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97章 第九十六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5059 2018-03-13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 首先是鬧家務。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後,由於諸事順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於“老佛爺”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所以宿疾漸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孫,極人間之尊貴,說起來比“老佛爺”還福氣。 “老佛爺”能掌那麼大的權,自己孫子為帝,兒子攝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后,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因此招權納賄,不過半年工夫,善於鑽營的都知道,有北府這麼一條又快又穩當,而且便宜的門路。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兒媳是慈禧太后說過:“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的權相愛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識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慣兒媳婦的不守婦道。攝政王福晉愛熱鬧、喜洋派,常在御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府內上下皆知,只瞞著攝政王一個人。

婆媳雖如參商,但各行其是,勉強亦可相安無事,有時不免跟兒媳婦所管的閒事成了敵對之勢。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講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可取張三而代之。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不知該聽誰的好?慈命難違,閫令更嚴,往往落得兩面挨罵,痛苦萬分。加以載濤護母,跟嫂子不和,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氣。 “老七”最小,全家向來都讓他,攝政王至今如此,除母親、妻子以外,還要受弟弟的氣。 在宮中,則不但受隆裕太后的氣,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拖著一個“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后懿旨者,由攝政王隨時面請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縛。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礙,壞的是兩官升遐之後,遇有重大事件,確曾恪遵太皇太后這一遺命辦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於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

細細考查,威脅實在來自載澤。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僅只想取奕劻而代之,也還有化解安排的餘地,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機處的領班,而且上面還不願有個“婆婆”。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對於洵濤兩貝勒之大用,反感極深,兩下結合在一起,構成了隨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這些深懷不滿的滿蒙大臣,以鐵良、榮慶為首,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怨恨又深了一層,反對勢力又加了幾分。升允與榮慶是連襟,一開了缺,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 於是有個流傳頗廣,而從無人肯承認,更無法究詰底細的傳說:有八大臣將聯名上奏,請太后垂簾聽政。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但少不了有載澤、鐵良、榮慶、升允,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懷,因為太后垂簾,載澤執政,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

於是載濤為攝政王劃策,道是過去幾個月他一直聽載澤的話,處處抑制“老慶”,大錯特錯。不過,改弦易轍,尚不為晚,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 原來小恭王溥偉,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儀一抱入宮,自知不可與爭,進而求其次,至少該弄個尚書當。偏偏他又不知聽什麼人說:慈禧太后臨終,召見載灃及軍機大臣時,曾有面諭,載灃攝政,或許才力未逮,可以溥偉為輔佐。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偉信之甚堅,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指他幫著載灃隱匿遺命。在載灃派他一個尚書,原無不可,但因他性情執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見面,因而只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禁煙大臣。

這使得溥偉益覺得鬱憤難宣。辛酉政變的三位“皇叔”,獨數“六爺”恭親王奕沂的功勞最大,到了下一輩,醇親王奕譞一支,特蒙榮寵;惇親王的兒子中,載漪、載瀾亦曾煊赫過一時;五房、七房都曾得意過,何以六房的子孫就該如此寂寞?因此,溥偉決定聯絡疏屬的奕劻,特別在載振身上下了工夫,想結成同盟,別樹一幟。這對載灃來說,多少也是個麻煩。載濤認為只要“聯慶拒澤”的策略一施展,這個麻煩自然就不存在了。 載灃還無法估量載濤的策略,是否唯一可行之道。不過他確實感覺到需要有個可以倚靠之人,既然載濤如此建議,而恰好奕劻又來了電話,自然而然使他下了個決心,先把“老慶”緊緊拉住再說。 一見面自然先談薑桂題與毅軍的事,由此便很快地談到張德甫——小德張了。

“這是個痞塊!”攝政王大為搖頭:“在他身上不知生了多少是非。聽說張少軒跟他拜了把子?” “是認同宗。”奕劻緊接著問,“姜翰卿到底還動不動呢?” “照此樣子,怎麼能動?那天'裡頭'倒是跟我提過,說姜某人老得路都走不動了,又說張勛當初保駕有功,忠心耿耿的,不如派他去接毅軍。我說,我得查查這回事。薑桂題果然太老了,也該讓他回家過幾天安閒日子。” 所謂“裡頭”是指隆裕太后,奕劻便問:“這麼說,是答應他了。” “答應歸答應,不能辦還是不能辦。”載灃於此事很有決斷:“裡頭不提就不提,如果再提,我就說,一動薑桂題會鬧兵變,誰肯負責,我就動他。” “如果回一句,我負責。攝政王怎麼辦?”

“我呀?”載灃想了一下答說:“我就說,我把薑桂題找來,請太后當面跟他說。” 奕劻幾乎要笑,這是異想天開的辦法,但亦不能掉以輕心,以相當認真的態度說道:“這一來,不就等於請太后來管事嗎?” “啊,啊!”載灃一驚,不自覺的認錯:“我倒沒有想到,差點壞事。” “太后不能召見外臣,此例萬不可開!請攝政王記住,此測一開,後患無窮!” “說得是!我想通了。”載灃問道:“如果裡頭逼著讓張少軒去接毅軍,鬧出事來也敢負責,我該怎麼說?” “這有兩個說法。一軟一硬。不知道攝政王願意怎麼說?” “你把兩個辦法都說說!” “好,先說軟的,攝政王不妨這麼說:太后深宮頤養,如外頭鬧兵變,怎麼好驚動太后,讓太后來料理這種麻煩,豈不叫天下後世,罵盡了滿朝文武?”

“硬的呢?” “硬的就說:京城裡一鬧兵變,驚了宗廟,只怕太后也負不起責!” 載灃躊躇著說:“硬的太硬,軟的太軟……。” “那還有個不軟不硬,折衷的辦法。攝政王不妨這麼說:本來毅軍如鬧兵變,自有國法制裁,只是投鼠忌器,太皇太后的梓宮,尚未奉安,不能不加顧慮。” 不待他說完,載灃便已完全接受,“好,好!”他說:“這個說法好得很。” 即由奕劻劃此軟硬之策,載灃對他的觀感,大為改變,過去中了載澤的先入之言,總覺得“老慶”是個老奸巨猾的模子,此刻卻在想,姜到底是老的辣,算無遺策,只要他肯盡心,還是比別的人靠得祝於是他開始要吐露肺腑之言了。話從鐵良談起:“鐵寶臣很不安分,慶叔,你聽說了沒有?”

“慶叔”二字在奕劻聽來很陌生了!自從頒布了攝政王監國的禮節,規定以爵銜相稱,其間只有過年敘家人之禮,才聽他叫過一聲“厭叔”,算來不聞此稱,已半年有餘,因而不免微有受寵若驚之感。 不過表面上他仍舊保持著這一天侃侃而談的神態:“鐵寶臣不安分,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說:“打練警衛軍起,他心裡就不痛快,處處跟良賚臣鬧彆扭,老七跟我提過好幾回。莫非在攝政王面前就沒有提過?” “提過,可是我又有什麼法子。最近,聽說他往鼓動風潮,打算讓裡頭出面來管事。這可太胡鬧了!” “倒也不能說胡鬧!真的讓他把風潮鼓動起來,就算能壓下去,亦非朝廷之福。” “就是啊!防患未然。慶叔,你有什好法子?”

奕劻想了一下淡淡地說:“法子多得很!不過我不敢胡出主意。” “咦,慶叔!”載灃大為困惑:“你怎麼這麼說?” “從前我替老佛爺出過好些主意。大概十個主意聽我八個,這八個主意,都有效驗。攝政王聽說過沒有,那些主意是我出的?” “沒有!” “當然沒有。老佛爺能教人佩服,教人怕,就在這一點上頭。凡事她自己拿主意,而且用人不疑。”奕劻怕他還聽不懂,索性挑明了說:“攝政王聽載澤的話,我可就不便出主意了。因為我出主意是幫攝政王,載澤出主意是幫裡頭,完全兩碼事。” “慶叔,你放心,你放心!”載灃一疊連聲地說:“我再也不聽他的話了。” “我想攝政王也不能再聽他的話。不然非弄成個太后垂簾的局面不可。”奕劻接著又說:“鐵寶臣非去不可!找個地方讓他當將軍去。”

“好!”載灃點點頭:“什麼地方呢?” “得要找個好地方。” “那自然是江寧。可是……。”攝政王不知道怎麼說了。 “攝政王是怕江南地方好,他會在那裡興風作浪?不要緊!江南大地方,人才薈萃,不容他胡作非為。倒是偏僻地方,他愛怎麼就怎麼,沒有人管得住他,反倒不好!” 載灃恍然大悟,原來是利用江南的士紳,管住鐵良,不由得笑道:“慶叔這一著高。” 接下來談到張之洞的病勢。攝政王提出一個疑問,如果張之洞出缺,對政局有何影響? “不但張香濤,”奕劻答說:“孫燮臣多病,也朝不保夕了。這兩個人是漢人讀書人當中的領袖,一旦都故去了,自然要影響天下對朝廷的觀瞻。唯一彌補之道,是在漢人之中,識拔一兩個真正能幹,有魄力的人。” “不錯!”攝政王深深點頭,“孫燮臣不過狀元宰相,張香濤是想辦事,而實在也不是能辦事的人,無非都是聲望而已。如果真有能辦事的人,可以替得了張香濤,自然求之不得。慶叔,你心目中有人沒有?” “有,袁慰庭。” 攝政王一聽愣住了,躊躇了一會說:“這怕有點難。” 不過半年的工夫,袁世凱的處境又不同了。兩宮賓天之初,人心浮動,情勢混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所以不但袁世凱惴惴自危,奕劻已有自身難保之憂,不敢出死力相救。如今情況很清楚了,不但殺袁世凱的時機已經一去而永不再返,也沒有人想殺袁世凱,如果說有,怕也僅僅只是隆裕太后一個人。而微妙的是,人人能說袁世凱可殺,唯獨隆裕太后不能,如果他說袁世凱該殺,滿朝都會申救,因為張之洞說的再透徹不過了,不能讓太后殺大臣!一殺開頭,人人可為袁世凱之續,是故救袁世凱即等於自保。 因為如此,為袁世凱辯護即不須有何顧忌。奕劻是早就想替他說話了,遇到今天這種好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攝政王最近也常瀏覽各種報紙,總也看到不斷有復召袁世凱的消息。實無其事面何以有此傳說?這就可以看出人心所向了!請攝政王倒想一想,內而部院,外而督撫,論才具,那個及得上袁慰庭?如楊蓮甫一倒下來,笑話百出,看他生前,簡直就不像做封疆的,亦就無怪乎大家要想到袁世凱了。” “這倒也是實話。不過,用他,實在有點難……。”“攝政王的難處我知道。”奕劻搶著說道:“一是不敢用。就像鐵寶臣他們所胡說的,袁某太跋扈,將來尾大不掉,悔之無及。這是有意毀他的話。我敢保他,決無跋扈不臣的情形,而況,手無兵權,又如何跋扈法?”他略停一下接著又說:“再是不能用,為的里頭對他有成見。平心而論,袁慰庭在這上頭是受冤屈的,外面說他告密,他自己說是曾勸過大行,要講變法,也得慢慢來,不宜採取激烈手段。到底是怎麼回事,旁人不知道。不過就算告密也沒有錯,新黨要叫他造反,他不敢,把經過情形向長官和盤托出,這都裡錯了?退一步而言,人人都能指他告密不對,唯獨攝政王不能。這道理我也不用說了。” 作為榮祿女婿的載灃,再魯鈍也不能想不到這個道理,袁世凱是向榮祿告密的,定計幽禁德宗,太后訓政,乃恃榮祿而辦。然則袁世凱有罪,榮祿豈能無咎? 將奕劻的話再想一遍,載灃忽有領悟。有幾次見隆裕太后時,曾經提到袁世凱,罵他可惡,載灃覺得不便附和,亦不能為袁世凱辯解,常是保持沉默,倒像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覺得很不是味道。以後如果隆裕太后再提,很可以拿慈禧太后的招牌端出來,這一下不就連自己岳父都洗刷在裡頭了? “用人大權,操之於攝政王。”奕劻再一次慫恿:“無須有所猶豫。” “咱們研究一下。”載灃認為不能用袁世凱的想法改變了:“如果用他,給他一個什麼缺?” 這句話問得很實在,奕劻想了一下答說:“官復原位。” 官復原位即是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載灃便問:“梁敦彥呢?” 梁敦彥現任外務部尚書,“這好辦!”奕劻答說:”或者外放,或者調部,總有地方安插。” “如果袁慰庭肯來,倒確是個好幫手。” “不僅外交,最好讓袁世凱來主持,就是老六、老七轉軍隊,亦得袁慰庭幫忙。說句實話,象鐵寶臣,除非袁慰庭才能讓他有所忌憚。老六、老七是不會放在他眼裡的。” 這個說法更能打動載灃的心,他是衷心希望他的兩個胞弟能掌握軍權,可是到底缺乏經驗,能有袁世凱協助,是再好不過的事。因此他的心思更活動了。 “我看這樣,先派個人去跟他談談,慶叔你看怎麼樣?” “那也是一個辦法。不過,最好攝政王能有一封親筆信帶了去。” “信上怎麼寫?”載灃說道:“似乎很難措詞。” “不難。信上除了致問,便是勉勵,他受朝廷深恩,雖是在野之身,如果國家大政有應興應革之處,亦應進言。” “好!這樣寫可以。”載灃問說:“你看派誰去呢?” “派楊杏城好了。” “就這麼說。”載灃點點頭:“慶叔明天把他帶了來見我。” 於是第二天召見農工商部右侍郎楊士琦,指定由奕劻帶領。載灃別無多語,只說:“你去看一看袁慰庭,把我的信帶信他,就說,我很希望他能夠進京當差。” “是!”楊士琦等了一會,見攝政王未再開口,隨即起身跪辭。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