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34章 第三十四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5159 2018-03-13
第二天是除夕。立山一早進宮,心情閒豫。因為到了大年三十,宮內過年該辦的事,早已辦妥,王公百官,該送禮的,該送“節敬”的,亦都早就送出。這天不過照例到一到,在內務府朝房喝著茶,心裡只在盤算,找那些“相公”到家玩個半天? 盤算已定,正待起身離去,只見一個蘇拉掀簾而入,神色匆遽地說:“立大人,請快上去吧!李總管在找。” “喔,”立山一面掏個小銀鍊子遞給蘇拉,一面問道:“你把話說清楚,是老佛爺召見,還是李總管找我?” “李總管找,就是因為老佛爺召見。” “那就是了。你知道老佛爺這會兒在那兒?” “聽說在寧壽宮。” 這就更不必忙了,寧壽宮近在咫尺,立山從從容容地走了去,一進宮門,便有個李蓮英左右的小太監迎了上來,匆匆說一句:“快點兒吧!老佛爺都等得不耐煩了。立大人,你老可當心一點兒,看樣子老佛爺今兒要鬧脾氣。”

進去一看,果然,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沉地,一點都不像要過年的樣子。立山亦不敢多看,跪倒碰頭,口中說道: “奴才給老佛爺請安辭歲。” “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你。” 立山一聽這話,便知不妙,脾氣是衝著自己來的,只好答聲:“是!”硬著頭皮將臉抬了起來。 “我看你氣色不壞,該走運了!” 這又是令人大惑不解的話,立山唯有這樣答說:“全是老佛爺的恩典。” “我有什麼恩典到你頭上?”慈禧太后冷笑道:“哼!你巴結的好差使!” 那樁差使巴結錯了?立山一時無法細想,唯有連連碰頭,說一句:“求老佛爺別動氣!那件事辦錯了,奴才馬上改。” “誰說你辦錯了?你辦得好,我還得賞你一個差使,專管打掃瀛台。”

聽得這一說,立山恍然大悟,是為了帶人替皇帝糊窗紙那件事。他很機警,自知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只舉起雙手,狠狠地打自己的臉,打一下,罵一句:“立山該死!” 一連打了十幾下,慈禧太后只不開口,立山這時才有些著急,這樣子下去要打到什麼時候?自己把一張臉打腫了,大年下又怎麼見人?這樣想著,隨即給李蓮英拋過去一個求援的眼色。 就沒有這個眼色,李蓮英也要為他解圍,但須先窺伺慈禧太后的神色,看她怒氣稍解,方始喝道:“立山,滾出去!” 聽得一個“滾”字,觸發了立山的靈機,果然就地一滾,就像戲中小猴子在孫悟空面前獻技那樣,滾完了還隨勢磕一個頭,方始急急退出。 慈禧太后忍不住破顏一笑,算是消了氣了。而立山卻垂頭喪氣,撫摸著火辣辣生疼的臉和手,只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就這時候,李蓮英追了上來,輕聲喚道:“四爺,上我屋裡坐去。” 立山求之不得,跟著李蓮英進了屋,將一頂貂帽取下來往桌上一擺,苦笑著說:“你看,那裡來的晦氣。”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氣成這個樣子?” “我不氣別的。自覺人緣不錯,打你這兒起,上上下下都還有個照應,就算我那兒不周到,跟我挑明了說,我一定賠不是。大年三十的,何苦暗箭傷人?” 李蓮英知道他是疑心那個太監告的密,隨即答道:“四爺,那你可是錯怪了人了!我敢保,走得到老佛爺面前的人,沒有一個人說過這話。” “那麼,是老佛爺自己瞧見了?” 李蓮英笑了,“這當然不是!”他停了一下說,“四爺,我洩個底給你吧,今兒一早,端王來見過老佛爺了。”

立山不知端王又何以知道糊窗紙這回事?出宮在車中細細思索,想起自己跟綠雲談過此事,於是一下子看透了底蘊,必是綠雲嘴快,告訴了載瀾,以致有此一場無妄之災。 “慢慢!”他掀開車帷吩咐:“到口袋底。” 到口袋底自然是到天喜班,綠雲喜孜孜地將他迎了進去,笑著說道:“紅頂花翎地就來了!看樣子天喜班要走運了!” 聽得“走運”二字,立山忍不住無名火發,“走你娘的霉運!”罵完,將帽子取下來,重重地摔在桌上。 “怎麼啦?”綠雲的臉色都變了,怯怯地問:“四爺,你幹嗎生這麼大的氣啊?” “我不氣,我不氣。”立山的神態忽又變得緩和了,“我是給你送錢來。” 說送錢來,不是拿她開心的假話,綠雲向立山需索兩千銀子過年,他許了今天給她。此時從靴頁取出一疊銀票,抽了兩張捏在手裡,不即交出,還有話說。

“綠雲,我問你,瀾公爺給了你多少?” “他要給我三百銀子,我沒有要他的。”綠雲老實答說。 “為什麼?” “我就是不願要他的錢。” 立山又問一句:“為什麼?” “不願意跟他落交情。”綠雲又說,“至於他應該給的局帳,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個錢。” “你要使誰的呢?” “那還用說嗎?”綠雲嬌笑著,一隻手搭在立山肩上,一隻手便去接他的銀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點,我會給你。”他抽了一張“恆”字號的兩千銀票,塞入她袖中,綠雲便撳住了他的手,讓他在她袖子裡暖手。 這是如願以償了,但她一雙眼睛,還在瞟著他的另一張銀票,看數目是一萬銀子,不由得納悶,他又取出來這麼一筆巨款幹什麼?

“你取把剪子來!” “這,”綠雲詫異,“幹什麼?” “你取了剪子來,就知道了。” 於是綠雲便到梳妝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將那張銀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長條夾在手指縫中,等從綠雲手中接過剪刀,“咔嚓”一聲,將銀票剪成兩截,展開來一看,恰好在“即付庫平紋銀壹萬兩整”那一行字中剪斷,成為左右兩個半張。 “這給你!”立山遞了半張給她,“如今這一個子兒不值,得兩個半張湊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給你三百銀子的那個人不再上你門了,我再給你另外半張。” 白花花一萬兩庫平紋銀,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綠雲心裡七上八下,癢癢地不安寧。想了一會,脫口說道:“四爺,你把我接回府裡,不就一了百了啦嗎?” 立山有個宗旨,儘管路柳牆花,到處留情,決不采回去供養。當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個頭號的醋罈子。”

綠雲也約略知道立山的脾氣,料知絕不可強求,便又說道:“我倒也不是貪圖你那一萬銀子,咱們相識到現在,你四爺說什麼,我沒有不依的。既然你討厭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過,你可別給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見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說,“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謠言滿天飛,多句嘴就會惹是非。而且不惹則已,一惹必是極大的麻煩。到時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別怨我。” 立山說話,一向帶著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靜靜的,即使剛才罵她“走你娘的霉運”,也只是話難聽,臉色並不難看。唯獨說這番話,是一種嚴重警告的神態,因而將綠雲嚇得臉都黃了。 “四爺,你倒是說的什麼呀!怪嚇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嚇你幹什麼?”立山站起身來,“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

稍微有點身分的京官,出門必有跟班隨帶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雖為便衣,但天時靡常,寒溫不定,亦須視時令另帶增添替換的衣服。但綠雲卻認為立山不須用隨帶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裡。 “來吧!”她幫他將朝珠褪了下來,接著脫去補褂,一面服侍,一面說道:“你還有件狐嵌袍子在這裡。” “是嗎?我倒記不得了!” 確有件棗紅緞子麵的狐嵌皮袍,還有件貂皮馬褂,只是少一頂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綠雲說道:“暫時可以不戴!” “不,我馬上要走了。” 綠雲頗為意外,“怎麼要走了呢?”她問。 “今兒什麼日子?我還不回家。” 這一說,綠云不能再留他了。喚進他的跟班來,還從衣包中取了頂“兩塊瓦”的水獺皮帽子,親手替他戴上。握著他的手問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裡去拜年?”

“你這話問得怪。”立山答說,“那是你的事!你願意來就來,你不願來我也不怪你。” “我怎麼不願意?只為……,”綠雲輕聲說道,“你說四奶奶是個頭號醋罈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沒趣?” 聽這話,立山有些不悅,原來綠雲只為她自己怕討沒趣!如果說,她怕她去了,“四奶奶”會跟他打飢荒,那是為他設想,同樣的一句話,說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濃淡之分了。 因此,他連答她一句話都懶得說,鼻子裡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門。綠雲趕來相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門口,他已經上車了。 “四爺,四爺!” 這時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聲:“走!”霎時間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願回家。回家也沒事,過年的瑣碎雜務,用不著他料理,只有些告幫的人上門,愁眉苦臉的,看著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裡去呢? 這樣想著,發覺車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車子慢了下來,跨轅的跟班側身向裡,掀開車帷,等他發話。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門到外城,跟班的告訴車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這樣一直出了城門,立山才打定主意,隔著車帷,大聲說道:“宏興店!” 宏興店在楊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訪的是個“狀元夫人”。 “狀元夫人”是個出過洋的名妓,本名曹夢蘭,改名傅鈺蓮,重墮風塵,花名“賽金花”。 “狀元夫人”雖是自高身價的標榜,但也不是全無來歷,她的狀元夫婿,就是煙台負情的洪鈞。 洪鈞對於聲色之道,另有一種看法。他認為晚年納妾,有名無實,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緒初年當湖北學政時,便托至好物色妾侍,最後選中了一個蘇州山塘的雛妓曹夢蘭。 到了光緒七年,洪鈞因為老母多病,奏乞“終養”,不久丁憂,服滿起復,仍舊當他的內閣學士。其時他的西北輿地之學,已很有成就,頗得李鴻章的賞識,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奧、比四國。洪夫人憚於遠行,兼以聽說要跟“紅眉毛、綠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來就會心悸,因而叫曹夢蘭“服侍了老爺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並無妾侍之說,所以權假誥命,曹夢蘭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鈞從光緒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後在國外四年。這四年之中的曹夢蘭,有罕有的榮遇,亦有頗招物議的醜聞,洪鈞都忍氣吞聲,飲恨在心。不想,回國以後,在宦途上又幾乎栽了個大跟斗,事起於一張“中俄交界圖”。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爾一帶,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鈞講西北輿地之學,最感困擾的就是這一塊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國時,有人拿來一張中俄接壤之區的地圖,山川道路,條列分明,洪鈞大喜,出了重價買下來,譯成中文,呈送總理衙門。朝中辦洋務的大員亦很高興,以為從此中俄交涉得有憑藉,不至於象過去那樣漫無指歸了。 及至洪鈞回國,派任總理大臣,與張蔭桓同事。有一天英國公使忽然到總理衙門來質問,中國何以割地數百里與俄國?當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國公使所以有此質問,則以俄國想經由帕米爾南窺印度,與英國發生了利害衝突。如果帕米爾仍屬中國,形成緩衝,俄國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當然要向俄國提出抗議。不料俄國公使取出一張地圖來,說這是中國自己所製的“中俄交界圖”,帕米爾本為俄國疆界。這時洪鈞才知道上了大當,而俄國公使所持有的那張地圖,據說就是張蔭桓所供給。作用就在藉刀殺人。虧得那時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隱握政柄,念在同鄉份上,極力為之彌縫。洪鈞雖未得到任何處分,但這口氣始終堵在胸中,兼以房幃之醜,無可奈何,終於鬱鬱以終了。 洪鈞一死,曹夢蘭下堂復出,在上海高張艷幟,打出“狀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轟動了十里洋場。 但是,曹夢蘭雖在勾欄,卻非賣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兩銀子吃杯香茶就動身”,亦難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許,那就不但朝朝暮暮為入幕之賓,“倒貼”亦所不吝。就這樣,不過三年工夫,她從洪家分得的兩萬現銀子,揮霍得一干二淨,手裡還有些首飾,是裝點場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貼給“吃拖鞋飯”的小白臉了!於是聽從最好的一個手帕交,上海“長三”中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金小寶的勸告,決定“開碼頭”。 南葩北植,首先駐足天津,改了個北方味道的花名“賽金花”,秋娘老去,冶艷入骨,在天津很大紅大紫了一陣。可是,賽金花意有不足,總覺得既然北上,總得在九陌紅塵的天子腳下闖個“萬兒”出來,才夠味道。因而帶著假母與一個老媽子由天津進京,暫借楊梅竹斜街的宏興店作為香巢。 這是在胡同里的“清吟小班”與日袋底舊式娼寮之外,別樹一幟,彷彿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慣於這一套,因而門庭冷落,開銷貼得不少。賽金花心中盤算,得借個因由,才能拿“賽金花”三個字傳出去。有個上海流行的辦法,不妨一試。 原來上海的風氣,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為終南捷徑,每天包一個包廂,最好是靠下場門的“末包”,其次是“九龍口”上面的“頭包”,到得所歡將上場時,盛妝往包廂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寶氣,惹得全場側目。 “捧角”的規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戲一完,即刻就得離座,所以誰是誰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個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傳出去了。 不過,京城裡戲園與戲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難以如法炮製,只能略師其意,變通辦理。計算已定,喚宏興店的伙計劉禿子取張局票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 “英秀堂譚鑫培”,下面自稱“曹老爺”。 “什麼?賽姑娘,你還叫條子嗎?” “怎麼著?”賽金花反問:“我曹老爺愛這個調調兒,不行嗎?” “行,行!”劉禿子知道賽金花脾氣大,嘴上厲害,不敢惹她,敷衍著扭頭就走。 “慢點,劉禿子!”賽金花喊住他說,“以後別管我叫賽姑娘。難道我不是女的,賽似一個姑娘?” “那麼,管姑娘叫什麼呢?” “叫賽二爺好了。” “是!賽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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