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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拜賢遇刺

卑鄙的聖人:曹操Ⅴ 王晓磊 8943 2018-03-13
曹操與劉備涉水進入下邳城,已有幾支自己的隊伍進駐,呂布的降兵列著隊從各處城防下來,所繳兵刃堆成一座座小山。洪水稍有減退,不少百姓也相互扶持著下了城,蹚水去觀看自家被淹的房子,往來之人熙熙攘攘。 曹操甚覺煩擾,趕緊叫手下打聽陳氏父子所在。虎豹騎去問接收兵將,接收兵將問降兵,降兵又問百姓,前前後後打聽了好幾圈,才知陳氏父子在最裡面一道城牆的東閣棲身。曹操不敢怠慢,信馬來至內城,只帶了劉備、許褚及三十名虎豹衛士來到東牆以下。石階陡峭異常,上上下下的百姓見來了一位大有身份的官,都嚇得不知所措。曹操也不怪罪,叫大家紛紛先行一步讓出石階,這才拴了馬匹,由許褚攙扶著登上城樓。 遷居的百姓亂糟糟跪了一地,曹操示意他們各行其是,徑直奔了樓閣。閣門敞著,他只一眼就瞥見裡面有不少插手而立的僕人,趕忙退後幾步一揖到地,正正經經道:“沛國曹操拜謁陳元方先生。”此番拜謁賢士,曹操自報籍貫不稱官職以示平等。劉備也趕緊跟著作揖道:“涿郡劉備也來求見。”

原以為裡面聞知大人物來了必有一番騷動,哪知陳紀一門大有身份,竟絲毫不亂,有個家僕端正走出還禮道:“聞曹公與使君前來,我家主人甚感榮光,大駕至此快快請進。” 曹操、劉備一先一後而入,那些家僕頗有規矩,皆是深施一禮很自覺地退出去。閣裡光線甚是昏暗,卻見西首不分老少坐著四個人。這樣的坐法曹操頗感意外,但略一沉吟倒也釋然——以前聽荀彧說過,潁川陳紀與平原華歆齊名,治家卻頗有不同。華子魚馭子弟甚嚴,雖閒室之內嚴若朝典;陳元方兄弟恣柔愛之道,父子兄弟隨隨便便。二門雖大相徑庭,卻都不失雍熙(意為和樂)之軌。 見曹操、劉備又要施禮,三個年輕的趕忙攙扶中間一位白髮老者站起,搶先向二人見禮——曹操作揖已畢,瞧四個人中卻有三人跪倒見禮,唯獨最左邊的中年文士直身挺立,僅僅抱拳作揖。國家禮制所定,天子麵見三公尚要躬身問安,至於九卿之下當大禮參拜,更何況平頭百姓。此人遇當朝司空而長揖不拜,也忒張狂了!曹操暗自詫異,卻不便出口質問,單打量中間年邁老者,料定此人必是陳紀,趕緊伸手相攙。

果不其然,那老者微笑道:“君身為朝廷三公,竟屈尊涉水至此,老朽頗感不安,請坐下講話吧。” 劉備搶先一步拉過右邊的中年人道:“這位便是陳長文。” 陳群恭敬再揖,曹操拱手客套:“久仰久仰。”見陳群三十多歲,面容白皙五官端正,神態柔和甚是可親,眉目間總是含著一縷笑意:“曹公涉水而來,我父子受寵若驚。” “豈敢豈敢。”說話間曹操眼往右看。 陳群會意趕忙引薦:“這是陳國袁氏昆仲。”陳國袁氏雖不及汝南袁氏聲名赫赫,卻也不是泛泛之輩,袁滂曾在先朝問鼎三公,現已故去。這對兄弟哥哥三四十歲、弟弟二十出頭,想必是袁滂的子侄一流。 那不肯參拜的中年人略微拱手道:“在下袁渙,這是捨弟袁敏。” 曹操心中了然——久聞袁滂有四子渙、霸、徽、敏,都小有名氣,原來是老大和老四,要能一併徵入京師,倒是錦上添花。趕忙把方才袁敏不向自己跪拜的芥蒂拋到九霄雲外,笑道:“久聞大名,敢問袁先生另外兩位手足可在此間。”

袁渙甚是拿大,捋髯道:“二弟今在河北,三弟避亂交州①。”看來袁家四兄弟也是各干各的,老二投到袁紹麾下,老三卻做了流亡隱士。交州雖是南方荒蠻之地,那裡卻有一家土豪士燮(xie)、士壹兄弟,精通《左傳》之學、倡禮儀風教,南蠻土人視其為尊,敬愛有加。士氏一門佔據州郡要職,不啻為交州的土皇上,對待避難之人親切有加。因而交州雖荒,卻成了蜀中劉璋、荊州劉表、遼東公孫度之外的又一處避難樂土。 “別站著了,咱們坐!”劉備率先打破客套的氣氛。 閣中雖陋,諸人不拘主客團團圍坐,曹操言語很主動:“喪亂以來中原名士紛紛四出避難,陳老先生及令公子輾轉至徐州,一定很思念故土吧?”陳氏就是潁川許縣人,這倒方便了,回鄉就是去許都。

陳紀這十多年可沒少經歷風雨,先是被董卓威逼做了官,蒙孔融周旋逃至下邳,沒想到又落入呂布之手。這樣的事見多了,自然曉得曹操也要拿他裝點門面。老人家捋了捋灰白的鬍鬚,緩緩道:“多謝曹公關照,老夫本當前往都城贊輔朝廷。但是不怕您笑話,如今體弱多病懶散慣了,風燭殘年不能再有何建樹。在下邳住了兩年,對這裡的氣候也習慣了,不想再移了。” “這說的哪裡話來?今韓融、楊彪、孔融、桓典皆在朝中,老先生回去與大家相聚,敘一敘往日交情多好啊。” 陳紀沉吟不語,陳群卻目光熠熠。別人尚且不論,陳氏與孔融可是老交情,當初孔融為北海相,為陳氏父子避難徐州幫了些忙。孔融年紀正在陳氏父子之間,原來與陳紀平輩論交,但結識陳群之後情趣甚篤,甘願自降一輩以叔伯之禮尊奉陳紀。陳群之所以被劉備聘用,也是孔融從中牽線搭橋。

曹操眼睛雪亮,見陳群有所動容,趕緊又道:“老先生年事雖高,可長文老弟尚在壯年,當為朝廷效力啊!” 陳紀怎能說個“不”字?又見兒子目光懇切瞧著自己,面容尷尬哭笑不得:“話雖如此,不過老夫我……”他知許都官僚多半是擺擺樣子,自己也一把年紀了,早沒了雄心壯志,與其折騰回去,朝廷有事跟著跪起八拜,還不如就在下邳踏踏實實養老呢。 劉備粲(can)然一笑,幫著曹操勸道:“陳老先生,豈不聞樹欲靜而風不止?呂布雖剪除,但您老名氣太大了,現在要是不走,北邊的袁紹、南面的袁術也會派人來接您。曹公是一片好心,您去了許都既是還鄉又是效力朝廷,豈不比一把年紀長途顛簸再跟了那幫割據要強?他們可不似曹公這般名正言順講情講理,弄不好差來夥兵劫持於您,到那時進退兩難,哪找後悔藥去?”

太會說話了!曹操恨不得攬著劉備親一口,連忙就坡下驢:“玄德之言不假,您老不願為官也罷,回去閒居,鄉里之地總比下邳穩妥吧?”話是這麼說,曹操心下暗想——先把你接回許都,到時候三天兩頭派人去央求你為官,看你心軟不心軟! “哎呀……曹公如此厚意,卻之不恭受之有愧,這……”陳紀很為難。不過老頭頗識時務,剛才劉備說袁紹、袁術可能會挾持,但惹惱了曹操也未必不會行此下策,況且兒子也願意去……他一咬老牙,一拍老腿:“也罷!老朽就隨明公回去!” “承蒙賞光。”曹操樂開了花,“您老要是身體吃力可以不跟大軍走,叫長文隨我先行。我另派人伺候著您,等到春暖花開,您老人家坐著車走走歇歇,一路遊山玩水又有何妨啊?”

“您太周到了。”陳紀連連拱手,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卻由衷佩服曹操的胸襟。 見陳氏父子搞定,曹操回首再問袁渙:“袁先生,你們昆仲也隨我回許都吧,若有家眷在此,我安排人送他們回陳國,你看可好啊?” 袁渙莞爾一笑,卻沒答話,對劉備道:“玄德公,貴家眷就在對面樓閣上。呂布雖未加侵害,但也受驚不少,快接他們走吧。” 曹操不解——袁渙直呼劉備表字,似乎不是初見。劉備臉上也轉過一絲尷尬,隨即起身作揖道:“逢此不幸,讓諸位見笑了。明公,恕卑職少陪……” “去吧。” 待劉備走後,陳群解釋道:“明公不知,袁曜卿①乃昔日劉使君所舉茂才②。” 曹操暗暗稱奇:這大耳劉備卻也有些本事,陳群、袁渙都非泛泛之輩,竟都跟過這個賣草鞋的。

正在納罕之間,袁渙又開了口:“明公,方才在下多有失禮,還望上人見諒。” “不敢不敢。”曹操知道袁渙說的是沒有跪拜之事,故作大度道,“本官若是有何得罪之處,還望先生指明。” “明公以三公之貴、節鉞之尊親來探望,我等受寵若驚,又談何得罪?不過……”袁渙站了起來踱到後窗,手指城下正色道,“您掘泗、沂兩河水淹下邳,不知害了多少芸芸眾生啊!” 曹操一陣悚然,站起身隨他到窗邊望去——下邳城內遍地狼藉,民房倒塌,殘破的石木凝凍在冰水之中;有許多百姓淌水回來,伏在自家的斷柱殘樑上痛哭流涕,抽泣聲、哀號聲、咒罵聲不絕於耳。 袁渙見他臉色蒼白,厲聲責問道:“您看到了吧?為了破呂布,這一場水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啊?明公之所以征戰天下掃平割據,上報天子下安黎民。呂布雖死,百姓更遭其難,如此行事豈不是本末倒置?”

“本官原只想鋤奸,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曹操低頭認錯。其實他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趕在袁紹平定河北之前消滅呂布,為佔有對戰袁紹的主動性,甚至可以說為維護許都穩定、大漢國祚……但在痛不欲生的百姓面前,曹操覺得那些理由都已站不住腳。 袁渙見他似有動容,捋髯道:“在下有一言,望明公詳思。” “願聽賜教。”曹操這會兒再提不起堂堂三公的氣魄了。 “不敢當您這'賜教'二字。”袁渙態度和藹了不少,娓娓道來,“夫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徵之以仁義,兼撫其民而除其害。夫然,故可與之死而可與之生。自大亂以來十數年矣,民之欲安,甚於倒懸,然而暴亂未息者,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歟……”

曹操低頭思量——袁渙這話大有抱憾之意,豈不是批評許都朝廷一切都沒走上正軌嗎?我又何嘗不想與民太平,可是我不去犯別人,別人也要來犯我,恢復太平時節的章法政令又怎麼能資養軍隊、抵禦敵人呢?只有擊敗袁紹這個朝廷宿敵,中原人心才能真正安定,朝廷政令也才能真正頒布落實。 袁渙尚不知曹操此刻所想,兀自闡述自己的主張,臉上漸漸露出神往之色:“渙聞明君善於救世,故世亂則齊之以義,時偽則鎮之以樸;世異事變,治國不同,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損益,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雖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誠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古之所以得其民者,公既勤之矣;今之所以失其民者,公既戒之矣。海內賴公,得免於危亡之禍,然而民未知義,其惟公所以訓之,則天下幸甚。” “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此真至理名言也!”曹操不住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本官回至許都一定奏明天子,先免去徐州百姓今年課稅,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嘛!” 袁渙沒想到曹操這麼從善如流好打交道,心中大感暢快:“數聞明公廣開言路誠心納諫,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既然如此……”說著話已跪倒在地補上一禮,“在下願追隨明公為朝廷效力。”袁渙這種人是典型的威武不能屈、吃軟不吃硬。生死安危不在心上,哪還管你是什麼三公九卿?要是不能尊重其氣節與志量,就是白刃加頸也休想令他折腰;若是肯依從其主張,他便會投桃報李大感知遇之恩。 “多謝先生不棄。”曹操雙手相攙,“水淹下邳為禍眾矣!只恐一兩年的賦稅也不能抵去此間百姓的損失。單是周匝的積水就是難題,即便退去,這附近也成了無法耕種的泥坑了。” 哪知此言說罷,一旁袁敏接過了話茬:“不就是退下邳之水嘛!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明公若信得過在下,就交給我來辦吧。” “哦?”曹操自進門來一直與陳氏父子、袁渙攀談,忽略了年紀最輕的袁敏。聞聽這大話趕緊回頭打量,見袁敏二十出頭稚氣未脫,面色黝黑衣著樸素,舉止懶散嬉笑隨便,全不似個名門之後。 袁渙見弟弟出口狂妄,趕緊呵斥:“住口!明公面前大言不慚成何體統?” 曹操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袁敏既敢說這個大話,必然是胸有成竹,便擺手道:“不礙的……袁老弟,將此差事交與你辦倒也不難,但你得說說有什麼治水的辦法。” 曹操親口說出“老弟”二字,這是極大的臉面,若是旁人必定作揖謙讓。可這袁敏似乎比他哥哥架子還大,連屁股都懶得抬一下,笑嘻嘻道:“下邳乃古之堅城,韓信為王曾定都於此。不過自先朝以來河道變更,城池所在趨於低窪。三個月前明公兵圍此城,那時我就跟兄長私下議論過……”說著話他朝袁渙挑了挑眉毛,“大哥可還記得,我說'倘老曹掘河灌城,呂布這廝必亡'——果不其然吧?嘿嘿嘿……” 袁渙聽弟弟自吹自擂,還公然稱“老曹”,不禁一陣皺眉:“放肆放肆,太沒規矩了!”曹操卻覺他口快心直沒有怪罪,擺擺手示意袁渙不要打斷。 袁敏站起身走到窗口處,指著外面向曹操講述道:“城內的積水兩三尺,外面更不必說了。但這還是隆冬時節,倘若春夏河水暴漲之際,灌進來的水能把民房淹沒!明公雖已把決口處堵上了,只怕河水暴漲,那地方終是此間百姓的隱患。況且天下洶洶戰事未平,日後再有人行此破城之法,這城照樣保不住!” 曹操越聽越感興趣,拱手道:“卿有何辦法?”語氣已越發恭敬。 袁敏安然領受,自顧自說道:“您看看,已然過了半日這水根本就沒退多少嘛!地勢低窪是改不了的,這麼大的一座城又不可能遷徙,唯一的辦法就是引流疏導。” “引流疏導?”曹操不解。 “嘿嘿!這您就不懂了吧?”袁敏摸著還未蓄起的小鬍子,指天畫地得意揚揚,“昔大禹之父鯀奉命治水,哪裡決口就堵哪裡,水位越來越高,河口堤壩也越來越高,到最後川壅一潰傷人更多!帝堯殛鯀用禹,大禹受命之後疏浚通路迂迴引導,不就太平無事了嗎?水流千遭歸大海是萬世不變的道理!既然明公已挖了灌城渠道,那索性自這水坑往東南繼續挖,讓水東歸沂河故道。西高東低積水自流,數日之間便可退盡。然後咱們藉著這兩條渠,在下邳外郭周圍深深地挖上一圈護城河,再重新掘開上游河口。這樣一可以減輕泗水入沂的決口隱患;二者為下邳城更加一道防衛屏障;另外有了這條新渠,百姓耕種灌溉也方便多了。”他邊說邊比劃,已陶醉在自己的設想中。 “一舉三得,妙哉妙哉!”曹操心悅誠服,“看來此間治水的重任非老弟莫屬啊!” “嘿嘿……那是自然。”袁敏當仁不讓。袁渙見弟弟這般自大,怏怏不快道:“我這兄弟不懂規矩,曹公千萬見諒。家父去世之時他未及總角①,是我將他帶大的。這幾年躲避刀兵輾轉度日,未得空暇對其深加教誨,致使學業荒廢不諳禮數……唉!這都是我的錯啊!” 曹操卻道:“精研治水之術可造福於民,我看令弟前程似錦啊!” “話雖如此,不過聖人有云'君子不器',這終究不是什麼世宦正途……”袁渙的思想雖說保守但也大有根據。自建漢以來,專治水利的官是都水長丞,不過太常寺屬下一個小職位,地位等同於令史,根本談不上受人尊敬。 曹操知道袁渙想什麼,既然要用他們,索性再賣一個人情,笑道:“我回朝以後,為令弟設一個河堤謁者的職位,管理治水漕運等差事。此官孝武帝時曾有過,不受公卿約束,有何工程申報支出,直接與尚書支度商討,這樣如何啊?” “承蒙厚愛!”袁氏兄弟一揖到地。袁渙頗感曹操眷顧有加,今後自當竭誠效力;袁敏則高興自己不受約束,可以盡情幹喜歡的差事了。 曹操涉水進城真是來對了,不但迎回陳氏父子、錄用袁渙,還得到了袁敏這個年紀輕輕的水利奇才,收穫良多怎能不喜?與四人不拘老少圍坐一團,論起昔年往事許都新聞,倒也無拘無束其樂融融,直聊了半個多時辰,才站起身來:“與諸位暢談如飲美酒,不知不覺已醉其中。但今日天色漸晚,營中尚有諸多事宜,本官先行一步,來日再接諸位到營中。” 四人見他告辭,便要送其出城;曹操顧及陳紀年事已高,只讓他們送到樓閣門口就謝絕了:“石階陡峭濕滑,城下積水未退,諸位請留步吧。待到此間處置完畢,回京路上再賜教……另外下邳府庫之中尚有不少財貨,都是呂布搶奪而來,諸位大可任取所需。” 袁渙道:“財貨之物也就算了,倘有書籍之物在下就愧受了。” 曹操連連點頭:“《呂覽》有云'以和氏之璧、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袁曜卿果真是當今高士。” 他們客套的時候,許褚和虎豹衛士就守候在閣門口,陳紀的幾名家僕也在一旁垂首而立。有這麼多人護衛著,想必也出不了什麼意外。這時有一個普通的士卒低著頭、手捧一卷竹簡徑奔閣門而來,似乎是要向曹操匯報什麼事情。 “站住!”許褚橫臂阻攔。那兵低頭跪倒,將竹簡高捧:“此乃緊急軍報,需呈交主公過目。” 曹操正與四人道別,聽聞有緊急軍報,趕緊回頭叫許褚拿過來。哪知攥到手中打開一看,竹簡上竟連半個字都沒有。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見眼前刃光迸現,那兵卒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那喬裝兵丁的刺客出手甚快,左手揮出撥開許褚的手臂,緊跟著向前一躍,右手長劍已刺向了曹操咽喉。這一擊猝不及防,以至在場衛士竟未能及時攔截。 眼見曹孟德堪堪廢命,只聽鏘啷一聲,斜刺裡伸過一劍招架住了刺客的劍——出手的是袁敏!他除了治水也愛劍術,頗有幾分本領,因而倉皇出劍擋出了這致命一擊。眾衛士見此情形各拉軍刃一哄而上,可那刺客卻不逃竄,舉劍與眾人搏鬥起來。 此人劍法精奇出人意料,接連數聲慘叫,已有幾個虎豹衛士被刺傷倒地。許褚怒氣大發,揮舞鐵矛向其掃去。其實內城城牆不過是丈餘之地,而且不似外郭有女牆保護,只有半人高的垛子,稍有不慎就會跌落,許褚的鐵矛掃過去已是避無可避。但那刺客的功夫不是戰場上那一套,躥蹦跳躍忽左忽右,竟能在這狹窄之地將許褚的攻擊盡數躲過! 許褚數擊不中,反把幫忙的人逼開了。那刺客一個跟頭滾到樓閣門口,又出一劍刺向曹操。這會兒所有衛士都急了,十餘把劍一齊招架,總算將刺客逼回。許褚與眾衛士圍了個扇面,生生將他逼向垛口。刺客自上城獻書一直低著頭,打鬥之際又跳躍迅速,到這會兒眾人才發現他臉上圍著塊黑布,只露出兇殘的眼睛。眾人不敢怠慢,舉著劍越逼越緊,要將他逼到牆邊擒獲。 那刺客步步後退,已到了垛口邊上,忽然輕身一躍,跳出了垛口。許褚等人以為他要墜城自盡,趕緊搶過去觀看。哪知此人本領忒奇,乃是故意以墜城相誘,跳出之際左手抓住垛口,點腳在牆上一蹬——竟又縱了上來!躍過諸人頭頂,再收腿向後一踢,正踢在許褚肩頭,險些把許褚踹下去。刺客反藉著一踢之力,半空舉劍又向閣門處刺來,這一次就近刺的是陳群。 衛士都撲了個空,只得再靠袁敏招架。兩劍相交一瞬之際,袁敏的劍立刻被擊飛——他雖會劍術,但比這刺客差得太遠了。刺客一招得手,搶步又刺陳紀。陳紀一把年紀腿腳不便,而保護之人盡在刺客身後,這歹毒的一劍已是避無可避了! 正在危難之際,又有一個人影躥了過來,快如閃電的一劍將刺客的劍招化解。眾人側目觀瞧,出手的竟是陳家的一個中年僕人,但是出劍之快絕不亞於這刺客。頃刻間劍光閃耀人影晃動,兩人你來我往鬥了起來。曹操滿頭冷汗,胸口怦怦直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嚇糊塗了,樓閣本來就是藏身的嘛!趕緊攙扶陳紀與袁渙、袁敏、陳群退至閣內,關上大門從窗口觀望。 眼見劍光閃耀奪人二目,可那僕人與刺客性命相搏卻只有風聲,兩把劍渾不相碰,全憑招數制敵取勝,可見劍術造詣皆已精深,在這狹窄之地打了個平分秋色。至於許褚及諸衛士連邊都靠不上了,閃在一旁舉著兵刃等候時機。曹操觀看戰局,心中卻暗自奇怪——這刺客為何行刺?為何他不光刺我一人,似要將這閣中之人盡數殺死?出手相救的僕人又是什麼來歷? 眨眼之間又生變數,那僕人眼見刺客劍到倉皇一封,用力過猛來了個大開門,整個前胸都暴露在敵人面前。眾衛士大呼不好,但刺客已然變招又到,直刺那僕人咽喉!眾人都以為這僕人必死無疑,卻不知他是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劍及之處他縮頸藏頭,把右手之劍交與左手,就勢奮力向上一撩,已奔刺客胸腹而去——撩上可就開膛了!那刺客倒也不簡單,倉促之間腳尖點地奮力後躍,直貼到城垛之處,劍尖擦著胸口而過,雖沒受傷但蒙臉之布卻被這一劍掀去了,驚得手扶垛口穩住身子才沒有下去。袁渙一見此人瘦削的面孔,不禁一聲呼叫:“是他!”曹操卻不識得,欲要相問,又聽一陣吶喊之聲,劉備手提佩劍自城下衝了上來,與那僕人合擊刺客,許褚也橫起鐵矛相助。 那刺客已知取勝無望,躥上垛口,縱身一躍跳下了城牆。誰都以為他必死無疑,哪知摔到了一座小閣頂上,他翻身起來跳至一座較低的民房,隨即又一猛子扎入水中。劉備放聲大呼:“下面的人!快抓刺客啊!”此時城內一片大亂,曹兵、降兵、百姓亂作一團。那刺客本就是兵卒打扮,混在人群中早沒了踪影…… 閣門打開,曹操等五人走出。陳紀一把抱住救命的僕人:“不敢問恩公真名實姓,為何隱藏本領投身我家中為僕……且受老朽一拜!” 那中年漢子一把攙住,反倒給陳紀跪下了:“主人豈可自折身份?在下本名鄧展,年輕時曾受您滿門的恩惠。今四海洶洶,我不過是想報恩,故而混入府中充為僕役,隨您四處輾轉暗中保護安全罷了。” 陳氏父子麵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自家何時幫助過這個叫鄧展的人。鄧展見此情形長嘆一聲:“先生忘卻我這樑上君子了嗎?” “樑上君子?!”陳紀手扶銀髯沉默半晌,猛然想起此人來歷。還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時陳紀的老父親陳寔還活著,但已年逾古稀,不應朝政三公徵召,在鄉間閒居養老。有一日家中溜進個竊賊,偷盜未得藏身於房梁之上,不慎被陳寔發覺。陳寔既不驅趕喝罵也不禀報官府,將滿門子侄都叫到房中,嚴厲訓教道:“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此。樑上君子者是矣!”既在樑上為盜卻被稱作君子,那小賊羞愧無地,趕緊跳下來磕頭認錯。陳寔得知他孤苦貧困無所生計,不但沒有怪罪,反而周濟他兩匹好絹,又教導他棄惡從善立身行道——原來昔日樑上小賊就是鄧展,自受陳寔訓教,十年間投名師訪高友練成一手好劍術。 鄧展說明理由,陳紀攙他起來再三稱謝。曹操見此人知恩圖報又劍術了得,早就心癢癢了:“鄧義士有此絕技,可願為朝廷效力?” 鄧展連連磕頭:“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但在下蒙陳氏再造之恩,當報答此恩之後再圖建功立業。”鄧展的話很委婉,陳紀已經歲數不小了,他要侍奉在老人家身邊,待到陳紀有朝一日病篤歸天,他再出仕效勞。 曹操暗自稱奇:有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果真不假,這陳寔、陳紀、陳群祖孫三代積善名不虛傳,我若推心置腹收為己用,定能夠彰顯我的恩德使天下士人歸心…… 他們幾個說得熱鬧,劉備、許褚卻面帶倉皇跪倒在地:“卑職護衛不周,請主公責罰。” “老夫甘冒其險,不賴你們。”曹操揚揚手,轉而向袁渙問道,“曜卿識得那刺客嗎?” 袁渙點點頭:“此人乃陶謙舊屬,河東薛永是也。” 薛永!曹操皺起了眉頭——薛永乃昔日東海相薛衍之孫、兗州從事薛蘭之子。當初兗州叛亂,薛蘭助呂佈為害,被呂布封為兗州功曹,最終被曹操攻破鉅野縣斬首示眾。薛永既是薛蘭之子,又是陶謙舊屬,跟曹操可謂國仇家恨吶!但有一點曹操想不通,他為何不單行刺自己,還要將陳氏父子也殺死呢? 曹操百思不得其解,向陳紀四人道:“本還想叫列位居於城中,現在看來大為不妥。我這就調集兵將,護送列位遷入大營,還是那里安全。”四人逢此變故也不再推辭,劉備提議:“薛永雖逃必不能走遠,卑職率領人馬四處盤查,未必不能將其擒獲。” “數万大軍可禦,一介刺客難尋。”曹操拍拍劉備肩膀,“玄德忠心可嘉,不過這是大海撈針吶!他一著失手,必混出下邳遠遁他方,你查也是白查。”劉備悻悻道:“即便最終徒勞,卑職也要試一試,豈能便宜了這狂徒?曹公誅殺呂布對我恩深四海,在下自當盡犬馬之勞!” 曹操見劉備誠心誠意,便不再阻攔,望著他召集衛士焦急下城的身影,一股欣慰之意油然而生——有一兩個仇人也算不得什麼,只要我推心置腹厚待來者,奸惡之徒能奈我何?連劉備不都對我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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