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叫天”譚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鄉親”孫菊仙,回報是:“不出這種條子。”這下,賽金花不能不找劉禿子商量了。
“賽二爺,你叫條子乾什麼?”
賽金花不便明言,是要藉“條子”的光,只說:“悶得慌,找個人來聊聊。”
“原來賽二爺是想找個人消遣。那好辦!我給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賽金花無可無不可地問道:“誰啊?”
“福壽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內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餘潤卿,號玉琴,小名莊兒,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賽金花當然亦知其名,點點頭說:“叫來看看!”
“包你老中意。”劉禿子說,“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桿梨花槍耍得風雨不透,可真夠瞧的!”
一面說,一面笑著走了。到櫃房上寫好局票,派人送到韓家潭福壽班的“大下處”。餘莊兒一看具名“曹老爺”,茫然不復省憶,問宏興店的伙計:“這曹老爺幹什麼的?”
宏興店的伙計,為了賽金花叫條子,已經跑了三趟了,如果這一次再落空,還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騙他一騙:“是山東來的糧道,闊極了!脾氣也好。余老板,你這就請吧!”
大年三十,班子裡還有許多雜務要他料理,實在不想出這個局。無奈來人一再催促,路又不遠,心想去打個轉也不費甚麼工夫。果然是個“闊老鬥”,便邀了來過年,弄他個一兩千銀子,豈不甚妙?
這樣一想,便興致勃勃地換了衣服,出門上車,由櫻桃街穿過去,很快地到了宏興店。
“有位曹老爺住在那兒?”
“來,來!余老板,”這回是劉禿子招呼,“跟我來。”
進了賽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轉身而去。
餘莊兒穿過天井,上了台階,照例咳嗽一聲,然後徑自推門而入。北屋是里外兩間,外間客座,里間臥室,從棉門簾中透出陣陣鴉片煙味,不用說“曹老爺”是在裡面等。
等一掀門簾,餘莊兒愣住了。那裡有什麼曹老爺,是個三十左右的艷婦躺在煙盤旁邊。莫非是走錯地方了?這樣想著,趕緊將跨進去的一條腿又縮了回來。
“玉琴,幹嗎走呀?過來!”
這讓余莊兒更為困惑,站住身子問道:“這是曹老爺的屋子?”
“是啊!”
“請問,曹老爺呢?”
賽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說:“我就是曹老爺。怎麼著,你沒有想到吧?”
餘莊兒不答,躊躇了一會,決定留下來。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這位“曹老爺”是何身分,再要看這位“曹老爺”拿自己怎麼樣?
於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真的管你叫曹老爺?”他問。
“店裡叫我賽二爺。我本名叫夢蘭,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說曹夢蘭,餘莊兒想起來了,失聲說道:
“原來是狀元夫人!”
賽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煙盤對面說:“來,躺著!替我燒一口。”
“相公”伺候“老鬥”,燒煙泡是份內之事。餘莊兒心裡很不情願,故意拿北方“優不狎娼”的規矩作藉口,歉然笑道:“賽二爺,我們的行規,可不興這個!”
賽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過來說,心中冷笑:你別昏頭!你當你自己是嫖客?這樣想著,便隨手拉開梳妝台,兩指拈起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了過去。
“你這是……?”餘莊兒愕然。
賽金花斜睨微笑,“叫條子不就得開銷嗎?”她說。
這是很不客氣的話。但餘莊兒不敢駁她,京里優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見了妓女,得請安叫“姑姑”,如今的規矩雖不似前,但果然認起真來,餘莊兒在理上要輸。而況,賽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爺”的身分叫條子,情況更自不同。餘莊兒無奈,只好道謝接下。
一接了銀票,便得照伺候老鬥的例規行事。餘莊兒撩袍上炕,拈起標籤子,燒好一個“黃、松、高”的煙泡,裝上煙斗,然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雪白的紡綢手絹,抖開了擦一擦煙嘴,才將煙槍隔著燈遞到賽金花唇邊。
賽金花並沒有癮,備著煙盤只為待客方便,就是要餘莊兒打煙,亦不過藉故安排一個同臥並首的機會。因此,幾筒煙一口都沒有吸下肚,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卻將餘莊兒的癮頭勾了起來。
“你真是糟蹋糧食!”他笑著說。
“原是抽著好玩!”賽金花問:“你呢?”
“我是煙嗓。”
“那,你抽!”
餘莊兒巴不得這一句。用極乾淨俐落的手法,一連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說你是煙嗓,這會過足了癮,唱一段我聽,行不行?”
“怎麼不行?不過,沒有弦子,幹唱也不好聽。”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餘莊兒想了一下說:“我來一段'醉酒'。這齣戲與眾不同,調門要低才夠味。”
哼了兩句,發了戲癮,餘莊兒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雙眼似張似閉,飄來飄去,刻盡醉酒楊妃的蕩漾春心,將賽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時候了,餘莊兒一個反身銜杯的身段,從背後彎過腰去,“噗”地一口吹滅了煙燈。
從這天起,賽金花跟餘莊兒兩三天就得會一次面,每會必得關上好半天的房門。日子一久,梨園中誰都知道,餘莊兒做了“狀元夫人”的面首了。
賽金花一半是喜愛餘莊兒矯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籠絡,賠身子、賠工夫之外,還賠上了好些銀子。於是餘莊兒死心塌地,為她逢人揄揚,其中有兩個他的老鬥,被說動了心,都願一親芳澤。一個與他同姓,名叫余誠格,安徽望江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的翰林,開坊補山東道監察御史才兩年,已經參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彈舉官邪、敷陳治道”的本職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職掌,山東道“稽察刑部、太醫院、總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盜案牘緝捕之事”,正管著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大興,宛平兩縣,以及五城兵馬司要買他的帳,連地面上權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禮讓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與所有的戲館、酒樓、旅店,提起“餘都老爺”無不畏憚。
再有一個就是立山。他跟余誠格是所謂“水陸並行”的嫖友,不過平時各挑相好,互不侵犯,這回卻走到一條道兒上來了。當然,在宏興店的余誠格之與立山,猶如在口袋底的載瀾之與立山。不過,賽金花的手腕雖不遜於綠雲,無奈築在宏興店的香巢不如綠雲那裡寬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時候。好在,彼此都不願得罪對方,望影相避,還不致出現過於尷尬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