太監來,說是老佛爺有話說給王爺。”
口宣懿旨,無須擺設香案,慶王換上公服,在作為王府正廳的銀安殿,面北而立,聽太監傳諭。原來由崇文門進城的義和團,本想攻入使館,為洋槍一擋,折而往北,沿著王府井大街,見教堂就燒,見從教堂裡逃出來的人就殺。鋪戶閉門,官兵走避,義和團為所欲為,一直燒到八面槽的天主教堂。此堂名為“東堂”,乾隆年間意大利教士,亦為有名的畫家郎世寧,在這裡住過好些年,留下許多工筆劃幅,此時亦都付諸烈焰了。
其時慈禧太后正在西苑閒步,從假山上望見東城火起,詢問李蓮英,說是洋人先在崇文門開槍打死了好些百姓,義和團大抱不平,所以燒教堂作為報復。又提到徐桐住在東交民巷,只怕已被困在內。慈禧太后大為惦念,特命慶王與使館交涉,將徐桐移往安全地帶。
這個交涉不難辦。慶王派人到總理衙門找了一位章京來,又派了八名護衛,保護著到東交民巷,相機行事。這一撥人尚未復命,卻另有消息,徐桐早就在義和團想撲入東交民巷,各使館駐軍開槍相拒時,便已離家相避,此刻作了端王府的上賓。
帶這個消息來的是步軍統領崇禮,他還帶來一張紙,上面抄錄一副對聯:“創千古未有奇聞,非左非邪,攻異端而正人心,忠孝節廉,只此精誠未泯;為斯世少留佳話,一驚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膽,農工商賈,於今怨憤能消。”上款是“書贈義和神團大師兄”,下款頭銜赫然“太子太保體仁閣大學士徐桐”。據說,這副對聯就懸在端王府的拳壇上。
“怎麼?”慶王大驚,“端王府都設壇了?”
“是今天下午的事。不止端王府,莊王府、瀾公府也都設壇了。明天連刑部大堂都要設壇。”
“荒唐、荒唐!”慶王用責備的語氣說,“受之,你是刑部堂官,怎麼這樣子胡鬧。”
“沒法子!都是徐楠士的主意。”崇禮苦笑道:“我跟趙展如名為刑部滿漢兩尚書,其實什麼事都不能管。如今刑部'六堂',只有徐楠士最神氣。”
徐楠士就是徐桐的長子徐承煜。 “哼!”慶王冷笑,“此人的行徑就是個義和團!洋人不好,洋人該死,可就知道洋人的煙卷兒、大洋錢是好東西!”
“唉!”崇禮嘆口氣,“這局面再鬧下去,可不知道怎麼收拾了?王爺,聽說端王嫌我這個步軍統領太無用,打算奏明皇太后撤換。這可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倘或皇太后問到王爺,求王爺幫我說兩句壞話。”
“只有幫著說好話的,壞話可怎麼說啊?”
“就說我身體不好,難勝繁劇。”
“誰又是能勝繁劇的?”慶王冷笑一聲,“我還恨不得能把爵位都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