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45章 第四十四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678 2018-03-13
當岑春煊離京時,趙啟霖亦方在摒擋行裝,預備回湖南先住一陣再說。凡是言官因彈劾權貴而落職回鄉,是件最出風頭的事,朝士識與不識,大都會設宴餞行,甚至饋贈路費。離筵往往設在松筠庵——楊繼盛的祠堂,是御史經常聚會之處。 這一次公餞趙啟霖,卻不在松筠庵,而在陶然亭附近的龍樹寺。此寺以一株極古的龍爪槐得名,張之洞當翰林時,最喜歡在這裡作文酒之會。有一年與潘祖蔭聯名作東,大會名士,作詩作到下午四點鐘,還不見開席,餓火中燒的客人,忍不住索食。兩位主人,面面相覷,不知從何說起?原來潘祖蔭以為張之洞預備了,張之洞則以為潘祖蔭必亦預備了,結果誰也沒有備飯。荒陂冷寺,由於這個轟傳九城的笑話才大大地出名,常有騷人墨客的足跡。

這天的主人是民政部參議汪榮寶。當客人到達時,壁間已貼了一張詩箋,題目叫做“贈別”,下面署名“袞甫”,正是汪榮寶的別號。 這自然是贈別趙啟霖的詩,共是兩首七律:“城闕陰陰白日傾,滄波渺渺客心驚。濁醒一石難成醉,雄劍中宵尚有聲!虎豹自依天咫尺,蕙蘭寧怯歲崢嶸?長吟徑度桑乾去,萬樹鳴蜩送汝行。 縆瑟高堂曲未同,明燈離席思難窮。豈期並世聞鳴鳳,長遣行人惜逝騤,左掖花枝迷夜月,洞庭木葉起秋風。天書早晚思遣直,何處山幽問桂叢。 ” 客人看了,少不得有所評論,也有人覺得是個大好題目,很可以步韻寄意。其中有個侍講學士叫惲毓鼎,正在漫步構思時,忽然有個人在他耳邊叫一聲:“老爺!” 惲毓鼎心無旁騖,不免吃驚,定睛看時,是他的貼身跟班高升,便即問說:“什麼事?”

“太太打發人來說,有位極要緊的客人來拜,請老爺趕緊回去。” “是什麼要緊客人?” “沒有說。”高升踏前一步,低聲說道:“只知那位客人送了很重的一份禮。” “喔!”惲毓鼎考慮了一下,決定先行告辭,向主人撒了個謊,說家裡來了常州的鄉親,必得趕回去見面,隨即就坐車走了。 趕回去一看,不由得詫異,客人原是常有往來的世交,此人名叫朱綸,是現任江蘇藩司朱家寶的長子。朱家寶字經田,雲南寧縣人,跟惲毓鼎、趙啟霖都是光緒十八年壬辰科“劉可殺”那一榜的同年,朱綸是捐班的同知出身,工於應酬,夤緣得充考察政治大臣的隨員,敘勞績保獎了一個知府銜,更由載澤的關係認識了載振,刻意奉承,極得寵信,因而一個萬難補缺的知府,得以調到民政部去當員外郎。

朱家父子都很懂得騖聲氣,偶爾也燒燒冷灶,惲毓鼎既是同年,又是御史,當然是逢年過節,送紅包的名單上必有之人。此外,也常有土儀饋贈,每次都是朱綸親自登門致意,“老伯,老伯”地叫得非常親熱,所以惲毓鼎對他亦頗有好感。 等朱綸剛請過安,惲毓鼎便向聽差發脾氣:“明明是朱大少爺,怎麼說是不熟識的生客?真正混帳!” “老伯,老伯!”朱綸急忙解釋,“是小侄的不是,特意叫貴介不要說破,因對……,”他賠笑說道:“小侄有下情禀告。 能不能容小侄書房伺候? ” “喔,喔!”惲毓鼎有點明白了,“當然,當然。請!” 進書房要經過後軒,只見桌子上堆滿了禮物,有云南宣威火腿、吉林人參等,地上還堆著五十斤壇的花雕四壇,不言可知是朱綸送來的。

“這是朱大少爺送的嗎?”惲毓鼎特意問一聲。 “不中吃!”朱綸搶著回答:“請老伯不要見笑。” “太破費了!太破費了!”惲毓鼎一疊連聲地說。心裡有點嘀咕,知道朱綸有所求而來,而又決不是請“大筆一揮”,作篇壽序什麼的,否則不必摒人密談。 果然!到了書房裡,關上房門,朱綸開門見山地說:“小侄是銜了振貝子之命,特地來求老伯主持公道的。” “喔!這……。”惲毓鼎吸著氣說:“為王公親貴主持公道,這,我還差幾年道行。” “老伯太客氣了!老伯一枝筆,橫掃千軍誰不佩服?”朱綸放低了聲音說:“有個稿子,請老伯過目。” 惲毓鼎接到手裡,入目便覺心驚,只見案由是:“奏參樞臣,懷私挾詐,請予罷斥。”

有“樞臣”的字樣,而又是載振所託,當然指瞿鴻璣。惲毓鼎心想,這一棒子過去,倘或打對方不倒,反彈過來,自己一定頭破血流。 這樣想著,便先不看下文,抬頭問道:“樞臣指誰?”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看我也知道。不過,世兄,”惲毓鼎微笑問道:“我很奇怪,何以不找別人,要找到我?” “這有個緣故。壬辰各位老年伯,都覺得只有老伯最看顧同年,眾望所歸,請老伯出面。” “這話,世兄,真是俗語所說'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 “我略微說一說,老伯就明白了。壬辰一榜,如今得意的,都跟慶邰北洋處得極好,換句話說,慶邸跟北洋一倒,壬辰一榜,只怕都要大受打擊。” “啊!”惲毓鼎一下子被提醒了,“這話不假!”

他略略算一算,眼前朱綸的父親朱家寶,就是走慶王的門路;現任農工商部侍郎的唐文治,是慶王府的西席;學部侍郎寶熙亦跟慶王很接近。而凡跟慶王接近的,亦都與北洋有淵源。如果慶、袁一垮,同年中受影響,確是大有人在。 可是,趙啟霖亦是壬辰科。提到這一點,朱綸認為瞿,趙以同鄉而認為師生,鄉誼重於同門之誼,正該群起而攻。 “同門豈可相攻?”惲毓鼎有不以為然的神色。 朱綸善於察言辨色,聽出語氣中並不是不可攻瞿鴻璣,便又說道:“還有件事禀告老伯,善化如久此執政,遲早會危及聖躬!” 一聽這話,惲毓鼎的雙眼睜得好大,“這是怎麼說?”他咄咄逼人地問。 “善化幾次造膝密陳,戊戌政變一案中獲罪的人,應該起用,皇太后總是裝聾作啞。這已很給他面子了,那知善化言之不已,只怕皇太后疑心是皇上的指使,那一來母子之間,不又生了很深的意見了嗎?”

“你這話,”惲毓鼎近乎呵斥地,“是聽誰說的?” “慶邰澤公,還有肅王都說過。”朱綸從惲毓鼎的臉色中看出,這個說法有用,所以又加上一句:“唐年伯也知道的。” 他口中的“唐年伯”,便是唐文治。此人雖在慶王門下,但人品學問,均有可取,是同年公認的君子。朱綸引他為證,話就有力量了。 惲毓鼎眨著眼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自語似地說:“是不可不去!不然就是皇上的一大隱患。” 原來惲毓鼎倒也是愛君的人,不過他跟戊戌前後的新黨不同,不以為愛君就必須反對慈禧太后,而以調和兩宮,嚮往著母慈子孝的境界,自然以“保護聖躬”為重。這個想法跟張之洞頗為接近,不同的是,惲毓鼎的態度比較激烈。如今為朱綸所說動,深怕瞿鴻璣的做法,陷皇帝的處境於不利,所以決定去此隱患。

這樣一種了解,正是朱綸所期待的,忖度情況,已是水到渠成,不必再多說什麼。果然,惲毓鼎開始看那個稿子了。奏稿的案由之下,寫的是:“據稱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璣暗通報館,授意言官,陰結外援,分佈黨羽。” 看到這裡,他有疑問了。 “何謂'暗通報館'?” “辦《京報》的汪康年,不是恃善化為奧援嗎?” “這不能說是'暗通'。” “別自有故。”朱綸緊接著說:“宮里傳出來的消息,有一次太后跟善化發了幾句牢騷,言下至不滿於慶邸父子。善化經由瞿汪兩家內眷往來,把消息透露給汪康年,汪又悄悄告訴了英國《泰晤士報》的記者,發了一條新聞,說中國的政局有大變動,執政快要換人了。上頭知道這件事,大為生氣,說是不知什麼人造謠?一查才知真相,認為善化是陰險小人,慈眷大衰。”

“原來有此一說。那麼,'授意言官'自是指趙而言?” “是!”朱綸答說:“聽說另外還有人。” “'陰結外援'呢?” “不就是岑制軍嗎?” “這一款倒是情真事確!”惲毓鼎點點頭又問:“你倒說,'分佈黨羽'是怎麼回事?” “老伯看下去就知道了。” 下面是抨擊瞿鴻璣的姻親餘肇康,於“刑律素未嫻習,因案降調未久”,由於與瞿鴻璣是兒女親家,因而得任法部左參議。此外還有許多“竊權結黨,保守祿位”的“劣跡”。洋洋灑灑,寫了上千言之多。 惲毓鼎看完沉吟著說:“話好像說得過分了一點!” “老伯,不是這麼說,怎麼攻得下來。為了保護皇上,其勢非如此不可!”

惲毓鼎心想,這話不錯!為自己設想,不攻則已,一攻非將瞿鴻璣攻倒了,才能安心,否則別人不倒,自身要倒。 “好吧!”惲毓鼎說:“擺在我這裡,容我考慮。” “是!”朱綸恭恭敬敬地告辭。 到夜來,惲毓鼎繞室徬徨,有七分上折之意,卻還有三分忌憚。正在為難之際,丫頭來請,道是太太說的,“時候不早,請老爺回上房休息了。” 到得上房,惲太太問道:“倒是什麼大不得了的事,弄得廢寢忘食?” “你們女人家不懂!” “是啊,女人家不懂國家大事,只懂家務。我也不知道你這個窮翰林當到那年,才當出頭。” 這時,平常受慣了譏嘲,他一向採取犯而不較的態度,此刻卻有股鬱勃不平之氣,拍一拍桌子,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道:“拿筆墨來!” 惲太太與丫頭相顧會心,伺候紙筆茶水,剔亮了燈,讓惲毓鼎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先改朱綸的來稿,在詞藻上好好修飾了一番,緊接又拿白折子來謄清。 一鼓作氣將奏摺弄完,天都快亮了,抬頭一看,惲太太還坐在旁邊相陪。便訝然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你辛苦了一夜,”惲太太盈盈含笑地:“還不該陪陪你嗎?” 惲毓鼎久未見妻子如此溫顏相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拱拱手說:“承情之至,你一定困了,快睡去吧!我讓老媽子弄點東西吃了,也趕緊要睡了。” “我不困,煮了一鍋鴨粥在那裡,我叫人端來你吃。” 於是喊醒丫頭,預備早餐,鴨粥之外,還有四個碟子,一盤燙麵餃。惲毓鼎奇怪,何以這天有這樣豐盛的早餐,更奇怪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預備下的? “燙麵餃是昨天晚上包好的,拿濕手巾蓋著,一蒸就是。”惲太太又解釋他的第一個疑問,“你也苦了好幾年了,應該過幾天舒服的日子。” “想過舒服日子還早,”惲毓鼎嘆口氣說,“唉!還是從前好!子午卯酉的年分,總還有放主考的希望,象今年丁未,本該是會試的年分,弄個房考,有個十來個門生,也還有幾百銀子的贄敬好收。從科舉一停,翰林真沒有什麼當頭了。” 惲太太笑笑不響,等惲毓鼎吃完粥洗了臉快上床時,她才問說:“朱家大少爺昨天臨走的時候說,他今天中午還要來看你。回頭他來了,要不要叫醒你?” “不必!你只告訴他,他託我辦的事,我照他的意思辦好了,今天不上衙門,明天遞。” 惲太太知道,所謂“遞”就是遞折子,當即說道:“交朱大少爺去遞,不省事嗎?” 惲毓鼎想了一下說:“不好!不妥!” “那麼,自己派人去遞。你交給我,也了掉你一件事,可以放心睡覺。” 惲毓鼎如言照辦,然後上床睡覺,睡到午後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問折子遞了沒有? 折子是交給朱綸了,惲太太卻不肯說實話,“派人送到衙門裡去了。”她從梳妝台抽屜裡取出來一個紅封袋說:“朱大少爺順便把節敬送來了。” “節敬?”惲毓鼎詫異,“不是送過了嗎?” “這不同。上次是他老太爺的,這次是慶王的。” “慶王的?” 惲毓鼎急急接過紅封袋來,上面什麼字都沒有,裡面是一張滿紙洋文的票據。幸好,惲毓鼎還認識“洋碼”,五字後面拖三個圈圈,料想是外國銀行五千兩銀子的支票。 “這……,”他又驚又喜又不安,“這好像……。” “你不要說了!”惲太太搶著說:“慶王一天收的門包都不止五千兩,你用他幾個怕什麼?” “是怕人說閒話?” “誰?誰敢說閒話?”惲太太說:“若是有人說閒話,倒更應該收了。不然,羊肉不曾吃,落個一身騷,那才真犯不著呢!” 惲毓鼎覺得太太說的是歪理,可是真還駁不倒她,只好不提。不過想一想,還是有件事不安。 “今天五月初三,折子一上去,節前就有下文,何苦連個節都不讓人家好好過?這,一定會有人罵我刻薄!” 惲太太不作聲,而惲毓鼎卻越想越覺得不妥,決定親自上衙門,把要遞的折子截住,過了節再說。 見此光景,惲太太只好開口了:“跟你實說了吧!折子是朱大少爺拿去了。”她說,“朱大少爺的意思跟你一樣,過了節再遞。” “喔!你早該跟我說實話。”惲毓鼎突然神色嚴重地問:“這個封袋是你交了折子以後,他才給你的?” “那裡,昨天就交給我了。他叫我先不要告訴你,怕你心裡覺得是受了人家的好處,才動這個折子的。” “那還罷了!”惲毓鼎神色緩和了:“不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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