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65章 第六十四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5037 2018-03-13
原來楊崇伊自辛酉之亂以前,外放陝西漢中府之後,本意有首先奏請慈禧太后訓政的功勞,必能獲得榮祿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為軍機大臣的鹿傳霖,看不起此人,很說了他一些不中聽的話,榮祿憬然而悟,從此便疏遠他了。 其時正當李鴻章奉旨自廣東進京議和,楊崇伊以李家至親,被奉調至京,充任隨員。結果李鴻章為俄國人所逼,心力交瘁,齎恨以歿。 “樹倒猢猻散”,楊崇伊雖升了道員,分發浙江,卻始終未能補缺。上年丁憂,開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卻寄寓省城的蘇州,幹些說合官司,包完漕糧之類的勾當,做了個下三濫的武斷鄉曲,不擇手段,什麼骯髒的錢都要。 在一個月以前——八月初,蘇州山塘有兩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橫一橫心,逃進城去,當官投訴。像這樣的案子,照例交家屬領回,如無家屬,由官擇配。這里便有許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紳士,可以自告奮勇,具結領人,代擇良配。說起來是一樁好事,但領回去以後作婢作妾,就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開窯子的“本家”王阿松,便托楊崇伊設法,許了他兩千大洋的酬勞。楊崇伊僑居省城,而且有喪服在身,不便出面,便託他的一個至親寫信給署理元和知縣吳熙,希望帶領此發堂的兩名妓女。他這個至親姓吳,亦是蘇州的世家,嘉慶七年壬戌狀元吳延琛的孫子,名叫吳韶生。本人雖只做過一任縣學訓導,他的胞兄吳郁生卻是翰林出身,現任內閣學士,放出來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吳熙會買這個面子,讓吳韶生的家人,將這兩名妓女領了回去。 楊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縣衙門前守候的,一見成事,飛報主人。這時王阿松正在楊家門房聽信,口袋裡揣著兩千大洋的一張莊票,靜待成交。楊崇伊便將他喚了進來,說是可以領人了。 “人呢?” “人在吳家,走了去就領了來了。”

“楊老爺,”王阿松取莊票揚了一下,“兩千洋鈿在這裡,人一到,馬上送上。” 楊崇伊心想,將兩名妓女領了來,再由王阿松領了去,旁人見了,未免不雅,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會誤會楊家賣婢為娼,這個面子更丟不起。不如寫一張名片,命家人帶著王阿松徑自到吳家領人,隨手帶回莊票,銀貨兩訖,豈不干淨利落。 那知王阿鬆在吳家一露面,可就壞了!吳家聽差有認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禀告主人,吳韶生大為詫異!因為楊崇伊請託之時,說得冠冕堂皇,這兩名妓女各有恩客,皆為寒士,他即是徇此兩名寒士之請,轉托代為帶領,成全他們的良緣,是莫大的陰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託!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丫頭來通知,說:“老太太請。”吳韶生到得上房,只見那兩名妓女雙雙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聲。原來她們也得到了消息,計無所出,只有來求吳老太太,表示寧願在吳家當“粗做丫頭”,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來是陰功積德,現在拿從火坑里逃出來的人,再推入火坑,這不是造孽?” “娘!”吳韶生搶著說道:“你老人家不必再說了!我那裡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吳韶生毫不遲疑地複信拒絕,說是與原議不符,礙難從命。楊崇伊不想有此結果,急怒攻心,一張臉紫漲得像豬肝似的。中秋之前該付的節帳,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節一定有!”即是因為有此兩千大洋的把握。誰知十拿十穩的事,會發生變化!在楊崇伊想,竟是吳韶生有意跟他為難。此仇何可不報? 報仇猶在其次,要帳的人,已經上門了,該當如何應付,卻是燃眉之急。想來想去,只有把那兩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換錢又不失“面子”。當然,無法跟吳韶生軟商量,首先話就說不出口,就算老著臉皮說了,吳家亦必不肯答應,何苦來哉?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自明朝以來,江南一帶的紳權特重,土豪仗勢欺人,原有帶領家人,搗毀仇家的風俗,董其昌就乾過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楊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為什麼做不得? 於是這天晚上十點多鐘,楊崇伊坐一頂素轎,轎子裡帶一管洋槍,率領家人在月明如晝的大街上,一陣風似的捲過,到得吳家,乒乒乓乓地打門。門上從門縫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楊崇伊手端著洋槍,嚇得魂不附體,七跌八沖地一面往裡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楊老爺打上門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吳韶生丟下煙槍,爬起身來問。 這等於明知故問,事實也沒有工夫去追究原因。聽得外面一片喧嚷之聲,唯有挺身而出去辦交涉才是當務之急,無奈吳韶生賦性懦弱,這時嚇得瑟瑟發抖,一籌莫展。

由於主人不敢露面,益發助長了楊崇伊的氣焰,站在吳家大廳上,厲聲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兩名妓女。吳家的老管家,深怕楊家的人闖入上房,驚嚇了老主母,故意喊一聲:“下房里當心!” 這明明是指點那兩名妓女的住處。楊、吳兩家至親,下人亦多熟識,知道下房座落何處,一擁而入,毫不費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嚇得魂不附體的一雙雛妓,被橫拖直拽的帶走了。 出了吳家大門,楊崇伊倒起了戒心,因為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紛紛出門,來看熱鬧。 楊崇伊深怕有人出面乾涉,家人應付不了,功敗垂成,所以連轎子都顧不得坐,步行押隊,親自斷後。 到得寓所,發現一件怪事,原來隨眾一起到過吳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覓不見,而原因不明。楊崇伊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夜派人趕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氣,送上一百大洋,酬謝“楊老爺費心費力”! 楊崇伊勃然大怒,將接到手的東西,使勁一摔,只聽“嗆啷啷”亂響,摔得滿地白花花的大洋錢。 “真是混帳王八蛋!”楊崇伊跳著腳罵:“我要槍斃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鬆的好處,少不得替他解釋:“說起來,老爺,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來王阿松本以為憑楊崇伊的面子,將那兩名雛妓弄到手以後,要打要罵,可以隨心所欲,那知事情並不順利,更想不到的是,楊崇伊竟出此硬奪的手段。吳家也是蘇州城裡的大鄉紳,一時吃了眼前虧,豈有不加報復之理?看樣子他們親戚會變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緣故,自己脫不得乾系,不如及早抽身為妙。

想想也不錯。王阿鬆一介平民,操的又是這種賤業,拘傳到堂,縣官必是先一頓板子打了再說。難怪他會害怕。楊崇伊想了一會說:“你去告訴他,決不會打官司,諒吳家不敢!” “老爺,”那家人囁嚅著說:“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麼樣才相信?”楊崇伊將心一橫,“你叫他看看,我今天還要到吳家去打一場! 看吳家敢不敢告我? ” 果然如此,王阿鬆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吳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嗎?誰也不敢說這話。而保持沉默的結果,變成無形中讚成主人的主張,加以滿城傳說這件新聞,都道楊崇伊豈止斯文掃地,簡直成了無賴!更使得他惱羞成怒了。 “說我無賴,我就是無賴!今天打定了吳家。你們替我去僱'打手'!”他用力將胸脯拍得“嘭嘭”地響,“闖出禍來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違拗?而況原有這種風俗,三笑的“陸氏大娘”打“祝阿鬍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盡打不妨。 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蘇州的流氓分文武兩種,文的稱為“破靴黨”,因為此輩穿長衫、著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風,善於兩面搗鬼,以持人之短,敲詐勒索為長技。武的便是分佈在鬧市的地痞,橫眉豎目,揮臂而行,賣的是狠勁,要找“打手”,此輩便是。 到得黃昏時分,二十名打手找齊了,楊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賞,自己在鴉片煙榻上半睡半醒的閉目養神。鐘打九下,蹶然而起,端著他那洋槍,領著二十名打手與七名家人,二次“殺”奔吳家。 這聲勢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扎腳褲,辮子繞在脖子上,手裡都有武器,不是鐵尺便是三節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這幫人一入吳趨坊便引起騷動。少不得也有人到吳家去告警,趕緊想關大門,已晚了一步! 楊崇伊搶上前來,掄圓了長槍,一下打飛了吳家的門燈,然後一陣風似的捲了進去,見人便打,見物便搗。吳家男女傭僕,一面告饒,一面後退,楊崇伊卻步步進逼,端看洋槍,竟闖入中門了。 “要出人命哉!”吳家的老管家大喊一聲,豁出老命去奪楊崇伊手中的長槍。 老管家尚且如此,吳家的健僕再難退讓,於是反身相撲,一擁而前,七手八腳的幫助去繳槍。楊崇伊當然要抗拒,緊握著槍身使勁往回一奪,用力過猛,自己將自己在額角上打出了一個大包。 就這時,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搗毀東西的聲音突然減低了,接著有人在喊:“吳大老爺來了,吳大老爺來了!”

吳家的人便都鬆了手,楊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聲:“好!你們打,你們打!惡奴仗勢橫行,簡直無法無天了,我要吳大老爺還我個公道!” 一面說,一面踉踉蹌蹌地往外奔,將入大廳驀地裡想起,手中的這支槍,老大不妥!因而隨手往旁邊一甩,撩起夾袍下擺,從只剩了一個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風後面閃了出去。 “老公祖,”楊崇伊氣急敗壞邊說:“請你驗傷!吳家惡奴,目無法紀,毆辱士紳,請老公祖嚴辦。” “老前輩,”吳熙鐵青著臉,冷冷地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老公祖,你不能聽片面之詞,我是上門來評理的。主人避不見面,指使惡奴,拿我圍毆成傷,無論如何要請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話?”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現在面控吳家惡奴,仗勢橫行,請老公祖發落!” “你不要說這種話!我勸老前輩反躬自問,息事為妙。真的要追究起來,'持槍夜入人家',該當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輩早就五品黃堂了,莫非還不明白?” “怎麼?”楊崇伊聲音雖厲,己有些內荏的模樣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當強盜辦?” “豈敢,豈敢!”吳熙仰著臉問:“楊家的人在那裡?” “去,去!”有個差役將楊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大老爺有話。” 那家人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吳熙沉著臉說:“都是你們這批混帳東西,攛掇主人出頭,鬧出事來,怎麼對得起你們主人。還不趕快把你們老爺送回去。” “是,是!”楊家家人掉轉身就去拖楊崇伊,連連使著眼色,作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沒有“落場勢”了!昂茫茫毖畛繅兩挪酵埃橙聰蠔螅笊檔潰骸拔庾雍停∧閾⌒模∥頤親テ屏沉耍愕茸趴次業難丈? “子和”是吳韶生的別號,他等楊崇伊出了大門,方敢出見,執禮甚恭,連連道謝,但身子還在發抖。 “和翁,”吳熙安慰他說:“你亦無須如此!請你補個狀子來,我總秉公辦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萬分心感。不過,我跟楊莘伯是至親,實在不願涉訟。” 吳熙嘆口氣:“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過,你不願涉訟,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這場糾紛,我在公事上要有個交代,除非你們兩家和解,有個書面在我那裡備案。不然,他會倒打一耙,說我袒護和翁。你想,是與不是?” 這是必要的顧慮,而以楊崇伊的為人來說,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唯有搶個原告,先佔了上風,才可免除後患。無奈吳韶生過於懦弱,任憑吳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願吃虧,與人無干!不過,和翁也要給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當然不能讓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訟以外,應該怎麼個辦法,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這樣,”吳熙想了一下說:“請和翁將此事前因後果,寫一個節略,最後聲明,與楊某分系至親,不願涉訟,自相和解。我有了這個節略在手裡,楊莘伯來找我,我就有話可以對付他了。” 就這樣,吳韶生還怕將楊崇伊的劣跡,形諸文字,會得罪人。遲疑了一會,看縣太爺的臉色很難看,終於只好輕描淡寫地開了個節略,又犒賞了差役轎班,才將吳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吳熙正在躊躇,這一案應不應該呈報時,藩司衙門送來一角公文,吳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本司訪聞本月十六、十七兩日,有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持槍率眾,夜入三品封職前江寧縣學訓導吳韶生家逞兇情事,該縣諒有所聞,應即查報。” 這就無須躊躇了!吳熙立即傳轎,帶著吳韶生所開的那份節略,去見藩司。 江蘇一省有兩個藩司,一個為江寧藩司,是兩江總督直轄的部屬,一個就是江蘇藩司,駐蘇州歸江蘇巡撫指揮。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鴉片戰爭中繼林則徐為兩廣總督,喪師辱國的琦善的孫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為娶了載澤的胞姐為妻,結了一門好親,所以由部員外放,不數年當到監司大員。當時聽吳熙面禀經過,他看了節略,案情是了解了,卻拿不出辦法。 “吳家是大紳士,楊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國傑襲侯,進京替皇太后拜壽去了,說不定太后會召見,說不定他會提到這件事。這都不得不防。” “是!”吳熙答說:“不過其曲在楊,是可以斷言的。大人如果顧慮楊莘伯不肯悔過,或者還會另生枝節,不如據實申詳。” 瑞澂想了一會說:“也只好這樣!” 於是藩司申詳巡撫。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就非處置不可了!因為封疆大吏的責任不同,如果像這樣目無法紀之事,可以置之不問,則所謂“撫安齊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據實糾參,必獲嚴譴。因此,江蘇巡撫陳啟泰,打了個電報給兩江總督端方,徵詢處置辦法。 中午發的電報,晚飯之前,就有了回電,特召瑞澂到江寧,面商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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