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你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裡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干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閒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閒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櫃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什麼呀?”
“誰知道為了什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胡同,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胡同,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閒閒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裡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麼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凶險來看,一離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復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消息,或者有什麼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裡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裡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裡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兒?”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裡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什麼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噤噤”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幾乎被掀下地來。趕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撲,把馬壓了下來,然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極漂亮的後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驚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彷彿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
你受驚了吧! ”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兒紅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極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幾時得煩你一出。”
“五爺捧場,那還有什麼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兒得閒不得閒?”
“什麼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兒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麼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極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幾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裡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於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閒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於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里,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麼樣也得賣點氣力。”
一聽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彷彿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裡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
到你下處去。 ”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兒,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撲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裡,頗為欣賞。心想有這麼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趕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兒——籲!”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槅隔開,佈置得華貴而雅緻。壁上掛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蓴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氣!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聽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聽人說過,秦稚芬的“老鬥”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胡同,想必就是張蔭桓了。 “張大人怎麼樣?”
“五爺,你沒有聽說?昨兒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胡同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聽說。我只知道米市胡同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那不就沒事了嗎?”
“可是,”秦稚芬緊接著他的話,提出疑問:“今兒個怎麼內城又關了呢?聽說火車也停了!”
“這就不知道了。”王五皺著眉說,“我還巴不得能進城呢!”
“真的!”秦稚芬彷彿感到意外之喜,臉一揚,眉毛眼睛都在動。 “那可真是我的運氣不錯,誤打誤撞遇見了福星。五爺!”叫了這一聲,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雙眼一垂,拿左腿架在右腿上,右手往左一搭,捏著一塊手絹兒的左手又微微搭在右手背上,是“爺兒”們很少見的那種坐相。王五看得有趣,竟忘了催他,隨他去靜靜思索。
“五爺,”秦稚芬想停當了問道,“你可是想進城又進不去?”
“對了!”
“我來試試,也許能成。倘或五爺進去了,能不能請到錫拉胡同去一趟,打聽打聽張大人的消息?”
“這有何不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五爺,我這兒給你道謝!”說著,蹲身請安,左手一撒,那塊絹帕凌空飛揚,宛然是鐵鏡公主給蕭太后賠罪的身段。
“好說,好說!”王五急忙一把拉他起來。 “不過,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王五所感到奇怪的是,秦稚芬既有辦法進城,為什麼自己不去打聽,而順路打聽一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又何以如此鄭重其事,竟致屈膝相謝?
等他直言無隱地問了出來,秦稚芬像個靦腆的妞兒似的,臉都紅了。 “五爺,我這一去,不全都起哄了!”他看著身上說,“就算換一身衣服,也瞞不住人。想託人呢,還真沒有人可托,九門提督這個衙門,誰惹得起啊!”
九門提督是步軍統領這個職名的俗稱,京師內城九門,而步軍統領管轄的地面,不止於內城。拱衛皇居,緝拿姦宄,都是步軍統領的職司,威權極大,而況張蔭桓所牽涉的案情,又是那樣嚴重,難怪乎沒人敢惹了。
由此了解,便可想到秦稚芬的如此鄭重致謝,無非是對張蔭桓有著一分如至親骨肉樣的關切。誰說伶人無義?王五肅然起敬地說道:“好了!兄弟,只要讓我進得了城,我一定把張大人的確實消息打聽出來。”
就這時候,一架拖著長長的銅鍊子的大自鳴鐘,聲韻悠揚地敲打起來,王五抬頭一看,是十一點鐘,記起跟譚嗣同的約會。他那徒弟的大酒缸,在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而錫拉胡同在內城東安門外,相去甚遠,如果進了城,要想正午趕回來赴約,是件萬不可行的事。
這時倒有些懊悔,失於輕諾了!秦稚芬當然看得出他的為難,卻故意不問,要硬逼他踐諾。這一下使得王五竟無從改口,急得額上都見汗了。
一急倒急出一個比赴約更好的計較,欣然說道:“稚芬,我跟你實說,我正午有個約會,非到不可,此刻可是說不得了!請你派個伙計,到廣安門大街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上找掌櫃的。他是我徒弟,姓趙,左耳朵根有一撮毛,極好認的。”
“是了!找著趙掌櫃怎麼說?五爺,你吩咐吧!”
“請你的伙計,告訴我徒弟:我約了一位湖南的譚大爺在他那裡見面,譚大爺他也認識。不過,譚大爺不一定能去,若是去了,他好好張羅,等著我!倘或譚大爺要走呢……”王五沉吟了一下說:“讓我徒弟保護,要是有人動了譚大爺一根汗毛,他就別再認我這個師父了!”
秦稚芬稚氣地將舌頭一吐,“好傢伙!”他忽然放低了聲音:“五爺,這位譚大爺倒是誰呀?”
“告訴你不要緊!這位譚大爺就像你的張大人一樣,眼前說不定就有場大禍!”
“你的張大人”五字有些刺耳,但秦稚芬沒有工夫去計較。他本來就有些猜到,聽王五拿張蔭桓相提並論,證實自己的猜想不錯,瞿然而起,“這可真是差錯不得一點兒的事!”他說,“得我自己去一趟。”
“不,不!你可不能去!”王五急忙攔阻,“我那徒弟的買賣,從開張到現在快十年了,就從沒有像你這麼漂亮的人兒進過門,你這一去,怕不轟動一條大街!把我徒弟的大酒缸擠砸了是小事,譚大爺可怎麼能藏得住?”
秦稚芬又靦腆地笑了,“既然五爺這麼說,我就另外派人去。”他說:“這件事交給我了,一定辦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