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13章 第十三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3648 2018-03-13
“好兄弟,”王五臉色凝重地說,“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還不知道,楊都老爺,跟張侍郎一樣,也讓九門提督抓走了。” “那位楊都老爺?” “山西人……。” “喔,楊漪村。”譚嗣同有些困惑,“怎麼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為然,“莫非你有那個癮,非坐牢才痛快?我想過了,你說怕連累老太爺,這話不錯,不過,這到底不過一句話,是不是真的會連累老太爺,也很難說。萬一連累著了,那時你再投案,為父贖罪,是個孝子,朝廷沒有不放老太爺出來的道理。既然這樣,何必自己多事?” “話不是這麼說。從來辦大事,總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動得了別人,接踵而起……。”說到這裡,譚嗣同停了下來,自覺辭不達意,很難跟王五說得明白。

王五其實明白,“兄弟,”他說,“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過,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抓走。你不要教皇上嗎?人、錢,我都有,就沒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譚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說破,只這樣答道:“五哥責以大義,我不敢不聽。不過,今晚上總不行了,這裡也不是細談之地。這樣,明天上午,我們仍舊在大酒缸見面。” 王五無奈,只得應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會的堅約,方始告辭。 那知,次日清晨,譚嗣同剛剛起床,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帶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役,已經到門。同案被捕的,除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以外,還有一個曾經保薦康有為的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連張蔭桓與楊深秀,一共七個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暫住,每人一間屋子,不准見面,更不准私下交談。

上諭一發,凡是新黨,或者前一陣子趕時髦,上書言事,薦舉新政人才,以及論改革官制、廢科舉、籌設文武學堂及派員遊學、籌辦新軍及團練、興農工商務、設銀行改幣制、開礦築路、設報館及譯書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兒,人人自危。自覺必不可免而能夠籌得出川資的,紛紛作出京走避之計,以致前門車站,突然比平時熱鬧得多了。 當然,彈冠相慶的人更多。本來一個月前,有道上諭,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這些屬於“大九卿”的衙門,都已裁併,冗員變成災官,不下萬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終日。一看太后复掌大權,繼以逮問新黨,可知一切“光復”,照樣又有官做。不過,有些衙門,一聞裁撤的詔令,來個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檔案無存,連公署的門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雖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當然,真正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只有少數幾個,其中之一就是楊崇伊。從他窺探意旨,與榮祿定計,在八月初三上了請太后訓政的折子以後,成了京官中的頭號要員。關閉九城、停開火車的那天,前門車站開出一列專車,隻掛一個車廂,裡面坐的就是楊崇伊,直放天津,與榮祿相會,承命回京,另有獻議。 原來榮祿雖得慈禧太后的寵信,在京里卻是相當孤立的。有些人是不願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來,相形見絀,就會失勢,有些人是覺得他平時過於跋扈,應該加以裁抑,還有些對慈禧太后固然嚴憚,而對皇帝卻也存著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愛之忱,看榮祿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內心憤慨,當然也不會替他說好話。因此,榮祿得找個人替他開路,才能內召大用。

楊崇伊的第二個折子,便是替榮祿開路,建議“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來京”,來京幹什麼呢?不能明言讓榮祿入軍機,即使能說,榮祿也不願意他說,因為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是真宰相,恥於為從五品的監察御史所薦。 因此,楊崇伊找了個藉口,說康有為在逃、梁啟超亦未拿獲,康廣仁、譚嗣同雖被捕而未處決,深恐康黨勾結洋人,以兵艦巨砲相威脅,應該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進京,保護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為海內第一重鎮,不可一日無人,榮祿進京保護聖躬,總得有人替他才行。楊崇伊這三年來苦心孤詣,想在朝中掀起一場大波瀾,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可以舉荐一個代榮祿而鎮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別,正是目前寄居賢良寺,侘傺無聊,鬱鬱寡歡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

原來楊崇伊與李鴻章是至親。李鴻章長子叫李經方,雖為胞侄入繼,卻如己出,視為克家令子,而李經方就是楊崇伊的兒女親家。李大小姐閨名國香,嫁的是楊崇伊的長子楊圻。 楊圻字云史,是個少年名士。他之得為相府嬌客。也許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於楊崇伊是江蘇常熟人,他的同鄉前輩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頗得重用,李鴻章想以此淵源,對一向與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如果他真有這樣的企圖,那可是徹頭徹尾落空了! 楊李兩家這門親事,結在光緒十八年。那時的李鴻章,勳名功業,看來如日方中,其實是“夕陽無限好”。兩年以後的甲午之戰,北洋海軍,一舉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門下如汪鳴鑾、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長兄志銳等等,全力主戰,事後則翁黨紛紛糾參李鴻章,先剝他的黃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後奪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馬關議和回國,朝命入閣辦事,其間雖有賀俄皇加冕的海天萬里之行,訂下自以為“可保數十年無事”的中俄密約,但始終未獲重用,既不能入軍機,亦不能掌兵權,甚至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兼職亦竟保不住。

李鴻章失勢,楊崇伊便無指望,因而恨極了翁同龢一黨。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還是眷顧老臣的,只為皇帝聽信翁同龢,才壓得他的那位“老姻長”不能出頭,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後黨”,處心積慮想剪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師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這次首先發難,奏請訓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覺為“老姻長”效力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背後對人稱李鴻章為“老姻長”,見了面,楊崇伊仍然用“官稱”,恭恭敬敬叫一聲:“中堂!”接著將奏稿雙手捧上: “晚生擬了一個折子,請中堂過目。” “姻兄,不敢當!”李鴻章也很客氣地,用雙手相接。 展稿細讀,看完前面請召榮祿一段,李鴻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讀:“至北洋緊要,不可一日無人,司道代拆代行,設有要事,尤恐緩不濟急。可否請旨飭大學士李鴻章即日前往,暫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將領皆其舊部,緊要之際,似乎呼應較靈。”

看到這裡,他停下來說:“多感盛情。不過,恐怕沒有什麼用處。” 楊崇伊一聽這話,大為洩氣,“中堂!”他說,“今日北洋,豈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何況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際此危疑震撼之時,當然要藉重老成。” “你說我'朝廷柱石',這話倒不錯,無非供人墊腳而已。” 李鴻章說,“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沒有?” “還沒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來當天的宮門抄,李鴻章指出榮祿的一個奏摺,是為“督練新建陸軍直隸臬司袁世凱”規仿西製所設的“同文、砲隊、步隊、馬隊四項武備學堂”的官兵報獎,以砲隊學堂監督段祺瑞為首,一共保了十六員。奉硃批:“著照所請。”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榮仲華如果進京,想來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嗎?”

“是!榮仲華當面告訴我,一奉旨意,預備讓袁慰庭護印。不過,”楊崇伊特別提高了聲音,“他也說過,實在以中堂回北洋為宜。不過,他自覺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舉薦,所以關照我上折。”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他真是這麼說的?” “我不敢騙中堂。” 李鴻章閉著眼想了好半天,然後“咕嚕,咕嚕”抽水煙。 顯然的,他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 “上了也好!”他終於開口了,“做個伏筆。” “是!”口中這樣答應,疑問卻擺在臉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鴻章說,“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豈肯輕易放手?” “不然!”楊崇伊說,“他跟我表示過了,還是想入軍機。”

“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這也不去說它了!姻兄,”李鴻章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鴻章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老夫耄矣!那裡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看機會,像從前左文襄那樣,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此願已足!” 聽得這一說,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這兩處“善地”都是膏腴之區,以李鴻章的資格,不難到手。所謂“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縱或不能重鎮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閣辦事”來得強。 李鴻章確是這樣的想法。但開府北洋,威風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立即關照:“拿我的名片,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 這位“陳老爺”是貴州人,名叫陳夔龍,字筱石,光緒十二年的進士,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名列三甲,分發到兵部當司官,兼充總理衙門章京,忠厚練達,一貌堂堂,頗得李鴻章的賞識。

不過,這天他要找陳夔龍,另有緣故。因為陳夔龍官只五品,卻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後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楨的侄女;現在這位續弦的太太,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恆兩度聯襟,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所以李鴻章找他,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 其次,榮祿當兵部尚書時,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不論查案,或是視察,每次出京,必以陳夔龍為隨員。同時,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陳夔龍的同年。所以對於天津的消息,他是相當靈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陳夔龍在總理衙門,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李鴻章知道,榮祿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諭,都由慶王轉承,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 所以,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更非找陳夔龍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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