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大臣回到直廬,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拿辦康有為的黨羽。可是,誰是康有為的黨羽呢?
軍機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剛毅主張大大地開一張康黨的名單。領樞的禮王並無定見;王文韶心裡明白,不應多所株連,可是不願開口;廖壽恆因為常在皇帝與康有為之間傳旨,不無新黨之嫌,不敢開口;敢開口的只有裕祿與錢應溥。
“子良,”裕祿很婉傳地說,“政局總以安靜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見,康黨有明確形跡可指者,不過四京卿而已!”
“壽山,”剛毅喊著裕祿的別號問道:“照你這一說,連張樵野都是冤枉的,應該請旨,馬上放掉他?”
“張樵野自當別論。”
“中黨,”錢應溥趕緊接上去說,“就開五個人的名字吧!
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
剛毅看禮王、王文韶、廖壽恆盡皆沉默,頗有孤掌難鳴之感,事出無奈,只好點頭同意:“好吧!看上頭的意思,等駁下來再說。”
奏片寫就,正要呈進,寢宮內發出來一道奏摺。禮王未看正文,先看折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筆親批:“速議奏!”急急看罷正文,禮王伸了伸舌頭,大聲說道:“好大膽子!
真有不要腦袋的人! ”
這一聲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剛毅問道:“誰不要腦袋?”
“還有誰?楊漪村。”
聽得這話,廖壽恆首先一驚。楊漪村就是楊深秀,山西聞喜縣人,光緒十五年己丑科進士,而廖壽恆是那一科會試的總裁,師生之誼,自感關切,急急問道:“楊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剛毅冷笑,“豈止妄言而已!”
原來一士諤諤,舉朝只有楊深秀一個人上疏詰問皇帝何以被廢?引經據典,歷數國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請慈禧太后撤簾歸政。
傳觀了這個奏摺,無不搖頭嘆息,剛毅向裕祿說道:“你看,你要安靜,偏有人要鬧事!壽山,你怎麼說?”
“太不智了!”
“仲山!”剛毅又問廖壽恆,“你看,貴門生該得何罪?”
廖壽恆是刑部尚書,身分尷尬,更難回護,只能這樣答說:“這要公議。”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貴部?”
這樣咄咄逼人,廖壽恆感到事態嚴重,若無明確表示,不但於楊深秀無補,恐怕自己的前程亦會不保。看這樣子,就想回護門生,亦必不能如願,那就不如放聰明些。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答說:“當然。不過逮問言官,必得請旨。”
“當然要請旨!”剛毅環視問道:“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聲,但禮王不能不說話:“請旨吧!”
“好!”剛毅喊道:“請郭老爺來!”
“郭老爺”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漢軍機章京頭班的“達拉密”。應召而至,照剛毅的意思,寫了個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楊漪村上這個折子,自己也知道會有怎麼個結果?”剛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復何憾?”
剛毅肚子裡的墨水有限,偶爾想到這八個字,自以為是雋語,十分得意。而在旁人聽來,有點說風涼話的味道。誰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無笑容地,持著奏片,掉頭就走。
“春榆,春榆!”剛毅將別號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廳堂,眼看著同僚說道:“各位看,楊漪村會不會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細想一想,剛毅這一問,倒不是匪夷所思。楊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當然了解到後果的嚴重,多半已存著必死之心,步光緒初年吳可讀的前塵,來個屍諫,亦未見得不可能。
“子良這句話卻非過慮。”裕祿說道:“得要想個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剛毅覺得不中聽,微微冷笑著說:“我在秋曹多年,什麼樣的案子都經過,此輩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觀火。就像楊某人這折子一上,如果沒事,白得個敢言的名聲,自然不會死,倘或拿問,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還落個屍諫的名聲。他這件案子,情節甚重,上頭是一定要嚴究的,不能預為之計。事情明擺在那裡,一定拿問,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剛毅的想法和說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為“保全”,清朝還沒有殺過言官的例子,這個好歹先留下他一條命來的打算,總是不錯的。因此,都同意了剛毅的辦法,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先行逮捕楊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