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36章 第三十六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5453 2018-03-13
這天是余誠格先到。大年三十並無訪豔的興致,是特為躲債來的,不過既然來了,少不得溫存一番。那知就在這時候,立山撞了來,賽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趕緊將他在外間攔住。 見此光景,立山心裡就很不舒服,氣沖沖地問道:“誰在裡面?” “還不是你老的朋友,餘都老爺!”曹大娘低聲說道:“立大人,因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們姑娘……。” 一語未畢,立山發了旗人的“驃勁”,一拍桌子罵道:“什麼混帳王八蛋的狗朋友!大青白日就堂而皇之地來割朋友的靴腰子!有這個情理沒有?” 曹大娘想不到他發這麼大的脾氣,急忙又陪著笑臉說:“只因你老是熟客,不比餘都老爺不常來,所以請你老迴避他一會,時候還早,回頭再請過來。若說余老要割靴腰子,你老想,我們姑娘肯嗎?”

激動的立山,心浮氣粗,聽得上半段話,已忍不住盛怒,根本就不會再聽下半段,當時跳了起來,戟指頓足地大罵:“死沒良心的婊子!看我拿片子叫坊官把你們這夥轟出去,不准在京里住!真是好沒良心的王八蛋!” 這一下不但曹大娘,連劉禿子都嚇壞了,卻又不敢上前去勸,只聽立山一個人敲台拍凳地大發脾氣。最後,里間門簾一掀,賽金花衣衫整齊地出現了。 “過年了,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她將立山兩隻衣袖按住,“氣出病來,不是叫人乾著急!” “哼!”立山冷笑一聲,將臉扭了過去。 “如果我知道你這麼愛生氣,早就不理他了!你倒想,他那一點及得上你,那一點叫人看得上眼?我為什麼要理他?無非,第一、是你的朋友;第二、今天情形又不同。”

賽金花一面說,一面觀察立山的臉色,看說到這裡,他的眼睛一動,臉微微往回一擺,是“倒要聽聽怎麼個不同”的神氣,便知自己的話說對了,正不妨裝個好人。 “也可憐!”她用同情的語氣說,“看樣子,他是躲債來了。躲債躲到我這裡,大概也是無路可走了。我只好陪他聊聊,談點兒西洋的風景,替他解解悶。人都有個僵在那裡動彈不得的時候,你讓一步,我自然會想法子叫他走路,這個扣兒不就解開了?” 立山想想,自己魯莽了些。口中雖不便認錯,臉色卻已大為緩和,正在想“找轍兒”說幾句自己落篷的話,只聽里間“嗆啷啷”一聲暴響,不由得愣住了! 賽金花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急忙忙又去安撫裡面。掀簾一看,炕前砸碎了一個茶碗,炕上餘都老爺直挺挺地躺著,本來抽大煙抽得發青的臉色,越發可怕。此時曹大娘與劉禿子亦趕了進來,見此光景,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余誠格就似放了一枚單響的沖天炮,聲勢驚人卻無以為繼。既發不出脾氣,亦不能評什麼理,這樣子裝死相給人看,無非落個笑柄,未免窩囊。想到這裡,覺得片刻不可留,一骨碌爬了起來,搶起帽子往頭上一套,一溜歪斜地衝了出去。 誰知掀開簾子,便跟人撞了個滿懷。原來立山疑心余誠格摔茶碗是跟他發脾氣,正走到門邊,拿耳朵貼在板壁上聽,防不到余誠格會衝了出來,真是冤家路狹了。 當時還是立山機警,“我知道你老哥在這裡!”他說,“特地過來奉候。” 余誠格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直往外走,到了櫃房前面,才想起該發發威,才能找回面子,於是一路走,一路罵: “好大膽子的東西!竟敢窩娼,大概不想過年了!” 掌櫃的大吃一驚。餘都老爺的苦頭,雖未吃過,卻曾聽過,路過南城兵馬司,跟所謂“坊官”的兵馬司正副指揮打句官腔:“宏興店窩娼,你們怎麼不管?”立刻便有極大的麻煩。

好得餘都老爺發脾氣走了,立大人還在。掌櫃趕到後面,一進賽金花的屋子,便向立山跪下,口中說道:“求立大人保全,賞碗飯吃!” “怎麼回事?” “餘都老爺臨上車發話,要叫坊官來封店,另外還要辦罪。” “辦罪!”立山問道:“什麼罪?” 掌櫃的看了賽金花一眼,吞吞吐吐地答說:“反正總不是什麼好聽的罪名。” 這一說立山明白了,心里相當著急。宏興店跟賽金花有麻煩,自己就脫不得身,除夕祭祖只怕都要耽誤了! 心裡著急,口頭卻毫不在乎,“有我,你放心!”立山念頭一轉,想起一個人,頓時愁怀大放,“套我的車,把餘莊兒接來。” 掌櫃的奉命唯謹,親自跨轅,坐著立山的車去接餘莊兒。歸途中將立、餘二人爭風吃醋,殃及池魚的情事,約略說了一遍。餘莊兒見是自己惹出來的禍,更怕連帶受累,不敢不用心,一路上默默盤算,打好了一個主意,所以到得宏興店見立山時,神態相當從容。

“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他說,“不要緊!大不了晦氣幾百銀子。” “是啊!”賽金花插嘴,“老余這個年過不去,有人送他幾百銀子,只怕磕頭都肯。” “你也別看得那麼容易。這班都老爺真叫是茅房裡的石頭,又臭又硬!”立山吩咐:“取個紅封套來!” 等取來筆硯紅封套,立山親筆寫了“節敬”二字,然後又取一張四百兩的銀票,塞入封袋,遞了給餘莊兒。 “老余住后孫公園安徽會館,近得很,我去去就來。” 由楊梅竹斜街轉櫻桃斜街,快到盡頭,折往正西,就是后孫公園。余誠格所住的安徽會館,餘莊兒是來慣的,一下車便由夾弄走到底,只見院子里站了好些人,都是買賣人打扮,左臂夾個布包,右手打個未點蠟燭的燈籠,是年三十預備徹夜討帳的樣子。

再往裡看,廊沿上聽差跟車伕相對發楞,一見餘莊兒不約而同地迎了上來。聽差努一努嘴,又使個眼色,意思是余誠格在屋子裡,可別聲張! 餘莊兒點點頭,輕聲問道:“一共該多少帳?” “總有七八百。至少也得有一半,才能打發得了這批討債鬼。” “不要緊!你告訴他們回頭準有。先去了別家再來,不肯走要坐等的,到門外去等,這麼擠在院子裡不像樣!” 聽差知道來了救星,欣然應諾,自去鋪排。餘莊兒便上階推門,由堂屋轉往西間臥室,向裡望去,但見余誠格正伏案振筆,專心一致地不知在寫些什麼? 餘莊兒悄悄掩到他背後,探頭一看,白折子上寫的是:“山東道監察御史臣余誠格跪奏,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請立賜罷斥,恭折仰祈聖鑒事,竊查戶部左侍郎,總管內務大臣立山……。”

看到這裡,他一伸手就把白折子搶到手裡。余誠格大吃一驚,急急回頭看時,只見餘莊兒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這是乾嗎呀!都是好朋友,你真的好意思參人家?” 余誠格定定神,意會到了是怎麼回事。冷笑一聲說道:“哼!你用不著來替人家做說客。別樣事能依你,這件事斷斷不依!好立山,王八蛋,我參定了他了!”說著跺一跺腳,”一過了破五,我就遞折子!” 餘莊兒又笑了,“你老的火氣真大!”他說,“大概心境不大好。” “對!我的心境不好。債主臨門,一來一大群,我的心境怎麼好得了?” “原來是為這個呀!”餘莊兒走過去揭開白洋布窗簾,“你老倒看看。” 余誠格從紙糊窗子中間嵌著的一方玻璃望出去,院子裡空宕宕地,只影俱無,不由得愣住了。

“那,那些要帳的呢?” “要帳的怕你餘都老爺發脾氣,全嚇跑了!”餘莊兒毫無表情地說。 這是所謂“陰損”,但余誠格不怒而喜,在餘莊兒臉上擰了一把,隨即往外就走。 “上那兒去?”餘莊兒一把拉住他。 “我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別問了!我來告訴你。你先替我坐下。”他把余誠格撳坐在原位,自己拖張凳子在對面坐下,卻不言語,只怔怔地瞅著他。 “你看什麼?”余誠格摸著自己的臉問。 “餘都老爺啊餘都老爺,怪不得大家都怕了你們,凡事只講嘔氣,不講情理。人家倒是一番好意,怕你過年過不去,知道你在宏興店,特為親自來送節敬。誰知道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節敬”二字入耳,余誠格的眼睛一亮。不過,那是未摔茶杯以前的話,如今又不知如何?且等一等再說。

等的當然是節敬,餘莊兒急於回去複了命,好回家過年,無心嘔他,便將紅封套取了出來,一面遞,一面說:“立四爺總算是夠朋友的,特為叫我送了來。不過,餘都老爺,如今我倒有點兒顧慮,你老可別害我!” “害你?”余誠格茫然不解,“怎麼叫害你?” “節敬四百兩是我送來,是你親收,沒有第二個看見。你收是收了,過了破五,遞折子參人家,立四爺不會疑心你餘都老爺不顧朋友的交情,只當我吞沒了送你的節敬。那一來,不是害了我?” “笑話!”余誠格雙手籠在袖中,意態悠閒地說,“我跟他的交情,就算他對不起我,我好意思動他的手?”說到這裡,突然想起,很快地伸手出來,一把奪過一直提在餘莊兒手中的參立山的折稿,笑笑說道:“我也是坐困愁城,無聊,隨便寫著解悶的,你可別告訴他!”

“我告訴他幹什麼?”餘莊兒這時才將紅封套交到他手裡,站起身來說:“你打發要帳的去吧!他們回頭還會來,我可要回家了。” “慢點!”余誠格躊躇了一下說,“立四總算夠朋友,我亦該有點表示吧!你倒替我想想看。” “那好辦,一過了破五,你在我那兒請他喝頓酒就是。” “對,對!准定這麼辦。你先替我約一約他,初七晚上,在你那兒敘一敘。” 第二天便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元旦。余誠格特意到立山府上去拜年。主人宮裡有差使,不曾回家。余誠格留下一封柬帖,約立山正月初七在餘莊兒的下處小酌。 到了那天,做主人的午飯以前就到了韓家潭餘莊兒的下處,不道立山比他到得還早,正在堂屋中做莊推牌九。一見余誠格,放下捲了起來的雪白紡綢的袖頭,拱拱手說:“恭喜! 恭喜! ” “恭喜!恭喜!”余誠格說:“那天我到府上拜年去了。” “我知道,失迎。” “有話回頭再說!”站在左上角替莊家“開配”的餘莊兒推一推下門的一個孩子,“起來!讓余老爺坐。” 余誠格亦好此道,欣然落坐,看一看檯面說:“怎麼?還用籌碼?” “籌碼是立四爺發的,白送,每人十兩銀子,贏了照兌,輸了怨自己運氣不好。哄孩子的玩意!” “那我呢?” “你要是小……,”立山本來想開玩笑,說“你要是小兔子,也給十兩。”話到口邊,想起過年第一次見面,出此惡謔,大非所宜,因而改口說道:“你要是小孩子,我當然也給十兩。 不過,老余,你不好意思吧? ” “只要贏錢,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罷、罷,我不要你的十兩銀子,可也不賭籌碼?'春天不問路',我就賭這麼一下!” 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票子,往面前一擺。 “老余!我勸你押上門,上門活!” “不見得!怎麼叫'活抽'呢?” “你不信,我跟你另外賭。” “好吧!你移上門,我再移下門。” “好了!好了!”餘莊兒急忙阻止,“就來回倒這麼一下好了。不然帳算不清楚。” 餘莊兒是為立山設想,因為明知余誠格罄其所有,都在桌子上,如果額外再賭,輸了還不是哈哈一笑,說一句“回頭再算。”可是他如果贏了,立山卻得照付,豈不太冤? 立山是有名的賭客,當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另有打算,不便說破。當即撒出骰子去,一個四一個五,是“九自手”,怕餘莊兒手快會翻他的牌,趕緊拿第一副搶在手裡。 翻開牌來,上門九點,天門八點。下門是余誠格抓牌,扣著一摸,兩點一個地,心中便是一喜,再一摸,洩了氣,翻開一看是張紅九,只有一點。 “你看,”余誠格心冷而嘴硬,“擺著是'下活'的架子,偏說'上活'!莊家要統賠了。” 立山微笑不答,也像余誠格那樣扣著摸點子,一張和牌,一張“板凳”,是個八點,賠上門,吃下門。這一把,余誠格輸了面前的注碼,另外還要賠個雙份。 這把牌出入很大,所以都好奇地盼望著莊家揭牌。尤其是余誠格,深悔魯莽,面前的百把銀子,十之八九保不住了,只怕莊家翻出來的點子不大不小,吃了下門賠上門,如何得了?想到這裡,滿心煩躁,將頭上的一頂皮帽子往後一推,腦門上冒熱氣了。 立山卻偏不翻牌,只說:“開配的,把余老爺的注碼數一數!” 於是餘莊兒將亂糟糟的一堆銀票理齊,點一點數,共計九十八兩銀子。立山笑笑,把自己的那兩張推出去,稀哩嘩啦一攪和,打開面前的護書,隨便抽了一疊銀票,扔向餘莊兒。 這不用說是統賠。餘莊兒將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擺在下門,找回二兩,同時交代:“統吃統賠,移注碼不賭輸贏。” “不錯,不錯!”余誠格喜出望外地說,“想不到莊家拿了副別十。” 餘莊兒已經料透了,立山是有意如此,深怕余誠格不知情,特意點他一句:“我想是一張人牌一個釘,人釘一正輸你老的地九一。四爺,我猜得對不對?” “差不多!” 這一問一答,余誠格當然明白了,釘子就在上門,配上長三成為釘長九,那裡還有第二張釘子?不過心裡見情,不便明言,而再賭下去就沒意思了! “大家分紅!”他取一張十兩的銀票,交給餘莊兒,接著向立山說道:“先吃午飯吧!” “我倒不餓。不過可以陪你喝酒,還有些話跟你說。” 聽得他們這麼說,餘莊兒便叫收拾賭桌,在堂屋裡擺飯,同時先請主客一人到他的“書房”裡去坐。 “豫甫,”余誠格問道,“你說有話跟我說?” “不忙!” 余誠格已聽出來,立山是有求於他,為了表示自己亦很懂交情,便以急人之急的神態說道:“不!有什麼事要我辦,先告訴了我。辦完正事,才能開懷暢飲。” 感於余誠格的誠意,立山便拖張骨牌凳坐近他身邊說道:“提起也是笑話!為了口袋底的綠雲,瀾公跟我較上勁了!他是大阿哥的胞叔,自覺身分已非昔比。我呢,實在不願意找麻煩。不過,亦不能不防。壽平,到那節骨眼兒上,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那還用說!”余誠格答道,“你說吧!該怎麼替你賣力氣?” “言重、言重,感激不盡!”立山握著他的手臂說,“你聽我招呼。到時候作興要請你動手參他一傢伙,殺殺他的風景。” “那容易!請吧,”余誠格說,“喝著酒再說。” 余誠格將抨擊親貴這件事,看得輕而易舉,立山當然不便再往下談。而且此時也不宜深談此事,喝著酒只談犬馬聲色。 談到宮里天天傳戲,余誠格突然低聲問道:“豫甫,開年以來,你見了皇上沒有?” “怎麼沒有見著?今兒還見來的。壽平,”立山反問一句: “你怎麼想出這麼句話來問。必有緣故吧?” “我是聽了一件新聞,幾百年不遇的奇聞。” 一聽這話,餘莊兒自然注意,連在一旁伺候的丫頭小廝,也都走近來聽。可是,余誠格只翻著眼,不開口了。 “怎麼回事?”立山問。 “這件奇聞,不好亂說。” 於是餘莊兒立即起身,一面大聲吆喝著:“去、去!都出去。躲遠一點兒。” “你不要緊!”余誠格一把拉住他。 等餘莊兒坐下,閒人走遠,余誠格才談那件來自湖北的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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