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66章 第六十五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5409 2018-03-13
“莘儒,”聽瑞澂陳述完了,端方這樣問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風頭?” 瑞澂不知他這句話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風頭,豈有不願之理?” “好!你聽我的辦法,包你大出風頭,不但大出風頭,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頌。你這個江蘇藩司,就當得穩穩兒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願,不過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頌”?所以口中應聲,臉上卻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來,便即問道:“楊莘伯當年參過文道希,你記得嗎?” “嗯,嗯!”瑞澂答說:“記是記得,內幕不甚清楚。” “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文廷式自光緒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動公卿,而李鴻章其時勳業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繼起無人,早先寄望於張佩綸,不幸馬江一役,多年苦心,盡付東流。如今看文廷式是個霸才,而且內有珍妃的奧援,外有“翁師傅”的賞識,不論從那方面看,都會出人頭地,因而刻意籠絡,在文廷式請假回籍,經過天津時,奉之為北洋的上賓,禮遇既隆,資贈更厚,希望收為幫手,將來看情形,傳以衣缽。

及至光緒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滿回京,恰逢大考,由於珍妃的進言,皇帝親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與部員的京察,三年一舉,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升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編修升為侍讀學士,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與眾不同,從七品的檢討,正七品的編修之上是從六品的修撰,但從無編檢升修撰之例,因為此缺是狀元的專職。再上面是從五品的侍講、侍讀,從四品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編檢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為五品的侍講、侍讀,所以俸滿升轉之時,如果不是外放或改為部員,而仍侍清班,便得到東宮官屬的詹事府去轉一轉,其名為之“開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種官職,皆分左右,贊善從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還有一個掌管圖書經籍的官職,名為“司經局洗馬”,是個有名不易升轉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詩自嘲,叫做“一洗凡馬萬古空”。 自道光以後,庶吉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開坊以後,要跳出坊局,升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為功,因而有“九轉丹成”之說。如今文廷式四年編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遊各省,以榜眼、名士雙重頭銜,為督撫的上客,而逍遙歸來,一夕“丹成”,卻又出於宮闈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羨亦恨了! 其中最切齒於文廷式的,即是楊崇伊。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開坊,晚了十年的後輩,忽然變了本衙門的上官,這口氣怎麼樣也咽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楊崇伊轉為御史,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 其時的國事,雖只一年之隔,已經歷過一番極大的滄桑,甲午戰敗,李鴻章負咎特重。

當中日交涉嚴重之時,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個空架子,內裡腐敗不堪,只當大辦海軍,年耗巨款,總會有點成績拿出來,所以一意主戰。及門高弟,群相附議,文廷式且曾專折奏劾李鴻章,責他畏葸,且挾倭自重。到得黃海喪師,一敗塗地,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幾於身敗名裂。痛定思痛,認為他的一生毀在翁同龢手裡,先則以戶部尚書的資格,當皇帝親政後,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餉,既則多方逼迫,非要他丟人現眼不可!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當然,他不獨恨翁同龢,也遷怒於翁門子弟,而尤不滿於文廷式。於是楊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寵的機會,上奏嚴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遇事生風,常在松筠庵廣集同類,互相標榜,議論時政,聯名入奏,並有與太監文姓結為兄弟情事,請立予罷黜。”結果,文廷式丟官被逐,永不敘用。在楊崇伊,自是出了胸頭一口惡氣,但也從此不齒於士林了。

聽端方細談了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討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藉此要報復李家,李鴻章的小兒子經邁,在端方是視作冤家的。 那是兩年前的事。端方隨載澤出洋考察憲政,李經邁正出使奧國,歡宴席上,端方認為奧國供應不周,頗表不滿。而言外之意,又彷佛責怪李經邁聯絡未妥,以致奧國才會慢客。 李經邁以貴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這話,反唇相譏,說他的官是“大使之級”,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奧國不以禮待,當場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李經邁頗有警覺,深知端方氣量狹隘,回國之後可能會“告御狀”,因而先將經過情形,函陳外務部有所解釋。果然,不久接得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的複信,這是端方曾經提到此事,不意為李經邁搶了個原告,大為沮喪。可想而知的,冤家結成了。

第二年李經邁回國,奉調江蘇臬司,這時端方在當兩江總督,李經邁怕他還念著舊怨,特意寫了一封措詞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誰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見此光景,李經邁這個江蘇臬司做不得,在召見時,將與端方結怨的經過細細奏明,請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這樣說。不過第二天還是作了安排,將李經邁調為河南臬司。 說也奇怪,上諭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賀電,情詞十分懇摯。過了幾天,李經邁才知道他前倨後恭的道理。 原來端方的胞弟端錦,是河南候補的直隸州知州,現充陝州鹽厘局總辦。河南不出鹽,仰給於兩淮、長蘆、河東,尤其是河東的潞鹽,以河南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陝州抽厘,稅收極旺。所以端錦的這個差使,號稱“通省第一差”。

不過,他的這個好差使快要當不成了!端錦嗣母亡故,丁憂照例開去差缺,端錦苦戀不捨,請他老兄設法。漢軍原可照旗人的規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喪,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須離差。而況漢軍畢竟仍是漢人,辦不能全照旗人的規矩,端方自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撫與藩司,為胞弟作此貪祿忘親的干求? 正當此時,李經邁改調河南,端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因為第一,自覺李經邁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應能藉此補報;其次,以新到省的監司大員,為端錦說話,巡撫、藩司總不好意思頭一次就不給面子。所以緊接在賀電以後,寫了封很懇切的信,托李經邁代為斡旋,讓端錦能夠“奪情”留任。信中又說:他在兩江,開支甚大,所以養家全靠端錦此差,每年有八千兩銀子的收入。這話看似坦誠,其實虛偽,若說做到兩江總督,還要兄弟替他養家,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事。

“奪情”非禮,李經邁何能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結得更深了。如今遷怒到李家的至親,楊崇伊便越發“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來,“你這個申詳的稿子,前面鋪敘事實,不錯,後面輕描淡寫,變成頭重腳輕,很不妥當。你看看這個稿子!” 端方已請幕友為他重擬詳文:“本司查楊紳崇伊,身為道員,又當守制,乃於登堂妓女,插身乾預,复敢兩次尋釁,帶領家丁,夤夜持槍滋事,實屬目無法紀,不顧名譽。且在省會之地,竟敢如此肆惡,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風,鄉人側目,人言亦屬可信。雖吳紳韶生年老畏事,不願深求,本司查得既詳,未敢玩法容隱,專案詳請奏參。” 說是說得重了一點,但既有總督作主,瑞澂覺得就得罪了楊崇伊亦不要緊。當時點點頭說:“很好,很好!”

“那麼,我就據你的原詳,跟陳中丞會銜出奏。稿子就請你帝了去。” 當天晚上,端方請瑞澂吃飯,筵間便將會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敘原文之後,緊接著寫道:“臣等查搶奪婦女,乃係棍徒惡習,該道楊崇伊聲名本劣,此次橫行不法,竟與地痞流氓無異。當倉皇抵御之際,即使被毆受傷,亦屬咎由自取,無足顧惜。且據司詳,並聞王阿鬆有許送二千兩,託其包攬情事,如果屬實,尤為卑污無恥!不惟滋害鄉里,且貽羞朝廷,此而不懲,必將日益凶橫,無惡不作。相應請旨將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如再不收斂,及乾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參劾在籍道員緣由,謹具折會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頭,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過事,不關己,不必多事,所以一無表示地將稿子折攏,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鄭重叮囑:“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讓新聞紙的訪員知道!倘或一見了報,事情就壞了。” 瑞澂辦事不行,做官的訣竅,卻很精通,心裡思量,端方的花樣甚多,不要雷聲大,雨點小,他自己翻雲覆雨,出爾反爾,有意洩露給報館,而嫁禍於人,這卻不能不防。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大帥,在我手裡是決不會洩露的,不過交到陳中丞手裡,會了稿再送回兩江來拜折,中間要經過好幾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責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帥就把這個稿子,電達蘇州,知會了陳中丞,立刻拜發,既謹慎,又快當。大帥看呢,這個辦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辦法。” 於是瑞澂將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隨即交到電報房,用密碼拍發,第二天中午收到電報,陳啟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兩江主稿。”會奏本有此規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楊崇伊為難,所以如言照辦。繕正加封,鳴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里。 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會發下來。奕劻一看,既驚且詫,不由得嚷道:“諸公來看!有這樣的怪事!” 於是除了在假的張之洞,所有軍機大臣都圍了攏來,奕劻戴上老花眼鏡,將原折大聲念了一遍。聽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不動聲色,而鹿傳霖一向鄙視楊崇伊,所以連連冷笑。 “上頭怎麼批呢?”世續問說。 “沒有批。” 沒有批便是要軍機定擬辦法,當面請旨。鹿傳霖平時重聽,偏偏這三個字聽清楚了,大聲說道:“'滋害鄉里,貽羞朝廷',這兩句考語,字字皆實,自然請旨,準如所請。”他雖說得激昂,卻沒人附議,慶王環視著問:“怎麼樣?” “楊莘信是鬧得太離譜了一點兒,不過,陶齋的話,亦不可盡信。”世續說道:“內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聽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問:“你看如何?” “我沒有意見。”袁世凱這樣回答,卻很快地使了個眼色。 奕劻會意了,點點頭說:“多打聽打聽總是不錯的。上頭如果問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好有個交代。” “慶叔這話我贊成。”醇王載灃說:“要打聽也很方便,到南齋把陸鳳石請來一問,就都知道了。” 陸鳳石就是陸潤庠,雖為尚書,仍在南書房行走。當下派蘇拉把他請到,卻不肯進屋。 因為軍機處有雍正的特諭:“軍機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張之洞進京議學制,每到軍機處都要軍機大臣陪他在院子裡立談,陸潤庠規行矩步,自然也是守著前輩的規範。 於是由世續出迎,將他請到“南屋”,軍機章京治事之處面談,問他可曾接到蘇州來信談起楊、吳兩家的糾紛? “談起過,不過語焉不詳。”陸潤庠答說:“中堂何不問一問吳蔚若?” 吳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現任內閣學士,世續是知道的,但眼前卻只有陸潤庠可問。 “來不及!”他說:“只有先跟鳳翁打聽,照你看誰是誰非?” “自然是楊莘伯太霸道了一點!”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點錯都沒有?” “這不敢說!”陸潤庠突然警覺,“是不是江蘇奏聞了?” “豈止奏聞?端陶齋、陳伯平會銜參了楊莘伯一本,措詞不留餘地,兇得很呢!” “喔,”陸潤庠不由得關心:“怎麼個兇法?” 世續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奪的處分,不宜洩露,便笑笑答道:“措詞不留餘地!你去琢磨吧。” “革職?” “現在還不知道。要看上頭的意思!”世續站起身來說:“勞駕,勞駕!”說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氣的逐客。 陸潤庠卻不放過他。一把拉住他說:“中堂,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續這才想到,陸潤庠是吏部尚書。官員失職懲處,都交由吏部議奏;此案的兩造,是他的小同鄉,還可能沾親帶故,別有淵源,如果由他來擬處分,公私不能兩全,是個絕大難題,所以會有這等關切的神情。 他的難處是了解了,卻無能為力,“我看總要交部吧!”世續答說:“反正交部的案子該怎麼辦,會典有明文規定,錯不到那裡去的。” 陸潤庠看他口氣甚緊,不便再往下追問。不過,世續卻由於陸潤庠的態度而有了了解,這一案以不交部為宜,因為照陸潤庠的處境,恐怕處置難得其平。 不過,這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願說出口,只覺得這個折子應該壓一壓,還是要把糾紛的真相徹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辦。 “也好!”奕劻接納他的意見:“我想還是勞你駕,找吳蔚若細談一談,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於是這一天進見,便以尚須徹查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暫時不作處置。退值之時,奕劻面約袁世凱晚間小酌,再私下談一談楊崇伊。 “我真有點不明白,陶齋似乎跟楊莘伯結了很深的怨。是為什麼?”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齋喜歡結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為楊莘伯該殺的!”袁世凱說:“這就夠了!” “若說為了取悅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過分。”奕劻心想楊崇伊在戊戌政變時,跟袁世凱過從甚密,也許願意救他,便即問道:“我看還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減輕羅?” 這是必然的。照會典明載,交輝處分共分三等,最輕的是察議,其次是議處,最重是嚴加議處。如果原參請求議處,奉旨察議則從輕,奉旨嚴議便須加重。如今奏請將楊崇伊革職,永不敘用,並逐回原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已是重得無可再重的處分,然則奉旨交部,自必含有減輕的意味在內。否則,大可徑自硃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說明了,賣他一個交情:“我就是想先問問你的意思。楊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謝王爺!”袁世凱答說:“不過,我跟楊莘伯交情不深。 我是怕上頭另有意見。 ” 這是指楊崇伊曾有奏請訓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憐之意,奕劻深深點頭,說了句:“那就面請硃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話雖如此,上頭如果問到,不能沒有話回奏。”奕劻問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爺跟我的說法,最好一致,別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應該怎麼說?”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 奕劻點點頭。看起來袁世凱還是偏向楊崇伊,他心裡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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