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18章 魂飛魄散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7634 2018-03-13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滿朝文武誰也不會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曹操給他們的印像素來是專權跋扈猶如猛虎,可今天的表現簡直像只綿羊。荊州別駕劉先奉劉表之命來到許都,一來是朝覲天子,二來也為和解交兵之事。 哪知劉先代劉表獻過表章之後,便開始歷數曹操之過。什麼假借聖命攻害諸侯,無故興兵侵犯荊州,把此次南陽之役的責任完全推給曹操,而且公然稱南陽郡本來就是荊州之地,理應由劉表管轄。別駕不過是州刺史手下佐官,若無特殊原因根本無權上殿,這位劉大別駕非但見了天子,還敢當殿謗擊當朝宰輔,滿朝文武都瞧得目瞪口呆,皆以為曹操定會取此人性命。哪知他竟手捧笏板一言不發,不論劉先說什麼都忍氣吞聲,甚至答應了放棄南陽的要求。

劉先這番咄咄逼人的舉動莫說曹操一黨,就是素不相干的大臣都有些看不下去。玉堂殿本是莊嚴之地,諸臣卻忍不住交頭接耳,有人見他抨擊曹操暗暗稱快,有人視此事為朝廷的奇恥大辱,倒也有人為曹操憤憤不平。光祿勳郗慮乃是兗州山陽人士,素與曹操一黨親善,見此光景出班插言:“方才劉別駕所言皆屬虛妄,南陽一郡雖在荊州,然更屬天子,難道劉荊州如此搶占朝廷之地非是悖逆嗎?” 劉先在荊州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見識非比尋常。他早把南陽之戰的始末揣摩了個八九不離十,料定曹操急於回軍北上,在這個緊要關頭提出再苛刻的條件,曹操也是非妥協不可的,趁著這機會得痛快就痛快,故而才敢當殿大言不慚,沒想到半路上會殺出個郗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無法爭辯的理由,雖說曹操專擅朝政,但只要把天子抬出來做幌子,一切理由都會不攻自破。饒是劉先腦子快,略一思索強辯道:“昔日劉使君單騎赴任,有定宗賊、逐袁術之功,故而西京之時朝廷加封其為鎮南將軍、荊州牧,封成武侯,有假節之權,既有假節之權便能節制一州。下官若沒記錯曹公亦有假節之權,節制的恐怕還不止一州吧?”

曹操雖然面無表情,但心裡早已火冒三丈了,只是迫於形勢不能發作罷了。這會兒郗慮出來辯駁,他也是暗暗希望能給劉先點兒顏色瞧瞧,哪知人家卻給自己丟了過來,他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冷笑道:“不錯,本官確是身兼兗州牧之職。不過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劉使君在荊州私自郊天,恐怕這就不在假節之權了吧?” 臣子郊天是為僭越,曹操以為這句話能把劉先壓制住,哪知人家依舊有詞:“劉荊州漢室肺腑,處牧伯之位,而遭王道未平,群凶塞路,抱玉帛而無所供奉,修章表而不獲達禦,是以郊天祀地,昭告赤誠!” 劉先這句“王道未平,群凶塞路,抱玉帛而無所供奉,修章表而不獲達禦”分明是指責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阻塞王道悖逆天下。群臣聞聽此言馬上安靜下來,所有的眼睛都偷偷地瞄向曹操。大殿上霎時一片寂靜,連殿外刻漏滴水的聲音都能聽到。曹操手捧笏板一動不動,二目中已漸漸顯出殺意,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劉別駕所言'群凶'為誰?”

“舉目皆是!”劉先也不知是恐懼還是滿不在乎,就是不肯抬眼正視曹操。 “舉目皆是?”曹操終於站起身來,出班一步道,“本官有熊羆之士步騎十萬,奉辭伐罪誰敢不服?劉別駕把群凶列舉出來,我願替天子剪除國賊。”說這話時他左手執笏,右手已緊緊攥住劍柄——宮殿之上本不能攜帶兵刃,但曹操憑遷都之功,已獲劍履上殿之權。但若是在御駕面前行凶,那他一手炮製出來的尊王禮制就蕩然無存了。 劉先驀然轉過臉,對著曹操一揖:“漢道陵遲群生憔悴,無忠義之士翼戴天子綏寧海內,使萬邦歸德。豈不聞恃兵則民殘,民殘則眾叛?當此時節不能使百姓安民守業,反而窮兵黷武,只怕蚩尤(蚩尤,上古傳說中的九黎族部落酋長,因侵犯黃帝部落,被炎帝、黃帝在涿鹿之戰時聯手擊敗)、智伯(智伯,即荀瑤,春秋時晉國末期的六卿之一,智氏剿殺了中行氏、范氏,在晉陽之戰時卻被趙氏、韓氏、魏氏共同擊敗,自此晉國分為韓趙魏三國)之事又要復見於今啦!”眾人聽他竟拿戰敗身死的蚩尤、智伯比曹操,都嚇得真魂出竅,全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連瞄都不敢再瞄曹操一眼。

哪知隔了半晌,曹操竟慢慢鬆開了佩劍,猙獰的面孔擠出一縷微笑:“好……好……老夫就依劉別駕之言,安民守業不動干戈。也請您轉告劉荊州,請他也不要再行無益之事,咱們就此罷兵吧。” “諾。”劉先深施一禮——他心裡也打鼓,面對曹操這樣的人物,即便嘴上再硬,心中又豈能不懼? 荀彧在一旁看著,手裡都攥出汗來了,見事態有驚無險趕緊出班跪倒:“臣奏請天子,劉別駕乃是外臣,今供奉朝覲之事已畢,可令其退至館驛,改日再加封賞。” 皇帝劉協不過是個傀儡,荀彧之言豈有不依之理?但還未及開言,曹操忽然厲聲打斷:“令君所言差矣!劉先千里迢迢來至京師,不辭勞苦覲見天子,此忠義之舉何待來日再賞?不妨現在就賜劉先為武陵太守。”武陵郡亦屬荊州界內,別駕晉為太守,這已是很大的升遷。

劉協細若游絲般輕嘆一聲,擺擺手:“就依曹公之言吧。” “謝陛下。”劉先跪倒謝恩,“臣願陛下萬歲永康!”起身又朝曹操拱了拱手,“也多謝曹公。”這才整理衣冠慢慢退至殿外,心中暗自思量——我憑停戰之事頂撞曹賊,他非但不怒反升我官職,這廝有剛有柔倒是條好漢,劉景升論才論智都比之不及,只怕荊襄之地終要落入這廝之手啊…… 殿上文武眼瞅著劉先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下了玉階,提了良久的心才漸漸放鬆,半晌無人再發一言。荀彧考慮到曹操違例召集朝會,若冷了場甚是不妥,便出班再奏:“臣禀奏陛下,青州刺史臧霸前有捷報遞來,北海、東萊等郡已被王師克復,還請諸位大人商議,該以何人權領兩郡政務。” 劉協揮了揮手,面無表情道:“那就議一議吧。”

其實誰都知道議了也是白議,最終拍板的還是曹操,這不過象徵性地走走程序。司徒趙溫手捋白髯笑道:“青州新近克復,當選德高望重之人為郡將。光祿勳郗鴻豫乃鄭康成之門生,在北海為人敬仰又頗受曹公青睞,不妨任他為郡守矯枉一時。”趙溫是出了名的圓滑,搬出郗慮這個人選,既不失朝廷的威嚴又不傷曹操的面子。郗慮就坐在趙溫下首,聽他舉薦自己,雖明知必不能如願倒也覺得有面子。 哪知此言未落,對面的少府孔融就駁斥道:“趙公所言差矣,統轄一郡文修武備,非郗鴻豫所長也。”他也真拉得下臉來,當著人家的面如此批駁,非但得罪了郗慮,弄得趙溫也下不來台。 滿朝文武皆知郗慮親善曹操,孔融如此不留情面哪個敢再議下去。正在此時天子卻不冷不熱發了話:“統轄一郡非其所長,那鴻豫何所優長呢?”話語間竟有一絲幸災樂禍的口氣。

孔融回道:“以臣下觀之,郗鴻豫可與適道,然未可與權。”所謂“可與適道”就是說郗慮和光同塵隨波逐流,除了攀附曹操沒有什麼真實才幹。 那郗慮也是鄭玄門下高足,口舌之利不輸孔融,豈容他這般奚落?立刻高舉笏板反唇相譏:“臣下才力不逮,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然孔文舉昔任北海相,政散民流兵敗城失,其權安在也?”漢廷朝臣最講求禮儀,孔融說長論短已是忌諱,他這般冷嘲熱諷更過分,殿上之人無不尷尬。唯有曹操心下稱快,他早就對孔融不滿了,郗慮這番駁斥也算幫他出口惡氣。不過他只是暗暗冷笑,不想卻有人忽然放聲大笑——不是別人,是御座上的天子。 劉協左瞅瞅右看看,見這兩個九卿大員猶如斗雞,心裡已涼到了冰點——好啊,真好!就是這麼一群無能的臣子,國難當頭權臣擅政,非但不能同心協力擁護朕,還互相詬病內鬥不休。就憑你們這幫不成器的臣子,我大漢社稷焉能不亡?曹操老兒焉能不奪朕的江山……想至此不由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那悲涼的慘笑縈繞在雕樑畫棟之間,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荀彧心下越發忐忑,趕緊奏道:“朝會諸事已議,請陛下散朝吧。” 劉協兀自狂笑,不知不覺間已有兩滴淚珠潸然滾落,所幸有冕旒冠遮擋。他只是無力地揚了揚手:“走吧……快走吧……曹公且留一步,朕還有話說。” 這般公卿大臣大多是陪襯,哪裡有半點兒抗拒曹操的膽量,終於盼到這場唇槍舌戰的朝會結束了,趕緊起身辭駕,似一群老兔子般倉皇而去。孔融與郗慮木然對視良久,各自擠出一絲冷笑,隨著朝班也退了。荀彧知天子一肚子委屈,今日先是失態大笑,又要單獨留曹操,實在是對他們君臣不放心,不聲不響也留下了。曹操倏然覺得這氣氛有些詭異,跪倒在丹墀道:“不知陛下留老臣還有何吩咐。” 劉協呆呆地看著他,心不在焉道:“荀令君退下。”荀彧不禁皺眉,但王者有命臣子不得不尊,與曹操對視一眼,也緩緩退了下去。

劉協又指指當殿伺候的黃門官、虎賁士:“你們也退下吧。”這些人雖然為天子近侍,卻是曹操選拔的鄉人,猛然聽到天子的這般安排竟不知該去該留,瞪著兩眼瞅曹操,見他微微點頭,這才窸窸窣窣退下。 清冷大殿上只剩下君臣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許久未發一言。不知為什麼,曹操漸漸感覺這氣氛沉寂得令人窒息,特別是隔著王冠珠簾觀察不到天子絲毫神色,忍不住開口:“陛下留老臣所為何事?” 劉協聞言不答,又呆坐了好一會兒,忽然親手摘下了皇帝的冕旒冠。大臣是不能輕易仰視天子的面目的,曹操也不敢破這個規矩,連忙低下頭去,卻聽他道:“曹公,你抬頭來看看朕。” 曹操覺他這話冷得像冰一樣,連忙請罪:“臣不敢仰面視君。”

“不敢……”劉協似乎笑了一聲,“朕恕你無罪,你只管抬頭看看朕吧……” 天不怕地不怕的曹操這會兒竟微微顫抖起來。明知這個天子毫無實權,可還是忍不住畏懼他的一言一行——這就是皇權的威懾,也是一個臣子的道德底線。 曹操顫顫巍巍抬起頭來,輕輕掃了一眼這青年皇帝,趕緊又低了下去——劉協面龐白淨清癯,相貌頗為英俊。而與之不協調的是,他眉梢眼角間多了幾分優柔惆悵,那雙又圓又大的眸子似乎已沒有一絲光澤,宛如乾枯的古井;尤其令人不忍目睹的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鬢邊竟已有了幾縷白髮! 劉協的表情既非憤怒也非幽怨。他曾將眼前這個權臣恨入骨髓,意欲殺之而後快,也曾經因董貴人之死悲痛欲絕肝腸寸斷……但到了現在,已經都麻木了,天下人已不再記得他這個皇帝了,滿朝文武唯曹操之命是聽。他早就沒了期望和痛苦,所剩的只有茫然的現實:“曹公有多久沒來見寡人了?” 這個問題曹操答不出來,他真的記不起自己有多久沒有面見天子了。整日南征北戰勞碌奔忙,耳邊所聞多是歌功頌德讚美之言,彷彿天子只有在他冠冕堂皇招降納叛時才真的存在。他伏在那里木訥良久,始終回憶不起上次面君是幾個月前的事,便請罪道:“老臣征戰在外久不朝見,實在是記不清了。但臣之辛勞乃為陛下之江山社稷,待臣殄滅叛賊大功告成之日,再……” “朕不想听這些。”劉協打斷了他的冠冕文章。 曹操聽這話頭,以為劉協又要發洩不滿,趕緊頂了回去:“老臣一定要說。” “那你就說吧。”劉協無奈地搖了搖頭。 “諾。臣之所作所為或有失當之處,然一心所為陛下。倘能殄滅叛賊統一天下,則漢室之社稷昏而復明,上可告列祖列宗歷代先皇,下可慰黎民百姓芸芸眾生。臣明日還要領兵北上征討逆臣袁尚,還願陛下能……”曹操說了一半猛一抬頭,不禁呆住了——劉協根本沒在聽他講話,而是抬頭仰望著宮殿的雕樑,完全是漠不關心的神情。 曹操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甚為不滿。若是別人敢這麼無視自己,他不把那人宰了也要痛責一番以洩恨,無奈這個人是皇上,總要恪守些臣子之道,只得陰森森試探道:“莫非陛下對老臣有何不滿?” 劉協似乎全無懼意,依舊抬著頭淡淡道:“沒有……朕不怨你,朕誰都不怨……朕只是在想,這座宮殿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就像只囚籠一樣,把朕捆綁在這裡,全然不知一年四季花開花謝……還記得《莊子·逍遙遊》有言:'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朕真的想擺脫這憋悶的一切,去一個無所羈絆的地方……” 曹操突然自脊梁後面升起一陣涼意,感覺這空靈的話語如此鬼魅,簡直不知該如何答复,磕磕巴巴道:“陛下若、若是覺得氣悶,何不帶著皇后皇子們到御園中散散步。” 又是一陣令人煎熬的沉默……劉協忽然晃悠悠站起身來,手指著龍書案直勾勾看著曹操,咕噥著嘴唇道:“曹愛卿,你若真願意全心全意輔保朕,就請讓朕乾綱獨斷吧。若是不願輔保朕,請君高抬貴手放我走吧……我甘願永居林下世代為民,這個位子你來坐!” 曹操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驚得汗流浹背跌坐在地。 劉協竟露出一陣春風般的微笑,兀自手指著龍書案,口氣平淡得猶如清水一樣:“你只管來坐這個位子,朕只想要……要自由。” 霎時間,曹操被這個年輕人徹底擊潰了!倘若他是抱怨、是辱罵、是咆哮,以曹操的性格都敢以牙還牙。可是他竟要把皇位拱手奉贈,這等倫理綱常的變故豈是凡夫俗子能承受的打擊!莫說曹操還不曾有這樣的念頭,即便夜深人靜時在被窩裡偷偷想過,也不敢這麼做啊!況且天下尚未平定,曹操自詡奉天子以討不臣,若是他自己先不臣,還憑藉什麼去征討別人?還有何臉面立足世間?豈不千夫所指,歸為王莽一流,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曹操突然打了個寒戰,感覺如芒在背五內俱焚,腦子裡出現的唯一反應竟是逃跑。逃吧……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彷彿一個打敗仗的逃兵、一個被人家發現的竊賊。他連辭駕的勇氣都沒了,慌慌張張連滾帶爬出了玉堂大殿,哆哆嗦嗦只下了一半玉階,猛然腳底踩空——自七八級玉階上滾了下去。 “曹公摔倒了……”十幾個殿前武士邊叫嚷邊跑過來攙扶。 “別過來!”曹操的冠戴磕掉了,足下一履不知甩到何處去了,額角也被玉階磕得紅腫,卻迅速跪爬起來,擎劍在手厲聲斷喝,“誰也不准過來!誰敢過來……老夫就殺了他!老夫殺他全家雞犬不留!”他那聲嘶力竭的聲音沙啞得都走樣了。 眾武士不明就裡,只得怵生生向四下散開。 曹操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環視著這群人——雖然他們都是夏侯惇選拔的,都是沛國譙縣的同鄉,但他們手中依舊有武器。漢家舊制三公掌兵權者,入見天子時當有虎賁士護從。此時此刻曹操內心充滿恐懼,眼前的一切都叫他感到不安。即便這些人不想謀害自己,可若是他們手裡的武器沒有拿穩,碰到自己身上又何等可怕啊!太恐怖了!每個人都如此恐怖! 逃吧!繼續逃吧!許都皇宮,以後再也不要來了……想至此曹操愈加喊叫,直等到親眼看著那些不知所措的虎賁士退回到殿門,才舉著利劍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宮門方向而去。就這麼哆哆嗦嗦跑出去好遠,才見許褚督率幕府的心腹部從迎面而來。 許褚本在儀門伺候,是聽到叫嚷趕過來的,一見曹操五官扭曲狀若中邪,也嚇了一跳:“主公為何此等模樣?” 曹操一頭撞在許褚臂彎間,只是不住晃腦袋,沉沉地喘著粗氣。眾衛士也嚇壞了,揉前胸的揉前胸,拍後背的拍後背,為他收起寶劍整理衣冠,許褚見他這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焦急詢問道:“莫非有人意欲行刺主公?” “沒有……沒有……”曹操瞪著驚恐的眼睛咕噥著。 “宮中若有變故,主公不便提起,何不向令君訴說?” 這句話才算把曹操拉回到現實中。他眼睛一亮,又漸漸黯淡下來——如此曖昧之事如何向荀彧開口,若再傳揚出去豈不鬧得沸沸揚揚?他把牙一咬,掐住許褚臂膀,惡狠狠道:“今日之事不許向任何人提起……你去告訴丁衝、郗慮,把今日當值的侍衛黃門全部殺掉!” “為什麼?” “不要問為什麼!殺掉!” 許褚還算心地良善:“他們都是咱沛國同鄉,若無罪誅戮,您日後何顏面對家鄉父老。” “那……那就攆出京師永遠不許再入許都!” “諾。”他不肯明言,許褚也不敢再問,只得攙扶他慢慢吞吞出了端門。許多有差事的掾屬見他久不出來,都已在宮門外等候了,曹操直至坐上馬車才漸漸不再顫抖,閉上眼睛愁眉不展,只一個勁兒嘆氣。陳矯小跑著來到他身邊禀道:“主公,剛從東城傳來消息,陳元龍七日前病發而亡。果如華佗所料,恰好是三年啊!” 陳登之死在曹操看來本是件好事,但此時他卻打不起精神,只是擺擺手:“我知道了。” 恰在此時忽聽一陣馬蹄聲響,自正南奔來三騎,乃是曹丕、曹真和曹休。這小哥仨今日格外精神,身披武服頭戴皮弁,腰里跨著佩劍。曹真當先馳至車前,跳下馬來跪倒在地:“懇請父親帶我一同出征,為朝廷效力!”一言未畢曹丕也到了:“子丹之言亦是孩兒所思,孩兒已過舞象之年,該追隨父親建功立業了。”曹休也說:“我母子蒙叔父恩養,正該上報天子下報叔父之恩,請您帶我效力疆場吧。” 曹操蔫耷耷坐在車上,看著這三個孩子——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他也並非不看好曹丕。只是這些年人們都在議論他曹某人,他可不願讓兒子過早染指朝廷仕宦之事,一者為避口舌,二來怕他們自恃身份有專橫跋扈之舉。如今這一切都不同了,此時此刻他只想把整個家族武裝起來,讓子侄在身邊保護自己……曹操一反常態伸手拉住曹丕:“既然你們願意,到中軍虎豹騎掛名,為父不能假公濟私厚此薄彼。但你們要住在我的中軍營裡,一定要帶兵保護好為父的安全!” 曹丕既感興奮又覺詫異,父親今天的口氣與平日大不相同。未及多問,又見王必擠進人群撲倒車前:“啟禀主公,劉老常伯薨了。”劉老常伯乃侍中劉邈。 曹操聞言又是一陣嘆息——劉邈雖因玉帶詔之事為保梁王一族與他鬧得不快,一番胡攪蠻纏硬是把王子服勾除了宗籍,改易為李氏之後草草結案。但是老人家畢竟是對他有恩之人啊。忽然想起玉帶詔,曹操剛剛放下的心又緊張起來,那張血淋淋的絹帛似乎又浮現在眼前——“誅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個“耳”字殷紅的一豎拉得很長,似乎還在滴血。 王必跟隨曹操以前曾是劉邈的屬下,鐵錚錚的漢子這會兒哭得淚人一樣,見曹操一臉茫然,還以為他也在傷感劉邈之事,跪爬幾步抓住車沿:“劉老常伯無後,懇請主公準屬下留在許都為老大人發喪,已報故主知遇之恩。” 曹操訥訥地點了點頭:“此番出兵你留下,給劉邈發喪之後,你把家丁部曲聚起來,再招募些親族子弟,給我另組一支人馬。” “再組一支軍隊?”王必很詫異。 “對!老夫要你帶領這對人馬時刻保護幕府和家眷的安全!” “屬下明白。” 曹操揉著額頭又囑咐道:“你替我轉告元讓,叫他小心戒備許都周匝,千萬不要大意。” “諾!” “還有……告訴盧洪、趙達,要把滿朝文武都給我盯得死死的,任何風吹草動速報我知。再把那個精通劍術的鄧展叫到軍中保護我,不用再跟毛玠打招呼了,馬上叫他來!” “諾!”王必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小心,但還是件件照辦;曹操這才稍覺安心,歪著身子靠在車上。 眾人都瞧出曹操這會兒臉色不對,以為他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陳矯插言道:“我觀主公氣色不佳,那名醫華佗已離廣陵多日,聽說在彭城一代遊歷,何不將他招來為主公調理一番?” “老夫沒有病!”曹操疲倦地倚在車上,“即便有也是心病,絕非江湖術士能醫得好的……” 曹丕卻道:“父親莫要拒人於千里,那華佗善醫頑疾天下皆知。您還記得去年暴死的那個老軍李成嗎?當年華佗為他治病,說他十八年後舊病復發,至去年病逝不整整是十八年嗎?” 陳矯也道:“陳登、李成之斷皆應驗,主公不妨召他隨軍聽用,即便您身體康健,為眾將治治創傷也是好的。” 曹操也乏了:“由著你們辦吧……走!” 許褚憑軾高喊:“主公起駕,回幕府。” “不不不!”曹操連連擺手,“不回幕府,馬上出城去行轅。” “明日出兵北上,主公不在府中休息一晚嗎?” 曹操眼裡竟流露出一絲驚恐:“不要等明天了,今晚就走!越快越好!”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個由他親手締造的許都十分可怕,似乎隨時都會有人衝出來要他的性命。他再也不願在這個地方多呆了,還是快點兒投入戰爭吧,兩軍交鋒的戰場也比這里安全得多。 自這次事件之後,曹操至死再沒單獨覲見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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