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17章 許都備戰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5561 2018-03-13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十月己巳,這是一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雖然未發生什麼變故,但這一天是立冬,許都朝廷恢復了廢止十五年的立冬大禮。尚書令荀彧為此籌劃已久,曹操也特意脫離軍隊提前趕回許都參加典禮。 按照禮制的規定,此日夜漏未盡五刻(即太陽升起之前),滿朝文武都要換上皂色禮服,到都城黑郊(北郊)迎接第一縷北風,然後回府換上絳色禮服入宮朝賀,這紅衣服一直要穿到冬至,還要在皇宮演八佾之舞、總章之樂,整個儀式才能結束。在此期間朝廷各個署衙都暫停理事,皇宮也不進行朝會聽政。 曹操是前一晚趕回許都的,來到幕府根本沒來得及合眼天就快亮了,趕緊換好了紅色禮服登車出城,隨著百官的隊伍來到北郊行禮。這樣重大的場合他不能不參加,因為誰都清楚,沒有曹操親臨的典禮是根本沒有意義的。而之所以恢復這種儀式,就是向天下證明,大漢朝還是大漢朝,一切規矩禮法還在。

行過迎氣之禮,天還沒有大亮,曹操趕緊把荀彧叫到自己馬車上。 “曹公要去哪裡?”荀彧捂著嘴直打哈欠,看來昨晚也沒有睡踏實。 “立刻入宮。”曹操卻顯得精力旺盛,“我只能在許都停留一日,明早就得領軍北上,所有事務都要在今日之內處理完。” “按禮制咱們必須換上絳色吉服,還是先回府吧。” “不必,我已命王必取來送至省中了,連你的那一套也叫他去辦。荊州別駕劉先還在我府裡等著朝覲呢。” “哦。”荀彧有些怏怏不快。按照禮制規定,行過迎氣之禮就不能再進行朝會了,曹操這是自己恢復禮制,而又親手破壞。 曹操哪有心思考慮這些,滿腦子都是打仗的事:“鍾繇的奏報我已經在路上看過了。河內太守王邑拒不入朝,其手下范先、衛固假借民意要求挽留,一定又是高幹搞的鬼!這小子與袁家兄弟是一窩狼,我若出兵河北,他必然還要在關中作亂,恐怕會比上次更厲害。據聞崤山一帶的黃巾餘寇屢屢與高幹往來,這支人馬也不可小覷。”崤山的黃巾首領張晟(sheng),因慣騎白馬綽號“張白騎”,手下有匪徒一萬多人,因為關中勢力不一,這支黃巾餘黨不但沒有被剿滅,近些年反而不斷壯大,儼然成一方割據,與弘農眾多土豪互為表裡,私底下還和劉表勾結。這支部隊若再被高幹染指,南北之敵將會串通一氣。

反常的是荀彧卻一點兒都不著急:“情勢不同了,高幹已掀不起風浪了。” “哦?”曹操極少見到他這般樂觀。 “民心向背已然分明,天下戰亂已久,關中百姓氏族都企盼安定,即便有幾個好亂者又能如何?王邑並無野心,只是貪戀實權不肯入朝,范先、衛固那些人不過是跟著瞎鬧,至於黃巾張白騎,也不再是喊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太平道徒了,全是為了一己私利。以朝廷之威明公之武,這幫小敵根本不值一提。前番郭援攻河東,絳邑縣長賈逵寧死不肯投降,郭援將其投在枯井裡,只一夜的工夫就被人放走了。您說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曹操很想听他的高論。 “因為人心思安,士庶皆知朝廷威信,不想再打仗了。前日弘農郡竟遣來功曹孫資入朝呈上計簿(漢代地方每年向朝廷上報政治、經濟、司法報告喚作“上計”制度,負責遞送的人稱“計吏”,所遞送的匯報材料叫“計簿”),北方戰亂十五年了,終於重見地方計吏啦!這證明咱們的努力沒白費,明公若一舉掃平河北,荊州劉表何足掛齒?天下就要平定啦!”荀彧格外激動。

曹操連拍大腿:“借令君之吉言,老夫必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給賈逵、孫資升官,在朝廷表彰他們!”但是嚷過之後他又漸漸冷靜下來,“話雖如此,但高幹之變不可不防。關西諸將恃山川險要戰馬精良,公然征討勢必生亂。張晟寇崤山、澠池間,南通劉表北連高幹,衛固這幫人又跟著鬧,這也足以為害一時。河東背山帶河四鄰多變,乃當今天下之要地也。令君還應為我舉荐一個蕭何、寇恂那樣的才智之士接管王邑領地。” 荀彧微然一笑:“這個人選我早已引薦給曹公了。” “誰?” “就是杜畿啊!” “杜伯侯……”曹操真有些捨不得。那杜畿很被看重,雖然才進幕府幾個月,論恩寵卻超過了所有的掾屬。曹操很重視京師輿論,而先前任命的趙達、盧洪等校事人品猥瑣遭人唾恨,所以又設司直一職,作為司空下屬專門監察朝廷百官,命杜畿充任了這一職位;此後沒過多久就轉任護羌校尉,躋身朝廷大員;曹操駐軍西平之際,又升縣為郡,讓杜畿領西平太守監察諸軍——數月之間連升三級,自幕府建立以來,還沒有一個掾屬躥升這麼快。

“就是他!”荀彧連連點頭,“此人勇可當大難,智可應猝變,又是京兆人士,熟悉民情人脈廣博,鎮守河東非他莫屬。” “好吧,讓杜畿當河東太守,召王邑速速入朝不可抗命。”說罷曹操頓了一會兒,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令君是不是對老夫設立司直官有什麼意見啊?” 又是校事又是司直,搞得許都百官緘口不言,荀彧怎能沒意見?可他也不好當面批駁,只委婉道:“當年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只因重用江充那等挑撥是非的小人,才落得太子冤死、輪台罪己,明公當引以為鑑。” 曹操也不反駁,卻說:“你若不提孝武帝殺子之事倒也罷了,若細說起來當初還是丞相司直田仁打開城門,放跑太子劉據的。可見這類官員也是有好有壞的。如果說校事官是江充,那司直官就是田仁,君子與小人老夫都要用,還都要用好。”

說話間已到皇宮門口,馬車就不能繼續前行了,曹操與荀彧攜手攬腕入端門,穿儀門來到御園中。因為冬至罷朝,四下里靜悄悄的,無論朝臣還是郎官都回府邸了,只有零星的羽林虎賁把守各個宮門,二人去至中台更換了絳色禮服,又來到玉堂殿下。許都皇宮也在一步步修繕擴大,今年又增了幾座宮闕,殿前的青銅刻漏也是重新鑄造的。這會兒太陽才剛剛升起來,照得這些精美的銅器熠熠生輝。 荀彧雖折騰了半宿,但心情還不錯,好久沒跟曹操暢談意趣了。他漫步在皇宮庭院中,望著簇新的刻漏、日晷(刻漏、日晷,古代計時裝置。刻漏以滴水刻度的方式計算時間,把每天劃分為100刻,每刻大約15分鐘;日晷是憑藉影子估測時辰)道:“我記得昔日洛陽南宮有一對渾天儀、地動儀。”

“沒錯,孝順帝朝太史令張衡親自督造的,據說為了製造這兩件東西他花費了將近四年。惜乎最終毀於董卓那場大火了。”曹操語氣中竟有幾分嘲諷。 “我想召集博士和工匠重鑄這兩件東西。” “重鑄?”曹操笑了,“這兩件東西有什麼用呢?就說那地動儀吧,張衡造它之前就地震,造它之後依舊地震,不能救民於危難反倒給朝廷添亂。自從有了這地動儀,三公罷免又添了一條地震,龐參、王龔都是那時候的輔弼良臣,不也是因為地震罷免的嗎?就是孝順帝也不得不下罪己詔。張衡奏疏裡寫得明白,'妖星見於上,震裂著於下,天誡祥矣,可為寒心。今既見矣,修政恐懼,則轉禍為福'。他本想剷除奸佞報效君王,結果卻誤傷良臣到處結怨,滿腹忠心反辦了錯事,最後因為讒言遷往河間任國相。說他壞話的不光有小人,也有君子,都怕他以災異之事上書彈劾啊!董仲舒說'視前世已行之事,觀天人相與之際'。我朝這天人感應之說實在是厲害。”

“您信這些嗎?” 曹操搖搖頭:“我從來不信什麼天意天命!” 荀彧雙目炯炯望著他,不知該說什麼——不信天命的人固然不會被讖緯迷信之說所迷惑,但不信天命也意味著什麼事都可以做!最最可怕的是現在不信將來卻信……荀彧不敢再往下想了,岔開道:“張平子的奏章你竟記得這般清楚,實在不簡單。” 曹操白了他一眼:“令君當我是何人,自小就是魯莽武夫?當年我任議郎,也沒少在洛陽東觀博覽群書。記得那年御園裡跑進一條頂著冠戴的狗,我還與陳耽聯名上書,扳倒了宦官一黨的太尉許戫(yu)。世事多舛,想不到如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曾經光滑圓潤的握筆桿子的手,如今因為歲月流逝和戰事奔波早已經變得粗裂,每一道皺紋裡不知飽含了多少血腥和人命!

荀彧也嘆了口氣:“我當年擔任守宮令,只管為天子保存筆墨,如今是尚書令,天天指揮尚書、令史舞文弄墨了。” “令君當年未成名之時,何顒(yong)就說你有王佐之才,有今天這般位置乃是理所應當的。” “王佐之才……”荀彧一陣苦笑。王佐之才確實不假,不過佐的究竟是誰呢? 曹操忽然想起件事:“我南下之前曾上書請封十幾個人的侯位,別人都具表謝恩了,怎麼令君不肯接受呢。”他這次表奏的都是當年協助舉兵的功臣,有的已經在朝為官、有的是將軍、有的是掾屬。表夏侯惇為高安亭侯、荀攸為陸樹亭侯、鍾繇為東武亭侯……荀彧名列榜首,請封為萬歲亭侯。 荀彧默然望著宮闕,從袖子裡掏出卷竹簡:“您是說這個吧。” “你沒將它呈遞天子?”曹操接了過來,果然是自己親筆寫的:

〖臣聞慮為功首,謀為賞本,野績不越廟堂,戰多不逾國勳。是故曲阜之錫,不後營邱;蕭何之士,先於平陽。珍策重計,古今所尚。侍中守尚書令彧,積德累行,少長無悔,遭世紛擾,懷忠念治。臣自始舉義兵,周遊征伐,與彧戮力同心,左右王略,發言授策,無施不效。彧之功業,臣由以濟,用披浮雲,顯光日月。陛下幸許彧左右機近,忠恪祗順,如履薄冰,研精極銳,以撫庶事,天下之定,彧之功也。宜享高爵,以彰元勳。 〗 “遵照明公之意,天子要看的文書豈能不經我手……”荀彧話中帶了幾分無奈。 “令君也忒自謙。”曹操把表章遞還給他,“我這上面寫的哪一條不是令君的功勞,一個小小的亭侯你都不願意接受嗎?還是將他轉奏天子吧。”

荀彧呆呆地搖了搖頭:“一者在下不過是因明公之信賴才能主持朝政,算不得什麼天子親命,不敢說有什麼功勞……” “胡說八道!”曹操一甩衣袖,“你為尚書令難道沒有天子詔命?莫非又是孔融那廝瘋言瘋語?” 荀彧不說是,卻也不說不是:“即便沒這樣的閒話,在下也不敢領受。您提到的這個封邑,乃是新鄭縣萬歲亭,輕易不與外臣。荀某何德何能,敢僭越這'萬歲'二字?” “不過就是個地名,無須考慮太多。以令君之功就是封在那裡又有何不可?如今朝廷輔弼乃是你我,老夫征戰於外,令君輔政於內,享其功勞理所應當。你若實在過意不去,不妨也學學老夫,三讓而後受之嘛!”曹操不禁大笑。 荀彧萬萬不能理解,曹操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這些年來他與曹操之間似乎多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再也找不回在兗州創業時的親近感了。他收起表章沉默了片刻才道:“還有些事情我早就想跟您說了。陳群守孝期滿回朝後,頭一件事就是參奏郭嘉,指責他聚斂財貨不治行儉,家族群小在外面胡作非為!還有在您家鄉任縣令的袁渙也上書稱丁斐以權謀私聚斂民財,借撥發屯田耕牛之機中飽私囊,許子遠、劉子台也不遑多讓。還有……”他不好意思再提曹洪斂財之事了,已經說過無數遍了。 曹操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可還是覥著臉皮道:“他們都是有功之人,出生入死受過罪,也不便管得太苛嘛……陳群回來是不是帶著他那同鄉鄧展?此人頗有武藝,令君表奏他一個官職吧。” 荀彧見他故意轉移話題,接過話茬又問:“表奏之事自然要辦,可那幾個不法之徒您怎麼處置?” 曹操拍拍荀彧的手:“有勞令君勸勸陳群、袁渙他們,給大家留個面子,也是給老夫面子嘛!我也再去狠狠訓他們,叫他們規矩一些,聚斂來的財物該還的就還,咱們息事寧人為妙。” 這純粹是和稀泥,丁斐、曹洪那幫人都是上古的貔貅轉世,從來都是只進不出,吞下去的財貨豈能往外吐?至於郭嘉不治行儉,那些糊塗賬可怎麼算啊?荀彧見他這般態度也無可奈何,嘆息道:“暫依明公之言吧。不過治律者不可犯律,否則受損的乃是朝廷,喪失的乃是民心,還望明公三思。” “是是是,老夫記下了。”曹操又點頭又哈腰。 “還有,關於徵辟盛憲之事,孔融再三向朝廷訴說。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啊?” “唉!孔融那廝真是可恨,凡事都要給老夫找麻煩。” “明公不要怪他,他也是為朝廷著想。那盛憲曾任會稽太守,與孫氏有些嫌隙,您若不徵他入朝,只怕將來他喪於孫氏之手。明公若見死不救,豈不有損威名。還有那孫邵,雖曾為孔融的故吏,但也是一方才士嘛……” “好好好!”曹操擺了擺手,“就依孔融之意,咱們暫且圖個耳根清靜。” “還有仲長統……” “不行!此人絕對不行。”曹操一口咬定,“老夫不否認《昌言》乃一代奇作,可若依此法治國是根本行不通的。亂世不可循常規,眼前打仗才是最重要的。若不能平定河北、掃滅荊州,一切都只是不切實際的空談。”這固然是一個理由,但更重要的是曹操斷章取義讀到仲長統那句“擁甲兵與我角才智,逞勇力與我競雌雄,不知去就,疑誤天下,蓋不可數也”,給他留下了惡劣印象。 荀彧早料到他會反駁,早想好了說辭:“明公莫要把這仲長統當白面書生,他也曾遊歷四海,而且還曾為并州座上客,高幹格外看重此人,而他卻以為高幹難成大事,故而棄走京師的。您若是把他帶入軍中,若并州有變,隨時都可以請他參謀啊。” “哦?”一提到有益於軍情,曹操的態度馬上變了,“那就……徵他為掾屬。” “不行不行!'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一般掾屬怎能盡其才?” “依令君之意呢?” “最小也得給個參軍!”荀彧一口咬定。 “不過是參謀并州軍務,豈能一入幕府就為參軍?” 荀彧懇切道:“明公若能取下冀州,此人必有大用……” “大用?也罷!就依令君之言。闢仲長統為幕府參軍,即刻至行轅報到,明日就隨我一同北上出兵。”曹操來了精神,“還有鮮于輔、田豫、董昭等所有跟河北沾得上關係的人全都隨軍出征,老夫要一舉勘定四州之地!” “願明公一戰成功。”荀彧見他肯用仲長統,頗感欣慰。 曹操掃了眼刻漏:“已過了辰時,天子也該梳洗過了,老夫不能再耽擱了。”說罷他快步走到殿前黃鐘畔,吩咐宮役速速敲鐘。 皇宮上至衛兵下至雜役都是沛國譙縣籍貫,哪個不識得曹操?趕緊晃動擊鎚敲響大鐘——鐘聲乃是召集朝會的信號,只要鐘聲一響,哪管什麼冬至夏至,所有朝臣必須火速進宮。曹操只在許都停留一天,必須要把荊州劉先的朝覲對付過去。 那悠揚的鐘聲傳得好遠好遠,荀彧也不敢怠慢,回中台去取上殿用的笏板了。曹操望著荀彧消瘦的背影,不知不覺竟嘆了口氣,他也覺得自己與荀彧離得越來越遠了,似乎已經有了某種摸不透的隔閡。不過這些事他並未深思,覺得只是一個主軍一個主政,軍政之間無法避免的小摩擦罷了,完全沒把這些分歧與他專擅朝政的所作所為聯繫起來。 畢竟,如何打好眼前這一仗才是曹操想得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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