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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甄氏夫人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9536 2018-03-13
鄴城大將軍府已是滿目狼藉,曹軍一進城就先撲奔這裡,莫說現在袁家沒個主事的男人,有也不頂用了。誰不知道曹操屠戮徐州五城、坑殺七萬士卒之事?前堂的掾屬、令史都慌了手腳,躲的躲逃的逃;還有些因城內缺糧食不果腹,連逃都逃不動了,乾脆坐下等死。還真有些忠實的袁氏家兵,吵吵嚷嚷上閣樓放箭,還有的爬上屋頂揭瓦往下打,希圖憑此高牆大院最後一戰,最後都被曹軍射成了刺猬。 後宅比前堂還熱鬧,大難臨頭誰還顧得上誰?各處的僕僮、傭人都跑了,空著手跑的就算厚道,還有人趁火打劫渾水摸魚——反正袁氏兄弟都不在,什麼金銀財寶瑯瑤琮璧,抓一把再溜。丫鬟僕婦都驚了,抱著腦袋滿院亂竄。劉氏夫人也彈壓不住了,只能與諸女眷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聽天由命吧。

不多時曹兵就攻進了府門,霎時間各處廊廡堂閣盡數搶占,吵得沸反盈天。可說來也怪,那些士卒喊歸喊鬧歸鬧,衝過復道到後院廊簷下就不動了,只把後院困了個嚴嚴實實,呼喊聲也漸漸平息了——曹操有軍令,不准侵擾袁氏家眷。 劉氏畢竟是將軍夫人,早年袁紹怎麼攻城奪地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見曹軍封住後宅,院外的槍戟若隱若現,遠處閣樓上的曹兵伸著脖子往這邊望;心裡已涼了一半——若被獲遭擒絕沒有好結果。曹操打的是奉天子討不臣的旗號,八成要明正典刑以彰國法,年紀大的來個一刀之苦倒也乾脆,年輕再有幾分姿容的被抓去配與披甲之士,後面的日子連想都不敢想。現在早沒什麼主僕之別了,丫鬟、僕婦、歌伎也都湊到後堂,哭哭啼啼商量對策……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遠處一陣說笑聲越來越近,眾女眷拭去淚水,隔著窗櫺向外張望,自院外溜溜達達來了一群人,都身穿軟甲、頭戴武弁、腰掛佩劍,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年輕將官——此人身高七尺,也是軟甲皮鞭,卻披著件猩紅的大氅;面如冠玉,齒白唇紅,一對濃眉斜插入鬢,一雙鷹眼炯炯有神,元寶耳、鷹鉤鼻,頷下腭上方有些毛茸茸的鬍鬚,兩鬢的汗毛倒很濃重,都朝上打著卷。諸女眷還不知道,這位瀟灑的青年正是曹操之子曹丕曹子桓。 曹丕今天可算大長見識,進了鄴城真有眼花繚亂之感。他雖久居許都,自以為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可一比才知道,人家袁氏的鄴城比許都闊綽多了。雖然打仗毀了不少房舍,但那寬敞開闊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府邸是掩蓋不住的,只要稍微翻修,這就是當今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他與曹真、曹休並轡而行,又有段昭、任福、呂昭等左右護衛,進了城門順著南北大道一直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大將軍府,舉目一看——好貴氣的一座府邸,東西寬闊門樓高聳,比自家的司空府大好幾倍,簡直就是一座小宮殿。三位公子哥商商量量就要進去,若別人駐守還得費些事,正趕上王忠帶著朱鑠守門,哪還能攔著?

到裡面一看更歡喜了:連閣雄偉飛簷翼然,瓦當飾紋斗拱雕獸,錦繡華堂全都是椒泥塗牆,門庭左右栽有常青之木,院中的香鼎銅獸光亮閃閃,影壁上畫的是袁氏歷代祖先名臣,就連井台都是一色青磚壘的。朱鑠這幾年頗得王忠另眼相看,年紀輕輕就晉升為君侯,親自領路帶著幾位公子哥瞎轉悠。曹家子侄往裡走,當兵的哪敢攔?不知道的還以為給主公打前站的呢。所有院門、閣門、堂門任意通行,糊里糊塗就進了袁氏後宅。 諸女眷一見來了人,現在保命最重要,真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婆子、僕婦自告奮勇,衝到近前一跪,抱著這幫人的腳脖子就哭:“諸位好心的將軍開恩,饒了我家主人吧!”磕頭磕得山響。 曹丕格外詫異,他們幾個雖在虎豹騎中,卻算不上將官,怎麼這幫女人都叫自己將軍呢?他年紀輕輕,又不諳民情,殊不知離亂之民看見當兵的都叫將軍。

段昭、任福是公子的護衛,雖說眼前的都是女流之輩,可還是絲毫不敢怠慢。他們趕緊腳下用勁,嘴裡喊著:“閃開!再敢過來把你們宰了!”那幫婆娘被踢得四仰八叉,再不敢上前,只是跪在地上哭。 曹休最先瞧明白了:“我看咱是誤打誤撞,進了後宅吧?” 呂昭乃曹氏家僮出身,最知曉曹操脾氣:“還是趕緊走吧。主公有令不可犯內眷,咱逛了大半日了,趁著他老人家沒到快出去。” 朱鑠卻道:“虎毒不食子,曹公軍法雖嚴,又怎會怪到公子頭上,咱們只管逛咱的,有什麼禍我扛著!” 呂昭白了這小子一眼——小小一個軍侯,你扛得住嗎? 曹丕自出兵以來,編寫軍歌、禮遇華佗都得了父親的認可,現在不免有點兒飄飄然了,笑呵呵道:“我父與袁紹本是故人,分道揚鑣也是世事使然,我身為晚輩見面又有何不妥?父親若問起,我自能解釋,也用不著你們哪個承擔。”說完背著手往前走。曹真、曹休怕犯軍令可又好奇,磨磨蹭蹭半天,倒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朱鑠眼睛不大,眼神卻很尖,瞧地上有一枝小巧的鑲寶玉如意,趕緊拾起來舉到曹丕眼前:“這是樣好東西,公子快收著。” “哪來的?” “樹倒猢猻散,誰知哪個兔崽子偷出來掉地上了。咱撿著就是咱的!”朱鑠說完就往曹丕懷裡塞,低頭又撿起一塊無瑕玉佩,卻揣進自己懷裡了,又驅開那幫婆娘不住四下張望。 呂昭一見可嚇壞了——若是曹操肯下令,殺人放火挖墳掘墓他都敢干。可現在沒將令,私自夾帶叫人搜出來可不得了!趕緊呵斥:“小子!財貨入公再行賞賜,你這可是偷大伙的!” “嚷什麼?”朱鑠一瞪眼,“有本事你也拿呀!袁家今天就完了,這都是滅門產,不拿白不拿!”那些跪著的女人原本已不哭了,聽他道出“滅門”二字,又嗚咽起來。

曹丕瞧他這副貪婪嘴臉,笑罵道:“不成器的東西,這點兒黃白珠玉之物就把你美壞了。” 朱鑠聞聽此言靈機一動,扔下手裡的東西諂笑道:“公子對這些東西當然看不上眼,可還有更好的東西您可就沒見過了。” “哦?什麼好東西,帶我去瞧瞧。” “好啊!”朱鑠回頭揪起一個僕婦,“帶我們去見你家夫人!” 那婆娘嚇得都直不開腿了:“就、就在……堂上……” “哼!”朱鑠一把將僕婦推倒在地,又回頭換了張笑臉,“公子,跟我來,咱看真正的寶貝去。” 眾人一聽都心慌了,段昭他們自不用說,曹真剛娶的妻室,曹休出征前也訂下婚約,朱鑠說的什麼好東西早猜個八九不離十。唯曹丕年方十八,也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竟嘻嘻哈哈還跟著往裡走呢。曹真一把拉住想往回拽,他卻掙道:“子丹不必擔心,看看便走。”

朱鑠狐假虎威已進了後堂,眾女眷一見嚇得尖叫不已,他拔出劍往門框上一戳叫道:“別鬧了!誰再敢出聲,老子剁了他!”那些女人過慣了深居簡出,養尊處優的日子,哪見過這等狂徒?只嚇得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有眼淚也得往肚裡吞。 曹丕搖頭晃腦上了堂,抬眼觀瞧——但見堂上擺設精美,家私華貴,連幔帳鉤子都是銅的,几案上擺著楠木瑤琴、翡翠投壺,香鼎不知燒的什麼蘭蕙瑤草,撲鼻的清香。可再往下看就太慘了——十幾個女人哆哆嗦嗦癱在地上,披頭散發釵裙凌亂,有的弄得滿面烏黑,也分不清主僕,而幔帳底下、屏風後面還藏著幾個,也是嚇得抱著腦袋不敢抬頭。 段昭、任福、呂昭哪敢隨便往裡進,拉出軍刃在外面侯著,巴望這位大公子快出來,怎知曹丕早有算計。十七八歲的大公子,又常年沒有父親管著,整天跟劉楨那樣的風流文人廝混,豈能不通男女之事?府裡的侍女丫鬟已然偷了不少,現下就是想看看堂堂袁府私藏了哪些絕色佳人。他本想找幾個中意的帶回去充侍女,但這會兒見了這般女人的慘相不免大失所望。

朱鑠自從軍以來就跟著王忠,那王忠當年在關中殺人搶劫吃人肉,什麼惡事不通?朱鑠也算近朱者赤,湊到曹丕耳畔低語道:“好東西都得洗乾淨看。” 曹丕笑而不語,只是點頭。 朱鑠似得了聖詔一樣威風,扯著嗓門道:“你們這些賤婢蓬頭垢面也忒無禮,都把臉給我洗乾淨!我們這位公子乃是當今司空曹公之子,你們開罪得起嗎?” 劉氏就坐在這堆女人中間,聽說洗臉,心頭一顫,她半老徐娘自然不怕,可那些兒媳、丫鬟怕被搶去凌辱,故意把臉弄髒的呢。等知道此乃曹操之子,又萌生一絲希望。現在哪還管什麼身份、輩分,她連爬幾步跪到曹丕面前:“公子恕罪,我乃袁大將軍未亡婦劉氏……” “去去去!”朱鑠一腳把她踢開,“現在哪還有什麼大將軍?快叫她們去洗臉!”這位大將軍夫人幾時捱過打?今天竟叫一個無賴踢了,虎落平陽遭犬欺,左右丫鬟趕緊攙扶。

曹丕也沒斥責朱鑠,只是淡淡地道了句:“你們不必害怕,只要肯聽話,自不會難為你們。我父子乃是寬厚有德之人。”呂昭在後面一陣冷笑——真是養兒隨父,睜著眼睛說瞎話,進人府邸逼人女眷,談何寬厚有德? 那些丫鬟眼見禍不旋踵,哪敢再抗拒?趕忙到後面端了銅盆來,哆哆嗦嗦水灑了大半,往地上一放趕緊躲開。朱鑠手指眼前一個女子:“你過來洗!”那女子豈敢過去,倒退著爬了幾步。 “不識好歹!”朱鑠一猛子撲上去,扯住那女人頭髮按在盆中,嗆得那女人手刨腳蹬死命掙扎。 “洗”了那麼幾下他又一把將女子拉起來,掐著下巴給曹丕看;見曹丕默然不語,回手就是一巴掌:“滾一邊去!那個穿紅的過來!”有了先前的例子,後面的再不敢抗拒,哭哭啼啼爬過來,撈著水在臉上擦。朱鑠罵了聲:“給老子快著點兒!”又抓住髮髻往下按……

曹真實在看不下去了,對曹丕耳語:“這小子太過分了吧?” 曹丕卻只輕描淡寫說了句:“你輕著點兒。”便繼續打量其他年輕女子。 劉氏瞧得肝膽俱裂,甚至懷疑自己置身噩夢之中——袁紹身死之日,她曾把五個與自己爭寵的侍妾斷發毀容折磨致死,可現在看來她如今的下場恐怕還不如那五個女人呢!劉氏真想一頭撞死在堂上,可有個兒媳正撲在她懷裡緊緊抱著她的腰身,想動都動不了。 曹丕正一眼打見那個女子:“夫人懷中抱的何人?”進來這半日,他才算開口叫一聲“夫人”。 劉氏似有不忍,卻只能無可奈何道:“此乃吾兒袁熙之妻。” “讓她抬起頭來給我看看。”曹丕話說得輕佻冷淡,彷彿支使的不是一位貴夫人,而是一個妓女。 劉氏滿腔屈辱地扳起兒媳的頭給曹丕看——只見一張年輕的瓜子臉,雖故意抹了不少灰,卻依舊難掩年輕俊秀。朱鑠見曹丕親自挑選,忙扔開手裡的丫鬟,上前扯過袁熙之妻,抓住髮髻就要往盆裡按。 “慢著!”曹丕一聲斷喝,上前抓住那女子手腕,端詳了片刻,“我自己來……水已經髒了,再去換一盆。” 朱鑠又衝著眾丫鬟嚷:“聽見沒有,快換一盆。” “我叫你去!”曹丕瞪了他一眼,“把盆刷乾淨了,給我打一盆清水來。” 朱鑠耍了半天威風,這回挨了訓,卻連大氣都不敢出,拾起銅盆奔院裡井台,刷了又刷洗了又洗,才端來滿滿一盆。有了先前的教訓他可就不敢往地上放了,親自舉到那女子麵前。這位大公子挽起衣袖,親自捧著水為女子淨面。這位少夫人生平哪遇見過這等事?左躲右閃又羞又怕。曹丕幹這事還真有耐心,非但不惱,還饒有興趣輕輕柔柔地洗遍她臉上的每寸肌膚。獨忙壞了朱鑠,端著盆忽左忽右地跟著轉悠。 洗畢一時尋不到擦拭之物,這位大公子竟扯起自己的大氅為她拭乾。這時再看,無論堂內堂外的男兒盡皆驚嘆——她面色晶瑩膚色如雪,小巧的鼻樑玲瓏有致,眉如墨染眼含秋水,唇若點櫻下巴微翹;雖秀發凌亂,卻更添嫵媚;雖衣衫不整,卻勝似窈窕;雖飽受離亂之苦,卻難掩絕代芳華;當真是一朵未施粉黛便傲立群芳的出水芙蓉! 眾人瞠目結舌呆立半晌,忽聽院外又有腳步聲。朱鑠第一個反應過來:“公子,咱們……” “滾一邊去!”曹丕哪還有心思理朱鑠,他的目光一刻不離那美人,左觀右觀越看越喜,親手為她捋了捋鬢髮;那美人要躲,卻被他抓住了肩膀,順著手臂往下摩挲,最後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曹丕早已看痴了,口中默念:“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 這時一個厚重陰沉的聲音接到:“得托孳(zi)尾永為妃。” 曹丕覺著聲音耳熟,這才回過神兒來,回頭再看——曹操正怒目橫視站在堂口,後面荀攸、郭嘉及許褚、韓浩、史渙等中軍將校擠了一院子;呂昭、段昭、任福不知何時被上了綁繩,被幾個兵押在堂下,曹真、曹休正跪在地上磕頭請罪。至於剛才那位作威作福的朱軍候,早就腳底抹油溜得沒影兒啦。 美人臉上一陣羞紅,趕緊掙開雙手,藏到劉氏身後。曹丕才覺害怕,也趕緊跪下:“孩兒參見父親。” 段昭瞥了他一眼,嘀咕道:“大公子啊,喊了半天'主公來了'您都不理我,您真行!”一句話說得大夥想笑不敢笑,閉著嘴直吭哧。 曹操惡狠狠瞪著兒子:“為父在城外忙軍務,你在這裡鳳求凰。你這個兒子當得好啊!” “孩兒不孝!” “你單單是不孝嗎?” “孩兒有罪!” “哼!”曹操愈加獰笑,“老夫傳下軍令,無論何人不得犯袁氏內眷。如今兒子犯了法,若不懲處難服三軍將士……來人哪!” “諾。”堂下眾將官齊聲應承。 “把子桓、子丹、文烈三人上綁,拉出去各抽三十背花(背花,舊時刑杖之刑)!”曹操自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且慢!”郭嘉第一個跪下說情,“公子首次從戎為吏,不諳軍中之法,還請主公寬宥。”他起了這個頭別人趕緊隨聲附和,都是在曹家混飯吃的,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哪位好意思看公子們挨打?就連荀攸也道:“子桓年少無知,暫且饒了這次。” “不行!”曹操厲聲斷喝,“今天饒了他,明天別人饒不饒?就是要明明軍法!別人打三十,子桓打五十!”不勸還好,越勸打得越多。 曹丕跪爬幾步湊到曹操腳畔,仰頭道:“父親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但孩兒有一事相求。” “講!” 曹丕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來至袁氏女眷中拉起那個美人,扯著她到堂口再次跪倒:“孩兒要取此女為妻,請父親應允。”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天下哪有隨便搶個女子就成親的?就連曹真、曹休和綁在堂下的呂昭等人都嚇一跳,原來只當他隨便找個女人玩玩,竟然來真的! 曹操初到之時被兒子氣壞了,並沒注意到此女相貌,這會兒聞聽此言不禁暗笑——你小子出娘胎才幾年?沒吃過沒見過的多了,瞅見一個就當好的。 曹丕又信誓旦旦:“若得此女,孩兒此生心願無憾。” 曹操又氣又惱,當著這麼多人說這種話,太給曹家丟臉;可瞧了一眼被他拉著手跪在一邊的女人,秀髮烏黑可能確有幾分姿色,便強壓怒火道:“你抬起頭來!” 袁熙之妻委委屈屈“諾”了一聲,倒似燕鳴鶯啼般,只一抬首間,曹操倒吸一口涼氣,連退了好幾步,頓了片刻隨即仰天大笑:“此真吾兒婦也!”眾人好奇釋然在外面抻著脖子爭相目睹,都是“噫”的一聲讚歎。 曹丕鬆了口氣——無憾矣。 跪在不遠處的劉氏也鬆了口氣——不憂死矣。 軍師荀攸卻滿面慚愧,對曹操耳語道:“是不是先安置劉氏夫人再議他事?” 一句話給曹操提了醒:“哪位是劉氏夫人?” 劉氏跪了半日這才插上一句:“民婦乃袁本初未亡之婦。”這會兒已不敢再說自己是大將軍夫人了。 曹操有心詢問此女來歷,又礙於旁人太多,扭頭望了一大圈,見王忠站在人群後面極遠處,趕緊伸手招呼:“王忠!老夫命你將堂上所有女眷一律帶進側院迴避,好生照看不准侵擾,只留下大將軍夫人。荀軍師暫留一步,其他人退至前堂各司其職,若無要事不准進來。” “諾。”這番安排傳下去,院裡可就熱鬧開了。大夥不敢多問紛紛退去,只曹丕滿心神往,跟在袁熙之妻身後轉去側院,片刻也捨不得離開。至於被綁的段昭三人,早有人解開了繩子,曹操不再提,這就算沒事兒了。大夥亂亂哄哄折騰了好半天才漸漸安靜。 曹操見沒有別人了,這才向劉氏深施一禮:“嫂夫人受驚了。”他早年呼袁紹為兄,故而這般稱呼。 “民婦不敢。”劉氏再次見禮。 曹操別的不提先打聽那女子,劉氏娓娓道來。原來她乃中山無極人士,已故上蔡令甄逸之女,芳名喚作甄宓(fu)。聰明貌美,喜讀詩書,配與袁熙為妻。因為袁熙出鎮幽州,甄宓留在鄴城伺候婆母,算來比曹丕大五歲,現年二十三。 荀攸在一旁坐著,越聽越覺尷尬:“此女已有丈夫,配與明公之子恐怕不妥吧?”只因太礙名聲,軍師也管起家務事了。 曹操倒不以為然:“老夫聽說那袁熙倒是個謹慎之人,惜乎兄惡而弟驕,他處其間又不能居中調和。古人云'修身正行,不能來福;戰栗戒慎,不能避禍'。早晚也是老夫刀下之鬼,他死了還談什麼丈夫不丈夫?我兒既愛娶之便是。怎奈中山路遠,就借貴府一用,三日自此迎娶入營!” “諾。”劉氏跪在那裡豈敢多言,心裡卻是憂喜參半——憂的是袁氏之婦竟歸仇人,曹操還當著自己面說要弄死袁熙,可見袁氏男子當無遺類;喜的是自此與曹家添一段姻緣,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果不其然,曹操道:“袁家之婦既轉嫁我兒,老夫也不難為你們。凡袁氏女眷繼續居住府中,不准任何人來騷擾。”實際就是軟禁。 扔下這句話曹操便領著荀攸下堂了,劉氏望著他的背影又是一拜,心裡已談不到什麼痛苦不痛苦,更不敢奢望與兒子能再相見。能平安活著就很不容易了…… 曹操滿面歡喜,荀攸卻悶悶不樂——進了幕府未理政務,先搶人家兒媳,這事辦得也太不地道了。當年曹操納張繡嬸娘、收秦宜祿之妻,如今曹丕又搶袁家的媳婦,曹家父子好門風啊! 哪知對面又走來王忠:“啟禀主公,有三個人想請您見見。屬下已安排他們在東房等著呢!”王忠是機靈人,曹操叫其看管女眷他就明白了——賊不走空,絕色佳人被兒子搶去了,他也不能白來一趟,這是叫我給他物色美人呢! “你很會辦事。”曹操滿臉凝重矜持不笑,“帶路吧。” 三人邊說邊走又到了東面一處院落。荀攸不明其理還只當是發現什麼賢士,到地方才知道又是女色之事,乾脆不進去了,氣哼哼在外面等,王忠也找了個由頭留在外面。曹操一人入內,但見房裡規規矩矩站著三個少女——兩人花枝招展、環佩叮噹宛若富貴仙子,還有一個相貌清秀未施粉黛,似乎是個丫鬟。 那倆濃妝豔抹的一個姓趙、一個姓劉,是袁府歌伎,剛才見甄氏得公子青睞,另抱琵琶倒也是個好歸宿,總比落在當兵的手裡強,便有心見賢思齊。何待王忠物色?早就再梳鬢髮重塗脂粉,把平日捨不得戴的首飾簪環都掛上了,見曹操進來趕緊上前施禮自報家門。 曹操見這倆女子雖不及甄氏之貌,卻也是相貌俊美荳蔻年華,便直截了當道:“你二人可願從老夫?” 二女齊聲稱是,尤其那個姓趙的小嘴比吃了蜜還甜:“我們姐妹出身卑賤,能跟著大人乃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曹操哈哈大笑連忙攙起,這倆人順藤摸瓜拉住他雙臂,又是撒嬌又是嬉笑,門外的荀攸連連咋舌,索性把臉扭過去不看。 曹操閃目再看,見始終站著不動的那個少女眉目清秀身材婀娜;雖滿面驚懼之色,卻更顯楚楚可憐——丫鬟與歌伎不同,整日里就在後宅伺候內眷,遇到今天這般陣勢早嚇呆了,連哭都不敢哭。 “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聽他問話,嚇得直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姓劉的歌伎恐曹操動怒,趕緊替她回道:“她叫阿騖。” “阿騖?哪個騖字?”曹操饒有興趣。 那姓趙的歌伎粗通文墨,拉起曹操的手,用手指寫著這個字,嘴上又道:“這阿騖妹子自幼父母雙亡,在府裡伺候夫人們。大人您是仁心好善,索性連阿騖妹子一起收了吧。”她能說會道又會哄人,寫完這個字順手牽起曹操的鬍鬚,輕輕捋著。 曹操被她哄得美滋滋的,搖頭晃腦道:“屈原有云:'朝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鳥次兮屋上,水週兮堂下。'這樣一個標致的美人該在錦繡華堂上,當個丫鬟倒是可惜。” 姓趙的歌伎嗲嗲道:“那大人就愛惜愛惜她,我們姐妹三人一起伺候您……” “哈哈哈……妙!妙!” “主公!”外面的荀攸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咬牙,低著腦袋鑽進來,“此番兵取河北為何而來?你豈能一進鄴城就先搶人歌姬侍女?這、這……”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了。 “搶?”曹操笑呵呵道,“你們兩個說說,是老夫要搶你們嗎?” 那姓趙的歌伎道:“這位大人說錯了,我們姊妹是心甘情願跟隨曹公的。” 荀攸一聽人家你情我願,實在難管這事,氣哼哼道:“主公乃荒淫無道之人!”說罷拂袖便走。 曹操猛然推開兩個歌伎,一把拉住他衣袖,霎時間已換了口吻:“軍師且慢!何言老夫是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抓著一隻衣袖,卻不好意思回頭,只背對著他憤憤道:“貪愛女色,不聽勸諫!” “貪愛女色有何害?” “亂政禍國!”荀攸脫口而出,“昔日晉有驪姬之亂、陳有夏姬之災,故為政者當……” “一面之詞!”曹操嚴厲訓教道,“昔日光武帝因慕陰後而奮發,司馬長卿因得卓文君而顯名。只道好色誤國,何不言好色而成大事者?” 荀攸竟被問得一時無語。 “可見貪愛女色未必荒淫。”曹操慢慢放開衣袖,又道,“再說你這'不聽勸諫'四字……軍師之職所司何事?” 荀攸當然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運籌帷幄,參謀軍機!” “不錯。”曹操莞爾,“既然如此,軍師為何干問老夫女色之事?” “這……”荀攸再次語塞。 “足見不聽勸諫未必無道。”曹操洋洋得意,“亦可知老夫並非荒淫無道之人。” 荀攸被他強詞奪理堵住嘴,還得賠禮請罪,轉過身來抱拳拱手,卻依舊不肯改口:“屬下一時失言,望主公寬宥。然耽女色易誤正務,納袁氏之眷又有礙清名,還請主公三思……”剛說完就听外面劉岱來報事:“啟禀主公,府中文書卷宗已按您的吩咐盡數收斂,財物珍寶也已集中封存。被獲的三十多個掾吏都押在西院裡,聽候主公發落。” 曹操聽罷笑道:“聽見沒有?一切妥妥噹噹。軍師說耽女色誤正務,可老夫誤了什麼?我曹某人縱橫半世,既要收八荒為一統,又要聚天下美色以納之。又何悖大丈夫所為?”說到這兒他倏然指向那個婢女阿騖,“我觀此女頗有姿容,就將她送與軍師為妾,以慰你數載從戎之勞。” “啊!”荀攸嚇一跳,“不可不可!” “有何不妥?”曹操抓住他手腕,“食色性也,聖人所言,軍師納之無妨!”說著話又招手叫阿騖過來。 荀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從來端正謹慎,倉皇欲走卻被曹操抓得死死的,一步都邁不開,只得連聲辭讓:“主公好意屬下心領,此事萬萬不可!” 曹操頭一遭見他如此狼狽,愈加不肯放,笑道:“此乃一樁美事,軍師笑納便是,有何羞赧?來來來……阿騖,快給軍師施禮!” 阿騖已經嚇呆了,渾身顫抖不知所措。趙李二歌伎都是機靈人,上去就拉:“好妹妹,還不快給這位大人行禮?”可她就是不敢上前。 曹操把眼一瞪:“你這女子不識抬舉!若不肯伺候我家軍師,休怪老夫翻臉無情!” 阿騖聞聽這話嚇得心驚膽戰,眼見曹操橫眉立目一臉兇惡,被他拽著的那位先生倒是文質彬彬慈眉善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跪倒在地抓住荀攸衣襟:“大人救命……大人救救阿騖……” “哈哈哈……”曹操轉怒為喜,“此女與軍師有緣啊!軍師若是不納,老夫可就要殺她,救與不救軍師自便。” 荀攸方寸已亂,又羞又氣又憐又懼,忙拉扯衣襟:“姑娘別哭,有話咱慢慢說……本官都一把年紀了……哎呀!這可如何是好……”阿騖抓到的是救命稻草,如何肯放?只是哭個不停。 曹操見他為難,附耳相勸,這次直呼表字了:“公達賢弟,你莫推辭了。我知你膝下子嗣凋零,此女將來若能為你生下一兒半女,豈不是美事?”荀攸膝下凋零倒也是實情。他原有一子荀緝,聰明好學,無奈剛二十歲就夭折了,後來又得一幼子荀適,卻是個病秧子,養得大養不大還難說。不過荀攸從戎多年嘴最嚴,當初辛毗與辛韜商議搬請曹兵,到了許都辛韜想問出兵與否,荀攸都不肯透露,就更不要說向外人吐露子嗣之苦了。如今曹操提出這件事,倒叫他心裡熱乎乎的。 但即便如此荀攸還是不依,猛一狠心拽回衣襟,凜然道:“我荀氏乃潁川名門,豈可搶人內眷行此不義之事?” “哦?既然如此……”曹操捋髯而笑,“劉岱!把這個丫鬟拉出去砍了!” 劉岱哪管什麼是非黑白,曹操有話一律照辦,上來就拉扯。阿騖哭得淚人一樣,緊緊抱住荀攸的腿:“大人救救我!救救我!阿騖這輩子為您做牛做馬也心甘……不要殺我……” 荀攸畢竟也是心軟,望著這楚楚可憐的姑娘,聽她哭得撕心撕肺,猛然將她護在懷裡:“我、我……我要了!” “哈哈哈……”曹操一陣奸笑,“這才對嘛!恭喜恭喜……”隨著劉岱出門而去。 不知何時郭嘉也跑來了,滿臉輕佻戲謔道:“主公真偏心,賞了軍師怎不賞我?” “嚯!來得真快!”曹操知他風流好色,也是同道中人,“你這饞貓莫非聞到腥味跟來了?” “在下可是隨著脂粉之香而來。”郭嘉搖頭晃腦。 “你小子的風流債還嫌少嗎?” “知好色則慕少艾,在下從來不拿女人當麻煩。只要主公肯賞,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偏院裡有的是,你自己挑去。要多少老夫給你多少!” “遵命。”郭嘉越髮油嘴滑舌,“人道周文王有百子,難道都是一個娘腸子裡爬出來的?可見文王姬妾也少不了。咱們搶女人納姬妾也算是追慕聖賢吧?” “哈哈哈……”曹操狂笑不已,“對對對,咱們倆和軍師今晚都要好好研究聖人之道啊!哈哈哈……” 荀攸在屋裡聽得清清楚楚,越發以袖遮面,羞得不敢見人,哆嗦得就像風中的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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