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第12章 長驅受阻

卑鄙的聖人:曹操Ⅵ 王晓磊 8205 2018-03-13
這次北伐並不似曹操預想的那麼順利,袁譚處處向戰全不按章法用兵,倒叫曹操忙了好一陣子。不過真正令他頭疼的並非眼前之敵,而是并州刺史高幹。 袁紹的外甥高幹自官渡以來就向西面籠絡人心,通過威逼利誘控制關中諸將和地方豪強,還拉攏到司隸校尉鍾繇的外甥郭援,用他與其舅公然作對,嚴重破壞了曹操不動干戈招誘關中的計劃。在官渡之戰中鎮守險地的河內太守魏種已病逝,而河東太守王邑又非曹操心腹,對并州的防禦整體趨於薄弱。高幹見曹操與袁氏兄弟打得不可開交,趁此機會突然發難,在關中掀起風浪。 高幹起兵攻入河東郡,擅自任命郭援為河東太守,猛攻真正的太守王邑。隨之響應的不僅有地方豪強土匪草寇,甚至還包括匈奴單于呼廚泉,關中之地一片大亂。鍾繇憑藉威信集結已歸順朝廷的諸方勢力,領兵圍攻呼廚泉所駐平陽縣;高幹、郭援得訊立即回救平陽,並鼓動西涼軍閥馬騰、韓遂反叛,隨之夾擊鍾繇。事已至此,鍾繇不但不能攻克平陽,反而要應付敵人兩路救兵,陷入了腹背受敵的險境。

曹操深知此中利害,鍾繇一旦失敗,關中諸將必然見風使舵倒向高幹,朝廷將喪失對關中的控制,這幾年來辛苦經營的成果都將毀於一旦。但他羈絆於冀州,別說無法脫身,就是臨時撤退也救不了鍾繇。既然後顧不得,就只有橫下心來往袁氏的大本營鄴城進軍了。 《孫子兵法》有云:“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曹操自然曉得這個道理,甚至還在批註時特意加上一句話:“興兵長驅深入,拒其都邑,絕其內外,敵舉國來服為上,以擊破得之為次也。”意思是說打擊敵人就應該長驅直入,一舉端掉敵人老巢。現在如果攻克鄴城,冀州全境必將聞風而降,並且可能撼動河東的不利局面。 鄴縣自古就是兵家重鎮,戰國時曾為魏國陪都,西門豹擔任鄴令,整治不法移風易俗,引漳河之水修建渠道,開闢出大面積良田,自此鄴縣又成為富庶之地。但鄴城所在之地距離冀州南界很近,在袁紹逐鹿中原之際是便利條件,可一旦敵人自南面打進冀州,其地理位置反而成了不利因素。因為從黎陽城出發北上,至鄴城僅有一百五十里。在這區區一百五十里中,袁尚連續派出部隊阻擊,都被曹操擊潰,時至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四月,河北軍已無力進行大規模抵抗,曹軍主力深入鄴縣境內……

“曹公有令,繼續前進暫不紮營……”傳令官尖銳的呼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雖然已經入夏,但過酉時之後天色還是暗了不少,這樣行進下去恐怕就要摸黑紮營了。好在接連打了好幾個勝仗,敵人不來進犯了,甚至連零星的斥候都看不到。上至將領下至官兵,每個人鬥志都很高,匆匆忙忙趕了半天路,卻沒有喊累的,放心大膽地在田地樹林間穿行。然而中軍虎豹騎保護下的曹操等人,卻被焦急的情緒籠罩著。 軍師荀攸、祭酒郭嘉以及許攸、樓圭都圍繞在曹操身邊,但這並不能緩解大家心中的疑慮,因為接下來的一步棋很難抉擇。幾個軍中謀主都默默無言,低頭看著前面的路,還是曹操先打破了沉默:“此處離鄴城還有多遠?” 許攸曾在河北效力近十載,簡直成了此次出征的活地圖,望瞭望遠處隱約出現的村莊:“大概還有十幾里吧?”

“這麼大的一座城,將近十幾里豈會望不到城樓呢?”郭嘉與他玩笑慣了,“您會不會記錯了?” 許攸瞪了他一眼:“我他媽還能錯?睜開你那睡眼好好瞧瞧吧,路東那一大片地已經是狗頭軍師審配的田產啦!你又不是沒在河北呆過,故意跟我裝糊塗吧?” 郭嘉抿著嘴嘿嘿直樂,樓圭可沒有這麼好的心情,抓著韁繩低聲道:“天色晚了所以望不了那麼遠,若是我統……”他克制了一下老毛病,“我覺得咱們該紮營了。” “不行!”曹操一口否決,“戰事不能再拖了。鍾繇那邊沒有消息,咱們只能進不能退,必須迅速制敵!” “鄴城乃河北第一堅城,即便我軍至此也不能頃刻得勝,說不定還有場曠日持久的攻堅戰呢。”樓圭的口氣暗含一絲埋怨。曹操許諾他為別部司馬統率一部軍隊,官封得挺快,卻沒有半個兵直接歸他調遣。

“早到晚到一樣。”許攸倒是想得開,“反正鍾繇就是出了事咱們也救不了,乾脆向前走吧。” “我倒不是掛念那邊,是怕咱們急著趕路中了敵人埋伏。”樓圭解釋道。 許攸又頂了回來:“以我度之不會再有埋伏了,袁家有多少兵馬我心裡有數。狗子袁尚被咱擊退數次,歸攏殘兵都來不及,豈能再來招惹?況且咱們已上坦途大道,不利於伏兵。” 曹操也是這麼想,卻回頭問荀攸:“公達怎麼不說話?” 這位大軍師陰沉著臉,聽到問話隔了半晌才回:“我有些搞不明白。鍾元常做事甚是謹細,無論是勝是敗總會有個交代,可至今沒有平陽的消息,而且咱們後續的糧草也沒送來……” “那有何懼?咱們又不缺糧。”許攸大大咧咧。 荀攸瞥了許攸一眼,心頭暗想——難怪袁紹、審配看不上你,終究是投機取巧的本事,見識還差得遠呢!

曹操卻一語中的:“那有何懼?軍報和糧草都不到,這很不正常!審正南、郭公則都是老奸巨猾之人,豈能這麼容易叫咱進鄴縣?一定是……”一定是河北軍繞到後面封鎖了河道,我軍渡不過河,所以軍報糧草過不來。曹操明明這麼想,卻不能說出口,萬一叫士兵聽見了,一傳十十傳百,嚷得全軍皆知,那仗就沒法打啦! 郭嘉不似許攸那般真糊塗,他心裡有數表面輕鬆:“主公別想太多,已經留荀衍、賈信守黎陽了,真有意外他們會報過來的。咱們小車不倒只管推!” 曹操暗暗嘆氣,這仗真沒想像的那麼簡單,本以為袁紹一死河北就垮了,哪知還有如此多的困難。看來袁本初的確不簡單,已經把部下完全拉攏住了,立袁尚為嗣也非單純之舉,袁紹臨死還留了一手……他不敢再想下去,舉起馬鞭再次傳令:“前軍不要停歇,到鄴城城邊紮營。”

“前軍不准停歇,到城邊紮營……”傳令聲又此起彼伏響了起來。 此番出征,曹仁居左、曹洪居右、夏侯淵在後,於禁、樂進、張遼、朱靈等將都在前陣,不過張繡、劉勛已退到了第二線的位置,充當先鋒的是張郃、高覽。他們是河北降將,對冀州的地形再熟不過,領的路都是最近便的。 眼看已至申末時分,天快要黑了,勞碌一天的士兵開始鬆懈。有的與身邊夥伴交頭接耳,有的哼起了家鄉小曲,有的從乾糧袋裡抓豆子吃。往來報訊的斥候也疲乏了,加之天暗不好認路,馬跑得慢多了。反正敵人已經被打得潰不成軍,今晚到了鄴城邊上安營落寨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攻城可就該玩命了。 約摸又行了二三里,在最前面盤查的幾個斥候發現前方出現了一群百姓。其實這也是行軍中的常態,尤其現在已到了鄴城附近,河北豪族居多,佃農自然更多。莫說村戶茅屋,有模有樣的莊園都路過三四個了,有幾個尋常百姓不新鮮,一會兒他們看清狀況準得嚇跑——作威作福也是當先行的樂趣嘛!

哪知這幾個百姓偏偏不跑,甚至還招著手呼喊。來投降的老百姓嗎?斥候兵有些拿不准,有兩個膽大的縱馬迎了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忽見那幫百姓手裡倏然多了幾張弓!兩個兵丁大驚失色,趕緊撥馬欲逃,可是哪裡跑得過飛箭?當場被射死。後面的人瞧見變故便要調轉馬頭報訊,不料還沒舉起馬鞭,就听弦聲錚錚又來一陣箭雨——俱都連人帶馬變了刺猬。 張郃與高覽是老搭檔,帶兵打仗有默契,一個督前一個押後。這會兒高覽恰在先鋒軍前,正與心腹小校說話,忽聞喊殺聲震天動地,只一錯愕,洋洋灑灑的敵人已湧過來了。這些兵什麼服色都有,有穿盔甲的、有不穿盔甲的、還有灰布裹頭的,刀槍劍戟各種兵刃都有,亂七八糟全無陣型。但他們人數眾多鋪天蓋地,倏然豎起的旌旗似密林一般;加之天色已晚朦朦朧朧,不知後面還有多少,光這陣勢就夠駭人的啦!

曹軍這幾日遇敵交鋒,差不多將河北主力擊潰了,短時間內不可能再集結起來,怎料還有這麼多人呢?突然來襲全無防備,曹兵還未交手就已怯陣。高覽是條硬漢子,事已至此拔劍出鞘:“跟我衝啊!”先鋒軍已經亂了,諸人自保且難,哪有人還敢跟他往前衝?一時間人喊馬叫亂如蜂窩,曹軍毫無準備就與敵人撞在一起。這幫敵人與眾不同,不要命地往前闖,都沒聽見什麼兵器碰撞聲,就將先鋒軍衝了個稀巴爛,一個逃百個逃,丟下兵器就往後跑。張郃在後面還想阻攔呢,一言未發就被亂軍撞得險些倒地。 第二部是劉勛督前隊,這守財奴正打小算盤呢,光琢磨奪取冀州之後如何多撈田產,想來想去覺得憑自己昔日與曹家的交情,一定少賺不了。哪知還樂著呢,敗軍已經過來了。眨眼的工夫也亂了。劉勛舉起大刀片子:“他媽的!不讓老子賺錢老子宰他全家老幼!殺呀!”他倒是豁得出去,可只有心腹親兵跟著他玩命。

張繡督的是後隊,過申時不紮營他已經餓了,饒是涼州勇士騎術過人,一手舉著肉乾,一手攥著水袋,連吃帶喝兩腿夾著馬,竟不耽誤趕路。他一口牛腱子剛咬進嘴,忽聞一陣大亂,敗兵已過來了。張繡把吃的東西一扔,順手自親兵懷裡搶過銀槍,一個銀龍擺尾刺倒兩個迎面湧來的逃兵。這槍掃過嘴裡的肉也嚥下去了,隨即嚷道:“有大軍殿後慌什麼?誰再敢逃格殺勿論!”可他管近管不了遠,還是有逃兵自左右潰散……如此這般一隊沖一隊,曹軍人馬似被大浪席捲了,敵軍與敗軍攪在一起,所到之處猶如亂麻。 聞聽前方騷動,曹操趕緊勒馬,命中軍將領史渙、韓浩速調所有盾牌手、長矛兵護在中軍之前——不單是防敵人,更是為了防敗軍,主帥部隊若是亂了,全軍就都亂了!毛毛躁躁慌了一陣子之後,盾牌已安排妥當,換步兵在前人擠人頂住盾牌,除虎豹騎外所有騎兵退到後面以免馬匹受驚。曹休率虎豹騎圍個圈子,把曹操等人護在當中,又傳令給夏侯淵,叫他勒住後軍不要再動。

喊殺聲越來越大,天色也越來越黑,為了避免被敵人突襲,中軍連一支火把都不敢點,曹操等人只能昏昏沉沉呆在黑暗中。一會兒東面有小校報告:“曹仁將軍前軍遇襲!”一會兒西邊來了消息:“曹洪將軍被敗軍衝亂陣勢!” “這是怎麼搞的!”曹操氣得直拍馬鞍。 郭嘉接茬道:“自官渡到現在,咱們沒打過一次敗仗,這幫武夫們難免驕傲。加之今日多走了半個時辰,士兵也懈怠了。” “哼!當年我追袁術連趕四城,破劉備往復千里,也沒一個兵敢鬆懈。看來得好好整頓軍紀啦!” “不著急慢慢來。”郭嘉一點兒也不慌張,“敵軍陣勢鬆散,這麼摸黑打,咱亂他也亂,少時就分不清誰是誰了。” 事情確如郭嘉所料,開始時曹軍是敗了,但時候一久便發現敵人並不甚強,既然雙方的建制已經打亂,索性就拼個痛快吧!兩軍士卒各尋對手捉對廝殺,嘈雜的嚷叫攪成一片。等過了酉時天色大黑,這仗實在沒法再打,曹軍鳴鑼聚兵,河北軍裹在其中亂亂哄哄往外擁,雖然大部分突出亂陣四散而去,但被曹軍圍殲的也不少。 待軍兵漸漸安靜下來,中軍這才點燃火把。張繡、劉勛等將尋著亮湊過來,一個個殺得跟血瓢似的,瞧他們這幅模樣,曹操也沒心思責怪他們了,先下令清點死屍。許攸等瞪著滿地的死屍,百思不得其解:“袁尚主力早就被咱們打散了,如今哪殺出這麼多人來?而且這些人服色不一鎧甲不齊,打仗連陣勢都沒有,倒像是一窩土匪。該不會是黑山賊張燕的兵馬吧?” “不對。”樓圭也是緊鎖眉頭,“剛才那惡鬥,敵人沒有萬人也有八千,哪家草寇能有這麼多人?黑山張燕與袁氏乃是讎仇,也絕不會在此時出手相援。” 荀攸思索良久,俄而環顧四周猛然醒悟:“我明白了……這些隊伍不是袁氏兄弟之兵,也不是土匪,更不是黑山所部。” “你什麼意思?”曹操這會兒腦子都亂了。 “唉……”荀攸連連搖頭,“主公怎麼忘了,袁紹入主冀州以來扶植豪強為其效力,那些人田宅地業在此間,若是各家發動私人部曲,頃刻之間便能湊出萬餘兵士。” “何止萬餘?單審配一族家兵佃戶就有數千。”許攸也醒悟過來了,“只要那狗頭軍師傳句話,說今年不收田租了,或者放貸的錢不要了,所有的部曲佃戶都要出來打仗!難怪旗幟衣甲參差不齊呢。” 曹操聞聽此言一陣悚然——好厲害的土霸王!我於官渡之戰坑殺敵人將近八萬,自倉亭至今連戰連捷,想不到還有如此多的人能上戰場。我只道袁紹縱容豪強號令不齊,不料這招原來也有好處,我攻其地雖衝著袁氏,但也觸了這幫土霸王的眉頭,他們豈能不與我拼命?此間豪強無數兵家充足,無休止地耗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破鄴城。倘若鍾繇戰敗,我這裡又遲遲不勝,那許都可就……他越想越害怕,不禁抬頭眺望遠方。藉著朦朧的月光鄴城已遙遙可見,那突兀的城池、漆黑的城牆猶如一隻龐大的怪物矗立在平原之上;敵樓還有零星火光晃動,那是守城軍兵在巡查,想必強弓硬弩滾木礌石早就預備好了吧! 正在曹操發楞之時,張郃滿臉悲愴跑了過來:“啟禀曹公,前軍折損近半,高覽戰死亂軍之中……”他與高覽在袁紹帳下時就是好兄弟,投靠曹營也是並肩而戰,夥伴戰死怎不痛心? 在敵人家門口吃了敗仗,還糊里糊塗折損一員大將,所有人都不再吭聲。昏暗的火光下也瞧不清曹操的表情,隔了半晌才聽他長嘆一口氣道:“把高將軍屍首裹了好生葬埋,等戰事完結我再追表其功……原地紮營,明日再議破敵之計。” “咱們不過是小小受挫仍可再戰,難道這就要撤退?既然張將軍所部受損,末將願為先鋒,再遇敵人殺他個片甲不留!”朱靈第一個發起牢騷。 劉勛也咋呼道:“他娘的!死幾個人算什麼,我看咱們還是接著往前殺,老子就不信搗不了袁家狗子的賊窩!” “對對對……”他倆一鬧,其他將領也跟著起哄。 “放肆!”曹操瞪了他們一眼,“老夫傳令誰敢不從?你們越來越沒規矩了,這麼鬆散的陣勢也叫人家殺得大亂,還有臉在我面前嚷?誰再多言留神軍法,回去再跟你們算賬!”說罷掉轉馬頭當先領路而去,眾將也灰頭土臉各帶各的兵去了。 大軍方紮下營寨,便自黎陽追來三份軍報——原來袁尚麾下魏郡太守高蕃趁曹操深入之際繞到黃河岸邊,鋪開陣勢切斷了曹軍補給;留守黎陽的賈信兵力有限,加之高蕃又有陰安守將嚴敬接應,故而始終不能破敵,平陽軍報也傳不過來。關鍵時刻押運糧草的李典、程昱趕到,二人以糧船為掩護突襲高蕃,這才沖散敵軍防線。 高蕃一敗平陽捷報也到了,原來馬騰首鼠兩端,雖應高幹之邀共同起兵,其實也對戰事頗多顧慮。鍾繇派出使者前去遊說,涼州刺史韋端也修書規勸,馬騰最終臨陣反水,遣其子馬超率部突襲高幹軍,不但解了鍾繇之危,西涼部將龐德還當陣斬殺了偽太守郭援,高幹敗歸併州境內。匈奴呼廚泉見援軍潰敗,只得開城投降——關中之地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三份軍報。曹操此番北伐之前已命徐州諸部攻戰青州以為策應。而那位土匪出身的昌慮太守昌霸竟趁臧霸、孫觀等人北上之際,率部佔領東海諸縣舉兵造反。昌霸一直不願為朝廷賣命,自被招安以來幾度反复,算來這已是他第四次造反了!這個土匪頭似乎身有反骨,兵力只有數千,卻沒完沒了折騰,實在叫人哭笑不得。 行軍打仗一整天曹操也累了,看罷這有喜有憂的三份軍報,實在不想再討論下去了,朝眾將擺了擺手:“快到三更天了,你們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議攻打鄴城之策。”眾將方挨了頓訓,耷拉著腦袋都走了,荀攸、樓圭等也離了大帳,唯有郭嘉整理衣冠落在最後。 “奉孝有何話說?”曹操瞧他一步三搖不緊不慢就知道有事。 郭嘉立刻止步,燦然一笑湊到他身旁:“我軍現已兵臨鄴城,主公可想好破敵之策?” “不愧是年輕人,半夜還有這麼大精神。”曹操打了個哈欠敷衍道,“鄴城堅固難取,最好誘袁尚出來交戰……不早了,明日再議吧。” 郭嘉卻沒有告辭之意,又問:“倘若袁尚堅守不出呢?” “無非大軍圍困待其糧草耗竭。” “今夜之敗主公親眼所見,河北豪強部曲甚多,若兵圍其城勢必紛紛來擾,況青州、幽州尚有兵馬,倘來援救又當如何?” 曹操想了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圍住鄴城正好打援。” 哪知郭嘉接著又問:“若是袁尚棄城而走,另尋他處落腳,咱們是不是還要繼續圍城呢?” 這不都是廢話嗎?曹操這會兒累了,想打發他走,卻見郭嘉滿臉的坏笑,這才明白過來:“你小子跟老夫繞什麼彎子,是不是有了什麼鬼主意?” “在下這點兒心眼哪逃得過主公的慧眼啊!”郭嘉還不忘了奉承,“不過在下以為,現在咱們該退兵了。” “退兵……好不容易打到這裡,輕易退兵豈不是前功盡棄。”曹操雖這麼說,但剛才在路上也曾默默考慮過。 “在下試為主公析之。”郭嘉已從曹操無奈的眼神裡看穿了他心思,“今我軍雖至鄴下,然深入敵境眾兵環伺,袁氏兄弟憑藉堅城不肯出戰,倘幽州袁熙發來人馬又需分兵敵之,身在險地攻不能取,此乃眼前一憂也。”郭嘉背著手侃侃而談,“再者并州高幹雖敗,然其勢力染指關西已久,未嘗不能捲土重來,若河東之地再生險情,鍾繇是否還能勉強得勝?此亦二憂也。況且荊州劉表近得劉備相助,若我軍羈絆於此,天長日久有機可圖,發兵搶占南陽進犯許都,那時又當如何?” 曹操不得不點頭:“你這三憂所慮極是,老夫也曾想過,但討賊至此不可輕易言棄。若叫袁尚謹守河北休養生息,憑冀州之豐饒,不久必復昔日之勢……” “不可能了!”郭嘉一陣冷笑。 “你怎敢下這個斷言?” 郭嘉把頭探到曹操耳畔道:“請恕在下直言,假若袁譚不是出兵廝殺,主公有幾成勝算?” 他這話問得曹操一愣,但是平心靜氣想想,郭嘉問得有道理!高蕃屯兵河上阻斷了糧道,高幹又在河內大鬧一場,如果袁譚再堅守城池拖住自己,恐怕這場仗的結果會完全翻轉,落敗的不是袁氏兄弟而是他曹某人!想至此曹操突然感到一陣後怕,越發感到袁紹餘威不散,自己所取得的戰果都是僥倖。 郭嘉容他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主公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吧?可事情偏偏就這麼巧,袁譚窮兵黷武急功近利,屢屢為我所敗,乃至潰不成軍難以再戰。袁尚眼見其兄受困就是不發大軍相救,最終黎陽失陷。您不覺得這對兄弟的舉動有些反常嗎?” 曹操彷彿被劈頭澆了盆涼水,所有疲勞一掃而光,手據帥案眼光熠熠道:“你是說……他們兄弟之間……” “然也!”郭嘉坐到他身邊解釋道,“袁譚乃袁紹長子,拓地青州廣有戰功,又在軍中頗具勢力,然勇而無謀為人驕橫。袁紹傳位三子袁尚,此兒雖能求同合眾安撫豪強,卻未經陣仗資歷淺薄。兄弟二人本就頗多嫌隙,又有郭圖、審配各奉其主交鬥其間,越發矛盾重重。今我軍大兵壓境,兩方迫於形勢合作互保,若我軍不再攻戰,兄弟得緩一時必生內鬥!” “你的意思是……” “主公可暫時撤軍,假作南征劉表之態以促兄弟鬩牆,待其變亂而後擊之,河北之地一舉而定也!” 曹操雖覺有理,但還有些猶豫:“勝敗之道勿求於外啊。” “主公何須再慮!”郭嘉斬釘截鐵道,“昔日齊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到頭來五子爭位卻將其餓死宮中,皆因嫡庶不分長幼無序。袁本初生前令三子一甥各領一州,袁譚袁尚各擁黨羽爭權奪利勢同讎仇,此蕭牆之禍折骨斷筋更甚外敵!主公豈不聞前代諺語:'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這一席話不亞如當頭棒喝,曹操初聞之下低頭凝思,俄而仰天大笑:“哈哈哈……好!想當年袁紹、袁術氣狹任性手足相攻,今袁譚、袁尚也要步其父輩之後塵啦。且容他們鷸蚌相爭猖狂一時,老夫坐收漁人之利。即刻傳令三軍,明日回歸黎陽準備撤退。” “且慢。”郭嘉又笑呵呵攔住,“撤軍之際還有幾件大事要辦。一來今年穀物將熟,主公當趁袁尚不出搶割其糧;二來鄴城周匝豪強佃農居多,咱們不妨遷百姓歸往河南削其勞力;三來陰安縣毗鄰敵我邊界,若取此地與黎陽成犄角之勢,咱們便可糧道通順不受敵制。” “樁樁件件皆依奉孝之計!”曹操愁了半日這會兒總算痛快了,“任峻抱病臥於軍中,就令夏侯淵代其督辦軍糧之事吧。” 郭嘉補充道:“妙才將軍雖平易近人但性情急躁,主公還要多加叮囑才是。” 這又給曹操提了醒,接連得勝使軍中驕傲輕敵的情緒極度膨脹,該整飭一下軍紀了。他隨手拿過一卷空白書簡,筆走龍蛇寫了道軍令: 〖《司馬法》雲“將軍死綏”,故趙括之母,乞不坐括。是古之將者,軍破於外,而家受罪於內也。自命將徵行,但賞功而不罰罪,非國典也。其令諸將出征,敗軍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 〗 寫罷吹了吹墨跡交給郭嘉:“將此令傳閱眾將,叫他們都給我規矩點兒!今日之退乃為明日之進,別叫他們隨便議論洩露軍機。” 郭嘉心裡有數——興兵以來屢遭危難,一直是寬縱諸將以收人心,如今勢力已壯大,就要黑下臉來講規矩了!他雖這麼想,嘴上卻逢迎道:“主公這筆字寫得實在是好……” “奉孝勞苦功高,傳過軍令也早些休息吧。”曹操手捻鬍鬚望著這個年輕人,心頭說不盡的喜愛。郭嘉雖是軍謀祭酒,謀略卻不弱於軍師荀攸,而且三十出頭前途無量,日後諸多大事恐怕要偏勞於他了…… 有了整飭軍紀戰敗抵罪的教令,眾將再不敢鬆懈怠慢。曹操回軍攻打陰安之時,果然人人奮勇有進無退,張遼、樂進當先攻入城池,殺死了袁軍守將嚴敬。 袁尚始終不敢出戰,曹軍趁機搶割了鄴城附近的糧穀,既而威逼周匝百姓遷至黃河以南,把鄴城方圓近百里變成了無人之地。之後留賈信分兵鎮守黎陽,命荀衍監察袁氏兄弟動向,遣夏侯淵督辦兗豫徐三州軍糧,張遼往東海征討叛賊昌豨,曹操本人帶著大軍回了許都。這次北伐又沒能成功,不過在郭嘉參謀下一個全新的計劃產生,曹操要假意兵伐劉表,促使袁尚、袁譚自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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