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第9章 第九節

慈禧全傳·瀛台落日 高阳 4189 2018-03-13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著,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布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匯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匯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為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厘,但保本為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匯豐。 這筆買賣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表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為匯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因而斜著眼看他,冷冷地問道:“封印怎麼樣?”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趕緊又陪笑答說:“封印了,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著嗎?哼!”載振冷笑著,重重將袖子一甩,往里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花名萃芳,佔了班子裡最好的三間房子,中間堂屋,東首是臥室,西首是客座,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倘或放下門簾,便知有客,在西屋暫坐,等班子裡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這天東屋也放著門簾,載振氣惱之下,腳步又快,自己一揭門簾,就往裡闖,這在妓院裡是犯了大忌。裡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認出是載振,強自克制,未出惡聲,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掉身退了出來,到西屋落座。班子裡知道出了紕漏,鴇母、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說好話,一面設法騰屋子。載振正在生氣,揚著臉不理,好半天只問得一聲:“人呢?” 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雲鬢不整,脂粉多殘,必得重新修飾一番,方能見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這一來,耽擱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鴇母、老媽子才得鬆一口氣,使個眼色,相約而退,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裡敷衍。 “幹嗎呀?生這麼大氣!”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東屋的小子是誰?” “管他是誰?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載振問道:“你幹嗎護著他?”

“誰護著他了?我一個人的振大爺,你吃的那門子飛醋?” “哼!”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剛梳的頭,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幹什麼來著了?” 萃芳臉一紅,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是怎麼啦?那兒惹了不痛快,到這裡來發作?” 她擠一擠眼睛,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 載振不作聲,只是冷笑。萃芳有點心虛,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著,不是回事,想一想,覺得應該有所解釋。 “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語未畢,載振打斷他的話問:“那一個王四爺?” “不就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 不說還好,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著腳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為什麼?好下賤的東西,白疼了你!”

說完,一把將萃芳抓起來,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然而畢竟不忍,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 出得屋去,餘怒未息,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裡張宴作樂,金樽檀板,翠繞竹圍,好不熱鬧,載振看得眼都紅了。 “這個喪盡天良,吃裡扒外的漢奸,王八蛋!”載振吼道:“給我揍!” 載振每次出來,都帶著王府的護衛,多則頭二十,少亦七八個,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聽得這一聲,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滾出來!” 這個護衛能“票”黑頭,正官調的嗓子,這一吼聲震房瓦,卻如晴天一個霹靂,房子裡的賓主,相顧失色,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紛紛奪門而逃。 王竹軒見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蹌而前,傴僂著腰,陪笑說道:“振貝子……。”

“你懂規矩不懂?”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跪下!” 王竹軒無奈,只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你們還等什麼?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拳足交加,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然後一陣風似的,擁著載振走了。 這時,才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但見眼青鼻腫,滿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 “沒有用!”王竹軒搖搖頭,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 班子裡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裡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著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裡的老爺來了,坊裡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為“坊裡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裡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姦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裡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著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裡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挨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閒,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裡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著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 “這個數目好辦。”王竹軒說:“我們行里存款多了,'呆帳'也水漲船高了,我再放筆款給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將來也不必還。我打在'呆帳'裡好了。” “那可是,四哥,”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沒有上萬銀子,在嫂夫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王竹軒說:“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

“這是怎麼說?”蔣式瑆問:“四哥,你這話可透著太玄了。” “不錯!很玄的一檔子事,天機不可洩漏,你先擱在肚子裡,一個字也別吐露。千萬! 千萬! ”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內田賄托奕劻堅拒以來,局勢的發展,對俄國非常不利,美國首先提出抗議,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同時聯名照會中國,以“勿為俄國所脅”相勸。奕劻認為有三國撐腰,對俄不妨強硬。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慶記”存戶的印鑑送了來。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有緩進急進兩派。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都曾公開表示意見,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所以這一派稱為公開派。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突然頒發詔敕,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為“遠東大總督”,職權與“高加索大總督”相仿。這等於明白宣告,中國的東三省,已成俄國屬地。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徑自向俄國提出所謂“滿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幾度提出對案,彼此都未能為對方所接受。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態度,更為強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務大臣小村,電令駐俄公使,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隨即開始行動,在韓國仁川、東三省的旅順對俄國軍艦有所攻擊。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兩國同日下詔宣戰。 消息傳布,各國紛紛宣告中立,中國亦復如此。不過日俄打仗,而以中國領土為戰場,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璣,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於奕劻,則是暗自慶幸,虧得見機得早,將存款轉入英國匯豐銀行,不管日俄孰勝孰敗,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過了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為滿洲軍機總司令,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兩國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作為封鎖旅順港的手段,真所謂“破釜沉舟”,已非決一死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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