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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審配死節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5265 2018-03-13
建安九年八月二日,河北重鎮鄴城陷落,圍城戰歷時六個多月,曠日持久傷亡甚重,累及喪命的無辜百姓更是難計其數…… 東門校尉審榮迫於形勢開門投降,於禁、樂進等部率先沖入城中。在袁尚落敗之後又拖延了一個月之久,鄴城的守軍早沒了抵抗之心,只有審配一黨拼命搏殺,最後幾乎盡數被曹軍殺死。不過他們有的是因為感念先主袁紹而戰,有的是為審配盡忠而亡,究竟有沒有人為袁譚、袁尚兄弟殉葬,恐怕沒人能說清楚。 短短一個時辰之後,曹軍已佔領鄴城各處衝要,剩餘河北軍盡數投降。為防止反復生變,所有俘虜一律押解出城。這些兵都已繳械,雙手被繩索捆綁著,幾十個人拴成一串被曹兵像牽牲口一樣牽出來,經過這半年多的抵抗,所有人都已骨瘦如柴神情萎靡,腳步踉踉蹌蹌,就像一具具行屍。

曹操早就出了大營來到城下,望著俘虜隊伍還有落入自己手中的堅城,漸漸壓抑不住心頭的狂喜,回首對眾謀士誇耀道:“老夫舉兵以來戰無不勝,深以為忌者唯河北兵多勢眾,如今總算是除了這心腹之患,自此之後天下再無強敵也!” “主公神威,天下無敵。”眾人齊聲附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張開雙臂仰天狂笑,那聲音在空曠的門洞中迴盪著。 荀攸心頭一悸——公然自詡戰無不勝,難道忘了兗州之亂、宛城之失?曹孟德似乎有些飄飄然了。 許攸卻在一旁搖頭晃腦道:“阿瞞兄!若非老弟我獻出漳河圍城之計,焉能攻下鄴城?當初官渡之戰通風報信的是我,如今攻打鄴城立下首功的還是我,我這老朋友夠義氣吧?”他公然聲稱自己功勞,旁人聽了不禁嗤之以鼻。

曹操這會兒高興,全沒放在心上:“不錯不錯,子遠功勞卓著。” 許攸毫不客氣:“我立下這般功勞,阿瞞兄還不賞我?昔日我在河北本有產業,乃被豪強侵奪,別的賞賜老弟也不敢奢望,請阿瞞兄多分我一些田地,老弟也學學那審正南,做一方的大財主也好啊!” 曹操的笑容慢慢收斂了:“許子遠,你真是不長進,半輩子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你在許都縱容家僕強佔民田以為我不知嗎?若要治你的罪,十次都治了!” 許攸本想撈實惠,不想沒吃到羊肉還惹了一身騷,瞧他變臉只得諾諾而退。曹操見許攸老實了,也不好一點兒情面不顧,又大度起來:“說你幾句記在心裡就行,有功我還是要賞的。等鄴城的事情處理完,少不了你的好處。” “多謝阿瞞兄!”許攸聞聽有錢又高興了。

“嗯!你叫我什麼?” 許攸私下里說話愛稱呼他的小名,但當著眾人就不該這麼叫了。方才他正在興頭上,許攸叫了兩聲全沒當回事兒,現在又追究起來,嚇得趕緊改口:“多謝主公……” “這還差不多。”曹操又看了看樓圭,“子伯隨軍有功也該升賞,即日起自別部司馬晉升為校尉。” “謝主公。”有許攸的教訓,樓圭可叫不錯了。想他當了這兩年的別部司馬,手底下半個兵都沒有,現在升為校尉了,應該可以帶兵了吧?他想開口詢問,卻見曹操早把臉扭過去了,根本沒下文。 說話間但見劉勛帶著幾個親兵正鞭笞摔倒在地的河北士卒。原來俘虜中有一些是常年隨軍的老兵,見曹軍如此押解嚇得三魂出竅——早聽說官渡之戰時曹操就是這麼押解俘虜的,結果夤夜之間坑殺七萬多人。想至此嚇得腿肚子直打顫,越走越害怕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大伙的手都被繩子連著呢,有一個摔倒全都倒,又累又餓,越想越怕,倒下了就爬不起來。劉勛正押著隊伍,以為他們是故意搗亂,掄起鞭子便打。

荀攸見狀一陣皺眉,趕緊向曹操諫言:“昔日主公曾坑殺士卒,故而河北軍民有畏懼之心。如今已得冀州當寬厚待民以收人望,萬萬不可再行當年之事。” 董昭也湊上一步,別有用心道:“軍師所言極是,鄴城絕非一般城池,主公的人望最重要啊!” 曹操知道董昭指什麼,忙傳下將令,不准打罵河北降卒,禁止進城士兵搶劫民財,袁氏家眷及一應官員都要予以保護,如有冒犯者就地正法。傳完令他還想親自上城在百姓面前露露臉,卻被眾謀士攔下了,理由是剛剛奪城若有歹人暗藏行刺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時又聽得一陣刺耳的喝罵聲,曹洪帶著一隊兵把五花大綁的審配推出城來。 審配的兵死傷殆盡,可本人卻沒有死。他本想為袁氏英勇殉節,但是家兵護主心切把他藏到了枯井裡,想叫他逃過曹軍搜查,再設法逃出鄴城繼續追隨袁尚,可惜還是被發現了——坐守孤城抗拒半載,豈能這麼容易叫他死了?兵丁把審配捆得結結實實,用繩子牽著拉出城。

這傢伙到了此刻依舊戾氣不減,上身被捆得動彈不得,下面還拖著一條傷腿,可還是罵不絕口:“爾等狂徒休要猖狂,我河北之主還未死呢,他會回來找你們算賬的!生有何歡死有何懼,是好漢就給我來個痛快的……” 許攸一見昔日的冤家對頭淪落至此,心中大快,策馬迎上前挖苦道:“喲喲喲,這不是咱們河北的大軍師嗎?方才還在城上賣狂殺人呢,這會兒怎麼就捆得跟粽子似的?” 審配想啐他一口,卻被兵丁押著怎麼也抬不起頭來,便反唇道:“原來是貪財害民、賣主投敵、仗勢欺人的許子遠啊!你還有臉回到鄴城來,不怕遭人唾罵嗎?” “你這瘋子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現在是高官得做,你不過是階下囚徒。” 審配斜了許攸一眼:“我乃河北忠臣,你是賣主小人。我雖死在眼前,又豈會羨慕你這搖尾乞憐之輩?看在昔日同為袁氏效力的面子上,我還想勸你一句呢。”

“我不勸你也就罷了,你這死囚還要勸我?” “當然要勸。”審配一陣冷笑,“我勸你這不義小人快扒了這身當官的皮找個山林避禍去,免得損陰喪德不得善終!” “你……”許攸被罵得氣上心頭,掄起馬鞭要打。哪知又來了個火更大的,斜刺裡飛來一騎直奔審配,到近前連韁繩都沒勒,自馬上縱身一躍,順勢一腳將審配蹬翻在地,掄起馬鞭照面門就抽——正是辛毗辛佐治。 辛毗聞知守軍獻城,不顧軍令飛馬馳入,上得城樓但見死屍滿地,除了女兒辛憲英,滿門數十口盡皆被害。父女抱頭痛哭一場,之後便瘋了般瞪著眼睛尋審配。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辛毗狠掄皮鞭邊打邊罵:“千刀萬剮的老殺才,你的死期到啦!”幾鞭子下去,抽得審配頭破血流,順著眼角往下淌血。曹洪嚇壞了,叫他打死如何交差?忙招呼親兵拉胳膊奪鞭子,抱住辛毗又是勸又是哄。

如此深仇大恨豈是勸得好的?辛毗已被士兵攔腰抱住,兀自跺腳喝罵:“你這畜生,今天我非殺你不可!” “嘿嘿……”審配被痛打一頓,躺在地上滿臉是血,依舊冷笑,“你這狗賊,冀州之敗全因你們這幫不忠不義的東西,你想要殺我,我還恨不得殺你呢!” “我要殺了你!”辛毗面龐猙獰兩眼冒火。 審配雙臂被縛想站都站不起來,斜眼瞪著辛毗:“你這逐臭之夫如今跟了曹賊,豈有擅自生殺之權?我之生死還輪不到你做主。嘿嘿嘿……”他邊說邊陰陰地笑,故意氣辛毗。 大仇人近在咫尺,已手無縛雞之力,辛毗卻還不能置其於死地,他恨得咬牙切齒。曹洪勸道:“先生不必氣惱,且叫這廝苟延片刻,待見了主公自有處置。”說罷回手揪住審配髮髻,生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曹操早就帶著眾謀士溜溜達達過來了,上下打量著這個被綁之人。他只知審配是先朝太尉陳球(陳球,漢桓帝、靈帝兩朝名臣,也是陳珪的從父、陳登的叔祖。在文獻記載中,陳球碑文有審配作為門生的署名)的門生,又是河北出了名的豪強,不想卻是如此執拗剛烈之士。這會兒見他披頭散發血肉模糊,強自昂頭撇嘴不服不忿,倒也佩服其膽量:“你就是審正南?” 審配猜到眼前這個子不高的老將就是曹操,把臉一扭故意不理。 “跪下!”左右兵士叫道。 審配兀自不跪,辛毗正在他身後,趁這空子竄出人群照定他後背又是狠狠一鞭——這回不但跪下,而且趴下了。許褚見狀,一把奪過皮鞭:“主公有發落,不准私自動武!” 曹操嘆了口氣道:“給他鬆綁。”

“主公……”辛毗看出曹操竟有留他活命之意。 “佐治不必悲痛。”曹操擺了擺手,“你的家眷乃為國事而死,我賜錢帛將他們厚葬,還要奏明朝廷表彰你辛氏功績。”人都死了,再怎麼厚葬、表彰又有何用?辛毗不禁掩面而泣。 士兵給審配鬆了綁,他哆哆嗦嗦爬起身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傷痛。他竭力想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卻因為傷疼直不起身子,傷腿也在劇烈顫抖,只好把脖子梗起來以示不屈。遠遠看去他那前挺後撅的姿勢甚至有些滑稽。 曹操心腸夠硬的,可眼見此人這副模樣還是觸目驚心,心下暗暗盤算——雖說審配做事偏執,但能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勢下堅守孤城半年之久,何其剛烈!城破之時不少人甘願為其死節,又足見他威望之高。昔日袁紹至河北,禮聘的首任軍師是盧植。審配既能步盧植的後塵,豈是尋常之輩?若能將其收於帳下,即便只當個擺設也可坐收河北民心啊……想至此曹操微微冷笑道:“你可知獻城之人是誰?”

“呸!”審配吐了一口血唾沫,“乞活之輩不知也罷。” “獻城的是東門校尉審榮,他是你侄子吧?” 想不到自己拼死拼活這半年,就為了當個無愧于心的忠臣,最後開門的竟還是自家人。審配又痛又恨:“小侄不爭氣,才弄到這個地步!” “那日我窺探前敵動靜,你放的箭可真多啊!”因一旁有辛毗,曹操不便直接開口留活命,所以用這話給審配個台階,他若能說一句“幸而未傷及明公”之類的軟話,後面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了。 哪知審配卻怒吼道:“我還恨箭少,沒射死你這奸賊呢!”眾將見他還敢頂撞,舉鞭又要打。 “慢!”曹操抬手攔住,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你放箭是因為你效忠袁氏,所以不得不與老夫為敵,對嗎?”言下之意——你若不是保袁氏,保我曹某人也一樣忠誠。 審配聞聽此言心頭猶如刀絞——此賊真乃知己!我審配此生一錯再錯啊!當初輔保袁紹或許已錯,自恃威望慫恿人家廢長立幼又錯,為袁尚出謀劃策致使兄弟反目更是錯,困守孤城連累無數百姓喪命是錯上加錯。倘若我保的是他曹孟德,豈有今日之辱……審配的眼瞼慢慢垂下了,可就是一剎那,他又忽然睜大了眼睛——不對,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好馬不配雙鞍。我審正南仰慕的是忠義烈士,豫讓擊衣刺趙襄,田橫自刎殉齊國,他們難道就保對了主子嗎?自古成王敗寇,以錯就錯不過一死,低頭乞活不是我姓審的所為。 曹操初始見他似有動容,可轉眼間又擺出那副凜然的架勢,不禁皺起眉頭,心知這是個直脾氣的人,索性把話挑明:“你降是不降?” 審配咬定鋼牙:“生為袁氏臣,死為袁氏鬼,不降不降!” 一句話落定,辛毗撲倒在地連連叩首:“在下懇求主公,念在下有領路破敵之功,速將此賊處決,以慰我辛氏數十口亡魂……嗚嗚嗚……”話說一半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自關羽走後曹操已有教訓,能為己用不計前嫌,若不為己用寧可殺了也不能叫他為別人效力。況且辛毗也是河北降臣,若因審配而不為辛氏報仇,更會讓手下寒心……想至此曹操瞇起了眼睛,痛下決心道:“老夫成全你做個忠臣,也為辛氏報仇雪恨!殺!” “哈哈哈……”審配一陣狂笑,“謝謝你這虛偽奸賊,來世投胎姓審的還來找你!哈哈哈……”他的聲音如此猙獰扭曲,雖已是將死之囚,卻擾得人心緒不寧。眾兵士一哄而上,押著他到城門下開刀。 曹操轉身攙起辛毗:“佐治切莫悲傷,待來日破了袁譚,再叫你兄弟團圓。我命你為監斬官,你去親自下令取仇人性命吧!”說著掏出支令箭塞到他手裡。 “謝主公……”辛毗這句謝謝,透著無盡的辛酸、幽怨還有無奈。 “放開我!”審配又掙扎著大吼起來,他手被士兵掐著動不了,就蹬著雙腿死活不肯走,“曹孟德!曹孟德!老子叫你呢!” “住口!老實點兒!”眾士兵死勁撕擄著。 曹操真有些怵這個偏執狂了,聽他撕心裂肺的喊叫感覺如芒在背,索性親自搭話:“還有什麼可說的?” 審配氣勢洶洶道:“我生是袁氏臣,死是袁氏鬼!我主如今身在北方幽州,我死也要面朝北方!” 天下斬刑都是面南背北的,但審配到死都要面朝北方對著袁尚的方向,這不僅是表現自己是忠臣,也是對投降苟活之人的鞭笞。曹操暗暗嗟嘆——燕趙之地義士如此之多,袁紹焉能不興?有此義士而不知珍惜,袁尚焉能不亡?他揚了揚手:“就准你面北而死。” 審配終於如願以償了,再不說一句話,直挺挺面北而跪;刀斧手高高舉起大刀。曹操實不忍看下去了,乾脆轉過頭去。 令箭不落審配命在,令箭落地一命嗚呼,而手舉令箭的辛毗卻突然顫抖起來——剛才還慷慨激昂的審配面對死亡閉著眼睛如此平靜,他一家性命之喪難道就完全怪這個狂人嗎?但若不怪他,又該怪誰?是怪自己,是怪致使他全家被擒的袁譚,還是怪攻打鄴城的曹操?究竟誰才是這場悲劇的責任者,或許誰都不是,要怪就怪這令人癲狂的世道吧……辛毗不敢再想,兩眼一閉把令箭使勁往地上一摔,繼而仰天慟哭…… “用刑已畢。”郭嘉湊到曹操耳邊低語了一聲。 曹操還是沒有回頭:“好生埋葬吧。”直過了好一陣子,估摸著士兵已經把屍體拖走了,他才慢慢轉過頭來。審配的滿腔熱血染紅了城門前的大道,這也是曹操拿下鄴城的最後一次殺戮。從今以後這個擁有“代漢者,當塗高”的神秘預言,承載著張角、袁紹遺恨的城池又迎來了新主人。 這時於禁、張遼二將縱馬自城裡奔出,近前施禮:“城內已搜查完畢,請主公進城!” “好。”曹操深吸一口氣平復了心情,“諸位與老夫一同進城,先往幕府看看。袁氏家眷保護得還好吧?” 於禁有些尷尬,強笑道:“已經有人進了袁府。” “什麼!”曹操生氣了,“老夫已傳下軍令,不准攪擾袁氏家眷,誰這麼無法無天?把他抓起來就地正法!” 於禁與張遼對視了一眼,兩個廝殺漢一反常態,以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咕噥道:“是、是幾位公子……” 該明白時明白該糊塗時糊塗,曹操的子侄違反軍令,眾謀士扭臉的扭臉、低頭的低頭、聊天的聊天,都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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