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14章 文采風華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10564 2018-03-13
曹操對廣陵太守陳登始終心存芥蒂,一來是因為他先前有過背叛呂布之事,二來更是因為他曾與劉備私交甚篤。當年孫策意欲北上,曹操急著與袁紹決戰不敢節外生枝,所以權且讓他留駐廣陵,並加封伏波將軍,用他充當阻擋孫策的盾牌。可孫策一死他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在曹操看來反而可能是隱患,所以命其離開廣陵轉任東城太守,並把他的左膀右臂陳矯和徐宣召入了幕府。 曹操會見諸位新任掾屬,一一見過聊上幾句,卻把陳徐二人留了下來。陳矯早在平滅呂佈時就被曹操認識了,官渡之戰時還曾趕到曹營搬請救兵,曹操對他頗為賞識,今日相見格外高興:“數載未會,季弼有些發福了?” 陳矯很會順藤爬:“在下得曹公的恩信故而得肥。” 曹操卻無心聽他玩笑:“我聽說陳元龍轉任東城太守之際,廣陵百姓依依不捨,還有人舉家帶口與他一同遷徙,可有此事啊?”

“確是不假。”陳矯實話實說,“陳郡將在廣陵任職這些年,秉公執法勸課農桑,剿滅海盜南禦外敵,百姓安居樂業感念其德。因而聽聞陳郡將遷官,父老鄉親甘願相隨,就是背井離鄉到東城去墾荒,也要跟著陳郡將……其實是曹公用人有方,陳郡將才能享譽一方受民愛戴嘛。” 曹操聽得哭笑不得,簡直有些嫉妒陳登,但這個人名望如此之高,即便離開廣陵也不能小覷:“動亂年月百姓多遭離亂之苦,好不容易遇上陳登這樣的好官,自然願意跟著他過好日子。不過……”他話風一轉,“各地郡縣本有民籍,隨便遷徙對民生之計不利呀。” 陳矯眨巴眨巴眼睛,似乎體會到話外之音,如今他已被曹操闢入公府,吃秦向秦吃楚向楚,便隨著道:“廣陵之地乃是蒙曹公之德才得以安定,人心向背天日昭昭,陳郡將這些年也是時常跟我們傾訴對您的敬仰。況且……”

“怎麼了?” 陳矯微抬眼皮:“非是在下背德妄言,陳郡將似乎命不久矣。” “嗯?”曹操一愣,“此話怎講?” “陳郡將身患氣悶之症已有多年,病發之時胸中煩悶食水不進,去年春天此病又犯,胸臆痛楚面紅耳赤,比以往嚴重許多。眼看關乎性命,便請名醫華佗來調治,一副湯藥灌下去,竟吐出兩升蟲子來,赤頭紅身後尾生鱗,搖搖擺擺還是活的……” 曹操聽他描述便覺噁心,趕緊擺手製止:“不要再講了,這到底是什麼病?” “華佗先生言道,此乃生食魚肉(陳登所患之症,疑似現今“肝吸蟲病”,屬於寄生蟲疾病。根據古人屍體的解剖發現,中國自秦漢時代便有此類疾病,發於東南沿海之地,多因生食魚蝦等海產品而感染)所致,而且陳郡將自幼有此癖好,患病太久已不能根除。此番雖驅出兩升蟲子,但五臟六腑早受其害,三年之內必然再次發病,那時就算扁鵲復生也救不了!”

曹操巴望著陳登早早下世,嘴上卻假惺惺道:“元龍才智超凡卻患不治之症,老天何等不公!不過世間方士巫醫皆愛危言聳聽,切脈之時說是疑難之症,治愈之後便自夸其能。這個華佗其實與老夫還是同鄉,雖有些微末之才,但他說無救也未必確之鑿鑿。” “明公奔忙在外有所不知,華佗並非江湖術士,他不單精通岐黃之術,且通曉經籍頗有才幹,雖望聞問切皆按章法,卻並不以此為業,一般達官貴人想尋他看病也不容易。皆因陳郡將之父陳漢瑜任沛國相時曾舉他為孝廉,憑著這層私交才請得動他。”陳矯滿臉認真,“在下有個建議,明公何不徵辟此人留於府中,一來給他份正經差事,二來明公若有小恙也可令其化解。” 徐宣自給曹操行過禮就在一邊站著,直聽到此處才插話:“季弼所言差矣!子曰'君子不器',巫醫、百工、庖廚、倡優之流,絕非士大夫所屬。華佗不行正道之事,反鑽研方術伎倆,豈不是本末倒置?季弼如今身為幕府掾吏,不向主公薦舉大才之人,怎麼偏偏提此左道倖進之徒呢?”他與陳矯雖都是廣陵人,又皆在陳登帳下效力,共事多年卻甚是不睦。官渡之戰時一個借兵曹軍,一個平叛海西,都為擊退孫策立過功勞,才能也不相上下,就是互相瞧不順眼。

陳矯是個灑脫俊逸之士,言談舉止比較隨便;徐宣卻是刻板教條之人,以德行方正著稱,兩人性格宛如針尖對麥芒。今天徐宣當著曹操挑錯,陳矯哪里肯依,反唇相譏道:“在下舉薦華佗乃為明公身體著想,哪裡扯到這般大道理?徐寶堅啊徐寶堅,你真是人如其名,堅得這般不通人情!” 徐宣正色道:“君子之人不可妄言,你譏諷我名也忒過分了。” “難道你不曾到處傳揚我的家事嗎……” 曹操久聞二人不和,卻沒料到沾火就著,眼見徐宣臉色凝重正襟而立,陳矯滿臉緋紅渺目側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趕緊打了個圓場:“寶堅之言雖是正理但未免過苛,其實喜好岐黃之術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治病救人嘛。人生在世禍福莫測,就比方他陳元龍,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連江東孫策都被他擋回去了。哪知只因愛吃幾口生魚,就把一生葬送啦!”

正說話間王必進來報事:“啟禀主公,列位大人前來赴宴,已到大門口。” “哦,快快有請。”曹操忙起身,帶著陳徐二人下堂。杜畿、劉曄、倉慈等新來的掾屬都在院子里站著,見他出來趕緊一齊行禮。曹操揮手叫他們平身:“少時宴客你們也不要迴避,我命人在院子裡設擺桌案,你們隨便聊聊,日後共事也當互相了解。” “謝主公賜宴。”眾人異口同聲。 曹操剛要走,又見曹丕也站在人堆裡:“你怎麼也在此處?” 曹丕出列道:“回父親的話,植兒去尋丁家兄弟了,沖兒玩了一天這會兒回去睡覺了,彰兒嚷著出去騎馬,我不放心叫子丹兄陪著他去了……” “我沒問他們。”曹操一瞪眼,“我說你怎麼不在後面唸書,跑到這兒胡溜達什麼?”

“兄弟們都不在,孩兒便與劉楨、阮瑀他們討論詩文,聽見外面人聲嘈雜,所以過來瞧瞧。”曹丕邊說邊往後退。 “別走了!為父宴客,你留下來跟著支應吧。” “唉!”曹丕總想在人前露臉,這次總算如願了。 幕府門前車水馬龍,應邀的諸位大臣已自行按朝班排好了次序,自司徒趙溫以下共來了三十多位,個個衣裳齊整冠履端莊,拱手寒暄如沐春風。曹操率領眾掾屬出來迎接,每個人都是再三揖讓才邁入府門——在曹操家他們敢不客氣嗎? 這會兒闔府的家丁僕僮也忙活開了,設擺桌案搬運酒壇,另有些樂工安置編鐘瓦缶絲竹管弦,預備著伴宴。曹操一把拉住司徒趙溫:“來來來,趙公與我一同上座。” 趙溫乃蜀郡成都人士,早年初入仕途曾有狂言:“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以後幾十年官升得倒是很快,自西京時期就已位列三公,不過當初有李傕、郭汜亂政,如今是曹操獨攬大權,飛是飛不起來了,只能老老實實伏著。他年近七十,這些年當幌子也當出心得了,加上一嘴軟綿綿的蜀中口音,說起話來珠圓玉潤:“曹公是主我等是客,老朽不敢以客欺主啊!”說罷也不等曹操再讓,一屁股坐到了東首頭一席上。他算給別人做了樣子,後面孔融、華歆、王朗、郗慮、耿紀、荀悅、週近等都依次坐了,唯有荀彧坐鎮中台沒有來;西邊倒不那麼拘束,丁衝、董昭都是曹操心腹,另有黃門侍郎張昶、議郎金旋等關西籍貫的人陪著段煨、韋誕入席,即將赴任的邯鄲商也插到了中間。至於幕府的眾掾屬不過是沾沾喜氣,在院子里為他們另外列席。唯有曹丕是個稀罕物,左右都靠不著,在廊廡之下設了個獨座,倒是里里外外都能瞧清楚。

曹操當仁不讓坐了主位,吩咐動樂開宴,又一眼打見賈詡在堂下與許攸同坐一席,趕緊招呼劉岱:“把賈文和請到堂上來,他是當過尚書令、執金吾的人,又是涼州籍貫,理應與段將軍他們同列。” 少時飯菜如行雲流水般拜上每個桌案——五味脯(五味脯、八合齏,漢魏時期著名的菜餚。五味脯,是用牛、羊、鹿、野豬、家豬的肉脯製作的主菜;八合齏,是用蒜、姜、橘、梅、栗黃、粳米、鹽、醋一起搗碎製成的佐餐醬汁。中國在漢末時期還未出現“炒”的烹飪方法,多以蒸、煮、烤、醃製菜品為主,而且一般配有佐餐的醬汁,與西餐飲食頗為相似)、八合齏、青蔬果菜,另有西域使者進貢的葡萄、青州諸將獻來的鰒魚,飲的是賒店陳釀、濃香老醪;絲竹樂工各司其能,單演陽春之曲,真是鍾鳴鼎食,富貴無邊!

《禮記》有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幕府平日飲食倒也尋常,今天可特別費了一番心思。酒食菜品確是一流,無奈寡宴薄飲無人談笑。西邊大多是有差事之人,低聲嘀咕討論關中局勢;東邊都是擺模樣的官,正襟危坐無話可談,只一個孔融隨隨便便;至於堂下那般掾屬更不敢隨便多言了。曹操平生喜歡吃魚,這會兒卻也提不起興致,只要一伸筷箸就想起陳登腹中那兩升蟲子,索性舉起酒來沒話找話:“伏國丈與楊公怎麼沒來啊?” 眾人聽他提起伏完與楊彪,還以為他有意責難,趙溫乾笑道:“伏國丈這幾日犯了痰氣,臥於病榻來不了;楊大人還是足疾的老毛病,出門不方便。他們未來還望曹公見諒。” 伏完患病是真的,楊彪的足疾可是自罷免太尉之日就有了,乃是不問世事的藉口。曹操也懶得計較這麼多,只道:“最近時令不好,侍中劉邈臥病在床,我那妹夫任伯達也病著呢。”劉邈也算是曹操的恩人,雖然在玉帶詔之案時鬧了些彆扭,但曹操還是掛念老人家的,如今年逾古稀,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至於任峻的病也不輕,最近連屯田的差事都不得不放下了,曹操請御醫為他治病,又將其轉任為長水校尉,讓他留在許都安心休養。

只說了這麼兩句又冷場了,曹操乾脆叫曹丕上來給列位大人敬酒。諸人哪敢勞煩這位曹大公子,真有幾位朝廷大員不顧身份避席還禮,倒把年紀輕輕的曹丕弄得一臉尷尬。曹操見這幫人實在無趣,灌了盞酒道:“今日老夫設宴,一為酬勞列公輔保朝綱勞苦功高,二也是因南征荊州向大家辭行。這般冷清成何樣子,誰能吟首詩歌助助酒興?” 眾大臣被他說得面面相覷,卻無人敢於站出來。曹操索性一擺手:“既然如此,先叫我府下的掾屬拋磚引玉吧。繁休伯、路文蔚,你們打這個頭陣如何?” 繁欽就坐在堂口,聞聽召喚與路粹對望了一眼,趕緊出席跪倒:“啟禀主公,我等行文錄事多年,這把年紀也沒有什麼別緻的才情,且叫年輕人出來顯顯身手吧。”他說的年輕人是新近入府的阮瑀與劉楨。他們才二三十歲,卻皆以詩文見長。曹操素愛附庸風雅,將他們由書佐(書佐,公府一般的文書佐官,地位在掾屬、令史以下)提升為記室(記室,全名為記室令史,是三公、大將軍身邊專職草擬表章的,地位較書佐要高),拿著令史一級的俸祿,卻很少草擬表章,多是陪著曹丕等公子吟詩作賦。

“也好……”曹操莞爾,目視劉楨道,“公幹!你小子快快作出一首為列公助興,難道還要老夫下去拿你嗎?” 劉楨為人詼諧又甚好賣弄,滿心要醞釀一首佳作,聽見招呼卻不肯出列,笑嘻嘻拱手道:“請主公恕罪,在下一時不濟,還要再思量思量……不過元瑜兄是文思泉湧之人,且叫他打頭陣吧!”他又把這貼膏藥粘到了阮瑀身上。 曹操嘿嘿直笑:“不願第一個出來又不直說,你小子心眼還挺多的。那元瑜就來作一首,少時他若不及你,老夫命人灌他酒。” 阮瑀無可奈何只得離席上堂,給在座之人作了揖道:“敢問主公,要一首何等題材的?” “今日非是會文,不過為列公佐酒,哪有這許多講究?你隨便作出一首便是。” 阮瑀心中暗想:今天這般陣仗,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詩文。我是頭一個被點將的,若是上來就鉚足了勁,劉楨的詩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不如規規矩矩作上一首應景的,但求中庸也好做人……想至此手捻鬍鬚慢慢吟道: 〖陽春和氣動,賢主以崇仁。布惠綏人物,降愛常所親。 上堂相娛樂,中外奉時珍。五味風雨集,杯酌若浮雲。 〗 “不錯不錯……”華歆就是個老好人,第一個開口稱讚。他一說話別人都跟著響應,叫好聲一片,氣氛馬上熱鬧起來,曹操也點頭而笑。 群聲嘈雜之中,孔融提高嗓門嚷道:“不好不好!這等平平淡淡的東西怎能說是佳作呢?” 老先生挑刺本不該辯白,但阮瑀只當是逢場作戲哄曹操一樂,便斗膽走到孔融面前:“敢問孔大人,在下這篇哪裡不盡如人意?” “從頭至尾皆不如意。”孔融吃了尊酒,微笑道:“先說這第一句'陽春和氣動',敢問元瑜,現在是幾月天呢?” “大人指摘的是,不過咱們作詩之人圖的是意境,今日大家歡聚一堂共赴盛會,豈非人情暖過春意?”阮瑀振振有詞。 “也罷,老夫且饒你這一錯。”孔融樂呵呵還有話說,“第二句又是什麼'賢主以崇仁'此言謬矣!所謂賢主乃是當……” 華歆聽這話頭心怦怦直跳,孔融竟要把“賢主”是曹操還是皇帝分辨明白!他趕緊舉起酒來,不待其把“當今聖上”說出口,便起身敬酒:“列公請飲……”他是個老滑頭,第一個先敬丁衝。丁幼陽這醉貓就是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隨即嚷道:“來來來,諸位同飲!”眾人紛紛相敬亂了半天,硬是把孔融後面的話給蓋下去了,等到人聲稍歇,只聽了後半句:“這'五味風雲集'說他做甚?難不成你要把佳餚寫個遍?若容你再編下去,只怕'海闊鰒魚躍,葡萄滿堂飛'都要出來了!”這話逗得大夥直笑。 “古人曰'五行配之五味'。故烹飪者,做熟也,調和五味之謂也。此中大有深意,老大人豈能不知?”阮瑀背著手有問必答。 “牽強啊牽強……”他二人還在你來我往爭論不休,忽聽身後有人讚道:“好字!真真妙筆!”原來韋誕能寫一手好字,在西州頗得人喜愛,他又年紀輕好賣弄,在阮瑀吟詩之際找劉岱要了一大張蔡侯紙(蔡侯紙,即東漢蔡倫造紙術製造的紙。中國造紙術發明雖早,但使用並不廣泛,東漢仍以竹簡、絹帛、羊皮等為主要書信載體,做工精細的紙張是很寶貴的),隨著詞句就寫了下來,這會兒舉起叫大夥觀看,眾人無不讚譽。 “請曹公過目……”阮瑀接過紙來,快步捧到帥案前。 曹操定睛觀看——這幅篆字寫得鐵畫銀鉤一般。雖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鵠,但年紀輕輕有這樣的筆法也很不凡了。曹操連連頷首,讚道:“後生可畏啊……若是再加勤勉,日後之造詣不可限量。” “多謝明公誇獎!”韋誕這小伙當仁不讓。 “這幅字老夫收下了。”曹操招手喚劉岱,“你去叫人取一條玉帶贈予韋公子,權作交換之禮……哦,再拿些絹帛筆墨贈予元瑜。” 劉岱也跟著湊熱鬧道:“我替主公拿個主意,搬一箱子絹帛過來,後面不知還要作多少詩,乾脆一併賞了吧。” “好好好,由著你去辦!”曹操這會兒高興,幹什麼都行。 曹丕看得眼熱,突然有了主意——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詩,豈不是人人誇獎,父親也要高看我一眼?隨即也道:“煩勞也給我拿卷書簡來。”他不敢公然誇口,打算先醞釀醞釀,寫出來再說。 劉楨早在堂下準備好了,待阮瑀出來,還不忘客氣客氣:“多謝兄長口下留情,給小弟留餘地了。”大步流星邁上堂道,“諸位大人,在下也有了一首,請大家指點!”說罷甩起大袖邊歌邊舞: 〖鳴鳶弄雙翼,飄飄薄青雲。 我後橫怒起,意氣凌神仙。 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 流血灑牆星,飛毛從風旋。 庶士同聲贊,君射一何妍! 〗 他不到三十歲正值韶光,又生得相貌英俊,長袖善舞衣袂翩翩,時而搖擺仰俯,時而狀若射鳶,真真精彩絕倫,引得堂上之人無不撫掌歡笑。曹操正喝了一口酒,聽到“發機如驚焱,三發兩鳶連”不禁“噗”地一口全噴了出來,繼而仰天大笑——這小子何等伶俐?袁尚、袁譚兄弟鬩牆,老夫要的正是箭射兩鳶啊! “好!”西首眾人又舉起幅字來,乃是黃門侍郎張昶所書。想那張家父子兩輩子的狂草,這般家學鳳舞龍飛一般。曹操雙挑大指:“詩好字更好,妙哉妙哉!” 張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站起來謙虛道:“老朽獻醜,諸位實在過譽。若先父、家兄在世,不知比我這兩筆強多少!”這倒是實情,他父張奐張然明,不但仗打得好,草書也是一絕;而他兄長張芝下筆如神天下無雙。張昶也有幾下子,卻遠不如父兄,不過是張奐、張芝都死了,顯出他的本事來了。 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張昶身旁,一把拉住他手道:“老兄弟,這就夠他們瞧的了!今日關東人吟詩,關西人寫字,他們是文的,咱們來武的……喝酒吧!” 眾人頓時一團哄笑,曹操樂得前仰後合,頭巾都墜到菜裡弄濕了。劉岱也會做人,取了雙份的絹帛遞與劉楨,給張昶的不僅有玉帶,還有一柄雕飾精美的玉如意——反正是官渡之戰得來的,曹操又不用,敞開來送也是替他買人心。 曹丕琢磨了半天,可就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寫得雅緻似阮瑀,寫得豪放像劉楨,想自己別具一格作一首,丁衝、孔融、段煨這幾個大叫驢一嗓子接一嗓子,把他腦子都攪亂了。磨嘰了半天才想出一句,還沒落筆又見孔融站了起來:“段忠明,你這老兵痞,是不是笑話我關東沒有豪邁之士啊?老夫就來作一首,叫你豎起耳朵好好聽聽!”他這一放話,在場之人就連曹操都安靜了,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但見孔融拾起筷箸,輕擊杯盤,仰天高歌起來: 〖岩岩鐘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雲門,遠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結根在所固。呂望老匹夫,苟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獨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 幸託不肖軀,且當猛虎步。安能苦一身,與世同舉厝。 由不慎小節,庸夫笑我度。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 〗 “哈哈哈……”這詩作得狂狷霸氣,不少人聽得噴飯大笑。段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有你這老狂夫的,歲數越大狂得越沒邊了。'呂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我看你如此不服老,別在堂上坐著,乾脆下去與那幫後生小子同列(曹丕日後著有《典論》,其中將孔融、劉楨、阮瑀以及後來歸附曹操的陳琳、王粲、徐幹、應瑒並列,推崇他們七人的詩賦文章,被後世稱為“建安七子”)吧!” 眾人都笑,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這膽大包天的孔老鬼,竟敢當著我的面誦這等詩篇! “呂望尚不希,夷齊何足慕”,太公呂望都看不起,伯夷叔齊全不值一提,這話究竟衝誰說的?難道他誹謗我有意謀朝篡位?但看著又不像……算啦,喝酒吟詩算不了大錯,況且現在老夫還用得著你。不過這樁事我且記下,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休怪將來一日我叫你當囚徒! 這堂上有的是細心之人,郗慮、王朗、荀悅等人都聽出弦外之音,全拿余光暗暗注視曹操臉色。漸漸地所有人都感覺到氣氛不對了,一會兒工夫大堂竟安靜下來,唯有孔融滿不在乎還在笑。董昭輕拉賈詡一下,摀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氣了……”賈詡卻好似沒聽見,低頭照吃照喝。 正在冷場之時,坐於上位的司徒趙溫突然開了口:“諸位大人,今天這鰒魚羹燉得真是鮮美啊!” 華歆趕緊接過話:“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這倆老滑頭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尷尬局面,其他人也趕緊沒話找話,這也就對付過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覺出自己失態了,漸漸擠出一張笑臉,站起身朗聲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來湊個熱鬧,步樂府古韻歌一曲《善哉行》,還請列位雅正。”一聽主角要開唱,大堂上下無不撫掌逢迎,兩旁的絲竹樂工早有準備,趕緊撥轉宮商各司其妙。曹操繞出帥案,一邊環視眾人,一邊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積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於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斷發文身。 伯夷叔齊,古之遺賢。讓國不用,餓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聖賢。 齊桓之霸,賴得仲父。後任豎刁,蟲流出戶。 晏子平仲,積德兼仁。與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國為君。隨制飲酒,揚波使官。 〗 他嗓音寬洪嘹亮,詩句立意高遠,將古公亶父(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率領週族由豳地遷往岐山,使周室自此興旺)、太伯仲雍(太伯、仲雍,兩人是古公亶父之子,讓位於周文王之父季歷,兄弟遠走山越建立吳國)、伯夷叔齊、仲山甫(仲山甫,周宣王時期名臣,總攬王命品德高尚)、管仲、晏嬰(晏嬰,字平仲,後世尊為晏子,春秋齊國大夫,經歷靈公、莊公、景公三朝,才智過人治國有方)、孔丘幾位先賢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聽著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韻,誰還能懷疑他輔保漢室的真誠?不過細心之人都能聽出,前番孔融指桑罵槐貶損古人,曹操卻避實就虛褒揚先賢,兩人立意實是針鋒相對。 孔融聽出這是沖自己來的,心中暗笑——貶者未必是貶,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頌聖人哪個不會?看人不能聽其怎麼說,關鍵要看怎麼做。 其他人可顧不了許多,趕緊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賢,我等望塵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見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來,誰都沒理徑直奔至他身邊耳語了幾句。 “可惡的大耳賊……”曹操滿臉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踪,“老夫有些軍務要辦,諸位大人隨意。公仁、文和,你倆隨我來!” “諾!”董昭、賈詡連忙起身,快走幾步跟著他轉入後堂。 他們這一走,大堂的氣氛立時沉寂下來。誰有心思在這裡飲酒賦詩,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華歆、王朗等人低頭不語只是用餐,段煨與張昶、邯鄲商小聲議論他們的事,至於堂下劉楨、阮瑀和新招來那幫掾屬更不敢隨便議論什麼,唯有孔融大說大笑揮灑自如。 這一靜下來曹丕反倒文思泉湧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筆,不緊不慢地還真寫出一首自己滿意的詩來,本想等父親回來再獻上討巧,哪知悶坐多時也沒動靜。過了好一陣子,劉岱忽然從外面走上堂來,作了個羅圈揖朗聲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務,不能陪各位大人飲宴了,請諸位大人恕罪。主公還道,請大家吃喝隨意,千萬不要拘束,少時若要離開也請自便。” 主人不出來,這酒還喝什麼?司徒趙溫第一個起身告辭。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離開滿堂的人都要跟著送,似段煨、張昶等輩也就趁機走了,華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讓讓聯袂而行。其他官員喝口酒、吃口菜、閒談幾句也散了,掾屬們三三兩兩離去,最後連抱著酒壺不撒手的丁衝都走了,臨出門差點兒叫裝絹帛的箱子拌個跟頭。杯盤狼藉的大堂中最後就剩下曹丕一個人,這當眾展示才華的機會又錯過了,為何總不能如願呢?他深深嘆了口氣,抓起剛寫的那首詩,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劉楨送客回來,與曹丕走了個迎面,“剛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麼佳作不佳作,就是這麼個玩意兒。”曹丕舉給他看: 〖東越河濟水,遙望大海涯。 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 〗 “噫!”劉楨驚呼一聲,“惜乎惜乎!方才沒能拿出與大家共賞,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當他是獻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這寥寥幾句也值得大驚小怪嗎?” 劉楨搖搖頭:“在下並非奉承公子,您的這一首確有高明之處。有云:'箬(ruo)藿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此乃世間相思之態。這一句'釣竿何珊珊,魚尾何簁(shai)簁'可算盡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實我自己覺得也不錯。”曹丕瞧他搖頭晃腦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劉楨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詩》不過小試牛刀應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鳶》歌大風賦猛士,貴在一石二鳥,為大家取個樂。孔融那老兒狷狂不羈盛氣凌人,不過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別人真還比不了!至於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顯先賢之仁,自不敢望其項背。通盤看下來唯有公子這一首最妙,裊裊輕輕正合心境。想來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竇已開,思慕美人乃世間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臉色微紅,心下並不贊同他看法。這首詩寫的並不是相思之情,合了之語其實是誤打誤撞。但劉楨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說好那必定是不錯,日後尋個機緣巧合再拿給父親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讚譽。想至此他連連道謝,又閒話幾句打算迴轉後堂,哪知還未走到二門,忽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背後呼喚道:“公子請留步。” 曹丕回頭一看——是新徵召來的一個掾屬。此人不似劉曄、杜畿等那般出眾,剛才在人堆裡坐著,不顯山不露水半句話都沒說,曹丕連他名字都不曉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嗎?”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將您手裡那篇詩文給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為,上下仔細打量:此人二十四五歲,說話略有些兗州口音,個子不高臉龐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眾,留著剛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鬚,身穿一襲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沒有冠戴僅是一根黃楊木的簪子別頂——不過就是個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見曹丕不搭言,忙解釋道:“公子莫要誤會,在下只是聽說您頗有文采大筆華翰,想要親眼瞧瞧您的詩作罷了。” 曹丕料他是個阿諛倖進之徒,若不給看必定糾纏不休,便沒好氣道:“你看看便是,不過我後堂還有要事,你快著點兒!” 那人接過竹簡,低著頭貓著腰一身謹慎之相,小聲默念了一遍,遂將詩文遞還,讚道:“好詩好詩!'行路之好者,芳餌欲何為?'這世上之人紛紛攘攘追求名利,卻不知那僅是芳餌釣鉤。人之一生猶如大江東去,爭來爭去最終為的又是些什麼呢!” “你……”曹丕大吃一驚,心下暗暗稱奇,這才是此詩的原意呢!方才劉楨沒有品味出來,他還以為自己功力不夠,現在卻叫此人解了個明明白白,當真人不可貌相。他趕緊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不敢當。”那人規矩還禮,“在下吳質,陳留定陶縣人。” “久仰久仰!”其實曹丕根本沒聽說過,但聽其解詩便覺他是個人物了,“方才我與劉公幹言談,他道這詩僅是相思之意,我還以為自己功力不夠弄巧成拙了呢!還是先生心明眼亮。” 吳質不但會解詩,更會解人情:“劉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書弄札少了幾分平和心境罷了。恕在下直言,公子這詩文非是您這樣的身份輕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發,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臉一紅,這話怎麼能輕易吐露呢?擺擺手道:“不過稍有些惆悵之意,沒什麼要緊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詩。” “哦。”吳質並不反駁,又默默吟誦了一遍,低聲道,“有兩句話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聽之,若說得不對還請見諒。在下風聞曹公亦頗喜詩賦,精通深諳音律,但似公子這般年紀時也未必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公子已青出於藍,不過……”他話說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過什麼?” “在下為公子考慮,這篇詩文萬萬不要讓令尊過目。” “啊?”曹丕一愣,“為什麼?” 吳質的聲音越發低沉:“公子已是舞象(舞象,指男人十五歲至二十歲之間)之年,《周禮》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謂用乾戈之小舞也',公子這個年紀還是前途正盛好勇爭強之時,遊獵騎射控弓走馬,思慕英豪壯志凌雲,怎好做此無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氣超凡,公子的兄弟們又多,個個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見到您做這樣的詩,恐怕……嘿嘿……”牽涉蕭牆之內的話他就不說了。 一言點醒夢中人,曹丕不禁打了個寒戰——父親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進口產下一子,取名喚作曹整,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們也有十多個了。沖兒受寵自不必說,就是彰兒、植兒、彪兒他們也不次於我,父親見了這篇詩文,若誤以為我不思進取整日哀怨,豈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見恨晚之感,趕忙再次施禮:“多謝先生指點,承教承教!” 吳質始終保持笑容:“得見公子詩文,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大飽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還有家務,在下就此別過。”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說幾句,但是眾僕僮來來往往有礙推心置腹,又見校事官趙達、盧洪溜溜達達走過,此等隱秘之言豈能叫這兩個小人聽去? 吳質恭恭敬敬連退數步,這才轉身而去,剛走了幾步忽然又扭頭道:“對啦!公子既然喜歡詩賦一道,何不多做些行軍陣仗類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軍將士高唱公子之凱歌,那該何等雄壯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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