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節
果然,鹿傳霖跟清銳早就約好了,而且當面告知蔣式瑆,第二天一早在都察院會面,等他見了兩官一下來,立即到匯豐銀行查案。
依舊是兩轎一車,前後護擁,到了東交民巷。少不得還要投帖,坐在轎子裡的鹿傳霖,在等著匯豐銀行的洋人出迎,結果出來一個中年人,走到轎前隨隨便便問道:“兩位大人,要見我們的洋管事希禮爾先生?”
“對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來查案的。”
“喔,請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紹:“我是這裡的買辦,姓楊。”
於是兩位一品大員在銀行門前下了轎,被引入客室,已有一個洋人在等著,走上來伸手相握,然後擺一擺手,表示讓坐。
楊買辦亦老實不客氣,坐在賓主中間,介紹了雙方的姓名,希禮爾問:“他們來做什麼?”
等楊買辦將話翻譯過去,鹿傳霖答說:“我們奉到上諭,徹查慶親王奕劻的存款。請你們把存戶名冊拿出來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禮爾一口拒絕:“存戶的名冊,照定章不准公開的。”
“不看名冊亦不要緊。”鹿傳霖很快的讓步,“只告訴我們,慶親王在你們這裡有多少存款?”
“什麼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布的。”
這一下,鹿傳霖有些生氣了,但不敢發作,“那麼,”他問:“你們跟慶親王有沒有往來?”
這一次希禮爾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沒有見過這位親王。”話說不下去了,鹿傳霖問清銳:“秋翁,你有話問沒有?”
“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那麼,蔣都老爺你呢?”
“我奉旨跟兩位大人一起來,上諭上並沒有准我發問。”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話說?”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撲個空還要沒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復奏。
“只有據實陳奏。”清銳答說:“洋人不講理,上頭也知道,不會怪咱們查得欠精細。”
“據實陳奏!不錯,據實陳奏。”鹿傳霖說:“就請老兄這樣主稿吧!”
於是清銳找人擬了一個奏稿:“本月初二承準軍機大臣交到諭旨,御史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銀行確查具奏,欽此。遵即到署,傳知御史蔣式瑆,一同前往匯豐銀行,適值是日禮拜,該行無人。復於初三日再往,會晤該行管事洋人希禮爾及買辦楊紹渥,先藉考查銀行章程為詞,徐詢匯兌、存款各事,迨問至中國官場有無向該行存款生息?彼答以銀行向規,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復以與慶親王有無往來,彼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詢其帳目,則謂華洋字各一份,從不准以示人。詰之該御史所陳何據?則稱得之傳聞,言官例準風聞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陳。謹將確查情形,據實繕折復奏。”
名為“確查”,其實皆為片面之詞,但“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這句話,很有力量,暗含著人尚未見過,何來存款之意在內。折子上呈,折底早有巴結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只待王竹軒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別家銀行。
蔣式瑆當然也知道了復奏的內容。冷笑著說:“這叫什麼確查?完全是為慶王開脫。將來不出事則已,一出事看這兩位大員,吃不了兜著走!”
“何為出事?”有人問說。
“將來查出來慶王確有匯豐存款,那該怎麼說?如果此刻復奏上'謹將確查情形'這一句,改為'謹將未能確查各緣由,據實復奏。'庶幾近之。照現在說法,將來查有存款實據,清、鹿兩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輕。”
這些話傳入奕劻耳中,暗暗心驚,因此等王竹軒一到,奕劻命載振告訴他,要做到兩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銷帳,務必不露任何痕跡。
王竹軒滿口答應著去了,第二天回复:“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銷帳,銷帳即不能提款。兩者擇一,特來請示。”
“提款不銷帳,這話說得通,銷帳不提款,怎麼行?帳都銷了,存款在那裡?”
“喔,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王竹軒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個戶名,仍舊存在匯豐,至少存三個月。至於'慶記'的戶名,保險銷得一無痕跡。”
“那行!你看改個什麼戶名呢?”
“悉聽尊意。”
載振想了一下說:“用'安記'好了。”
“是!這手續我去辦。”王竹軒說:“請振貝子把慶記的存摺跟圖章給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軒送來一本“安記”的新存摺,是二個月的定息存款,另外兩枚圖章,一枚“慶記”,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記”。
一場風波,輕易渡過,存款分文無損,更覺痛快的是,批復清銳、鹿傳霖復奏的上諭,斥責了蔣式瑆一頓,說“言官奏參事件,自應據實直陳,何得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臆陳奏,況情事重大,名節攸關,豈容任意污衊?該御史著回原衙門行走,姑示薄懲。”
蔣式瑆是由翰林院編修“開訪”,考選而得的御史。 “回原衙門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當編修,實際上等於降調。在奕劻父子看,實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見王竹軒的情。
王竹軒卻是遜謝不遑,跟載振走得更近。這樣過了兩個月,忽然到慶王府辭行,說是調回上海了。諄諄相約,如果載振因公南下,務必到上海稍作盤桓,容他好好做個東道。處得好好地,忽然熱辣辣地要分手,載振心裡倒難過了兩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滿,奕劻一天想到了,覺得還是提出來,放在手頭為妙。於是派了一名親信侍衛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摺圖章去提款,結果空手而回,滿臉沮喪。
“怎麼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驚亦大惑,“怎麼會呢?”他說:“你別是走錯了地方了吧?”
“沒錯兒!不就挨著德國使館的那家銀行嗎?”
“嗯!他們怎麼說?”
“說存摺已經掛失了,另外發了新折子。這個折子不作數。”
“不作數?”載振大為困惑,那麼圖章呢? ”
“圖章換過了。這個,也不管用了。”
“誰換的?”
“那,那,沒有問。”
“不用問,大爺!”有個很懂銀行規矩的帳房插嘴說道:“是受了騙了,是王竹軒幹的好事。”
照此帳房的推論,王竹軒要動手腳毫不費事,關鍵是將“慶記”的存摺與圖章交了給人,也就等於將六十萬兩銀子雙手奉上,伏請笑納。至於“安記”的存摺與印鑑,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軒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預先鈐印在兩份空白書表上,一份用來掛失,申請發給新折,一份申請更改印鑑。這一來,存在王府的存摺及“安記”那枚印鑑,便成了廢物了。
怪不得王竹軒會調到上海,原是早就籌劃好的步驟。怪來怪去只怪當初,一頓脾氣發掉了六十萬銀子,只好認吃啞巴虧。
但奕劻卻沒有他兒子看得開,又因為是啞巴虧,一口氣悶在心裡發洩不得,更覺難受。
整天拉長了臉,什麼高興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顏一笑。
心境與奕劻相反的是蔣式瑆,從王竹軒那里分到二十萬銀子,雖較原定各半之約,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滿意足,半夜裡從夢中都會笑醒。當然,有了錢不妨敞開來花,反正他發過妻財,排場遠勝過“借京債”度日的,所以闊一點,也不容易看得出來。
這是蔣式瑆自己的想法,別人看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新蓋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帶水磨磚砌的圍牆,氣派即不下於王府。在京里當翰林,又是放了廣東的考官,四川的學差,還能發財嗎?在這個疑問之下一打聽,奕劻父子大上其當的真相,以及蔣式瑆夫婦之間的詬誶,便都掀出來了。
於是,有一天清晨,蔣家的下人,發現圍牆下擠滿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磚上寫著鮮紅的十六個大字,是一副對仗工穩的對聯:“辭卻柏台,衣無懈豸;安居華屋,家有牝雞。”也不知是用的什麼特製的洋漆,怎麼樣擦洗亦無法消退。於是蔣式瑆的臉也拉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