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節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奕劻緊接著說:“不過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擬。皇太后、皇上以為應加嚴懲,請硃批照行,否則交部議處。”
“像這樣的情節,真正少見!楊崇伊果然是這樣子可惡,當然應該交地方官嚴加管束。
我怕折子上得太過分了。 ”慈禧太后問道:“蘇州的京官很多,你們打聽過沒有? ”
“是!”奕劻答說:“讓世續跟皇太后回奏。”
於是世續膝行半步,抬頭陳奏:“吳韶生的胞兄吳郁生,現任閣學,奴才昨天去問過他,他不肯多談。只說他們是至親,為小事結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結,以他的處境不便多談。”
“另外呢?問過別的蘇州人沒有?”
“先就問過陸潤庠,他說,家信中談過這件事,不過不詳細。奴才問他,究竟誰是誰非?他說,當然是楊崇伊不對。”
“楊崇伊不對,那是誰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撫,也不至於這樣子嚴參。”慈禧太后又說:“你們怕得罪人,吏部尚書陸潤庠是他們蘇州同鄉,更加為難,所以要我來批。倘是交部嚴議,大家商量著辦,總不至於讓人委屈到那裡去。如今打我這裡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減輕,一點兒騰挪的餘地都沒有。如果准奏,楊崇伊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說是不能再嚴,必得從減,保不定楊崇伊倒又是情真罪當,朝廷持法,不得其平,關係也實在不淺。你們想,我能不慎重嗎?”
這一番宣示,連袁世凱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見,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權不墜的緣故。不過“你們怕得罪人”這句話,有一個人卻心有不服,那就是這天銷假上朝的張之洞。
“江督蘇撫會奏嚴劾楊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為姑不論督撫參司道,向無不准之例,即以楊崇伊所作所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臺諫,而當閉門讀禮之時,干預如此卑鄙齷齪的外務,豈止玷辱士林,貽羞朝廷?真可謂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此而不加嚴懲,倫常官箴,世道人心,那裡還整頓得起來?以臣之見,僅如江督蘇撫所請,已從未減,革職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亦猶是保全之道,臣請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準如所請!”
君臣上下,聽了張之洞的話,無不動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想來皇上亦是主張嚴辦的,就這麼批吧!”說著,順手拈起朱筆,往旁邊一遞。
這是讓皇帝親筆硃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頓,不過寫幾個字還能勝任,接過筆來,批了八個字:“著照所請,該部知道!”
“該部”是指吏部。照軍機辦事的規制,除諮請內閣明發以外,須先通知吏部。這天陸潤庠正好在衙門裡,一看軍機處抄送的原奏,大為駭異,隨即命人謄了一個副本,帶在身上,套車去訪吳郁生。
吳郁生住在宣武門外閻王廟街,原在岳鍾琪的故居,園亭雖小,結構精緻。他家本素封,幾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況優裕,閒來摩挲古董,品題書畫,頗享清福。可是這一陣子心境很壞,就為的是楊崇伊無端騷擾,至親成仇,恐有後患。
此時聽門上來報,陸潤庠相訪,趕緊迎了出來,一看他的臉色,便知有很嚴重的事發生了。
“蔚若!”陸潤庠把抄件遞了過去,“你看!”
吳郁生接來看完,連連頓腳嗟嘆,“糟了,糟了!”他說:“結成不解之仇了!”
“這必是端陶齋的主意!楊莘伯雖可惡,處分也未免太嚴厲了一點。”陸潤庠緊接著說:“蔚若,我們蘇州人都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想法,只當'吏部天官'的權柄大極!那知道現在上有軍機,更有太后,而況原奏既未交議,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們蘇州人會誤會,是我偏袒府上,跟楊家過不去,甚至楊莘伯本人,或許都有芥蒂,以為我袖手旁觀,存心要看他的笑話。總之,我們兩個都處在嫌疑之地,休戚相關,該商量商量,怎麼化除誤會。你道如何?”
吳郁生覺得他的顧慮近乎多餘,但既有“休戚相關”的話,不便異議。所以點點頭說:“要化除誤會,要化除誤會。
如今亦只有盡其在我了。 ”
“一點不錯,為今之計,只有盡其在我。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無可挽救,我想該盡快通個消息給楊莘伯,讓他好有個預備。”
“那就要打電報回去。”
“當然!”陸潤庠問道:“你看是直接打給本人呢,還是託人轉告?”
吳郁生想了一下答說:“自然以託人轉告為宜。不過這個人不大好找。”
將彼此在蘇州的親友,細細數過去。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姓姚,跟楊莘伯常有往來,與吳、陸兩人也很熟,決定託他轉告。
於是,吳郁生走到書桌後面坐下,揭開墨盒,取張素箋,提筆寫了姓姚的在蘇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寫下電報正文:“煩即告越公,參案奉朱筆,處分如瓶齋。”下面署名“鳳蔚”。
“越公”是隱話,隋朝楊素封越國公,此指楊崇伊。 “瓶齋”是翁同惄的別號,“處分如瓶齋”是說楊崇伊亦如當年翁同龢之獲嚴譴,開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編管。 “奉朱筆”意示未交部議,為陸潤庠表白,並非不肯幫忙,是根本幫不上忙。最後“鳳蔚”二字,驟看一個名字,其實是陸鳳石、吳蔚若兩個人。這個電報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無從猜測。陸潤庠覺得很妥當,隨即派跟班送到電報局去發,比照吏部特急官電辦理,限傍晚之前到蘇州。
“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問說。
“就是今天!剛出爐的新聞。”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時,通國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搖搖頭:“《申報》的訪員,今天會照抄邸抄打電報到上海,明天一早見報,至遲中午,蘇州就都知道了。”
“那時候,楊莘伯不知是怎樣一副嘴臉?”善耆笑著舉杯:“這段新聞,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滿飲一杯,換個話題問:“皇上的病情,想來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嘆口氣,“你別問這個!喝酒吧。”
王照卻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問,便問:“太后呢?”
“總是鬧肚子,好好壞壞地,誰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從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內奏事處沒有給太后請脈的方子。
莫非是諱疾? ”
“你知道了,何必還問?”
“太后的萬壽又快到了!”王照也嘆口氣,“皇上又有得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