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33章 征討高幹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7664 2018-03-13
果如曹操所料,并州刺史高幹聽說曹軍主力北上討伐烏丸,深知這是最後的機會,立即囚禁了許都派遣的官員,再次起兵造反;與之串通一氣的還有崤山的黃巾匪首張白騎、弘農的豪強張琰,以及河東太守王邑舊部衛固、范先等人。但這一切都在曹操的算計之中,不可能再掀起上次那樣的風波了。 河東太守杜畿不負荀彧推薦,小試牛刀耍了耍手腕,便控制住了衛固、范先的部隊;澠池縣令賈逵與張琰虛與委蛇,也將其騙出城外。張白騎兵馬所到之處,各縣池都已緊閉城門嚴陣以待,攻不能取掠無所獲,手下的兵又是東拼西湊來的,只得聯絡荊州劉表共同行動。但荊州援軍還沒到,鍾繇已調來了西涼馬騰的大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路叛軍擊潰,張白騎、衛固、張琰等叛賊盡數被誅;劉表喪失內援,也只得再次放棄北伐的打算。高幹原計劃聲東擊西奇襲鄴城,可各路響應之兵相繼失敗,他派往冀州的軍隊也被荀衍打得全軍覆沒。反倒招惹來樂進、李典翻越太行直逼上黨郡要塞壺關,這場叛亂之火不但沒傷到曹操,反而燒到高幹自己身上了。

建安十年八月曹操大軍抵達幽州,誅殺了反賊趙犢、霍奴,並與度遼將軍鮮于輔、護烏丸校尉閻柔會合,陳兵獷平要與三郡烏丸決戰。那些烏丸人不過借袁氏的名義趁火打劫,哪會真為袁尚、袁熙報仇?一見曹操氣勢洶洶而來,情知招惹不起,帶著搶劫的財物連夜逃出塞外,袁氏兄弟迫於形勢也只好捨棄故地相隨而去。 三郡烏丸不戰而逃,幽州局面也大體安定。曹操立刻回軍向東,趕往太行山口與樂進、李典會合,將數万大軍逼近壺關(壺關,今山西省長治市壺關縣,太行山大峽谷所在地),又分派各路人馬嚴密封鎖了并州南下的要道,高幹的末日已經不遠了…… 太行山脈自北向南割斷了晉中高原與華北平原,上黨郡地處并州與冀州交界,是溝通太行東西的要道。上黨郡因“郡地極高,與天為黨”而得名,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而壺關更是險中之險,就處在太行山峽谷之間,整個縣境受地形限制兩邊窄中間寬,就像把壺的形狀,故而得名。此處南北山勢陡峭,其間或崖或谷或林或泉地形複雜,唯有一條崎嶇纏繞的窄道可以通行,被當地人稱其為“羊腸坂道”,果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前番高幹明明是假意投降,曹操卻不問真偽全然准許,固然是有先破袁譚、袁尚的考慮,而更重要的則是懾於壺關地勢。倘若不把背後的敵人消滅乾淨,他是絕不敢犯此天險的。如今只剩下高幹未平了,曹操才下決心孤注一擲。 羊腸坂道彎彎曲曲百轉千迴,兩旁除了斷崖就是絕壁,根本沒有能下腳的地方,最窄的路段只能通過一兩個人。到了這裡兵馬越多越麻煩,樂進、李典輕兵涉險尚且不易,曹操數万大軍又正逢冬天可謂難上加難。士兵都擠在崎嶇的羊腸小路上,拉成了長龍,一天也走不了十幾里地。輜重運輸更成了難題,有馬匹卻只能牽著走,糧車全靠人力推拉,不知累垮了多少棒小伙。發放口糧也改了規矩,從後面的車上取食物,一個一個手接手往前遞,從早晨一睜眼就開始傳遞口糧,有時半天工夫才能傳到最前面。這本就是個寒冷的冬天,山嶺間的風力更是猛烈,耳畔滿是北風的呼嘯聲,穿再多衣服都擋不住寒氣,士兵打著哆嗦行走在險道上,只要一個趔趄就滾落懸崖之下摔得粉身碎骨,推車的人稍不留神,整車糧草軍械就掀下去了。

曹軍受盡千辛萬苦總算踏入壺關地界,雖然沒有懸崖了,但寂靜幽谷又冷清得嚇人。道路顛簸不平,始終不見人跡,峽谷陰冷積雪不化,樂進、李典先行留下的標記完全被冰雪覆蓋,什麼都找不到,部隊幾乎是一邊清雪一邊推進,硬是在沒有路的地方開出路。而且此處還是潞河發源地,水流交錯瀑布眾多,常常要搭便橋才能通過。曹操咬緊牙關一路堅持,總算是挺了過來,當大軍與樂進、李典會合時已經是建安十一年正月了。 與人鬥最終的勝負成敗還算有跡可尋,與天地相搏不到最後未敢輕言結果,這一路成功走下來,三軍將士真比打勝仗還高興,簡直就是絕境逢生。曹操將兵馬屯於壺關城外,又把自己的中軍大帳安置在了北邊的百穀山(百穀山,今名老頂山,是太行山峽谷的北山坡,相傳是神農氏嘗百草之地,屬於太行山脈)山麓,俯瞰著整個戰局。不身臨其境不會明白,高幹之所以敢造反就是靠這座雄關峽谷,這樣的天險靠人力是奪不下來的,先前派來的樂進、李典雖然拖住了敵人,對於攻城戰卻一籌莫展。即便曹操親自至此,也想不出什麼良策,唯一的辦法就是困,等敵人糧草殆盡開門投降……

雖然已步入春天,但老天爺仍舊沒有回暖的趨勢,尤其到了夜裡北風呼嘯不停,那聲音在山谷中迴盪徜徉,簡直就像是厲鬼在哭泣。中軍帳裡雖點了不少炭盆,卻一點兒都不暖和,自邊角灌進來的風吹得人腦袋發蒙。曹操實在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裘衣到帳外觀望。 軍帳設在半山腰上,本來壺關遠近都可以一覽無餘,但此刻卻被黑暗掩蓋了。火把照不出幾丈遠,一切都模模糊糊,士兵們早就睡熟了,只有谷中零星的幾團火把在搖曳,宛如夢幻一般。不知何處傳來一陣陣淒厲的嚎叫,那是林間豺狼的聲音,這淒冷的夜晚連蟄伏的畜生都難以忍受了。而遠處的壺關城卻燈火通明照如白晝,連關下的鹿角拒馬(拒馬:一種木製的可以移動的障礙物,通常用於堵門,阻止敵軍行動)都映得清清楚楚,高幹被困三個多月仍舊毫不懈怠,不知還要圍困到多久,該不會又像審配那樣冥頑不靈吧?

“主公還沒歇著嗎?都快三更天了,您要保重身體啊!”隨著聲音自遠處攀著山道上來一人,舉著火把漸漸走近。 曹操藉著火光才慢慢看清來者那英俊清癯的臉龐:“哦……是奉孝啊,寒夜清冷北風呼嘯,老夫不能成寐。你怎麼也沒休息?” 郭嘉將火把交給守寨的親兵,緊走幾步來到近前:“方才押運糧草的人報告,咱們後隊的糧車都壞了,恐怕要耽誤些時日。” “糧車壞了?” “是啊。”郭嘉苦笑道,“又是羊腸坂道,又是河谷顛簸,還要過便橋,大部分車的輪子都散了,癱在谷口過不來。我跟卞秉商量了一下,派幾百兵去伐木,趕製新的車輪好把糧食弄過來,光靠人力背終究不是辦法呀!再有兩天糧食還不到,大家就要餓肚子了。另外飲水也是個問題,這邊的涓流都上凍了,至少還要再等一個月才能開化,現在大家都嚼冰吃,太傷脾胃。”

“明早我就傳令,戰飯暫時縮減為一日兩頓,等糧運到之前大家都忍忍吧。至於喝水,要讓他們把冰煮化了再用,初春正是容易得病的時節,真要是吃冰吃出什麼毛病來,蔓延開可不是鬧著玩的。這該死的鬼地方……”曹操咒罵一句,側眼看看郭嘉,見他眼窩深陷神情恍惚,“你這幾天太辛勞了,自從來到壺關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也聽不見你說笑了,整日就知道瞎忙。像這糧草的差事也用不著你掛心啊!” 郭嘉欠身道:“屬下蒙主公知遇之恩,理當竭力相報。” 曹操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了,戲謔道:“瞧你說得這般正經,大半夜的就咱們倆人,這又是做給誰看呢?不該你的差事你去忙,老夫也不獎賞你,此所謂'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郭嘉全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滿臉鄭重的表情:“諂媚不諂媚日後自有公論。在下不畏旁人之言,但求主公知我一片心意。” “哦?”曹操似乎揣測到了,自從陳群彈劾他不治行儉聚斂財貨之後,郭嘉比以前更盡心盡力了;卻也不便把這層窗紗捅破,只笑道,“有些事你不必多想,必要之時老夫自然會替你想。” 郭嘉茫然搖頭:“主公不肯怪罪是您的寬宏,但屬下應該去想。興兵打仗本為安定黎民,而屬下卻居功自傲侵占百姓之財,這不是出爾反爾嗎?在下從來但問功名處事不端,可是最近幾天卻在反思,我平生之所為錯處實在是太多啦!” “功業未就你想這麼多作甚?”曹操一陣蹙眉,“透露你一個好消息,老夫已上表朝廷,封你為洧陽亭侯。你不總羨慕令君、軍師他們有爵位嗎?現在你小子也有了。”

“多謝主公。”郭嘉雖然道謝,卻不怎麼興奮,“在下出身一般,資歷淺薄,也沒什麼大功,原不敢與軍師他們比肩。我兒郭奕尚幼,他日後若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還望公主海涵。” 曹操如墜五里霧中,這哪還是放蕩不羈嬉笑怒罵的郭奉孝,怎麼變得這般小心謹慎了?不禁覺得好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小子今天怎麼了,竟說些糊塗話。這些年來你何嘗屍位素餐了?老夫平滅河北全憑你的計策。莫說你家裡有些不肖之人犯點兒小過,就是真有什麼錯也可饒恕。《周禮》的'八闢'(八闢,是《周禮》中關於減免刑罰的記載,對於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種情況的人可以從寬處理。後來至曹操的孫子曹叡制定新律法,將“八闢”改為“八議”正式寫入法典,後世繼承一直延續到清朝)難道不是聖人所留?論功、論能、論勤你哪一條不佔著?不要胡思亂想了!”

郭嘉心裡確實藏了件不便明言之事,也只能順口搭音:“諾。我不想了……不想了……” 曹操見他似乎釋然,回頭吸了一口涼氣,又望向幽黑清冷的山谷,喃喃道:“高幹這小子確實是條狼,若不將他剷除早晚又成禍患。老夫已經決定了,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壺關,只要并州平定,北方之地就再無大患了!至於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江東孫權不過各據一隅,憑我之雄兵又有朝廷正義之名,極易破也!” 這次郭嘉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稱讚他英明神武,而是實事求是:“北方一統已近在眼前,烏丸、公孫度不過邊庭小寇,主公也該提早考慮南下之策了。如今江東已非當年的荒蠻之地,聽聞孫權自江夏回軍途中又派部將朱治、賀齊鎮壓了山越,搶占了不少地盤。您給太史慈送去當歸至今沒有回音,足見孫權善於穩固人心,主公萬萬不可小覷江東。”

曹操卻根本沒入耳,只盯著幽幽山谷愣神,生出無限遐想,過了半晌竟吟出一首詩來: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阪詰屈,車輪為之摧。 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頸長嘆息,遠行多所懷。 我心何怫鬱?思欲一東歸。水深橋樑絕,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舊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 擔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 (《苦寒行》屬漢樂府“相和歌·清調曲”)〗 郭嘉聽這詩裡一片淒涼滄桑,透著哀婉之情,全然不似即將勝利的心態,倏然意識到曹操也有心事——“悲彼東山詩,悠悠令我哀”,《詩經·東山》是讚美周公的詩篇,可是曹操究竟是想當周公那樣的聖人,還是想當王莽那樣卑鄙的篡國者呢?北方一統近在咫尺,兩條路都擺在他面前,他會怎麼選呢? 郭嘉漸漸意識到這是個很可怕的問題,絕非自己應該參謀的,勸曹操代漢自立太狠心了,而勸他不要這麼幹又太違心了。自己這幫人說穿了多半都是攀龍附鳳,欲為自身與後代謀富貴,曹操要是將來不掌權力,他還能為誰效力呢……郭嘉畢竟不是董昭那種人,況且這件事恐怕已經與自身無礙了。他不敢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忙拱手道:“主公還是早點兒休息吧。” “好。”曹操還沉浸在詩意中,“你也回去歇著吧。” “屬下想巡視一遍營寨再去睡。” “哎!自有巡夜之人,用不著你操心。” 郭嘉深施一禮:“屬下得展平生之誌全憑主公賞識,多受些累是應該的,就是操勞至死也難報主公之恩。” “胡說八道!怎麼好端端地提到死呢?軍中謀士就數你最年輕,今後的事情老夫還要多多倚靠你呢!” 郭嘉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多虧天黑才沒被曹操看清。他咬著後槽牙忍著悲痛道:“屬下不胡說了……不胡說了……” “這就對啦!”曹操打了個哈欠,“老夫休息,你也去休息,明天還要商議戰事呢。” 郭嘉作揖恭送曹操進帳,自己卻沒有回去睡覺,依舊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守營衛兵見他忘了火把,趕緊呼喊:“郭先生!您的火把……”他似乎充耳不聞,兀自踏著漆黑的山路而行,在寒風中巡視營寨。 并州平定近在眼前,一切安好,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冷風呼嘯著,郭嘉卻渾然不覺,完全沉寂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不覺間又來到華佗的帳篷前,見裡面竟然還亮著燈火,沒有多想便不言不語一頭鑽了進去。 華佗與李璫之似乎剛剛睡醒,這會兒正在整理藥匣行囊,見郭嘉渾渾噩噩撞了進來,都嚇了一跳。 郭嘉沒有一句寒暄的話,頹然坐倒在地上:“華先生,這深更半夜的,你們收拾東西要去哪裡啊?” 華佗與弟子對視了一眼,強作笑顏道:“此處百穀山,相傳是神農嘗百草之地,我們師徒也要去採些藥。趁著天未亮早去早歸,以免誤了曹公的差事。” “有事弟子服其勞,華先生何必要親自去呢?”郭嘉說話時始終耷拉著腦袋。 華佗乾笑道:“璫之年紀尚輕,還需老朽指點一二。” “哼!”郭嘉斜了他師徒一眼,“我看華先生是想棄官逃役遠走高飛吧?” “你……”一句話把華佗師徒問得臉色煞白。 郭嘉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身子,雙目炯炯望著華佗:“在下胸悶氣短之症日久,自從去年以來越發厲害,前日我痰中帶血,來向先生問病,您既不施針石又不用湯藥,只道我這毛病沒有大礙,一年半載必能痊癒。在下越想越覺詫異,夜不能寐倒想問問,若不施藥此病又如何根除呢?” 華佗一時語塞,想了想才道:“先生至河北水土不服,不過是一時犯了痰氣,安心休息幾日便好。” “先生所言差矣!在下未隨曹公之前曾在河北為吏,何言水土不服?”郭嘉戳破謊言,“該不會我病入膏盲大限將至,先生不忍明言吧?” 華佗醫人無數倒還矜持,那李璫之是個老實人,嚇得手裡一鬆,藥匣子掉落在地,草藥撒得滿地都是。華佗回過神來,邊收拾東西邊喃喃道:“郭先生切莫胡思亂想,人無千日之好,鬧點兒小毛病又有什麼可怕的……” 郭嘉進來之時瞧他們收拾東西,心裡已涼了八九分,這會兒又見他們此等狼狽之相,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嘆息道:“華先生不必隱瞞,在下跟隨主公出生入死,早把這些事置之度外了。”他話雖這麼說,聲音卻顫悠悠的,“醫者有父母之心,豈能見死不救?先生既然這麼搪塞我,想必是治不了我的病,若是連您都治不好,那還能指望誰?這就是郭某人命中註定啊!” 華佗眼見隱瞞不住了,無奈嘆了口氣,作揖道:“先生果真聰明絕頂,要騙您實在是太難了。實不相瞞,您的病已……已無藥可醫。” 雖然此事已經坐實,但親耳所聞時郭嘉還是感到一陣眩暈,手扶几案撐住身子:“此病因何而起?” “那就要問先生自己了。” “此言何意?” 華佗情知害怕也沒用,索性也坐了下來:“天下人多半口是心非行事不檢,自以為能欺騙全天下的人,實不知最最欺騙不了的實際上是自己。敞開門論的是天下大事,關上門圖的是酒色財氣,人前高談闊論,人後鶯歌燕舞,其實傷的都是自己啊!你所患之症乃是惡瘵(即肺結核),又名癆病,乃不治之症。最近一年你瘦了不少,難道不自知嗎?咳血還僅僅是開始,《素問》記載,癆病者'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喘息不便,內痛引肩項,身熱脫肉破',漸漸你就都感覺到了。瘵者,疾苦也。癆者,辛勞也。光是辛勞疾苦也罷了,常言說十癆九色,恐怕你於男女之事也多有損耗吧?老朽早就看出你身患頑疾,但束手無策怎好明言?慚愧慚愧……” 郭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這病說穿了就是他自作自受。潁川郭氏本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他個人的出身更遠不及郭圖一脈,這半生全靠賣弄自己的本事才混到今天,若不因趕上這亂世,他能不能出人頭地還在兩可呢。正因如此,郭嘉自受曹操重用以來也在拼命地享受,強索民田娶妻納妾,每逢回到許都總要夜夜笙歌酒色流連,陳群告他一個“不治行檢”實在是不冤。而他又是個要強的人,真才實學,阿諛迎逢,凡事都不肯落在人後,處處爭強好勝。酒色傷於內,萬機損於外,耽於功名富貴無一日之安閒,落這麼一個結果又有什麼意外?想明白這些,郭嘉一陣苦笑:“承蒙先生點撥,反正事已至此,在下只問您一句話,我還能活多久?” 華佗面有為難之色,猶豫了半天,還是低聲下氣道:“老朽已經告訴您了。” “一年半載必能痊癒……原來如此,到時候一命嗚呼,自然也就沒有病了。”郭嘉點點頭,想起華佗預言陳登、李成死期之事,斷然錯不了的,不禁反复沉吟,“一年,最後的一年……一年……”過了半晌又道,“先生之所以打算趁夜而逃,是怕主公強迫您為我治病嗎?” “啊!”華佗當真吃驚匪淺,心道——此人到了這般時刻還能洞察秋毫,當真是奇謀之士! 世間最殘酷的事莫過於眼睜睜看著自己生命的流逝,明知死期卻無可挽回,所以華佗不忍實言相告。可是更令他擔心的是,郭嘉乃曹操寵臣,對其器重不亞於子侄。眼見這病症已神仙難救,若是道出真相,曹操硬逼他救郭嘉一命,他束手無策到時候如何收場?華佗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三分為的是郭嘉,倒有七分為的是自己。 郭嘉早摸准了:“先生想得太簡單了。您這麼不明不白地走了,豈不是折了岐黃妙手之名?況且主公眼看就要踏平河北,只怕天下雖大卻難有您安身立命之處。您也跟隨主公一段日子了,他是什麼脾氣您也清楚,若是不告而別再被抓住,是什麼下場您不會預料不到吧?” 華佗木然無語,可心裡明白,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 郭嘉起身道:“在下感念先生實言相告,就助您躲過此劫以為回報吧!先生無需逃亡,等再過數月可以家中親人有疾向主公告假,一者您為他醫治頭風有功,二來又是譙縣同鄉,主公必不阻攔。到時候您迴轉家鄉故里,在下正好……”話到此處他哽咽了一聲,“正好病發而亡,主公以為我是染急病而亡,才不會歸咎於您。您既能躲過此事,又可保留醫官之職以為進階。”說罷他禮也不施,踉踉蹌蹌便往外走。 華佗對著郭嘉的背影深深一拜:“老朽感激不盡……”他早就想過這個辦法,只是無法開口相求罷了,“能逃過此劫已是僥倖,至於保留醫官之位以為進階嘛……仕途非老朽平生所願。只要能保留有用之身,繼續為人治病就夠了。實不相瞞,自第一天入曹營老朽就不願領此差事,我多想做那閒雲野鶴啊!” 郭嘉手掀帳簾,不禁回頭望瞭望華佗——人與人是不一樣的。他這輩子想的就是高官厚祿顯耀門楣,故而棄袁歸曹屢獻奇謀,哪怕是逢迎獻媚的小人手段也無所不取;至於那些無心官場閒雲野鶴的人物,他都一概視為不思進取鄙陋之徒。但今天耳聞華佗這番話,郭嘉似有所悟,又恭恭敬敬還了一禮,這才落寞而去…… 他步履蹣跚回到自己寢帳,既沒有點燈火也沒有喚親兵,獨自坐在漆黑之中。有些事是該好好想想了,論獻計獻策他不比荀攸、荀彧等人功勞小,論資歷也不算淺了,可是人家幾年前都封侯了,自己現在才混上爵位?難道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出身比他們低?還有,自入曹營已有十餘載,還僅僅是軍師祭酒,不過是掾吏之流,從來不曾晉升,這又是為什麼?現在想來似乎很清楚了,不是曹孟德不想提拔自己,是自己的氣度還不夠,品行還難入那些正人君子法眼。在曹營中雖然名聲響亮,只怕在朝臣眼中自己不過是小人得志吧。這幾天他夜夜噩夢纏身,倒不是懼怕死亡降臨,而是辛氏幾十口亡魂和那位屍骨不全的族人總來糾纏他,還有辛毗那怨恨的眼光,也時不時映現在腦海中……細想起來平生虧欠之人還真是不少呢! 郭嘉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想把自己三十五年來的美好事情都回憶一遍,可腦子裡卻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他要追求的美好仍舊在明天,而不是在過去。意識到這點,兩行淚水簌簌滑落。為什麼哭呢?是悲哀,是悔恨,是留戀,還是心有不甘?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抹去淚水站起身,想到外面吸幾口涼氣,掀起簾子才發現天就快亮了。半山腰上看得分明,紅彤彤的旭日即將東昇,新的希望就要到來,春暖花開不遠了,天地間還是那么生機勃勃,恰如曹操的霸業也是前程似錦。 望著這唯美的景緻,郭嘉漸漸又笑了——人本就是人,不必用心考慮怎麼為人;世本就是世,何必費盡心機處世?我郭奉孝壯士之膽、謀士之智、辯士之舌,無愧亂世弄潮的大丈夫,何慮他人之言?莫說還能活一年,哪怕只一天又怎樣?朝聞道夕可死矣,若能換一輪紅日上天,此生又有何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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