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28章 袁氏舊僚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5408 2018-03-13
後院春意盎然,前院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被獲的袁氏舊僚都站在院中央,有的是大將軍府掾屬,有的是州郡縣三級(鄴城為魏郡治所,魏郡為冀州首郡,所以有州郡縣三級的官員)地方官,有的是與袁氏過從甚密的家族首領。擠擠插插好幾十人,這會兒多已失魂落魄,加之這些日子忍飢挨餓,站著都打晃。而在他們四周,黑壓壓圍滿了曹兵,手裡舉著長矛,只等一聲令下就叫他們命喪當場。 在他們不遠處,堆著兩座小山。一座是金銀財寶布帛玉器;一座是從府裡抄沒的書籍卷宗,也有軍兵看守,不准任何人碰。 曹操一入袁府便有“斬獲”,美人入室這會兒正在興頭上,環顧被獲遭擒之人,頗有傲慢之態,笑瞇瞇道:“昔日蕭何入咸陽,先取典章宗卷。”說著話竟先朝那堆書簡走去。

王忠忙著獻殷勤,搶步上前親手搬過一隻大箱子:“主公請看,此乃袁紹遺物,聽這府裡的僕僮說,是他臨死前常看的東西。” “哦?恐怕又是讖緯之物吧!”曹操信手拿起一卷,仔細看來,上面寫著“汝南應仲遠撰”六個剛勁有力的篆字。應劭字應仲遠,是曹操為兗州刺史時的泰山太守,當年他沒及時迎侯曹嵩、曹德父子,導致他們被徐州叛將殺死。事後應劭恐曹操加罪,棄官而逃投靠袁紹。不見此書曹操還一時想不起,一見此書殺心頓起:“應劭是否擒獲?” “不曾擒獲。” “哈哈哈……”被俘掾屬中有一人仰天大笑,那聲音直震屋瓦,“應仲遠死了好幾年了,你拿不住他……” “閉嘴!”王忠躥上去就要打。 “住手。”曹操攔住王忠,瞥了一眼說話之人——此人三十多歲身高八尺開外,猿背蜂腰雙肩抱攏,面似銀盆目若朗星,雖也是飢困交加,卻依舊聲若洪鐘底氣十足,尤其一副虯髯文人武相,透著瀟灑之氣;站在那里高人一頭,負著手滿面含笑,無絲毫畏懼之色。曹操心下暗讚此人相貌,卻故意低頭翻著書簡,只道:“一死就能了之嗎?城中可有應氏子侄?”

王忠還在詫異他問誰,那插話的掾屬又道:“其弟應珣、其侄應瑒皆在城中,你要如何?” 曹操依舊不搭理他,邊翻書邊惡狠狠道:“許褚聽令!” “在!”許褚把大鐵矛一橫。 “我命你速把應珣、應瑒父子擒至軍中,老夫要……”話說了一半他忽然被這書簡的內容吸引住了: 〖夫國之大事,莫尚載籍。載籍也者,決嫌疑,明是非,賞刑之宜,允獲厥中,俾後之人永為監焉。故膠西相董仲舒老病致仕,朝廷每有政議,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問其得失。於是作《春秋決獄》二百三十二事,動以經對,言之詳矣,逆臣董卓,盪覆王室,典憲焚燎,靡有孑遣,開闢以來,莫或茲酷。今大駕東邁,巡省許都,拔出險難,其命惟新……〗 這是一份表章的抄本啊!曹操猛然想起,九年前遷帝至許都時應劭曾經上書朝廷,並獻過一套《漢儀》,自己軍務繁忙未曾得見,但據荀彧提及,此書詳細記載了朝廷禮儀制度。

曹操放下表章,繼續在箱子裡找,果然尋到其中一卷,打開一看——密密麻麻記載的都是官職,連俸祿、屬員、職責都標註得很明確。倏然間又想起當年在兗州時應劭說過,要編一部匡正禮儀的書等重建朝廷時用。現今朝廷的禮儀是荀彧確立的,必然從此書中獲益良多。 《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正因為明確了禮儀,許都才能招來那麼多人效力。曹操百感交集——應劭雖然叛歸袁紹,卻為許都朝廷立過大功,自己竟到今天才醒悟。 許褚還等著他後半句話呢,半天不見下文,問道:“將應氏父子擒至軍中如何處置?” 曹操把書簡小心翼翼卷好,輕輕放回箱子,將錯就錯道:“我說的不是擒,是請!你聽錯了!應仲遠編撰《漢儀》有功,老夫要將他弟弟應珣闢為掾屬,其子應瑒讓繁欽、路粹他們考較考較,若有才華也給個職位。”

“諾。”許褚聽得糊里糊塗,這些事本不歸他管,又不敢多問,趕緊領命而去。哪有派大老粗去請人的?眾人都覺莫名其妙。 曹操翻著那箱子裡的書,除了政論就是兵法:“看來袁本初最後一年真是變了,可惜行將就木,太遲了!”又發現一卷杏黃錦帛包著的捲宗,打開一看——冀州的戶籍簿。拿出來仔細翻了翻,冀州民戶果然眾多,竟是中原豫州的好幾倍。曹操心頭狂喜,不禁朗聲大笑:“若大舉徵兵可得三十萬眾,冀州真人口聚集之地!” 話音剛落又有人高聲喊嚷:“你早晚步袁紹之後塵,走上國破家亡之道!” 連得勝的帶被俘的,所有人都嚇一跳,這不是找死嗎?曹操甩臉觀瞧——又是那個虎目虯髯瞎搭茬的傢伙。 插一兩句話也罷了,這會兒竟如此咒罵,士兵一擁而上,十幾支長矛已頂在他身前身後。那人毫不畏懼,摸著頷下虯髯笑道:“你們殺啊?殺啊!”又瞥了曹操一眼,“在下所言不對嗎?”

曹操倒未有何怒意:一者,他實在愛惜此人相貌,尤其這幅虯髯,把曹營翻個遍也找不出一位比此君瀟灑的,再者,此人話裡話外不像有什麼敵意。他只坦然一笑:“先生道我遲早國破家亡是何意?” 那人滿臉正氣道:“天下分崩九州幅裂,二袁兄弟手足相殘,河北之民苦不堪言。冀州方得平定,未聞王師撫慰百姓存問風俗,進了鄴城先估算甲兵之數。曹公如此行事還指望冀州百姓擁護你嗎?”他本就聲若洪鐘相貌雄偉,這會兒諍諫直言朗朗陳詞,簡直像頭髮怒的老虎。 曹操又驚又奇,驚的是此君風骨挺硬,當面斧正不留情面;奇的是句句諷諫之言,並非袁氏死黨。木訥片刻曹操忽然深施一禮:“多謝先生指教……”他平時不輕易屈於人言,今天是故意做個禮賢下士的樣子叫河北官員看,“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當。”那人還了一禮,但說話還是很衝,看來不是故意倨傲,就是這表情這聲音變不了,“在下清河崔琰。” “啊!”曹操扑哧一笑,“久聞大名,先生何不早言啊?” 崔琰笑道:“早言又能何如?”他連笑也是那副瞪著眼的模樣。 “君乃鄭康成門下高足,郗鴻豫、國子尼二卿屢次相薦,早知是您何必如此疏遠,請過來吧。” 崔琰搖搖了頭:“疏遠點兒好,若非剛才幾度相試,在下怎知明公是否值得輔佐?” 曹操連連點頭,心裡卻暗自僥倖。 這會兒郭嘉、許攸、荀衍、樓圭等一干謀士正從前堂過來,許攸一眼打見崔琰,笑著嚷道:“崔季珪!你這瞪眼虎真是不開竅,別在當中站著,出來啊!”別人都不敢隨便說話,唯有他自恃故舊身份敢隨便處事,什麼教訓都沒吸取。

崔琰瞅了他一眼,戲謔道:“你當我似你那般不知廉恥?都是老熟人,你什麼老底瞞不了我。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啦!” 這句話可趁了曹操的願,打心裡覺得解氣,卻道:“聽說先生曾被袁氏兄弟下獄,如今已不算這府中掾屬,怎麼還不肯出來?莫非不願保我嗎?” 崔琰卻不明確回答:“在下既不保袁也不保曹,唯保胸懷天下之人。” “那以先生所見,老夫還不算胸懷天下之人嘍?” 崔琰漫指這一圈子甲士:“明公既有志天下,何以甲兵相脅?公與袁氏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等何罪?河北官員屬吏何罪?這鄴城之內的百姓又何罪?審配頑抗半載有餘,百姓絕糧苦不堪言,明公還不快放糧救民?胸懷天下,我看明公還差得遠呢!”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清楚,可是誰也不敢直言。崔琰這麼個袁氏遺臣竟當眾兩番直諫曹操,而且扯著嗓門又吹鬍子又瞪眼,四下的人都看傻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曹操的脾氣也不小了,遇見崔琰卻一點兒都發作不出來,只是咯咯地笑。其實道理雖一樣,但也分誰說、怎麼樣去說。曹操就是喜歡看他這副仗義執言的模樣,這副虯髯配上威嚴的舉止實在是瀟灑暢快。 “一切皆依先生之言……”曹操笑罷伸手招呼劉岱,“你去傳令給卞秉,叫他放些糧食給百姓。各處人馬不得擅自移動,準城內之民出去收斂家人屍骨。” “諾。” “慢著!”崔琰竟直接衝劉岱嚷道,“兵荒馬亂必有刁徒趁亂殺人,需嚴禁士紳百姓趁此機會報私仇。還有,城外死屍一律三日內入土,不可重斂厚葬長奢華之風!” 話是有理,可崔琰傳令劉岱哪能接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看著曹操。 “你聾了嗎?還不照崔先生說的去做!”曹操一陣呵斥。

“諾。”劉岱倉皇而去,嘴裡叨叨唸念——還未歸順主公就肯聽他的,大鬍子將來準比我官大呀! “那這些袁氏舊屬又當如何?”崔琰不容喘息又問。 曹操逐個打量這些被俘之人,有的驚魂未甫,有的滿面羞愧,有的故作鎮靜、有的恚怒不平,鄴城斷糧這麼長時間,大多數都臉色不正,受夠了折磨。其實奉天子以討不臣,就該照章辦事。 《漢律》規定凡是與罪人交關三日者為同罪,何況袁氏下屬官僚?但現在局勢允許這麼辦嗎?如果要治罪,冀青幽並四州之官哪個沒罪?眼前不過是一群運氣不好被堵在府裡的,外面逃匿的還不知有多少呢。再者,不可能把州郡縣三級官吏全部更換,以後治理河北還要用這些人啊……想至此曹操高聲宣布:“與袁氏同惡者,一律赦免概不追究。”這就等於說,除了袁尚兄弟以外所有人以前的行為都一筆勾銷了。

此令出口被赦者都鬆了口氣,士兵立刻把手中兵器放下了。崔琰整整衣冠前跨幾步,規規矩矩大禮參拜:“在下前騎都尉崔琰願歸順曹公,懇請開自新之路。” 曹操初始還以為崔琰單純直諫,但見他一拜才明白其中玄妙——赦免是赦免,招攬是招攬,看似繞了一個彎兒,其實分毫都不亂。赦免了就是無罪之人,再把無罪之人招攬過來,這誰也說不出個錯字。對自己而言,招攬的是無罪之人,談不到包庇罪人;對他而言,他被赦免後才投靠自己,也就不存在叛主投敵之說。既無礙於世風,又不僭朝廷法度,這一手真高明啊。 曹操趕忙雙手相攙:“先生大才又敢直諫,請起請起。” 崔琰這一降,後面跟著跪倒五六個青年掾吏,都願意歸順,但大部分人還是猶豫不定。這時人群中有個花白鬍鬚的文士高聲道:“多謝明公原宥,在下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此人似乎很有威望,他這一走不少人也低頭跟著走。 這會兒傻子也能看明白,曹操赦免就是為了叫他們歸順,都回家不干了還有什麼意義?士兵們又把兵刃拿了起來,嚇得那幫人紛紛倒退,曹操真恨不得自毀諾言把那個帶頭人亂刃分屍。 這時荀衍從兵叢裡擠進去,一把拉住那個帶頭文士:“四弟!你這是乾什麼啊!”原來此人正是荀衍之弟、荀彧之兄,排行老四的荀諶荀友若。曹操上次與他見面還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早忘了他什麼模樣了,既然是荀家兄弟,那說什麼也不能殺了。 荀諶掙開荀衍的手:“閣下莫要孟浪。” 荀衍聽此一言宛如置身冰窖之中:“友若何不歸降?” 荀諶不容他說完:“在下乃袁氏之臣,卿為朝廷之士。”他說到“朝廷”二字時幾乎是諷刺的口吻,“我與卿素不相識,交淺不可言深。”說罷接著往外闖。 “友若!你連親兄弟都不認了嗎?” “親兄弟?”荀諶冷冷道,“我沒兄弟。我親哥哥、親弟弟曾與我發誓共保袁氏成就大業,後來弟弟年輕志短逃了,哥哥也背信棄義。從那兒開始我便沒兄弟,我就是個冀州從事,離開冀州我沒親眷。” 荀衍呆呆佇立無言以對。曹操緊走幾步湊到近前:“荀友若,你莫要執拗……” 荀諶轉身朝曹操深施一禮道:“明公已赦免所有袁氏之臣,我既無罪便可來去自由,豈不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當朝三公還要出爾反爾嗎?” 曹操真被他問住了,略一思索轉而又道:“老夫既是當朝三公開府之人,有權闢用士人,我認命你為我幕府掾屬。” 荀諶又作揖道:“朝廷徵賢尚可不至,三公闢令也可不奉,此皆不犯國法。草民不願應闢,請容草民甘老林下。明公身為當朝宰輔,該不會自己破壞法度吧?”不愧是荀家兄弟,說起話條條佔理,換了旁人曹操管他什麼道理不道理,刀子就是道理!可是荀家的人怎麼下手? 那些觀望之人見荀諶的辦法高明,紛紛跪倒在地:“我等也不願再為官,懇請曹公放我們回家……”他們可沒有好親戚在曹營,邊懇求邊磕頭。 曹操不明白這幫人為何此等態度,猶豫再三最終擺了擺手:“讓路……” 士兵分開道路,荀諶帶頭,亂亂哄哄。許攸與樓圭忽然擠上去,攔回一個皂衣老吏,笑嘻嘻問曹操:“主公看這是誰?” 曹操仔細打量——見此人滿臉皺紋,膚色黝黑,鬚髮灰白,但眉梢眼角間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正怯懦地望著自己,似乎充滿了恐懼。 “這位先生是……” 許攸笑道:“當年的老朋友怎麼都忘了?你們曹家跟人家是老世交。” “啊!”曹操一陣驚愕,“是元平兄嗎?怎麼會……” 此人便是先朝太尉崔烈之子崔鈞。董卓進京後意欲舉兵之人四出逃奔,崔鈞逃到渤海追隨袁紹,也算袁氏創業之臣。可曹操印像中的崔鈞還是那麼人高馬大赤紅臉膛,一團英武之氣,怎麼會變成這樣? 崔鈞顫顫巍巍施了一禮:“罪臣拜見曹公,還望您看著先人之面,不要加罪在下……” 曹操倏然失落:“元平兄,我怎麼會治你的罪呢!” “多謝曹公……”說罷這句,崔鈞哆哆嗦嗦掉頭便跑,險些被石階絆個跟斗。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痴痴發楞:“怎麼會這樣呢?” 許攸略知內情:“袁本初待他不好,始終不給他升官,還時常斥責他。他雖有才能不得施展,又惶惶不可終日,能忍則忍如履薄冰……”說到這兒一向懈怠的許攸竟淒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不也被本初逼到你手下了嗎?這還算是好的,像張景明、劉子璜都叫袁紹殺了,一點兒舊情都不念啊……” “這也不全怪袁紹。”一旁站著的崔琰突然插了話,“他本是汝南人士,來至河北之地必要重用此地之士以收人望。不把那些位高權重的故舊拿下,何以委任本地之人?何以藉豪強而自固?” 曹操一陣木然。 崔琰緩緩湊了過來:“河北之治與明公在中原之治大不相同。剛才走的那些人在城外多有田產,佃戶成群又築莊園。可是您在中原為政則反其道而行之,興屯田抑豪族,官渡之戰又坑殺河北之兵八萬之多,那些人怎麼可能放心輔保您?他們害怕您啊……” 曹操掃視一眼留下歸降的這幫人,除了掾吏就是年輕人,真正有名望、有實力的人物只有崔琰。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那幫豪族之人怕他加害,可他又何嘗不怕那幫人?都是望族豪門,若不收其心志,他們各歸田宅拒不從命,甚至聚集鄉眾起來反抗,雖得冀州亦不能安——這就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 “不就是要老夫給他們吃顆定心丸嗎?”曹操喘了口大氣,“我有辦法……除了我誰也想不到的辦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