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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辛毗投誠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5230 2018-03-13
辛毗字佐治,潁川陽翟人,董卓亂政之際他與兄長辛評前往河北避難,被當時的冀州牧韓馥錄用,轉而歸屬袁紹帳下。曹操奉迎劉協遷都許縣之後,以荀彧為尚書令,因為軍中幾任謀主戲志才、荀攸、鍾繇、郭嘉都是潁川人,所以也曾想拉攏他們至自己帳下。無奈辛氏兄弟對袁紹忠心耿耿,根本就沒理睬什麼司空闢令。但歲月流轉本末舛逆,現在輪到辛毗覥著臉來求曹操了。 最近幾日辛毗心中急如火焚,曹操明明已答應回軍北上,可一連數日絲毫拔營起寨的動靜都沒有。荀攸也避而不見,只弄來個郭嘉陪著他東拉西扯,今天觀觀士卒操練,明天逛逛附近山川,卻對發兵之事絲毫不提,可把辛毗急壞了——救不救袁譚倒也罷了,這還關係著辛氏幾十口的身家性命呢!

原來袁譚逃出鄴城之時情勢危急,郭圖是早有準備了,已把家眷秘密遷至軍營,可辛氏兄弟單單跑了一對,滿門老小來不及轉移全被審配扣押了。辛毗之所以敢闖重圍搬請曹操,一是救袁譚脫困,二來也是想藉曹操之力,或逼袁尚放人,或打破鄴城救出家眷。因怕事情難辦,他還特意託了辛韜與荀攸的人情。曹操拖延一日,全家人就在牢裡多受一天的罪;若袁尚攻克平原滅了袁譚,辛氏滿門也必然以同罪論斬。再這樣拖下去可怎麼得了? 直熬到第五天頭上,眼瞅著紅日西落又是一天,辛毗實在憋不住了,索性硬闖中軍大營嚷著要見曹操。守門軍兵哪肯依,橫住刀槍死活不讓進。辛毗直喊了半個多時辰,沒驚動曹操卻把嘻嘻哈哈的郭嘉給鬧出來了:“這大晚上的誰在這兒攪擾啊……喲!佐治兄不在客帳好好休息,怎鬧到中軍大營來了?莫非是伺候的小軍有所怠慢?哪個敢小覷您,只管告訴小弟,同鄉人為你出氣。”

辛毗一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姓郭的!你少要敷衍,快帶我面見曹公面議出兵之事。” 郭嘉大大咧咧打了個哈欠:“佐治兄何必這般著急啊,主公已經答應援助袁譚,不過是戰事吃緊,一時抽不開身罷了。” “哪裡有什麼戰事吃緊?”辛毗橫眉立目怒不可遏,“一連數日曹公堅守不戰,倘若如此只令偏將把守關隘便可,何必還在這裡耗下去呢?我看曹公必不相信我此番誠意,故而叫你假意搪塞於我,這件事一定要當面說清楚!” “何必呢。”郭嘉一副稀鬆態度,“此乃曹公與袁氏之事,又不關咱們痛癢。” “這……這……”辛毗心中叫苦,又不便當面道破家事,想了想才道,“身為朝廷宰輔就當言而有信,豈可棄諾言於不顧?” “喲!您還真是振振有詞。想當初官渡之戰時,袁紹命陳琳修撰檄文遍傳天下,辱及曹公祖父三代,左一個奸佞右一個悖逆的,怎麼這會兒又拿我們曹公當朝廷宰輔了?”郭嘉咯咯直笑。

“你、你少說廢話!”辛毗不與他饒舌,“快帶我去見曹公!” 郭嘉倏然收起笑容:“你當真要見?” “一定得見!” “好吧……軍兵閃開道路,叫辛先生去見主公吧。”郭嘉說著話也退到轅門邊。辛毗總算闖過一關,不過怎麼說動曹操才是更難的,他整理整理衣冠,便思慮說辭邁步往裡走,卻聽郭嘉在一旁嘆息道:“長胳膊拉不住短命,不聽良言非要找死,我又能何如啊?唉……小弟與你也算同鄉,我在這兒等著給你收屍吧。” 辛毗猛回頭:“郭奉孝,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郭嘉把手一揣,挑著眉毛道:“佐治兄一進此營死在臨頭,難道還不知道?” “胡言亂語!”辛毗甩袖便去,可走了兩步又禁不住回頭看看,見郭嘉抱著肩膀莞爾而立,絲毫沒有跟過來的意思,實在耐不住好奇,“你方才言我將死,究竟是何意?”

郭嘉樂呵呵走上前:“咱們兩軍相爭各為其主,有些話本不該說。但我與兄長又是同鄉,還是想提醒你幾句。” 辛毗咽了口唾沫,耐著性子道:“你說吧,愚兄洗耳恭聽。” “兄長豈不聞'燭之武退秦師'之事?袁氏與曹公本為讎仇,今袁譚一旦受困求救於外,救與不救於我家曹公有什麼好處呢?袁尚、袁譚乃是兄弟,皆可為河北之主。若曹公助袁譚而破袁尚,日後收歸冀州的還是袁家人,一場辛苦又為誰忙?” 辛毗連忙狡辯:“我家將軍並非借兵,乃是誠心投降……” “別來這套縱橫捭闔之辭啦!”郭嘉努努嘴,“這話騙得了誰呀?今日說句歸降,明日破了袁尚就該跟我們翻臉了。” “若曹公不信,袁譚可遣人質。”

“人質?”郭嘉仰天大笑,“你們那個車騎將軍,連手足之情都不念,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區區人質又算得了什麼?” 一句話把辛毗問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搭茬道:“那還有……還有青州等河南之地,也可、可讓與曹公。” “辛佐治!你死就死在這句話上啦!”郭嘉把眼一瞪,“青州之地除了平原、樂安皆已叛亂,臧霸、孫觀日日攻城奪地,青州早晚必屬我家曹公,何勞袁譚相贈?況且這天下十三州哪裡不是漢室天子的?曹公奉天子以討不臣,就是要掃滅狼煙歸為一統,你膽敢說這樣的話,豈不是認定青州之地姓袁嗎?曹公不殺你還等什麼!”這番話把辛毗嚇得面如土色。 郭嘉見他有所動容,便又和緩下來,“曹公明智叡斷非同等閒,兄長那般說辭連小弟都說服不了,怎能撼動他老人家呢?若再一時激動言辭失當,曹公惱怒將你處死,那你這滿腹才志一世富貴豈不付諸東流?你一人死倒也罷了,可憐辛家數十口性命也都沒指望嘍!”

“你……”辛毗見他捅破窗紗大吃一驚,既而又想到荀攸這幾日避而不見,料是早就跟郭嘉說明白了,哭笑不得長嘆一聲,“原來你已知其中隱情。” “豈止我知道,就連曹公也知道。”郭嘉自然而然攥住辛毗的手,一邊摩挲一邊道,“其情可憫其仇可恨,無奈當此亂世這樣的事太多了,曹公即便仁義也愛莫能助。不過小弟倒能給兄長一些建議,要想說動曹公回軍北上,救家眷脫苦海倒也不難,但不能基於袁譚之利益,當為曹公而謀啊!” 辛毗默然點頭,可轉念一想——不對!受袁譚所託卻為曹公謀,這豈不是背主投敵了?他抬頭欲爭辯,卻見微微火光下,郭嘉的笑容宛如春風一般友善,竟一時無言可對。 “佐治兄,有句話從你一來我就想說了。昔日光武爺中興之時,麾下大將馬援有云'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袁紹在世之時雖不能勝過曹公,卻也兼併四州成一方之英豪,那時兄長抗拒徵辟不肯南歸實屬當然。換言之即便袁紹已死,其諸子若能謹守孝悌休養生息,繼續輔保他們也說得過去。但是袁尚、袁譚兄弟鬩牆,同室操戈,視亡父基業如草芥,累萬千將士死於內鬥,河北之民飽受其苦,就是袁本初生前重用的那些豪族也沒得著什麼好處吧!如此昏聵之輩保他們作甚?”

這些道理辛毗豈能不懂?不過一則他保袁氏已久頗有顧念,二則賣主求榮遭人唾罵,三則其兄辛評辛仲治乃袁譚死黨,是萬萬不可能轉投曹操的。 郭嘉已看穿他心事,又軟語道:“請兄長再思,何人扣押你家族老幼,還不是袁氏兄弟嗎?以小弟之見你與袁氏非是主臣乃是仇人!若非他們兄弟不睦,何至你們兄弟之家眷蒙囹圄之災?方今之計唯有助曹公破袁氏奪鄴城,才是複仇之正途!” “自古忠義不得兩全,我兄弟既保了袁譚便顧不得許多。”辛毗依舊振振有詞,但底氣已不足了。 “佐治兄若真無貪戀家眷之意,豈會托荀攸為你說情?”郭嘉又使出激將法,“恕小弟直言,今日你若不改投曹公麾下,只恐日後遭天下人恥笑。” 辛毗也是性情中人,一聞此言火往上撞:“笑我何來?”

“嘿嘿嘿,笑潁川辛氏兄弟有眼無珠錯保庸主,日後曹公掃平河北,我們這些同鄉做高官騎駿馬,你家破人亡還要披枷帶鎖受辱軍中!” “可惱!”辛毗氣得紅頭漲臉,背著手在轅門怒沖沖轉了好幾圈才慢慢停下腳步,但口風已經變了,“若能救一家老小脫難,我個人之名節倒也罷了,當年陳登受呂布之使反為曹操而謀,至今也無人說他什麼不好。但我臨來之時兄長再三囑託,若我歸降曹操,日後有何顏面見兄長仲治?” 郭嘉擺擺手:“凡事都有通融嘛。想荀令君之兄荀諶,不也是在鄴城為官嗎?就是那十頭牛拉不過來的郭圖,論起來還是我同族呢。辛韜與你也是同族,各為其主有什麼相干?他日曹公平定河北之後,念及你的功勞也不會虧待仲治兄。天下大勢如此,佐治兄不過早到了一步,令兄早晚也要步您的後塵。好好思量一下吧,袁氏兄弟相爭,害的不僅是亡父之基業,還有帳下之士大夫,還有三軍之兒郎,還有千千萬萬無辜百姓啊!你們兄弟那點忠心與這些相比孰重孰輕,掂量掂量吧。”說到最後,郭嘉幾乎就是央求。

在幽暗火光照映下,人影修長猶如鬼魅。郭嘉直勾勾望著辛毗,而辛毗緊鎖眉頭只是冥思,守門衛士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轅門之下寂靜無聲,連草叢夜蟲的鳴叫都能聽見。過了好一陣子,辛毗才緩緩吐出口氣,以低得幾近幽咽的聲音顫巍巍道:“事已至此……那愚兄也只得……只得……”他不好再說下去,這就算是委婉投誠了。 郭嘉不叫他犯難,趕緊深施一禮:“佐治兄,深明大義日後必得朝廷倚重!”說罷拉著他便走。 “上哪兒去?”辛毗愣住了。 “哈哈哈……曹公早就等著你呢!” 辛毗到此方悟——他們早就串通好啦!可話已出口反悔無益,也只能咬牙認命了。 中軍大帳燈火通明,曹操早備下酒菜,歪在那裡邊飲酒邊看書呢,對面還空設了一張坐榻。郭嘉帶著滿面含羞的辛毗進來,曹操很自然地點了點頭,似乎已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郭嘉推了辛毗一把,可辛毗抱著拳頭實不知是該叫“明公”還是該叫“主公”,一時呆立無語。曹操也不為難,親自滿上一盞酒道:“辛先生,千里奔波效命朝廷,老夫先敬你一盞。” 辛毗雙手接過這小小酒盞,感覺真有千斤之重——此酒當然沉重,“千里奔波效命朝廷”這酒未喝之前保的是袁氏,一旦過了咽喉主子就是曹孟德啦!情勢如此辛毗不敢再想下去,猛地仰脖灌下去,連這賣主之酒是何滋味都沒敢細品。 “請坐吧。”曹操指著對面早已設好的坐榻。 酒都喝了還裝什麼忠臣?辛毗也不退讓,一屁股就坐下了。 曹操手捻鬍鬚笑道:“老夫只問你一句話,袁譚投誠是真是假?該不會假老夫之手破袁尚,他自己坐收漁人之利吧。若是有詐老夫且叫他們兄弟再自相殘殺一時,我趁此機會先定荊州。” “是真是假又有何異呢?”辛毗此刻已拿定主意,既然為曹操而謀,就得顯出些真本事,不能叫郭嘉等人小覷了,索性放膽道,“明公無須問是真是詐,只論情勢便可。” “哦?”曹操不禁皺眉,“此話怎講?” 辛毗娓娓道來:“袁氏手足相伐,非他人離間所致,兄弟二人都以為奪得大位天下便可定於己也,同室操戈全不識天下之大體。今求救於明公,可知其何等昏聵。袁尚雖困袁譚而不能克,此乃力竭也。兵革敗於外,謀臣誅於內,兄弟鬩牆國分為二,連年戰伐,甲胄生蟣虱,加以旱蝗饑饉並臻,國無囤倉行無裹糧,天災應於上,人事困於下,河北之民無論愚智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亡袁尚之時也!” 曹操萬沒想到辛毗竟能講出這麼一番大道理,趕緊為他再滿一盞酒。辛毗不退不讓仰頭就喝,接著又道:“兵法有云'有石城湯池帶甲百萬而無粟者,不能守也'。今明公往攻鄴城,袁尚若不還救,鄴城必失無處可歸。若還救,袁譚則將追擊其後。以明公之威,擊困窮疲弊之寇,無異於迅風之振秋葉矣!老天賜袁尚與明公,明公不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國未有釁。仲虺(仲虺,又名萊朱,殷商時期的名臣,曾輔佐商湯,與伊尹並為左右相。“亂者取之,亡者侮之”之語見於《左傳》引述)有云'亂者取之,亡者侮之,推亡固存,國之利也'。方今二袁不務遠略而專務內鬥,可謂亂矣。居者無食行者無糧,可謂亡矣。朝不謀夕民命靡繼,明公此時不取欲待何年?若袁尚滅了袁譚,再逢來年五穀豐登,又改悔前失休養生息,明公豈不是錯失了良機?如今出兵乃袁譚相請,名正言順利莫大焉。況且四方之寇莫大於河北,河北平則三軍盛,三軍盛則天下震,天下震則明公掃滅狼煙統一四海大業可成矣!” 辛毗一口氣將天下局勢和盤托出,曹操聽得連連拍案——好個辛佐治,此人非泛泛之輩啊!他一把攥住辛毗的手:“老夫受教匪淺啊!有佐治前來搬兵請降,無論真假老夫一律準降。” “那出兵之期呢?”辛毗連忙追問。 “這……”曹操又頓住了——這邊是沒問題了,未知劉表、劉備是否還要糾纏。 正在此時就听帳外一聲報事,王必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啟禀主公,劉表派荊州別駕劉先前來議和!” “議和?哈哈哈……”曹操心裡的大石頭總算落地了,拍拍辛毗肩膀,“我看一兩天內便可回軍。” 公事已說私事尚存,辛毗雖羞於開口,可還是忍不住央求:“望明公早日克復鄴城,救我滿門老幼脫囹圄。” “那是自然!”曹操起身吩咐王必,“去跟劉先說,南陽之地老夫不爭了,且叫大耳賊速退,老夫也盡快收兵。咱兩家就此罷戰!” 王必都聽糊塗了:“他若問咱們為何無故攻伐荊州呢?這場仗可是咱們挑起來的啊!” “哼!這亂世之中老夫想打誰就打誰還要什麼理由嗎?”他說罷又覺自己失口,這麼回答太失當朝司空的身份,便又改口道,“他若真這麼問,你就說天子責劉表久不遣使朝見有失臣子之道。至於要議什麼,不在這裡談,叫他隨老夫回到許都,到天子金殿上說去。明白了嗎?” “明白!”王必口稱明白,心里糊塗著呢,上支下派怎麼吩咐就怎麼辦唄。 曹操伸手拉起辛毗:“老夫之言你都聽到了,來日迴轉許都奏明天子,咱們立刻兵發黎陽解袁譚之圍……到時候,可還有勞你之處啊!” 辛毗知他說的是帶兵引路、聯結內奸之事,連忙應承:“明公放心,在下竭盡所能。”不為曹操還得為家眷呢。 “天色不早,我送佐治回帳安歇。”郭嘉拉著辛毗談笑風生而去。 曹操望著郭嘉背影不禁暗嘆——劉表之退辛毗之降,一切皆如奉孝所謀。使老夫成大業者,必此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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