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11章 第十一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5012 2018-03-13
秦稚芬一夜不曾睡。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胡同,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午夜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於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著面,一直捱到鐘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胡同,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秦稚芬老實答說:“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什麼新鮮話。”

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色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 秦稚芬一聽色變,而張蔭桓卻很沉著,按著他的手說了句:“別怕!不會有事。” 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說:“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 聽說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說:“好!等我吃完飯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內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態,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說,“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別,有那樣嚴重嗎?剎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溫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性難改,傲然答道: “不必!” 說著,首先出門上車。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隨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只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裡,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於是有個小官出面,準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只是主僕不准交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狂飚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后,是由皇帝領頭,天顏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後黨”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顏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傳旨:“御前大臣、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留,聽候召見。” 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傴僂著腰,斜對著上方。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指著御案上的文件,面對群臣,大聲說道:“這是從皇帝書桌里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說,要變法圖強。想國家強,誰不願意。不過,變法可不是隨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裡可以不守。我當時跟皇帝說,'只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性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群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說話。皇帝,你自己說,你六叔嚥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說來著的?”

皇帝御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皇帝含淚頷首,表示接納。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后所惡,逐出軍機,閒廢十年而復起的恭王,身後卹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諡號為“忠”,輟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復述,等於要皇帝向群臣自責,已納忠諫而又背棄。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只好囁嚅著說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將死'的那句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大聲說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御史楊深秀上折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說什麼請皇帝'禦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折,也是要定國是。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諭,居然是翁同龢擬的。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著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為激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說什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后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后的話,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說,“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將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搶先說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 慈禧點點頭,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從京里逃走。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不能不查。”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御案的慶王說:“你念給大家聽!”

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銳的複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詔:“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誌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慈禧太后命慶王念楊銳的複奏,就因為其中引敘了密詔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至於楊銳的複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本性不主激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隨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 “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朱筆密諭,催康有為儘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一開頭便說:“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奸細”,就是皇帝。果然,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那是,那是楊銳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給袁世凱的那道朱諭呢?”慈禧太后問,“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色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藉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逼得兇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幹的是什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唇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說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你是皇上,沒有人能管你,可別忘了還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聲問道:“誰是'宗令'?” 專管皇族玉牒、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叫做“宗人府”,堂官稱為“宗令”,下有左右兩“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慈禧太后當然知道,明知故問,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 世鐸一無所能,最大的長處是恭順,聽得這一問,未答先碰一個響頭,然後高聲說道:“奴才,在!” “傳家法!”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慈禧太后竟要杖責皇帝,這是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想到過的奇事怪事。於是東面一行居首的慶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不約而同地伏地碰頭。其餘的王公大臣,亦無不如此,一時只聽得磚地上“冬、冬”地響。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這是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買群臣的面子。 不過雖不再傳家法,卻仍舊要逼著皇帝開口。 “總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護著人家不肯說,我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 豈止罰她,連她娘家人亦該罰! ” 皇帝驀地裡警悟,原來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是康有為、譚嗣同有那麼個想法。不過,本意也只是兵諫,決不敢驚犯慈駕。不然,兒子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們聽聽!皇帝多孝順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認,曾有犯上的密謀,既不足以為君,亦不足以為子。這一來,不但可為她的訓政找出一個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為進一步廢立作個伏筆。至此目的已達,她就振振有詞了。 “你們大家都聽見了!皇帝這樣子胡鬧,非斷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咽了氣,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聞不問?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慈禧太后拿塊手絹擦一擦眼睛,又捂著鼻子擤了兩下,接下去又說:“皇帝四歲抱進宮,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撫養,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嬤嬤帶著,睡在我外屋,一夜幾次起來看他。皇帝膽子小,怕打雷,一聽雷聲就會嚇得大哭,要我抱著哄個半天,才會安靜下來。這樣子辛辛苦苦撫養他成人,你們看,他如今是怎麼對待我?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嗎?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養成這個樣子,實在痛心,實在慚愧!真不知道將來有什麼臉見文宗?” 說到這裡,慈禧太后已有些語不成聲的模樣。皇帝則伏地嗚咽,不知是愧悔,還是委屈?殿前群臣,亦無不垂淚,可是誰也沒有出聲。有些人不便勸,有些人不敢勸,而有些人是不願勸。 “這幾個月真是國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淚說道:“從四月里以來,亂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實實整頓不可!你們把這幾個月的新政諭旨,大小臣工的奏摺,按日子先後,開個單子送來我看。” “是!”慶王與禮王同聲答應。 “康有為一黨,決不輕饒!你們要趕快辦!此外還有什麼在眼前必得處置的緊要事件,軍機處隨時寫奏片送進來!” “是!”這次是禮王與剛毅同聲答應。 略等一會,別無他語,便由慶王領頭“跪安”退出,回衙門的回衙門,回府的回府,各隨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舊被送回三面環水、一徑難通的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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