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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暗藏殺機

卑鄙的聖人:曹操Ⅴ 王晓磊 5163 2018-03-13
就在袁術撒手人寰之際,許都城外一派喧騰,曹操已經點三萬大軍誓師起兵。為了彰顯王師討逆的正義,文武百官都到城外大軍送行。曹操更是下令將逆臣袁敘當眾斬首,一者祭祀金鉞、白旄,二者警示首鼠兩端之人,然後率領兵馬殺氣騰騰奔赴河北前線。 偏將軍劉服雖有諸侯王子之貴,又曾在曹操遷都之際鼎力相助,但時至今日也只能坐冷板凳了。他名義上是京師第二留守統帥,但任何軍務都是夏侯惇一人說了算,根本輪不到他這個二把手,而且他自梁國帶出來的五百精壯也被人家換成了老弱殘兵。 好在曹操感念其功勞,待遇還算豐厚,俸祿無缺膏粱不愁,每逢得勝都贈送些戰利品,還時不時地准他到城外射獵。但這位王子服偏偏自視忒高,又能文能武甚具才幹,更兼二十出頭雄心壯志,實不想當這百無聊賴舞風弄月的逍遙王子,此生所欲非是常人可度!當今天子有沒有實權他不關心,他只在乎自己滿懷壯志何以施展,因而曹操出兵之際他也主動請纓隨軍效力,但立刻被人家婉言謝絕了。名義上的理由是宗室重臣不宜以身犯險,實際原因卻很清楚,人家不想叫一個有劉氏血統的人坐大勢力嘛。

劉服心中不暢,卻只能佯裝笑臉將曹操送走,自嗟自嘆回了府邸。用過飯他本打算小憩一會兒,避過午間的暑熱到城外射獵,哪知剛一躺下,就听到外面響起轟隆隆的悶雷——又下雨了。 “曹阿瞞出兵半日就挨雨淋。該!誰叫你不帶我去!”劉服幸災樂禍笑了一陣,又覺百無聊賴,昂首枕臂在床榻上發呆。忽有蒼頭(家奴)來報:“車騎將軍董承過府。” 劉服來了精神:“快快有請!再預備些酒菜果子來。”他與董承本是一對冤家,當初遷都許縣時,劉服暗助曹操阻擋見駕,搞得董承束手無策只能就範。但隨著時光推移,宗室外戚都受到壓抑,倆人倒成了同病相憐的朋友。 劉服冒雨迎到二門,見董承身披蓑衣而來,身邊只跟著一個名叫盧洪的心腹長隨。 “董國舅,您好雅興啊!”劉服拱手相讓把他迎至簷下。董承脫去蓑衣,裡面穿的卻是便裝幅巾,笑道:“曹公一去咱也隨意了,我過來找您聊聊。”

杯盤盞碟隨即擺下,也不要僕僮伺候,二人毫不拘束相對而坐。董承似乎很興奮,反客為主給劉服滿酒,劉服連連推讓,他卻道:“王子身份尊貴,在下多多禮敬是應當的。” 劉服微微點頭,待他滿上酒盞,拿起舀子為董承滿酒:“董將軍身為外戚重臣,我也為您滿上。”說罷兩人相顧而笑,飽含辛酸自嘲,什麼宗室尊貴什麼外戚重臣,如今都是徒負虛名罷了。 董承輕輕抿了口酒,接著恭維道:“我們外戚之人實不敢與王家相比。在下想起位有名的宗室,當年諸呂亂政,高祖之孫城陽王手刃偽丞相呂產,掃除把持朝政逆臣,可稱得起大英雄!”劉服覺得他這話的弦外之音甚可怖,便揣著明白裝糊塗,回敬道:“這等事不算什麼,想當初外戚大將軍衛青征討匈奴捍我大漢疆土,那才是真英雄呢。”

董承見他不接茬,便低頭擺弄著酒盞,似笑非笑喃喃道:“咱們也不要互相吹捧了,其實有名的宗室外戚都不過是鳳毛麟角,開創天下大業靠的還是田野英豪。就比如那韓信,未遇之時不過是個執戟郎,哪知日後登台拜帥暗度陳倉、攻魏平趙定齊滅楚,十面埋伏逼項羽,功成名就躋身諸侯王之列?”說到這兒他見劉服連連點頭,於是話鋒一轉,“惜乎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誅,只落得未央宮中刀下亡!可惜啊可惜……” 劉服不由得暗暗出神——當初他助曹操脅迫天子遷都,現在卻成了遺棄之人,雖然不曾誅不曾烹,但道理還不是一樣的嗎?想著想著,生怕自己陷入了董承設下的圈套,趕忙佯裝譏笑:“國舅這話見地不高。腳下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當初韓信被貶淮陰侯,若從此夾著尾巴做人,何至落個淒慘下場?說不定日後還能和陳平一樣全始全終呢!只怪他自己不老實,譏諷樊噲勾結陳豨,自己找死還能怨誰?”

董承見他一句話都不接,心中急似油煎。他是揣著滿腹機密來的,如今口風已經吹過去,萬一這個乖戾王子油鹽不進,扭頭把這些犯忌諱的話告訴曹操,自己這條老命就賠進去了!想至此董承把酒喝乾壯了壯膽子,凜然道:“大丈夫生於世間當有所作為,但千古機遇都是電光火石轉瞬即逝,若不能在這有生之年一展抱負,苟延到老也只能扼腕嘆息。我倒是看好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 這話最投劉服的脾氣,但他兀自矜持,警示道:“國舅說話可要有個分寸,不要衛青當不成,反倒成了李貳師。”所謂李貳師,是漢武帝愛妃李夫人、寵臣李延年之兄李廣利,曾攻克西域大宛貳師城引進優良戰馬,受封貳師將軍。武帝晚年猜忌太子劉據,李廣利一方面結交丞相劉屈氂(mao),一面征討匈奴建立戰功,欲要讓自己的外甥昌邑王取劉據而代之。哪知李廣利出師不利,迫於形勢投降匈奴,不但沒當成國舅,還成了外戚的恥辱,自此後世變節投敵之人還因他的官諱被稱為“貳臣”。

董承心明眼亮,若是王子服絲毫無意早就下逐客令了,他不但不惱還拉出這個典故警戒,足見早有抗擊曹操之心,索性一句話挑明:“王子莫要這樣講話,我可不是要反大漢,而是要保大漢江山不至於落於別家賊臣之手!” 劉服不免有些吃驚,趕緊示意他住口,起身踱至門邊觀察動靜,見只有董承的僕人盧洪坐在廊下喝酒吃肉,那副饞相連打雷都聽不進去。這才掩好門轉回案邊重新落座,說話的口吻卻完全變了,換做一副桀驁的責備語氣:“國舅忒孟浪,跑來嚷這種話,要是隔牆有耳聽了去,豈不是給我惹麻煩?” “多多得罪……”董承笑道,“王子乃是大漢宗親,忠心報國定不需在下相告。如今曹賊勢力見漲,天子憂怨不已,特意授臣密詔,命在下與您共謀除賊之事。”

“哼!”劉服冷笑一聲,“這種話去騙三歲頑童去吧!劉協豈敢叫你來尋我,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他直呼聖諱,全無禮敬之意。 董承一皺眉:“天子密詔在此,王子何故不信?”說著手伸入懷就要往外掏。 劉服一陣愕然,隨即抬手道:“且慢!那詔書定是你偽造的!” “如此大事,在下豈敢矯……” “住口!”劉服根本不由他說下去,“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給你的不是給我的,你陪你的好女婿幹吧!” “王子身為宗室,怎麼說這種話?難道就不念……” “別跟我講大道理!”劉服左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天下有能者居之無能者失之,什麼民心所向祖宗恩蔭都是騙人的,成王敗寇才對!曹賊將來會不會歸政天子我不曉得,但我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的本事!當今天子深居宮中有何能耐?既然你執意要為他賣命,我袖手旁觀不壞你事也就罷了,反正功成名就榮華富貴都是你們翁婿的,與我何干呢?”他知道今天的話董承不敢向別人吐露,所以大放厥詞,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

董承吃驚匪淺,沒料到王子服會是這種態度,似乎想要天子一個加官晉爵的許諾,而話裡話外又殊無敬意。他直勾勾看著王子服那副傲慢嗔恚的表情,百思不得其解。 劉服忽然起身,在几案邊踱來踱去,口中喃喃道:“當今天子本是賊臣董卓所立,無才無德勉居高位,任人擺佈如同傀儡。即便誅滅曹賊幫他奪回大權,值此多事之秋豈是懦弱之主可以掃平四海的?”說到這兒他見董承還是一臉懵懂不得要領,便提高了聲音,“我梁國宗室乃光武爺嫡係後人!老祖宗梁節王與孝章皇帝同為陰貴人所生,身份高貴恩寵無比,封國土地多過別的諸侯王一倍,旁系子孫中鄉侯、亭侯出了九個!無論地位還是血統,誰能比我們尊貴?” 董承見他這般舉動先是驚愕,接著又覺自脊梁骨升起一股冷森森的寒意——不但要除曹操,還要自己當皇帝,這小子是條毒蛇!現在想來一切都清楚了,當初他拜謁曹操之時,我和當今天子還在東歸路上,身邊有楊奉、韓暹(xian)等群魔交織,後面有李傕、郭汜禽獸追逼,生死禍福尚不可測。他原來的計劃是想待劉協死於戰亂之後,讓曹操擁立他當皇帝!不料天子真龍不死,曹操也對他不感興趣,竹籃打水一場空。原來他與袁術一樣,都窺覬帝位已久,現在又想藉這機會下手了……

其實董承自己也有私心。前番他被劉協晉升為車騎將軍,還嚇得向曹操屈膝請罪,可事後才知道,皇帝之所以這麼辦,除了向曹操表示不滿,還有另一個最近剛傳出來的事——董貴人身懷有孕了!皇帝密詔裡寫得明白,嫡子劉馮身體羸弱恐不長久,倘若董貴人降下兒子當立為太子,只要能把曹操剷除,董承就是執掌朝政的大將軍,外孫又是未來的皇帝,他將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封妻蔭子累世富貴,這誘惑也著實不小啊! 劉服兀自滔滔不絕:“我父寬愛百姓,恩德遍及梁國,被人尊稱為賢王,我母李氏王妃乃兗州大族之後。我自起兵以來破黃巾於葛陂、迎大駕於洛陽,還曾隨王師戰過楊奉、韓暹。現在許都皇宮的木料還是從我祖宗王陵處砍來的呢!莫看現在我麾下只有五百弱卒,若要招攬舊部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他說了半天,其實只有這最後一句話打在董承軟肋上。現在京師北軍五校尉都是空頭銜,駐軍中除了曹操親信只有劉服控制一支五百人的隊伍。若是他再召集點兒舊屬,加上董承的私屬,能湊千八百兵。這股力量雖不足以與曹操抗衡,但只要精密部署,打敗宮廷衛兵控制天子絕對不成問題。 劉服口沫飛濺說了半天,見董承還是愁眉緊鎖,心下漸漸不滿,一甩衣袖道:“該說的我也說了,要是沒有別的事您就請回吧。大可放心,我不會向曹賊告密,壞了您這場富貴夢的。嘿嘿嘿……”說罷故意神秘兮兮地笑了。 他越這樣笑董承越怕他告密,得知其心術不正,更不能糊里糊塗離開,暗自咬牙拿定主意:也罷!且容這小子張狂一時,先借他力除了曹操,等事成之後再設法誅之。到時候有天子出面喊話,看當兵的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想至此董承突然起身,整理衣衫一揖到地:“您道我有富貴夢,其實這世上誰沒有呢?但王子與我又有不同,昔呂不韋之門,鬚子楚而後高,現在我與您也是這樣的關係啊。”這話的含義已甚是明白。戰國呂不韋見到身在趙國為人質的秦王子嬴異人,以為奇貨可居,花費巨資助他回秦國,又上下打點使之改名“子楚”立為儲君,也就是秦始皇之父秦莊襄王,呂不韋便跟著當到丞相。董承自比呂不韋,將王子服視為秦莊襄王,也就是暗示願意事成之後扶他為天子! 劉服要的就是他這個表態,長出一口氣,揚手道:“惶懼不敢當。”話雖如此卻毫無慚愧之意,轉過頭去面向窗外的滂沱大雨,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但只笑了片刻,又覺一陣沉重。他也知道董承虛與委蛇,畢竟當今天子是其女婿,董承絕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現在是互相利用的時候,以後誰坐龍位還要看事情發展。可眼下的問題是,即便他與董承聯手,就憑微弱的兵力真能誅滅曹操呢?如果連曹操都搞不定,那後面的一切都是妄言虛話。劉服漸漸收斂笑容:“我只有五百兵卒,你還不如我,就憑這點兒人哪裡撼動得了曹操?” 董承卻已有些把握:“以少勝多非是不可。昔日李傕、郭汜戰於長安,郭阿多親領數百騎兵往來馳騁,大敗李傕萬人。” 劉服連連搖頭:“郭汜用的是西涼勇士,咱們卻只有老弱殘兵,要對付曹操如同螞蟻撼樹。” “未必非要衝曹操下手嘛!”董承湊到他耳邊道,“現在曹賊領兵在外,咱們只要幹掉獨眼夏侯,再封鎖許都城就夠了。到時候他前有袁紹後有咱們,天子再下達詔書,宣布曹操為朝廷叛逆,他的兵必然土崩瓦解!” 劉服還是有顧慮:“即便只對付獨眼龍,咱們人也還是少。” 董承又道:“只要衝入皇宮掌握天子,再把尚書令荀彧拿獲,逼他寫詔書調動軍隊,曹操的人馬也能為咱們所用。即便夏侯惇本人抗旨不遵,他的兵也都不知該聽誰的號令了,趁他們軍心浮動咱們必能以少勝多一戰而定。” 劉服覺得有道理,點點頭道:“除了咱們之外,還有別人參與嗎?”他背著手,完全一副詢問下屬的姿態。 “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乃是我心腹,還有……” “那些都是無用之人!”劉服一擺手,“沒有兵成得了什麼大事?劉協的密詔何在,拿來給我看看。” 董承也不計較他那傲慢態度,從懷裡摸出一張帛書,恭恭敬敬交到劉服掌中:“同心之人皆已署名。” 莫看劉服嘴上對劉協不屑一顧,真接過密詔時心頭還是惴惴的,恍惚覺得這張薄薄的絹帛重得壓腕子!小心翼翼展開,但見上面斑斑點點都是血跡——原來這是劉協咬破手指用血寫成的。劉服沒心思看皇帝寫什麼,只魂不守捨地驗明了字跡,便跳到最後看四個參與者的署名,喃喃念道:“車騎將軍董承、議郎吳碩、長水校尉種輯、左……”他不禁一顫,失聲問道,“怎麼還有此人?” 董承得意地捋著鬍鬚:“此人領兵而出,正好可做外援。” “很好……”劉服笑了,“若有此人,裡應外合事半功倍!” “王子以為當幾時行動?” “不著急。” “遲則生變呢!”董承已迫不及待。 “那也要等一個好時機。袁曹兩強相爭,咱們若是急於佔據京師,固然促使曹操戰敗,但袁紹隨即而到,那將更難對付。莫要忙了半天反倒便宜別人。”劉服目光炯炯已有打算,“我冷眼旁觀,論兵力曹不及袁,論才智袁遜於曹,最好叫他們打個兩敗俱傷難解難分,咱們坐收漁人之利。” “高見高見!”董承由衷佩服,“還請王子也快快署名吧。”簽了名就是一條繩上的蜢蚱。 劉服連猶豫都沒猶豫,把帛書往几案上一撂,咬破手指在最後面赫然寫道——偏將軍王子服。最後的“服”字還未寫完,忽聞外面一聲響徹天際的轟雷,劉服雖壯志滿懷侃侃而談,卻也做賊心虛驚得直哆嗦,只一剎那,冰涼的狂風自窗外灌來,把密詔掀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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