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見慶王與榮祿,是在作為乾隆書房的樂壽堂,除了李蓮英以外,別無太監與宮女。
跪過了安,慶王先奏:“榮祿是昨兒晚上十二點鐘進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爺面奏。”
“說吧!”慈禧太后問榮祿:“你是袁世凱回天津以後才進京的?”
“是!”榮祿答說,“奴才有密件,請老佛爺過目。”
密件就是那道朱諭。李蓮英從榮祿手裡接過來,一轉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變色,突出兩腮,雙眉之間,青筋暴露,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慶王與榮祿從未見過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真如雷霆驟發,來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斂怒容,平靜地說:“是怎麼回事?”
“袁世凱一回天津就來看奴才……。”
榮祿將袁世凱告密,以及他的應變部署,從頭細敘,一直談到進京與慶王會面為止。話很長,一口氣說下來,不免氣喘,略歇一歇時,慈禧太后看著李蓮英說:“給榮大人茶!”
茶倒是現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頗費張羅,於是慈禧太后又開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這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那兒蘑菇!”
“君臣的禮節嘛!”李蓮英已找到兩個乾隆青花的大酒鐘,權當茶碗,一面倒茶,一面頭也不回地答說:“大規矩錯不得一點兒!老佛爺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說著,已倒了兩鐘茶來。慶王與榮祿都先磕了頭,方始跪在地上,雙手捧起茶鐘,“咕嘟,咕嘟”一氣喝乾。
就這當兒,慈禧太后已想停當了,“袁世凱可惡!他這是曹操給董卓獻寶刀嘛!”她重重地說,“這個人可萬留不得了。”
榮祿大驚,“袁世凱是人才,求老佛爺開恩。”他向慶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凱本心沒有什麼。再說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慶王受過袁世凱一個大紅包,兼以榮祿的示意,便接口幫腔:“老佛爺明鑑,如今辦大事正要收攬人才。袁世凱縱不足惜,但如老佛爺饒不過他,怕替老佛爺辦事的人會寒心。”
“而且,”李蓮英插嘴說道:“也叫景仁宮看笑話。”
珍妃住西六宮的景仁宮,她如果知道袁世凱告密而被誅,當然會撫掌稱快。慈禧太后醒悟了,“親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饒了他。不過,榮祿,你得好生管住!”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吩咐:“把匣子拿來!”
李蓮英答應著,立即取來一個專貯奏摺的黃匣子,打開了小銀鎖,慈禧太后親手檢出一件奏摺,交榮祿閱看。
這個折子是兩名御史聯銜,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頤和園呈遞的。這兩名御史,一個叫楊崇伊,江蘇常熟人,熱中利祿,不惜羽毛,敢於為惡,曾經一折子參倒珍妃的老師、翁同龢的得意門生,為一時大名士的江西萍鄉人文廷式,因而頗不容於清議。
另一個是湖北江夏人,張凱嵩的兒子張仲炘。張凱嵩久任督撫,宦囊充盈,所以張仲炘是個席豐履厚的貴公子,做官的宗旨,與楊崇伊相反,利心較淡,名心甚重,由編修轉任江南道御史以來,便以敢言著稱。
楊、張二人聯銜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陳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讓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頤和園呈遞。因為,慈禧太后自入夏為始,一直駐駕頤和園,皇帝間日省視,亦經常在那里處理大政,臣下到頤和園向皇帝奏陳,亦是常有之事。楊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來不定的這個漏洞,能將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內容,是得風氣之先,搶一個“擁立”之功,請慈禧太后三度垂簾。只是,既已“歸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權,所以仿照嘉慶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分,仍舊干預政務的故事,現成有個“訓政”的名目,可以藉用。
這個折子,榮祿不必再看,因為楊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過的。榮祿當時表示,“不妨上了再說”,做個伏筆,如今別無選擇,唯有運用這個伏筆了。
“那末,你們去預備!”慈禧太后問李蓮英,“今兒個,皇帝要幹些什麼?”
“除了召見四位'新貴',還得駕臨中和殿'閱祝版'。”
“這會兒,皇帝在那兒?”
“多半還在景仁宮。”李蓮英答說,“奴才馬上派人去打聽。”
一聽景仁宮,慈禧太后便不自覺地怒氣上沖,“不用打聽了!”她說,“咱們就去吧!”
榮祿不能確知慈禧太后到了景仁宮,跟皇帝見了面,彼此會說些什麼?不過,皇帝作何表示,可以不管,如今頂要緊的是,須決定慈禧太后在何處召見軍機?
這樣想著,便陳奏請旨,慈禧太后並無意見,反問一句:“你們看呢?”
“奴才的意思,請老佛爺在西苑辦事。”
“也好!你們把楊崇伊的折子帶去。”慈禧太后隨即又吩咐李蓮英:“回頭咱們就由景仁宮,一直到西苑。”
“喳!”李蓮英答應著,向榮祿使個眼色。
這是暗示他可以“跪安”了。於是榮祿又拿肘彎碰一碰慶王,兩人磕頭跪安,辭出殿去,轉到隆宗門內,離軍機處不遠的內務府朝房,派人先將崇禮找了來接頭。
“已經通知過了。”崇禮低聲說道:“剛中堂說,他盼這一天很久了!要怎麼預備,最好趕快通知他。”
“仲華,我看,這會兒就把剛子良請了來談一談吧?”
榮祿考慮了一下,搖搖頭,“這會兒還不必。”接著又轉臉對崇禮說:“受之,勞你駕,悄悄兒把錢子密給找來。”
“好!我自己去說。”
子密是錢應溥的別號,浙江嘉興人,軍機章京出身。同治年間為曾國藩奏調出京,在他幕府中專司章奏,曾國藩歿於兩江總督任上,錢應溥復回軍機,由章京而“達拉密”——軍機章京領班,由達拉密而超擢為軍機大臣,為人明敏通達,筆下更是來得。榮祿覺得這件大事,必須通過軍機,而軍機大臣中,只有跟錢應溥商量才有用。
慶王比較持重,認為應該告知剛子良,就是剛毅。此人籍隸鑲藍旗,在刑部當司員時,因為熟於律例,勇於任事,頗得當時的尚書翁同龢的賞識,外放為潮嘉惠道,升監司,當巡撫,所至有聲,算是封疆大吏中的佼佼者。光緒十五年皇帝親政以後,翁同龢以師傅之尊與親,得君獨專,頗為弄權。光緒二十年甲午之戰,大東溝一戰,海軍大敗。朝局一變,恭王復起,翁同龢、李鴻藻再入軍機,剛毅亦由於翁同龢的密保,由廣東巡撫內召,以禮部侍郎而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在仕途中,這一步可是跨得大了!照道理說,應該感激翁同龢才是,然而不然!
翁同龢倒是絕非喜歡擺架子的人,亦很少疾言厲色。但以剛毅既是舊屬,又有新恩,言語詞色之間,當然比較率直。
剛毅沒有讀過多少書,愛掉文而常念白字,提到大舜稱為“大舜王”,只是識者搖頭,將臯陶的陶,讀如陶器的陶,也還不覺刺耳,可是以當國執政的樞臣,“茶”毒生靈,草“管”人命,琅琅上口,這種笑話,可就傷害到政府的威嚴了因而有一次,翁同龢忍不住當面糾正,剛毅面紅過耳,唯唯稱是,但心裡引為大恨,一直想找個機會報復。
到了這年春天,翁同龢因為贊助皇帝維新,又與為慈禧太后及舊黨深惡痛絕的康有為扯上關係,所以為跟翁同龢有宿怨的榮祿所排擠,落得個“革職永不敘用,驅逐回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的淒涼下常而在榮祿下此殺手之時,剛毅在暗中頗盡了些力量。而榮祿並不感激,反覺此人刻薄無義,存著戒心。同時,他亦很不滿剛毅剛愎自用、橫行霸道的作風,覺得新舊之爭搞得如此勢如水火,以致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竟如仇敵,剛毅在其間推波助瀾,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這件大事,不願與他商議。
慶王見他態度堅決,便不肯多說,等錢應溥到了內務府朝房,亦仍舊讓榮祿去跟他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