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Ⅴ

第2章 清算恩仇

卑鄙的聖人:曹操Ⅴ 王晓磊 10541 2018-03-13
下邳外郭大門已被浸泡變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開,最後大家亂刀齊下把這兩扇糟木頭劈了,這才勉強擠出城來。宋憲、侯成騎著馬,兵士押解呂布、陳宮、高順、魏種、畢諶等前往曹營請降。驍勇蓋世的呂佈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鎧甲綁得似粽子一般,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在水里扑騰著;秦宜祿緊隨其後得意揚揚,手握皮鞭不住地抽打催促——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夥人拖拖拉拉未離水坑,便聞戰鼓聲聲畫角齊鳴,二百虎豹騎衝出連營迎至水邊,一字長蛇陣列開,個個都是頂盔貫甲罩袍束帶,肋下佩劍肩背弓囊,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站住!”兵叢中閃出督帥曹純,橫眉立目呵斥道,“王師營屯不得擅闖!”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憲、侯成也只得自馬上跳到水坑里,抱拳拱手忍氣吞聲道:“末將等擒獲反賊呂布,特來請降。方才在城上已勞煩斥候禀報過了。”

“是我自願投誠的!”呂布趕緊分辯。 曹純哪管這麼多,板著臉孔道:“來者盡數解去兵刃,一干降將罪將隨我往中軍大營聽候發落,兵丁暫在營外暫駐,不得隨意走動。”說罷將馬鞭一揚,虎豹騎二龍出水分列兩旁,閃出一條人胡同。 宋憲等生怕發生誤會,早就命兵士把軍刃拋在城中,這會兒聽了曹純的話,索性把佩劍也解了丟到岸邊,帶領親兵拖泥帶水爬出來,架著一干俘虜隨曹純往裡走;其他降卒隨後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騎監督下席地而坐,一聲不敢出。呂布被秦宜祿等人押著,踉踉蹌蹌走在最前面,但見曹軍連營一座連一座,每過一門都有將官把守,數不清的曹兵擠到轅門看熱鬧,一邊看一邊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那廝就是呂布嗎?我都認不出來了……”

“呸!這禽獸殺了咱們多少人,沒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麼飛將軍啊?我看也算不得什麼,咱過去給他個耳光,看他敢還手不?” “赤兔馬呢?方天畫戟呢?原先那威風呢?耷拉腦袋了吧!” “這鳥人還活什麼勁兒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呂布垂著腦袋,任長發遮住臉孔。昔日沙場上橫衝直闖八面威風,如今卻被一幫小卒指指點點恣意嘲笑,他實在是沒臉孔見人了。但他還不想死,他還不老、還有嬌妻愛女,最後一絲求生的慾望慫恿著他背負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負人,隨手抓起石頭擲過來,生生打在他腦袋上,他低頭瞧路也不躲避。曹純見狀連忙斥責,這才把看熱鬧的人趕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純突然翻身下馬。呂布甩甩頭髮抬頭一看,但見柵欄嚴密鹿角層層,轅門突門錯落有致,角樓箭櫓佈置得法,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軍大營!轅門敞開著,東面有參謀文士列班而立,西邊是將校督率鎧甲分明,兩旁甲士執戟而立,當中搭著一丈高四丈寬的玄布大帳,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軍金鉞,帳前立著漢軍大纛,另有一面金邊金線的黑旗,上繡著“司空行車騎將軍曹”八個大字。

呂布還未顧得上看別處,就覺背後一震,已被士兵推了進去。他睜著迷離的眼睛左顧右盼,曹營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過兩個虎豹衛士換了降卒駕著他往前走,兩邊人影盡皆一閃而過,恍惚見關羽、張飛、陳矯、徐宣、孫乾、簡雍等熟面孔皆在其中,劉備、陳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聽耳畔一聲斷喝:“呂布豎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爾肉飲爾血!”他強自掙扎著扭頭觀瞧,見有個相貌俊雅的小將二目圓睜、咬牙切齒——乃是兗州宿將李典。 呂布忐忑難安,昔日襲取兗州,先殺李乾後傷李進,與那李氏豪強結下大仇,這小子不攛掇曹操殺自己報仇雪恨才怪呢!隨即想到,又豈止一個李典,這營裡不知有多少人曾吃過自己的虧,今日若得活命看來並不簡單。

兩個兵架著他繞過纛旗按倒在地,曹純進中軍帳通禀。少時間見帳中緩緩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過六尺左右,頭戴鐵樑沖天冠,身穿紅緞錦繡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腰橫玉帶,足蹬雲履,掛絳紫色長穗綬帶;再往面上觀瞧,此人四十多歲,白淨臉膛微有皺紋,三綹髯略有幾根泛白,龍眉鳳目眼光犀利,癟鼻厚唇稍帶敗相,但眉上那紅猩猩一點硃砂痣格外醒目——來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誰? “屬下參見曹公!”滿營文武一併躬身施禮,那氣勢令人振聾發聵,呂布強打精神也跟著喊道:“罪將參見曹公……” 曹操根本沒搭理,向曹純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塞泗、沂二河,莫再傷及城中百姓。” “諾!”曹純領令而去。 呂布見曹操神色冷漠,便梗著脖子把髮髻往腦後一甩,擠出一絲笑容,假惺惺關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操敬過酒,濮陽城對戰時曾把滿面灰土的曹操誤認為普通將校,下邳被圍也曾城上城下喊過話,兩人也可算是老相識了。

曹操聽呂布一張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輕蔑地笑了笑,招呼軍兵搬來杌凳擺在帳門口。左有王必捧著功勞簿,右有許褚攥著虎頭矛,二人趨身攙扶其坐下,過了好一會兒曹操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呂奉先,愁得我寢食難安,豈能不瘦啊?” 呂布明知曹操這話是譏諷,卻不敢反駁,順情訕笑道:“明公何須愁苦?其實在下早有歸順之意。昔日管仲箭射齊桓公鉤帶,桓公繼位反用其為相,自此稱霸諸侯無敵天下。今日在下既為明公所獲,自當竭股肱之力,您以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氣啊!”曹操聽他這樣說,不禁失笑,“你道早有歸順之意,為何負隅頑抗直至此刻才降?兗州之亂幾喪吾命,那也是你獻的股肱之力嗎?” 呂布連忙辯解:“兗州之叛乃陳宮、張邈等所為,也是在下一時不察,誤以為張孟卓是個謙謙君子,因而辭別張楊提兵東入。後明公歸來,陳宮屢次挑撥,我騎虎難下才斗膽觸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來還頗為悔恨吶!”這話半真半假,陳宮、張邈雖是罪魁禍首,但他也曾絞盡腦汁推波助瀾,至於他說至今悔恨倒是大實話。

曹操聽他推卸責任,手捻鬍鬚又道:“兗州之事暫且不論,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為何又串通袁術突襲其後,搶了徐州地盤?” “此事不怪末將!”呂布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陶謙舊部丹陽兵謀叛,是他們的統帥許耽引我入下邳的。在下不過權領一時,後來派人把劉使君接回來了。在下也曾以徐州相讓,劉使君不肯接受才移到小沛屯駐。”下邳之亂的禍首許耽已在彭城戰死,呂布這番話死無對證。他接回劉備是為了聯手牽制袁術,至於讓還徐州不過假惺惺的表演,劉備當然不敢接受。不過娓娓道來絲絲入扣,倒也難以詬病。 曹操自然明白其中癥結,也不再追究此事,又道:“也算你有理。但是既把玄德迎到小沛,為何兩番相襲又虜人妻女?” “都是陳宮挑撥離間所致!”兩襲小沛都是劉備挑釁在先,可如今人家已屬曹營,呂布自不敢得罪。他料定曹操不會寬恕叛徒陳宮,便把所有責任都往陳宮身上推,“在下視劉使君如兄弟,陳宮那好亂小人卻時有加害之心。至於明公所言虜人妻女,在下實在不敢!兩次攻克小沛,使君遺棄妻女而去,我都命軍兵保護起來,起居飲食皆由婢女伺候,未有絲毫怠慢。”

聞聽此言曹操不禁瞥了劉備一眼,見這個素來舉止瀟灑神采奕奕的豫州牧低著腦袋,臉上閃過一陣羞紅。呂布也看見了,怕劉備惱羞成怒,趕緊另揀好聽的說:“在下雖襲了小沛,但是劉使君因禍得福,投到明公麾下,自此如魚得水忠心報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然歸附朝廷是好事,那你為何調兵阻我於彭城?又為何在下邳頑抗三個月?” 呂布張嘴就來:“非是在下不降,乃是陳宮不識時務!這三個月里城中一應事務都是陳宮、高……”他知道曹操愛惜武將,高順八成也會被其收錄,現在要把高順招出來,日後同在曹營效力關係可就不好處了,因而馬上改口,“都是陳宮搞的鬼……在下素有效力朝廷之志,也曾刺死董卓征討袁術,這些您都知道啊!”

呂布將所有罪責推了個乾乾淨淨,彷彿他自己始終忠於大漢,一點兒錯都沒有。曹操又好氣又好笑,提高嗓門譏諷道:“奉先啊,能編出這一堆鬼話也真夠難為你了!” 此言一出,眾文武笑得前仰後合。呂布左看看右看看,倏然收住笑容,傲然正色道:“明公不信末將之言?” “你呂奉先的話,只怕天底下無人能信了。”曹操語帶譏嘲。 “那明公可信末將之勇?” “嗯?!”曹操一怔。呂布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看著他,語氣不似方才那般圓潤了:“天下割據洶洶,許都立足未穩,四方狼煙尚待戡平。明公運籌帷幄用兵如神,末將能征慣戰縱橫沙場。倘明公為帥、末將為先鋒,必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何慮天下不平?到那時莫說是張繡、袁術之流,就是袁紹、劉表又有何懼哉?”

“胡說八道!袁本初、劉景升都是咱大漢臣宰,老夫豈能與他們為敵,可不要亂講……”曹操雖口上這麼說,心思卻不禁活動起來。他自然不相信呂布這種人的操守,但呂布驍勇善戰卻是不爭的事實,若是能將其收於帳下,豈不是如虎添翼?曹操素有愛將之癖,對關羽、張遼那等人物頗為賞識,呂布這等勇武蓋世之人更是期盼已久,但收留呂布會不會埋下禍患呢?滿營諸將又會不會反對呢?對整個朝局又有什麼影響?曹操一時難以決斷,招呼衛士:“暫且將他推至一旁,先處置其他人!”呂布見這樣安排,情知其心念已動,沒等軍兵來推便自己站起來,大步走到西首劉備身邊,低聲懇求:“使君今為座上客,佈為階下囚,就不能為我說兩句好話嗎?”劉備二目直視並不搭話。

曹操見他向劉備嘀嘀咕咕,呵斥道:“軍中俘虜休要隨意囉唣!” 呂布轉過臉訕笑道:“並非在下囉唣,只是我身上的綁繩太緊了,可否稍微鬆開些?” “縛虎安得不緊?” “布已為階下囚,豈敢隨便造次,還求明公准我寬鬆些吧。” 曹操瞧他一臉討饒相,似無反抗之意,便要傳令鬆綁。身邊主簿王必拱手道:“主公請恕屬下多言……呂布乃勍虜也!其眾近在外,不可寬鬆。”王必顧及并州部張遼尚有部分兵馬流竄於外,倘若呂布趁亂衝殺出去,與張遼合到一處,那無異於縱虎歸山。曹操倒不以為然,如今呂布身陷此地,環伺著諸多猛將,又無槍無馬,即便有霸王之勇也逃不出了。不過瞧著他一臉狼狽相倒覺有趣,故意戲弄道:“呂將軍,吾本欲相緩,主簿復不聽,如之何?你就忍著吧!” 呂布不敢強求,諾諾連聲退在一旁。又見兩個虎豹騎推推搡搡把高順弄了進來。高順氣哼哼來到營中,仰面看天誰都不理,有士兵呵斥道:“罪將跪下!”他硬是充耳不聞。兩個虎豹騎搶上前又是踢又是摁,高順的腿卻似鐵鑄的一般,就是不屈絲毫。 “好了好了,就容他站著回話吧。”曹操擺擺手,他心裡還是頗為讚賞此人勇武氣概的,面帶微笑道,“高將軍,你的陷陣營好厲害,老夫深受其苦啊!”這是故意給高順一個台階下,哪知高順依舊面孔朝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曹操又接著追問:“將軍莫非還顧念屬下被害之仇?”高順面無表情,依舊不理不睬。曹操咽了口唾沫,語氣嚴厲起來:“罪將高順,今日被擒可願歸降?” 高順痛惜戰死的并州同鄉,恨曹操殺戮并州部下,恨劉備反复無常,恨陳登陣前倒戈,恨陳宮好謀無斷,恨宋憲、侯成、秦宜祿賣主求榮,更恨呂佈軟骨頭不爭氣!他感世上之人都無比骯髒,早就心若死灰,再無求活之念,索性一個字都不說。呂布見狀也趕緊跟著嚷道:“曹公問你話是給你臉面,怎不回答?你不想活命了嗎?”高順輕蔑地瞅了呂布一眼,隨即把頭一扭閉目等死。 “可惜嘍……”曹操嘆息一聲,喃喃吩咐道,“將他推出轅門斬首吧。”他雖愛才,但其才若不能為己所用,就要果斷除之! “哈哈哈!”高順忽然仰天大笑,“多謝曹公恩典!哈哈哈……哈哈哈……”任虎豹騎往外推搡用刑,他那笑聲依舊不絕。曹操連連搖頭,實不解此人何以如此執拗!呂布更是面色慘白,又哀痛、又惋惜、又恐懼、又自慚形穢。 耳輪中只聽得一陣呼喝,魏種與畢諶被士卒架了進來,不由分說便已按倒在地。兩個人自知對不起曹操,都耷拉腦袋一言不發。曹操氣哼哼掃了他們一眼,先問畢諶:“令高堂可還安好?”昔日畢諶為兗州別駕,陳宮叛亂之時,他以老母為叛軍所質為藉口向曹操辭行,臨行前口口聲聲說絕不背叛,可還是保了呂布輾轉至此。 畢諶自覺理虧也不分辨,低聲道:“老母去年已過世,至今靈柩難以還鄉,不孝子罪孽深重……”說著話竟垂下淚來。 曹操凝視他良久,甚覺情義真摯孝心可憫,又想起自己幼時沒娘,一輩子想孝敬母親都無從做起,頓時心軟了,嘆道:“人皆道忠孝不能兩全,我倒以為推孝可以為忠,若不然曾子何以著《孝經》教諭後世?快給他鬆綁吧。” 畢諶還在頓首哭泣,軍兵已將綁縛的繩索解開,他抽泣道:“不忠之人何以再輔明公。” 曹操捋髯微笑,嘴裡叫的還是昔日官職:“畢別駕言重了。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不說我也明白,必定是呂布、陳宮以令堂為人質,逼你入夥的吧?” 畢諶聞他一語中的,更是伏地抽泣。呂佈在一旁趕緊推卸責任:“與我無干,與我無干吶,此皆是陳宮的主意!” “待罪之人少要插口!”王必趕緊呵斥。 曹操全不理會,面帶和藹看著畢諶:“卿雖居呂布營中,其心乃在漢室,我豈能怪罪?呂布曾私自任命張遼為魯國相,我看大大不妥。魯國乃禮儀發祥之地,怎可用一武夫擔任郡守?卿深明孝悌,我就表奏你為魯國相吧!” 畢諶一愣——昔日為別駕,如今居郡守,這是有升無降;單單挑選魯國,既是褒揚又是警示,要自己時時刻刻謹記忠於國事慎於禮儀。想至此他頓首再拜:“謝朝廷之恩曹公之德,在下自當竭力以效社稷。” “起來吧……”曹操揚揚手,“散帳後去換換衣服,有什麼難處叫程仲德為你安排。”他知程昱昔日與之有些交情。 畢諶拭去淚水卻不站起,又道:“在下還有一事相請……” “你想將令堂靈柩扶回兗州是吧?”還未說完曹操就知道了,“赴任魯國之事不忙,你只管先回鄉改葬老母,這場喪事一定要辦得十全十美,陪葬之物我幫你出。” “謝曹公!”畢諶這才肯起身,放眼瞧東首的掾屬中除了程昱、薛悌都不認識,便走到最後垂首而立。 見畢諶歸班已畢,曹操臉色一變,厲聲喝問魏種:“姓魏的!老夫待你可薄!”魏種嚇得體似篩糠,戰戰兢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曹操待他確實恩重如山,舉他為孝廉、授他為從事,把他視為股肱心腹。可是兗州之亂時他卻被浩浩蕩蕩的叛軍嚇破了膽,糊里糊塗也跟著當了叛徒。曹操身在徐州還曾對部下誇口,天下人皆叛魏種也不會叛,沒想到被事實狠狠扇了一個嘴巴,氣得曹操發下毒誓“種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①!” 現在他真被曹操拿住了,這還有何話可說?魏種自知生還無望,連句告饒的話都說不出口,恨不得把腦袋鑽到地裡,光剩下哆嗦了。 曹操氣哼哼看著他,喝罵道:“膽小鬼!如此怯懦還能有何作為……鬆綁鬆綁!”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以為曹操非殺此人不可,沒想到卻為他鬆綁了。魏種更是驚得不知所措:“曹公……您、您這是……” 曹操白了他一眼:“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看在你那點兒微末才能的分兒上,老夫就饒了你,且在我幕府當個掾屬吧。當年治理兗州你也多有建樹,怎麼會臨難投敵呢?真真可惡至極!” 魏種聽他原諒,咧嘴便哭:“在下對不起您了……嗚嗚……日後必當……嗚嗚……” “哭什麼哭?”曹操厲聲道,“好好鍛煉一下你那膽子!別在人前給我丟醜,去去去!” 魏種哆哆嗦嗦站起身,程昱早笑逐顏開地迎了過來:“老弟大難不死,來吧來吧……”將他引到了畢諶身邊。 “恭喜明公收錄舊部。”呂布見縫插針逢迎道。 曹操點著頭不住微笑,忽見轅門兵士又推來一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正是陳宮!他心頭頓生陰霾,面色又轉凜然,滿營文武頃刻間安靜下來。 呂布方才雖有推卸罪責之意,但陳宮確是禍亂兗州的罪魁禍首。沒有他挑撥煽動,張邈也不會跟曹操反目成仇,也不會有張超、李封、薛蘭、許汜(si)、王楷、毛暉、徐翕(xi)、吳資這麼多人造反,更不會有呂布入侵兗州、奪取徐州猖獗了這麼多年。曹操拿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抬手道:“鬆開他……我得好好問問我的大恩人!” 士兵解開繩索,陳宮不卑不亢面無表情往他跟前一站。曹操譏笑道:“公檯,卿平常自謂智計有餘,今何以遭擒至此?” 陳宮一陣苦笑,斜眼看看呂布:“只因此人不從宮言,以至於此。若其見從,亦未必為公所擒。” 呂布連忙叫嚷:“胡說八道!曹公運籌帷幄,豈是你那微末伎倆可比的?” “不許插嘴!”王必再次喝止,“你怎這麼多廢話呀!” 曹操見陳宮到這會兒還不肯服軟,又譏諷道:“公檯以為今日之事當如何啊?” 陳宮脫口而出:“為臣不忠,為子不孝,受死乃是應該!”他與高順一樣,抱著必死之心。 曹操愈加冷笑:“卿如是一死,家中老母該如何?” 陳宮仍是毫不猶豫:“宮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否,全憑明公決斷!”他將曹操捧起來,使其不能再害他母親。 曹操又問:“那卿之妻子又該如何?” “宮聞將以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陳宮依舊敷衍。 曹操料他故作強硬,還要再出言相戲。哪知陳宮躬身一揖:“請出就戮,以明軍法。”說罷轉身就要出去領死。曹操心頭一顫,趕緊站了起來:“公檯且慢!”陳宮充耳不聞,依舊大步流星往外走,幾個兵士連忙將其攔住。 “公檯,你……”突然間,曹操不知該說什麼了。從本心而論,曹操確曾將陳宮恨到骨子裡,但幾句譏諷的話出口竟將他逼上死路,心腸又不禁軟下來。當年曹操之所以能自任兗州刺史,全賴陳宮遊說州中官員,此後破黃巾、敗袁術多有建樹,他往昔的功勞也不小了。哪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助自己入主兗州的人是他,掀起叛亂險些逼得自己無家可歸的人也是他!可自己確曾一日之內殺死邊讓、袁忠、桓邵三位名士,確曾將朝廷任命的兗州刺史金尚逐走,累得其被袁術害死,也確曾屠戮徐州百姓,雙手沾滿了無辜的血……陳宮背叛並非全然未佔道義。想至此曹操又羞又愧又惱又痛,忙向前幾步緩緩道:“公檯,你這又是何必呢?其實我……”話說一半又打住了。曹操實不知該如何開口,絕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這個叛亂元兇無罪,但是真把他殺了又覺不忍。陳宮要是能在這個時候跪地求饒就好了…… 陳宮背對曹操而立,眼睛直勾勾看著前方,回想自己的這半生,覺得既可悲又可笑。為了一群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叛變真的值得嗎?捨棄曹操保了呂布是不是瞎了眼?他想起與曹操初見時,曹操三言兩語就赦免了王肱;想起壽張縣鮑信喪命的那場奮戰;想起荀彧(yu)、毛玠不辭艱險趕來投奔;想起曹操只有三座縣城竟還能扭轉乾坤……曹操不愧為當世英雄,莫說這呂布,就連袁紹也比之遜色三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代誌士豈能朝秦暮楚?豈能背負反復之名苟活於世?他思想至此心頭悲愴,不敢回頭看曹操,生怕一回頭就忍不住向其低頭認錯。他把牙一咬,怒視眼前攔路的兵士:“讓路!在下引頸就戮,還不速速閃開!” 曹操在後面聽得清清楚楚,知他心如鐵石不可挽回,竟不由自主潸然落淚,擺擺手示意軍兵讓路,喃喃道:“你我相交一場,從此生死相隔,就讓我再送你一程吧。”說著話跟在陳宮身後緩緩而行。 滿營文武見此情形無不淒然。程昱、薛悌、魏種等久相識感觸頗多,憶昔同營效力之情,紛紛跟了過去;陳登、陳矯、徐宣料此恩怨已結,同在呂布帳下時的矛盾也從此化為烏有,便也隨著相送;就連素未謀面的郭嘉也追出了轅門。 呂佈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高順、陳宮慷慨赴死,越發顯得他的乞活甚是渺小,連忙又伏到劉備耳畔:“玄德,務必救愚兄一命啊!” 劉備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只隨口道:“看情況吧。” 呂布見他拒人千里,笑道:“玄德老弟,你妻女尚在下邳城中呢。你打了敗仗棄她們而去,還不是賴愚兄保護收留?看在我保全家小的面子上,你還不替我說兩句好話嗎?” 劉備白皙的臉上又泛起了紅暈,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好!兄長性命包在我身上。” 呂布見他應允,總算鬆了口氣,忽聽得三陣催命鼓響,料是高順、陳宮已然人頭落地。過了好半天,才見曹操低著頭茫然若失般踱了回來,後面程昱、陳登等人也是連連嗟嘆各歸其位。曹操頹然落座,悵然道:“傳令下去,厚待公檯家眷老小,護送至許都妥為安置。” 呂布頗不識趣,又插了口:“恭喜明公剷除叛逆……”還未說完就見曹操惡狠狠瞪過來,馬上閉了嘴。他雖英勇蓋世,卻沒有安定天下的大志,豈會曉得曹操是何等胸襟? 這時又聞參駕請罪之聲,宋憲、侯成等一干將校走進大營,跪倒在大纛之畔。曹操逐個打量他們,猛然看見秦宜祿也在其中,不禁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們所擒者就是這幾個人嗎?” 侯成前趨一步:“還有呂布家小……張遼領兵在外未能擒獲。” “徐翕、毛暉、吳資三個叛徒呢?”東平徐翕、山陽毛暉、濟陰吳資都曾是曹操統領兗州時的麾下郡守,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侯成咽了口唾沫,作揖道:“吳資已於兩月前病死,徐翕、毛暉自彭城之敗就已逃亡,可能……可能是去依附臧霸了。” “嗯。”曹操面沉似水暗自思量——臧霸、孫觀、孫康、尹禮、吳敦、昌霸,這幫割據一方的匪人也要設法處置,弄不好在對抗袁紹時會變成大患。 呂布不明就裡,還以為曹操怪罪侯成等辦事不力,趕緊又插了嘴:“明公有所不知,布待諸將頗厚,這幫人卻臨急而叛,毀了我歸附您的一片誠心,實在是薄情寡義!” 宋憲、侯成聽他這樣說,驚得臉色煞白。哪知曹操卻忽然發笑,戲謔道:“待諸將頗厚?卿背著妻子,寵幸部下之妻,何以為厚啊?” “哈哈哈……”呂布與杜氏那點破事兒不少人知道,聽曹操當面道出,連投降的帶受降的全樂開了花,眾人目光齊向秦宜祿掃去。那活王八也真厚顏無恥,非但沒有羞澀之意,反跟著大夥一起哄笑,還道:“哪裡背妻,乃是連床而戰!” 眾人越發大笑。呂布倒是一陣臉紅,迫不及待地跪倒曹操面前:“明公念刺董、討袁之功,就饒恕我吧!在下日後必定肝腦塗地輔保明公!”說罷連連磕頭。 曹操還是猶豫不決。呂布雖是破敵利刃,卻是一把雙刃劍,留下他是福是禍還在兩可。抬頭間見劉備欲言又止,索性問道:“吾欲留奉先以為己用,使君以為如何?” 呂布高興得都快笑出聲來了,剛才就跟劉備商量好了,有這個人情保下來,自己定是安然無恙了。他低頭微笑,等著劉備講情,哪知聽到的卻是——“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的笑容霎時凝固了,扭頭問道:“賢弟說什麼?” 劉備一臉不屑,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推卸罪責反復告饒,可這短短一句話就斷送了他性命!昔日丁原拔擢他於行伍之間,而他卻為了功名富貴手刃恩人;董卓認他當義子頗加恩惠,他又因為與婢女通姦刺死義父。這樣的人豈能信任?呂布愕然半晌,忽然跌坐在地破口大罵:“劉備豎子!你這大耳賊最叵信!忘了轅門射戟之事乎?三番兩次棄妻女不顧,還不是賴我保全?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呸!”劉備也變了臉,“你對我有何恩義?搶我徐州、兩襲小沛,你還有臉道恩義二字嗎?!” “你你你……”呂布氣得面似紫羊肝,渾身戰抖不休,身上緊縛的繩索嘎嘎直響,彷彿再用些力氣就要掙斷了。眾兵丁見狀趕緊一哄而上,使勁將他按住。他還欲再罵劉備,腦子裡突然一轉——罵劉備又有何用?我之性命乃在曹操掌中!馬上回頭看曹操。 只是陡然之間,曹操已面帶騰騰殺氣,手中緊緊握著佩劍劍柄。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劉備之言深深觸動了他。他舉目四顧,見滿營文武個個都是一臉殺意,其中李典更是橫眉立目怒不可遏!曹操心中凜然——呂布與李氏有不解之仇,若將呂布饒恕,怎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李乾?還有戲志才,為什麼會被囚禁染病而死?那濮陽之火、蝗旱之災,兗州死了多少人?若是饒了呂布,拿什麼告慰死去亡靈?何顏面見兗州父老?接著又想到,呂布有刺董之功,天子至今不忘其義舉,倘若另有旨意頗加恩惠又當如何?不尊天子之意是為不臣,尊天子之意豈不是在董承等人之外再樹一個內患?還有,夏侯惇的左目也是這廝命高順突襲射瞎的!與張邈兄弟反目究竟是誰造成的?河內張楊與其同鄉深厚,將來與袁紹決戰之時,若呂布逃歸河內那當如何?呂布原先追隨過袁紹,要是給我來個陣前倒戈又該怎麼辦……霎時間,種種新仇、舊恨、猜忌、疑慮一齊湧上心頭! 呂布只覺曹操的鷹眼陰森可怖,連忙辯白:“明公莫聽小人之言,在下真是誠心歸附,一片赤誠天日可鑑……” 曹操再不願聽了,把手一揚:“推出去!縊死而後梟首!” 呂布眼前一黑,只覺眾軍兵齊手拉扯自己。他本能地抗拒起來,掙扎著膀子,硬是不肯移動半步。許褚見此情形把大鐵矛一拋,也搶過去抓呂布,合眾人之力才把他拖將下去。呂布還不認命強自掙扎,口中大罵不止:“曹操!我呂布刺董有功,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當今天子賜封我為溫侯,乃有儀同三司之貴,獲假節之權比你還早呢!如今你一朝得勢,竟敢如此待我?!老子跟王司徒救駕時,你還在兗州忙著窩裡鬥呢!你有何資格殺我!”他越罵越兇,兩膀一使勁,竟將眾兵丁甩翻在地,連許褚都側歪著退了幾步。十幾個人拉不住一個上綁的呂布,這要是容他衝回來豈不是一場塌天大禍?曹操嚇得躲進大帳,王必張開雙臂堵住帳口,刷刷刷一陣抽劍聲,夏侯淵、於禁、樂進、徐晃、朱靈等都把傢伙拔了出來,十幾員大將把呂布團團圍住,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能在中軍營裡將其亂刃分屍了。 呂布不再向前,圓睜虎目環視眾人。諸將將他圍住,可誰都不敢出這第一劍。這傢伙勇猛過人,萬一出劍之時割斷了繩子,他臨死前來個困獸之鬥也夠大夥忙活的!正在僵持之際,忽聽有人一聲高呼:“諸位且慢動手!” 郭嘉從人群裡擠過來,規規矩矩向呂布作了個揖,語重心長道:“呂將軍,在下有幾句好言贈與你這癡人,你可願聽?” “說!”呂布機警地環視眾將,隨口應了一聲。 郭嘉娓娓道來:“你乃無牽無掛一併州漢子,陰差陽錯混入官場,又趕上亂世才橫勇一時。既無逐鹿中原之志,又無縱橫捭闔之才,落這樣一個結果還不是理所當然嗎?這輩子富貴榮華享受了,大風大浪也經受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即便苟活於世能解脫什麼煩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只怪你自己錯走了路!難道英雄一世最後反受亂刃分屍之苦嗎?在下替你著想,還是乖乖引頸吧……” 郭嘉這番話說得和風細雨,但呂布聽來卻不亞於當頭棒喝。他呆愣半晌,臉色青白交錯,似羞愧又似頓悟。終於,呂布停止了掙扎,乾笑兩聲,雙眼一閉,接受了眼前事實……大丈夫死固死耳,何必再同他們口舌爭辯呢?在戰場上天不怕地不怕,可玩陰謀詭計絕不是曹操、劉備這幫鳥人的對手,誰叫自己趕上這世道了呢?若一輩子在并州老家放馬牧羊倒也罷了,既然混上這條不該走的路,身首異處不過是遲早的事!早知如此何不在下邳城樓撞死,還要到此說這麼多的昧心話遭人恥笑呢?就算真保了曹操,他就會信任我嗎?天下未平還用得著我,等某一天大功告成,也難保他不會再下殺手!還是陳公檯有先見之明,多活一天不過是多提心吊膽一天,算了吧……呂布思來想去,似乎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念念不忘的只剩下嚴氏、未成年的女兒,還有杜氏佳人,要託付曹操兩句,但轉念一想,求了又有何用?眼一閉氣一絕,活人的事豈還顧得上…… 呂布萬念俱灰嘆了口氣,拋下那群緊張兮兮的曹營眾將,邁著高傲的步伐,坦然赴轅門受死。曹操哆哆嗦嗦藏在王必身後,見呂布默然而去總算是放心了,隆冬時節竟驚出一頭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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