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胭脂井

第6章 第六節

慈禧全傳·胭脂井 高阳 4483 2018-03-13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禀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儿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禀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 “偷得浮生半日閒”,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裡,思量著託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裡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裡,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裡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折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托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什麼吧?”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淀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裡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什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 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洩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什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 “那就明天見了。”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聽得身後在喊:“五哥!” 回頭看時,譚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點哀戚,也有點悲憤,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王五大驚問道:“大少爺,你怎麼啦?”

“五哥,”他的聲音低而且啞,“咱們這會兒分了手,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這叫什麼話?” “五哥,五哥,你聽我說。”譚嗣同急得搖手,“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 “好,好!”王五索性坐了下來,腰板筆直,雙手按在膝上,“我聽著呢!” “也許今兒夜裡,或者明天上午,我就給抓走了,果然如此,不定按上我什麼罪名?五哥,你千萬記住,正午我不到大酒缸,就出事了,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 王五心想,那怎麼行?不過,此時不願違拗,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是了!還有呢?” “除此以外,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菜市口收屍,我就重托五哥了!” “那還用說嗎?”王五答得很爽脆,又將腰板挺一挺,但眼中兩粒淚珠,卻不替他爭氣,一下子都滾了出來,想掩飾都來不及。 “五哥別替我難過……。” “我那裡是替你難過?我替我自己難過!” “唉,真是!”譚嗣同黯然低首:“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大少爺,你別掉文了,有話就吩咐吧!” “是。”譚嗣同說,“家父正在路上,到了京里,請你照應。” 說著磕下頭去。 “嗐,嗐,大少爺!”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對跪著說,“這算什麼?”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王五愈覺負荷不輕。辭別譚嗣同,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看一看表,正指一點,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這時已經起身,尚未入宮,要打聽消息,正是時候。 凝神靜思,想起有個在御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就住在騾馬市大街,此人是個漢軍旗,在御膳房頗有勢力,太監、蘇拉頭很買他的帳,或許能夠問出一點什麼來。 主意打定,撒開大步,直奔楊七寓所。敲開門來,楊七正坐在堂屋裡喝“卯酒”,很高興地招呼:“難得,難得!來吧,海淀的蓮花白,喝一鍾!” “七哥,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你大概也想得到,這會兒來看你,必是有事。” “喔,說吧!” “是這麼回事,”王五壓低了聲音說,“有個山東來的財主,打算捐個道台,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這個人的名字,我不便說,請七哥也別打聽,反正是皇上面前,有頭有臉,說得上話的。那知下午聽人說起,老太后又掌權了。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想打聽一下子,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 “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 “喔,這是說,皇上沒有權了?” “豈止沒有權,只怕位子都不保!這也怨不得別人,是皇上自己鬧的。年三十看皇曆,好日子過完了!”楊七緊接著又說:“嗐,這話不對!原來就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往後只怕……。”他搖搖頭,端起杯子喝酒。 “這,”王五拿話套他,“到底是母子,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 “哼!名叫母子,簡直就是仇人。你想,昨兒回頤和園以前,還留下話,不准皇上回宮!這不太過分了嗎?”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 “那麼,”王五問道,“皇上不回宮,可又住在那兒呢?” “住在瀛台。橋上派了人把守著。” “這不是被軟禁了?” “對了!就是這麼。” “多謝,多謝!”王五說道,“七哥這幾句話,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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