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10章 第十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5053 2018-03-13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為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為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匯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為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匯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四哥……。”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一再在心裡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把心定下來!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愛莫能助,如今可確定有把握,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續弦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飾與現款,約莫有一萬兩銀子。這個數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而在窮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散漫花錢,毫不在乎。曾幾何時,現款消竭,便變賣太太的首飾,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見肘,而已擺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攏。為此,夫婦反目,很大吵了幾常當然,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悄沒聲地避之大吉。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決非開玩笑,心裡在想,別說二、三十萬,只要有三、五萬銀子,那怕把官丟了都值。因而站起身來,一躬到地,口中說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財神爺,必能挽救我的窮!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若有所命,無不遵辦。” “言重!言重!你請坐了,我們從長計議。” “是!”蔣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軒。 “性甫,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若是夠大,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只要事情好辦,我的膽子就夠大。” “膽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參慶記?”王竹軒逼視著他問。 “敢!”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接著又問:“是誰想參他?” “是你自己,你參了慶記,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 “有這樣的事?”蔣式瑆說:“果真如此,莫說參慶記,就參老太后我也乾。”

“好了,好了!莫說題外之話。性甫,你過來,聽我說。”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授以奇計,蔣式瑆心領神會,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了。 聽完,蔣式瑆不作聲,收斂笑容,凝神細思,好一會才開口,“四哥,”他說:“這件事措詞要巧,不然,就會'淹'掉!那一來,白費心機。” “也不能算白費心機。事情不成,你的名氣響了。所謂'直聲振天下'以後怕不扶搖直上?” “對!非利即名,兩樣總要佔一樣,我回去就辦。” 機會很巧,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 戶部在籌設銀行,官商合辦,資本定為四百萬兩銀子,由戶部籌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給利息六厘,已經奉旨核准。但商人的反應甚為冷淡,因為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結果信用並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現銀,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難萬分。戶部尚書鹿傳霖,為了號召起見,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為倡導,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還沒有人入股。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道是“中國歷來情形,官商本相隔閡。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近年舉辦昭信股票,鮮克有終,未能取信於天下,商民愈涉疑懼,一聞官辦,動輒蹙額,視為畏途。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劃,尚書鹿傳霖向眾宣言,擬首先入股,以為之倡。而外間票號議論,仍復徘徊觀望,不肯踴躍爭先。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尚知講求,即令將廉俸所入,悉以充公,為數亦復有限。”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作為轉折的張本,接下來,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戰消息已通,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放。該銀行明其來意,多方刁難,數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僅給二厘。鬼鬼祟祟,情殊可憫。”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細大不捐,門庭如市。 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折奏參在案,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但囑外官來謁,一律免見,聊以掩一時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不計外,尚能儲此巨款。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嚴詰其何所自來?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莫能置對。準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責以報效贖罪,或沒入贓罰庫,以懲貪墨,亦不為過。 ”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為難了!不是徹查嚴辦,就是留中不發,即所謂“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因此,蔣式瑆必須為奕劻作一開脫,亦即是自我轉圜,這篇文章做出來才有用。這就見得機會巧,措詞才能妙了。他說:“聖朝寬仁厚澤,誼篤懿親,若必為此已甚之舉,亦非臣子所願聞也。應請於召見該親王時,命將此款由匯豐銀行提出,撥交官立銀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開辦。而月息二厘之款,遽增為六厘,於該親王私產,亦大有利益,將使天下商民聞之,必眾口一辭曰'慶親王尚肯入此巨款,吾儕小人,何所疑懼?'行見爭先恐後,踴躍從事,可以不日觀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為“封奏”,直達御前,皇帝看過,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黃匣子裝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有意將存款數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覺動容,特意將皇帝找來,問他的意見。 “這蔣式瑆說話,好像很在情理上頭。不過,要不要辦,還是請皇額娘作主。” “當然要辦!不辦,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說:“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存在洋人的銀行里,那可太不對了!” 於是召見軍機時,當面將折子交了下去,慶王一看,臉都嚇黃了,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口說:“請皇太后、皇上徹查。” “奕劻!”慈禧太后問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匯豐沒有?” “沒有!”奕劻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要派人查。 ” “是!”奕劻又碰個頭,“奴才請旨,暫且迴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議派誰徹查。瞿鴻璣回奏:“向例查核此類案子,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不過,匯豐銀行是洋商所辦,以天滿貴冑,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禮數不周,語言不和,有傷國體,臣以為此案應屬例外,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 “說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銳是少不了的,再要一個,我想,就是鹿傳霖去吧!” “是!”鹿傳霖答應著。 於是,即刻擬旨,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上諭軍機大臣等,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

這清銳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諭,立刻去拜會鹿傳霖,商量確查的步驟。 “上諭上說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說'帶同該御史',這蔣都老爺是貴屬,請老兄傳諭,等他一來,馬上就走。” “是,是!” 清銳答應著,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向來很客氣,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相對而坐,口稱“性翁”。 “性翁這個折子中所敘的情節,不知道何所據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這一層,請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請教性翁,”清銳又問,“不知是聽誰所說?” “這,”蔣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說,我亦無法。想來性翁總已經查證確實,內情如何,不妨談談,也省了我們許多事。”

“內情即如折子中所敘,所知如此,據實奏聞。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我輩聞風言事,無從細究。”蔣式瑆說,“這正也是兩位大人所要費心的!” 最後一句話是個軟釘子,清銳被堵得啞口無言,於是鹿傳霖接下去盤詰。 “性翁的風骨,欽佩之至。不過慶邸到底在當國,中外觀瞻所繫,未可造次。性翁如果確知有其事,我們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響,冒昧行事,涉於張皇,新聞紙上一登,也是件有傷朝廷尊嚴的事!” 鹿傳霖賦性剛愎,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理上,蔣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據悉,確有其事。” “好!”鹿傳霖對清銳說道:“那就無須再問了。請蔣都老爺陪我們去一趟!”他又轉臉問蔣式瑆:“如何?” 上諭上明白指示,“帶領該御史前往”,蔣式瑆自然毫不遲疑回答:“理當追隨。”

於是,兩乘轎子一輛車,到了東交民巷,其時不過下午兩點鐘,但匯豐銀行的鐵門已經拉起來了。由玻璃窗中望進去,只有兩名工役在擦洗吊燈,再無第三個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鹿傳霖大聲問說。 一問才知道這天是禮拜。不獨匯豐銀行,所有洋人經營的行號,一律休息。撲個空自然掃興,但也無法,打道回府,明天再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窺探,見此光景,飛報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為之精神一振。他當然知道這天禮拜,匯豐銀行不開門,但怕清銳、鹿傳霖兩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誤,非要見行中司事不可,則一品大員之尊,洋人亦會另眼相看,特為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不覺大喜,一迭連聲地:“快找大爺!” 等把載振找了來,父子倆閉門密談,奕劻認為有此半天,盡來得及彌縫,囑咐載振趕緊去找王竹軒,提款銷帳,要做得不落痕跡。 “這當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說道:“你告訴他,這幾個月的利息,不要了,送他作為酬勞。事情辦妥了,我以後自然照應他。” 載振應著匆匆而去,心裡想到年前的一個“過節”,怕王竹軒乘機報復,有意刁難,那便怎麼處? 為此,載振去找王竹軒以前,先去請教那桐。他是所謂“慶記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戚相關,自然要像辦自己的事那樣盡心。定神想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不要緊,大不了多花幾吊銀子。你把他約到我這裡來,我來跟他說。” 那桐亦是匯豐銀行的大客戶,由他出面,王竹軒必可就範,所以載振興沖沖地親自登門去訪王竹軒。 “回振貝子的話,”門上請個安說,“敝上昨天禮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載振大吃一驚:“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沒有準兒了。”門上賠著笑說:“後天是'外國清明',銀行封關,敝上又請了一天假,大概總得後天晚上才會到家。” “那可不行!”等說出來,載振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才發覺話不應該這麼說,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問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兒?” “本來有一處小公館,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麼?” “不是鹽院吳老爺家,就是紫竹林楊家。” “你把兩家的地址都寫下來。” “是!”門上如言照辦。 載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軒,一面發電報給袁世凱,略言其事,特別叮囑,務必將王竹軒找到,連夜用專車送回京來。 到得晚飯以後,袁世凱就來了復電,說吳、楊兩家均未見王竹軒的踪跡,目前已派出多人分頭尋訪,一有消息立即電知。 於是載振告知奕劻,父子兩人,繞室徬徨,派專人守在電報局等信。午夜時分,袁世凱來了第二個電報,說王竹軒的行踪已經訪查到了。 電報上說,本來王竹軒是到天津去訪友的,只為在火車上遇見兩個來自上海的外國朋友堅邀同遊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車,便轉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盡快接送進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見著面。奕劻父子倆將那桐請了來,出示電報,提出一條綴兵之計。 “琴軒,”奕劻說道:“只爭一天!想法子能讓清秋圃、鹿滋軒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緊!” “就是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說:“王爺請想,奉旨查辦事件,聞命即行,去了,人家禮拜關門,及至禮拜一開了門,卻又不去,簡直就是孔子拜陽貨,不透著邪嗎?再說,清秋圃、鹿滋軒也不是有擔當的人,倘或駁了回來,王爺的面子往那擱?” 話是有理,但奕劻卻不肯死心。 “照你這麼說,就讓他們給全抖了出來?”他問。 “那倒也不盡然,照我看,他們去怕也不會有結果,洋人的規矩,公家不能干預私事,未見得肯把帳拿出來。” “果真如此,倒也無所謂了。” “多半會如此!”那桐又放低聲音說:“王爺別自己亂了步驟,一動不如一靜。聽說蔣某人跟王竹軒走得很近,說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緊,無意中洩漏了底細,才給王爺惹的麻煩。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來再說。至於清、鹿二人那裡,等他們去了再說,反正就查明白了,也不會馬上復奏,還有法子好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氣,一著走錯,把局面弄擰了,可難挽回。” “說得也是!”奕劻深深點頭,“果然是姓王的闖的禍,他更得想法子,把這個漏子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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