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98章 第九十七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784 2018-03-13
到了河南彰德的“養壽園”,楊士琦立即將載灃的信,雙手奉上,口中說道:“恭喜! 恭喜! ” 袁世凱不作聲,拆開信一看,不過泛泛的慰勉之語,不過確是載灃的親筆,便立即問道:“怎麼想起來給我這麼一信?” “當然還有話。不過信很重要,有此一信,足以證明,前嫌盡釋。”楊士琦說:“何時出山該考慮了!” 接著,楊士琦將奕劻在載灃面前力保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特別提到,如果願意進京,奕劻負責保他“官復原職”。 “不行啊!”袁世凱說:“樞庭向來忌滿六人,我去了,總有一人不利。” 樞庭忌滿六人的傳說,由來已久,如今是奕劻、鹿傳霖、張之洞、世續、那桐,加上袁世凱便是六個人,“可是,”楊士琦說:“南皮只怕日子不多了。”

“那我更不能去,一去不是妨了南皮。” 楊士琦說:“我是奉命勸駕,不能不把話說到。其實,出山的時機雖已近了,到底還不到出山的時候。總要等三件大事定了再看。” “是的!要看看再說。杏城,”袁世凱問:“你說是三樁大事?” “一是南皮的吉凶;二是端陶齋的作為;三是鐵寶臣的出處。” 袁世凱將他這三句話想了一下,覺得他說得不錯,端方到任能夠將他跟楊士驤的虧欠,設法銷了帳,加上張之洞一死,鐵良一走,自然是到了可以出山的時候。然而他說得不夠! 袁世凱的想法是,不出則已,一出就須抓大權,在軍機固然仍舊可由“大老”帶頭,但自己須有讓各部院都買帳的實權,在目前來說,起碼象載澤緊抓著財權,就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不過袁世凱天性喜歡作假,既在林下,不便顯得熱中,然而楊士琦這樣的關係,卻又不能不說一兩句真心話,所以略想一想,以隨便閒談的語氣說:“光緒中葉,榮文忠受人排擠,後來又得罪了醇王,以致於貶到西安,坐了好幾年的冷板凳。甲午以後,恭王復起,正好榮文忠祝嘏在京,恭王故意對道賀的賓客說,'我這一趟出來,對用人一無成見,只有步軍統領得要由我保,我非借重榮仲華不可!'榮文忠聽見這話對人說,'我當初是由尚書降級調用,如果仍照向例,調補侍郎再兼步軍統領,我可不干。'結果是先補尚書,提督九門。我想,我去年狼狽出京,也應該先把麵子找回來,再談得到其他。” “大老不是說了嗎,官復原職。”

“這就算找回面子了嗎?” “要怎麼才算?”楊士琦平靜地問。 袁世凱笑笑不答,換了個話題:“聽說醇王福晉時常微行。 有這話沒有? ” 聽得“微行”二字,楊士琦忍不住失笑:“這微行二字妙得很!”他說:“按實際來說,醇王福晉等於皇后,按名義來說,是不折不扣的太后,反正都是微行。” “這麼說,是確有此新聞?” “已經不算新聞!”楊士琦答說:“大概三天之中,總有一天的中午,能在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見得到她。” “在那兒乾什麼呢?” “吃飯、唱酒,有時還跳舞。” “這可真是新聞了!實在有點兒教人不能相信。” 楊士琦自己也知道講新聞講得有點信口開河了,旗裝“花盆底”的繡履,何能跳舞?不由得臉色發紅,不過不易看得出來,因為他長了個很大的酒糟鼻子。

“跳舞是傳聞之詞。”他從容不迫的圓謊:“喝酒卻是我親眼得見。” “這我相信,這個小姑娘從小就會喝酒。”袁世凱點點頭,思緒落入回憶之中:“那時候我常在榮文忠的簽押房看到她,不過十一、二歲,穿一件藍綢子大褂,像個男孩。榮文忠時常留我在簽押房便飯談公事,聽差總忘不了另外擺一副金鑲的牙筷,榮文忠亦總忘不了舀半調羹的酒給她,說一句,'慢慢兒喝。'這話,十一年了!” 十一年前是戊戌。當年嬌憨的“小姑娘”,曾幾何時,已同國母!楊士琦在想,眼前的“四哥”,下世的“四哥——胞兄楊士驤,那時的官位,排起來都在四五等以後。不過十一年的工夫,飛黃騰達,都成了第一等人物,而倏忽之間,入土的入土,歸田的歸田,真正是一場黃粱大夢。

就是那時候的風雲人物,得君最專的翁同龢,權勢絕倫的榮祿,如今亦都墓木已拱,恩怨都泯。楊士琦轉念到此,不由得問道:“多少年來一直在傳說,翁師傅是中了榮文忠的算計,又說翁師傅得罪是因為保了康有為的緣故。不知道其中真相,到底如何?” “翁師傅那樣拘謹的人,豈能保康有為?不過讀書君子,性情和平,深惡而不能痛絕而已。翁師傅謙虛好學,跟張幼樵深交以後,才知道'天下'不止於中國,真像上所說的,'東勝神州'以外還有幾大州,所以越發不薄新學,虛衷以聽。即或舊學而有異說,亦不敢顯然駁斥。康有為在翁師傅,不過如此這般的一種姑息而已。” “此論甚精。不過慈禧太后左右總以為康有為跟翁師傅的關係甚深,因而遭忌,亦是有的。”

等楊士琦將袁世凱所送的一支吉林老山人參送到張府,張之洞已經在草擬遺折了。執筆的是他的兩個得意門生,都是湖北人,出身兩湖書院的陳曾壽與傅嵿棻。 “大意我已經有了。”張之洞一面咳嗽,一面說道:“大意如此:平生以不樹黨援,不植生產自勵。他無所念,惟時局艱難,民窮財盡,伏願皇上親師典學,發憤日新,所有應革損益之端,務審先後緩急序。這一句很要緊!你們懂得我的意思不?” “是說革新庶政,要按部就班來。不急之務,不必亟亟。” 陳曾壽問,“老師是這樣嗎?” “不錯!”張之洞繼續口授:“滿漢視為一體,內外必須兼籌。理財以養民為本,恪守祖宗永不加賦之規;教戰以明恥為先,無忘古人不戢自焚之戒。這一句也重要!”

“是諫勸親貴典兵,務須慎重?” “現在也只好這麼說了!其實根本不應該把兵權抓在手裡。”張之洞搖搖頭,嘆口氣,又念:“務使明於尊親大義,則急公奉上者自多,尤願登進正直廉潔之士,凡貪婪好利者,概從屏除。庶幾正氣日伸,國本自固。” 念罷氣喘不止,趕緊找西醫留下的,專治氣喘的藥來服,不一會肝胃發痛,再找止痛的藥。到了晚上中醫來診治,聽說胃納驟減,所以開的方子,以健脾開胃為主。就這樣中西並進,藥石雜投,延到八月十八,服藥亦吐,飲食亦吐,看看大限將到了。 “奏請開缺吧!”他有氣無力地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張之洞是不願落個死猶戀棧的名聲。家人體會得他的意思,當天便寫好折子,但延到八月二十才遞。

“他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攝政王載灃問鹿傳霖。 他們是郎舅至親,鹿轉霖每天都要去探病,情況很清楚,蹙眉答道:“危在旦夕!” “我得去看看他。” 鹿傳霖不作聲,因為他心裡很矛盾。以張之洞的身分地位,臨終以前,不能沒有攝政王視疾一舉,否則面子上不好看。但習俗相傳,一經皇帝親臨視疾,這大臣的病是怎麼樣也好不了的了,監國攝政王如今是實質的皇帝,依此例來說,親臨探視,對病人有害無益。 不過張之洞卻很盼望這恩典。因為他還有些關乎天下至計的話,要勸攝政王,期望被勸的人想到“人生將死,其言也善”的成語,對他的奏諫,能夠重視聽從。 於是八月二十一日那天,先發一道上諭:“大學士張之洞公忠體國,夙著勤勞,茲因久病未痊,朕心時深廑念,著再行賞假,毋庸拘定日期,安心療養,病痊即行銷假入直,並賞給人參二兩,俾資調攝,所謂開去差缺之處,著勿庸議。”

到了中午,攝政王載灃坐著杏黃轎子,由御前大臣隨護,來到什剎海畔的張之洞新居。 這是由湖北善後局撥款二萬兩建造,不久以前,方始遷入。張家親屬早就預備好了,將貼著張之洞集句:“朝廷有道青春好;門館無私白日閒”這副楹聯的兩扇大門,開得筆直,杏黃轎一直抬到大廳,張之洞的長子張權在轎旁跪接。請安之後,隨即領到病榻旁邊。 張之洞已經無法起床,唯有伏枕叩首。載灃還是第一次視大臣之疾,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載灃聽張權跪在地上,略略陳述病情以後,望著張之洞說:“中堂公忠體國,很有名望的,好好保養。” “公忠體國,所不敢當。不過廉正無私,不敢不勉!” “應該這樣,應該這樣!你好好保養,不必擔心。”一面說,一面腳步已經移動,說完掉身而去。

張之洞瞑目如死,眼中擠出兩滴眼淚,於是閒廢二十年,數月前方奉召入京的陳寶琛,本來迴避在他處的,此時到病榻前來探問:“攝政王說些什麼?” 張之洞不答,好一會才嘆口氣,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氣數盡了!” 他將攝政王看成一個“亡國之君”!如果載灃腦子裡有一點點要把國家治好的念頭,當然會問問張之洞,四十年的詞臣,三十年的封疆,豈無一言可以獻替?而計不及此,足見他心目中根本沒有國家二字,監國如此,不亡何待? “我有樁心事,”張之洞又說:“本來想面陳的,如今正好敘在遺疏中了。” 說著,伸出枯乾抖顫的手,向枕邊去掏摸。他的第四個兒子張仁侃侍疾在旁,上前替他將遺疏稿子從枕箱中取了出來,交到他手裡。 “韜庵!”他說:“請你替我提筆,改動一兩處地方。” 陳寶琛沉吟了一下,輕聲答一個字:“好。” “扶我坐起來!” 等張仁侃將他父親扶著坐起,聽差已抬來一張上置筆硯的半桌,放在床前,陳寶琛隔著半桌,面床而坐,張之洞便斜靠在桌上,白首相並,斟酌文字,兩個人不期而然地都想起了當年在詞林中意氣風發的日子。 “韜庵,你先念一遍我聽。” 陣寶琛點點頭,小聲念著疏稿,念得很慢,可容他隨時打斷,提出意見。 念到“臣秉性庸愚,毫無學術,遭奉先朝特達之知,殿試對策,指陳時政,拔置上第,備員詞館,洊升內閣學士”時,他開口了。 “我想,”他說:“這裡太簡略了一點,'特達之知'四字,似乎應該有個交代。” 陳寶琛頷首表示同意。張之洞殿試的策論,繕寫出格,不中程式,已被打入三甲末尾,再無點翰林之望,那知寶鋆大為欣賞,力爭拔至二甲第一,慈禧太后又將他提升為一甲,由傳臚變為探花。這是傳聞已久的佳話,當然應該敘了進去,才足以表示感激深恩,至死不忘。 不過敘得太顯露,就會失之於淺保陳寶琛一沉吟,提筆添了兩句,“壺公,”他叫張之洞的別號說:“我想這樣子說,'殿試對策,指陳時政,蒙孝貞顯皇后、孝欽顯皇后,拔至上第,遇合之隆,雖宋宣仁太后之於宋臣蘇軾,無以遠過。'下面再接'備員詞館'云云。如何?” “太好了!”張之洞露出好久未見的笑容:“韜庵,你真能道著我的心事。” 再有一樁心事,便是粵漢、川漢兩路的利權歸屬。張之洞一生的理想,是以洋債與西學為用,興辦實業、富國裕民,結果洋債借了不少,為翁同龢斥為“恣意揮霍”,實業也辦了些,但上不富國,下不裕民,只不過好了一班經手人。內召之後,奉旨督辦兩路,在他自知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不想橫逆叢生,而時不我待,連這最後的一個機會都未能抓住,確是一件放不下的心事,必得在遺疏中格外痛陳。 因此,這件事便敘在最後:“抑臣尚有經手未完事件,粵漢鐵路、鄂境川漢鐵路籌款辦法,迄今來定,擬請旨飭下郵傳部接辦,以重路事。鐵路股本,臣向持官民各半之議,此次川漢、粵漢鐵路,關係繁重,必須官為主持,俾得早日觀成。並準本省商民永遠附股一半,借為利用厚生之資。此次臣於彌留之際,不能不披瀝上陳者也。” 就在這時候,只見陳曾壽麵有喜色的捧著一本新書,直到床前,原來他的《廣雅堂詩集》印出來了,紙墨精良,自然可喜。 “這是第三次印本?”陳寶琛問。 第一次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也是他當浙江鄉試考官時所取中的得意弟子之一,袁昶替他刻印的。當時收錄不全,所以題名《廣雅碎金》;第二次是在當兩廣總督時,順德有個姓龍的捐資刊刻,正式定名為《廣雅堂詩集》;去年進京,張之洞想留個定本下來,取舊作時改時刪,一直到最近方始刪下付印,但仍舊遺落了一首。 這首詩就夾在白香山的《長慶集中》,題目叫做《讀白樂天“以心感人人心歸”樂府句》,詩是七絕:“誠感人心心乃歸,君民末世自乖離;豈知人感天方感,淚灑香山諷喻詩。” “這一定是我的絕筆了!”張之洞從枚邊拿起《長慶集》,將那張詩箋抽出來,遞向陳寶璨問道:“自覺失於淺陋。韜庵,你看要不要留?” “當然要留。第二句極深,非壺公的身分不能道。” “那就擺在最後。”張之洞將詩箋遞了給陳曾壽。 “淺人妄議,說第二句'民'字應改'臣'字,'自'字應改'易'字。完全不明白老師的本心。” “喔,有這樣的議論!”張之洞看得很嚴重:“別以訛傳訛,真的大失我的本意。如果君臣乖離,則君既失德,臣亦不忠,不就罵了我自己了嗎?” “而況,題目上的兩個人字,很清楚的,非民字不足以切題!”陳寶琛也說:“真是淺人妄議。” “唉!”張之洞嘆口氣:“這就是末世之為末世,獨多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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