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2

第5章 第五章死裡逃生,龐涓孫賓雲夢山拜師

丁三拿了龐涓、孫賓二人,興沖沖地直奔陳軫府宅,將細情禀知戚光。戚光大喜,當即帶了丁三等,連夜叩響陳軫房門。 陳軫睡得正香,聽得門響,問清是戚光,知有大事,趕忙披衣走到廳中。 戚光叩在地上,不無興奮地說:“主公,小人查清了,那個所謂的龍爺正是龐縫人的兒子龐涓。小人方才已將那廝捉拿歸案,聽憑主公處置!” “龐涓?”陳軫沉思有頃,點頭道,“嗯,早該想到是他!龐字下面,不就是個龍字嗎?帶他上來!” 戚光擊掌,早已候在院外的丁三等推攘著龐涓、孫賓二人走進廳中。 陳軫看一眼戚光:“哪一個是龐涓?” 戚光未及答話,龐涓已經破口罵道:“陳軫,你個卑鄙小人,魏國奸賊,龐涓恨不能生啖你肉,活剝你皮!”

陳軫斜他一眼,緩緩說道:“掌嘴!” 戚光走過去,照龐涓連掌幾嘴,龐涓左腮處的牙被打落一顆,嘴角流出鮮血,粘在臉上的絡腮鬍子也被他打落於地。龐涓強咬牙關,怒目圓睜,猛將一口鮮血和一顆牙齒“呸”地射到戚光臉上。 戚光惱羞成怒,拿袖子擦過,又要掌嘴,陳軫竟是點頭讚道:“好小子,是個人物!” 龐涓張口又罵幾聲“奸賊”,陳軫皺下眉頭,看一眼丁三:“封口!” 丁三動作麻利地從龐涓身上撕下一塊布條,塞入龐涓口中,從地上彎腰拾起假鬍子,走到陳軫前面,跪在地上,半是禀報,半是邀功:“主公請看,就是這副鬍子,昨日將小人蒙了!若不然的話——”見陳軫的目光緩緩轉向孫賓,趕忙打住話頭。 與龐涓的暴跳如雷相反,孫賓靜靜地站在那兒,既沒有恐懼或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安靜得就如平日一樣。

陳軫將他上下審視一番,緩緩說道:“觀你氣度,不似下人。能說說你是何人嗎?” 孫賓應道:“衛人孫賓見過上大夫。” “孫賓?”陳軫心頭一動,“可是帝丘守尉孫將軍?” “正是在下。” 莫說是陳軫,即使龐涓,也吃一驚,不可置信地望著孫賓。 陳軫盯住他又看一時,點頭讚道:“在下久聞孫將軍大名。陛下伐衛時,你祖父孫機赴齊求援,你父親孫操、叔父孫安平陽拒降,孫將軍更是堅守帝丘。你們祖孫四人,讓上將軍吃了不少苦頭啊。”轉對戚光,“為孫將軍鬆綁!” 話音剛落,孫賓退後一步,緩緩說道:“在下謝上大夫寬容,只是——” “哦?” “在下與龐少爺相交甚篤,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獨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顧念在下,亦須鬆開龐少爺!”

“嗯,”陳軫連連點頭,又是一番讚歎,“孫將軍義字當先,不愧是孫武子之後!只是孫將軍明珠暗投,與此等人渣混在一處,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實為不智!”轉向丁三,“帶他們下去,好生照看著!” 丁三答應一聲,吆喝眾打手帶走二人。 戚光湊前一步:“主公,如何處置?” “你且說說,該如何處置?” “依小人之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戚光做出了抹脖子的動作。 “唉,”陳軫長嘆道,“你就曉得殺人。這事情既然牽扯到衛國的孫將軍了,還是送官為好!再說,龐涓殺死陛下禦召過的漁人和樵人,就是欽定兇犯,前番又在宿胥口拒捕,連殺數名官兵,罪加一等,難逃一死。對於必死之人,若以私刑殺之,既沒必要,又予人口實。至於孫將軍,前時讓上將軍吃過不少苦頭,如何處置,尚需示請上將軍才是。”

“小人遵命!” 翌日中午,白虎提了只包裹,興沖沖地從大街上回來,剛剛進院,就大聲叫道:“夫人!夫人!” 綺漪忙從里屋迎出:“夫君,你回來了!” 白虎將包裹高高舉起:“夫人,你看,此為何物?” 綺漪接過,打開一看,正是她的首飾盒,不無激動地說:“夫君,你——真的將它贖回來了?” “是啊,那個掌櫃死活不肯,後來,我說拉他見官,他才怕了。” 綺漪走過來,拉過他的左手,凝視那隻被他斬斷、又被醫師包紮上的無名指,心疼地望著他:“它——還疼嗎?” 白虎點頭。 “夫君,您真狠心。” 白虎呵呵笑道:“不狠心,只怕戒不了。” “嗯,”綺漪將首飾盒交與老家宰,湊前一步,將頭伏在他的胸上,撫摸著肚皮,喃喃說道:“夫君,小白起他——聽得高興,這在裡面踢奴家呢。”

望著她的甜蜜樣子,白虎流出淚水。他扶起綺漪,走回堂中坐下。老家宰抱了首飾盒,走進里間,將之放回綺漪的妝台抽屜裡。 看到老家宰走出房間,白虎想了想,吩咐道:“阿叔,你取出十七金,前去吳府,交與吳家二少爺,就說本少爺的偏院,不賣了。昨日借他一十六金,多的那一金,權作利息!”略頓一下,加重語氣,“你可告訴他,就說本少爺要他識相點,收下金子,返還字據!” 見白虎真如換了個人,老家宰由衷高興,樂呵呵地答應一聲,復進綺漪房中,打開箱子,取出一十七金,匆匆走出院門。 白虎也換過一身服飾,掛上寶劍,轉對綺漪道:“夫人,你好生守著,夫君出門做事去了!” “做事?”綺漪大是驚訝,“奴家敢問一句,夫君欲做何事?”

白虎笑道:“夫人放心,不是去元亨樓!” 白虎別過綺漪,大步跨出院門,一氣走到刑獄,遞上牌子求見司刑。不一會兒,一名獄吏走出,引白虎走進刑獄大門,遠遠望到司刑已在府門外迎候。 白虎彎下腰去,深揖一禮:“白虎見過司刑大人!” 司刑回禮道:“在下見過白少爺!白少爺,請!” 二人攜手進府,分賓主坐下。司刑打量一番白虎,爽朗笑道:“白少爺光臨本府,可有要事?” 白虎多少有些尷尬,拱手道:“司刑大人,在下——在下此來,是想看看在下那套獄卒服是否還在?” 司刑呵呵一笑:“白少爺,不瞞您說,那套小卒服,被您前番摔在地上,再不見來,在下以為少爺不穿,就讓別人穿了!” “這——”白虎大失所望,一時怔了。

“怎麼,白少爺今日為何想穿它了?” 白虎面色漲紅,嘆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在下如在夢中,今日夢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從大人做個獄卒,不想——”苦笑一聲,輕輕搖頭。 “哦?”司刑似吃一驚,點頭道,“若是此說,在下倒可幫忙!”起身走到一邊,拿出一套服飾,遞過來,“白少爺,您試下這一套!” 白虎接過服飾一看,甚是詫異:“司刑大人,這——這不是獄卒服!” 司刑呵呵又是一笑:“莫管什麼服飾,少爺只管穿上試試,看合身不!” 白虎細審衣物,見是上等絲緞,更是狐疑,目視司刑,見他不似取笑,就一件接一件地穿在身上。司刑湊前,整整衣襟,為他系上飾帶,退後幾步,審視有頃,滿意地點點頭,轉對門外:“來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兩名獄吏急走進來。 司刑指著白虎:“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獄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獄中,掌囚職別僅次於司刑,在朝是下大夫,比一般獄卒不知高出多少。白虎始料不及,正自驚愕,兩名獄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見掌囚大人!” 白虎沒有應聲,轉向司刑:“司刑大人,這——” “白少爺,是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過奉命而已!” “朱大人?”白虎又是一驚。 “正是!”司刑呵呵笑道,“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拿了這套衣服過來,吩咐在下說,一會兒白少爺來了,若是他仍舊想穿獄卒服,就可讓他試試此套。如果合身,就予他穿吧!白少爺,您看,這套衣服,不大不小,正合身呢!” 白虎似乎仍未回過神來。

司刑轉對跪在地上的兩個獄吏:“愣什麼?還不快點起來,陪同掌囚大人查驗各牢!” 兩名獄吏趕忙起身,朝白虎彎腰揖禮:“掌囚大人,請!” 刑獄的最裡面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柵,門也是木柵,外面掛著大鎖。每隔三十步,就有一處守值,四名獄卒分作兩班,晝夜輪值。守值時,獄卒可隔著木柵,觀察到囚牢裡面的動靜。 最深處一間囚室裡,龐涓、孫賓各戴腳鐐,靠墻盤坐。 孫賓閉目打坐,似在養神。龐涓大睜兩眼,久久凝視著鎖在兩腳上的鐐銬。鐐銬甚重,是專為死囚設置的特大型青銅鐐,看那樣子,已是有些年頭了。 龐涓觀察一會兒,頭也不抬:“孫兄!” 孫賓睜開眼睛,望著他。 龐涓指指腳鐐:“知道這副腳鐐,有多少人戴過嗎?”

孫賓搖頭。 “鐐上有行字,寫的是'重耳十年鑄',據此算來,少說也有三百年了。這是死囚腳鐐,凡戴它的人,長不過一年,短不過數日。平均起來,一年算作二人,當有六百人戴著它走向了斷頭台!” 已到這個時候了,龐涓竟有閒心細說這個。孫賓扭過頭去,再次閉目養神。 “唉,”龐涓輕嘆一聲,“孫兄,你說,人生在世,如果是這樣,就——就是像我們眼下這樣,被關在大牢裡,再讓人戴上此等刑具,過一日,數一日,候著上那斷頭台,這——他姥姥的,豈不也是窩囊?” 孫賓似乎沒有聽見,繼續閉目養神。 龐涓恨道:“昨夜硬是讓鬼迷了,信了那狗日的!若是有劍在手,想那幾個潑皮,他娘的——”“咚”地一拳砸在地上。 繞來繞去,原是要說這個。孫賓輕嘆一聲,緩緩說道:“唉,這事兒全怪在下。龐兄要責,就責在下好了!” 龐涓抬頭望向孫賓,見他平靜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攪翻了的池水。孫賓貴為將門之後,又是帝丘守尉,統率逾萬軍卒,如今卻是不明不白地跟他龐涓趟了這池渾水,被人關進死囚室裡,若論起來,豈不更是窩囊?人家為你才成這樣,都還沒說什麼,自己卻在這裡抱怨連連,羞也不羞! 想至此處,龐涓臉上一陣發燙,忽地起身,冷不丁站起,朝孫賓緩緩跪下。聽到腳鐐一陣索索響動,孫賓抬頭一看,見是龐涓跪在地上,驚道:“龐兄,你——你這是為何?” “孫兄在上,請受龐涓一拜!”龐涓倒頭拜下。 孫賓亦忙改坐為跪,扶起龐涓,嗔怪他道:“龐兄,你——你這拜的是哪一樁啊!” 龐涓長嘆一聲,眼中淚出:“唉,龐涓身薄命賤,死不足惜,今又拖累孫兄,叫在下於心難安哪!” “此言差矣!”孫賓急道,“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個緣字!孫賓有緣與龐兄結識,又有緣共赴死難,當是人生一大快事,何來拖累之說?” 龐涓愈加感動:“孫兄高義,龐涓今日始知。龐涓家世粗鄙,為人狂妄,孫兄若是不棄,涓願與孫兄在此死牢之中結為兄弟。自今日始,你我情如手足,患難與共,生死不棄!” 孫賓應道:“在下能與龐兄義結金蘭,共赴死難,於願足矣!” 龐涓環顧四周,苦笑道:“孫兄,可惜此處既無香燭,也無酒肴,我們只能一切從簡了!” “結義在心,不在他物。你我有天地、神靈作證,要香燭、酒肴何干?” “孫兄此話,龐涓聽得舒服!來,我們對天地結拜!” 二人起身,相對而立,互揖一禮,面對面緩緩跪下。 恰在此時,兩名獄吏引領白虎巡查過來。白虎指著這排囚室:“這是——” 一獄吏應道:“回禀掌囚大人,這一排是死囚室!” 白虎點頭道:“走,看看去!” 三人一同走來,逐個囚室查看。走沒幾步,遠遠望到孫賓、龐涓相對而跪,白虎甚是驚奇,小聲問道:“他們二人為何相對而跪?” 兩名獄吏也看到了,皆是搖頭。 白虎來了興趣:“走,過去瞧瞧!” 三人棄過眼前幾個囚室,徑直走向最後一間,隔有十幾步遠,就已聽到龐涓正在對天盟誓,誓曰:“蒼天在上,大地作證,龐涓與孫賓於死囚室義結金蘭。龐涓年幼為弟,孫賓年長為兄。倘若蒼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龐涓誓與孫兄生死相依,富貴與共。若違此誓,萬箭穿心!” 龐涓誓畢,孫賓亦誓道:“蒼天在上,大地作證,衛人孫賓願與龐涓結為生死兄弟,有難共當,有苦同吃。若違此誓,天雷擊頂!” 誓畢,二人對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又相對拜過,方才起身。聽到人語聲,二人轉身。龐涓抬頭,一眼望到木柵外面的白少爺,既驚且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揉了幾揉,盯住他不放。 許是因為龐涓的臉上沒了那套絡腮鬍子,許是因為白虎壓根兒不曾想到龍爺會在這兒,竟是未能認出。 白虎站了一會兒,轉身欲走,龐涓急急叫道:“白少爺!” 聽到囚犯直呼他的名頭,白虎大吃一驚,轉身細看龐涓,遲疑道:“怎麼,你認識本府?” 龐涓吃不准他是故意不認,還是將昨日之事真的忘了,因而沒再說話,只拿眼睛死盯著他。白虎又想一會兒,仍舊想不起,問道:“你是何人?” 聽他說出此話,龐涓當即陰下臉來,冷冷說道:“白少爺既不認識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關少爺之事!” 白虎被他說得莫名其妙,扭頭看著兩位獄吏,手指龐涓:“此是何人?” 一個獄吏應道:“回大人的話,他們二人皆是上大夫府上辰時送來的,說是緝捕歸案的在逃兇犯,左邊這個名喚龐涓,右邊那個名喚孫賓,是龐涓同謀!上大夫特意交代,他們是朝廷欽犯,犯下不赦之罪,只待司徒大人報請陛下批過,即行問斬!” 白虎手指龐涓:“你說此人名叫龐涓?” “正是。” “上大夫可曾說過,此人所犯何罪?” “回禀大人,小人查過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頑劣!” “哦,如何頑劣?” “此人本係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喚龐衡,曾是周室縫人。四個月前,此人潛入上大夫府中,因貪圖錢財,謀殺曾經聽到鳳鳴龍吟的漁人和樵人,搶走陛下的三十賞金。此人攜金而逃,卻被護院羅文發現。此人兇性大發,將羅文殺死滅口,潛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兒拒捕,殺死官軍多人,再次逃逸。官軍正在四處捕他,不料他又潛回安邑,深夜潛入上大夫府中,再欲行凶,幸為早有防範的家丁所擒!” 龐涓聽聞此言,冷笑一聲,也不辯解,只是盯住白虎,再次問道:“白少爺,你是真的記不起在下了?” 龐涓越是這樣說,白虎越是覺得面熟,悶頭又想一會兒,陡地一拍腦袋:“嗯,在下想起來了,幾個月前,你是否去過元亨樓,掀翻過那裡的賭台?” 龐涓點頭應道:“看來,白少爺倒還有些記性。白少爺再想想看,在元亨樓裡,還有一個自稱龍爺的,白少爺可否記得?” 聽到“龍爺”二字,白虎大吃一驚,細看龐涓,這也認出他來,失聲叫道:“恩——” 後面的“公”字未及說出,白虎猛然意識到什麼,趕忙打住,朝龐涓點點頭,咳嗽一聲,大聲說道:“什麼龍爺、鳳爺,在下不曾認識,想必是你認錯人了!”轉對兩名獄吏,“既然此人如此頑劣,你們可要守得嚴些。萬一讓他走掉,就吃罪不起了!” 白虎故意將“走掉”二字說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訴龐涓,他已心中有數,早晚必來救他。龐涓何等樣人,心中早已明白,急忙叫道:“白少爺既然記不清在下,想是龐涓認錯人了。龐涓還請白少爺轉告陳軫那個奸賊,就說我走到陰曹地府,也必來拿他!” 見白虎三人走遠,龐涓情不自禁,仰天爆出一聲長笑。 掌囚府緊挨司刑府,是獨門院子。白虎與兩個獄吏回到府中,使二人盡數召來屬下吏卒,逐一見過,免不得吩咐幾句,讓他們各司其職,眾人也都喏喏應過。白虎讓他們散了,轉對兩個獄吏道:“你們好好守值,在下有點小事,欲去司徒府一趟!” 聽聞是面見司徒大人,獄吏忙道:“大人稍候片刻,下官為您喚車去!” 白虎驚道:“喚車?什麼車?” “大人的軺車呀!” 不一會兒,一名身穿獄卒服的中年御者趕來一輛青銅軺車,停在門口。獄吏手指御者對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時出行,吩咐他一聲就成!” 白虎未及說話,御者已拿過一隻墊腳矮凳,擺在車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請!”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車中:“司徒府!” 白虎的馬車行至司徒府,遠遠看到陳軫從府中走出,與朱威作別後乘車離去。朱威正要回府,見白虎過來,又立住腳步,候在那兒。 白虎遠遠停下,跳下車子,疾走幾步,在朱威前叩道:“下官白虎叩見司徒大人!” 朱威笑道:“掌囚大人請起!”口中說著,人已走到跟前,將他親手拉起,上下端詳一陣,“嗯,這套衣服穿上,像個大夫了!” 白虎卻是無心扯別的,直入主題:“司徒大人,下官此來,是有要事相商!” “此地不是說話處,府裡請!” 二人走進府中,白虎再次跪下,什麼也不說,聲淚俱下。 朱威一怔,趕忙將他拉起:“掌囚大人,你——這是為何?” 白虎泣道:“司徒大人,還記得昨日之事嗎?” “記得,記得!”朱威呵呵笑道,“不僅記得,簡直就是歷歷在目啊!白虎,此番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孫衍,還有老家宰、綺漪等,心中別提多高興了,打算忙過眼前幾日,待陛下聘任你的詔書下來,大家一道去一趟白相墓地,將此喜事祭告相國大人!” 白虎急道:“下官說的不是這個!” 朱威怔道:“那——你想說什麼?” “您記得昨日那個龍爺嗎?” “當然記得。那小子是個人才,公孫衍對他讚揚有加,回來的路上,屢次向我提及此人。我打算得空就去訪他一趟,薦他到朝中做事。哎,順便問一句,你知道龍爺現在何處嗎?” 白虎點頭,含淚道:“司徒大人若要訪他,可到下官的死囚室去!” “死囚室?”朱威驚道,“龍爺怎麼會在那兒?” “龍爺是假的,他的真名姓龐名涓,就是官府幾個月來一直通緝的在逃欽犯!” 朱威驚得呆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這——這是怎麼回事?” 白虎將他在死囚室中看到的及兩個獄吏的介紹概要講述一遍,朱威嘆道:“唉,我知道此人,是被逼的。幾個月前,公孫鞅與陳軫、公子卬結成一夥,想讓君上稱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對。陳軫聽說龐涓之父龐縫人能做王服,要他縫製,龐縫人不肯。陳軫強逼,龐家遂成這樣。陳軫自以為他的這些事兒神不知,鬼不曉,如何瞞過我去?” 白虎急道:“龐家既有如此冤屈,我們何不放掉龐涓?” 朱威連連搖頭:“哪有這麼簡單的事?龐涓殺人,皆是結過案的,刑獄前去驗過,人證物證俱在。而龐縫人被逼做衣之事,因龐縫人、羅文已死,卻是無從查起,單憑龐涓的一面之詞,根本無法洗脫!再說,此事早成定案,想翻過來,難吶!” “朱大人,這——這可怎麼辦?” 朱威卻似想起什麼,抬頭又問:“方才你說,龐涓那個同謀,是衛人孫賓?” 白虎點頭道:“是他自己說的。他在盟誓時說,衛人孫賓願與龐涓結為生死兄弟,有難共當,有苦同吃。若違此誓,天雷擊頂!” 朱威沉思有頃,自語道:“不會是帝丘守尉孫賓吧!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白虎一怔:“為何糟了?” “那個孫賓是春秋名將孫武子後裔,其祖父孫機是衛相國,我曾與他見過一面,甚是敬服他的為人,可謂是忠勇俱全,體恤民情,堪與白相國比肩。孫機在衛十餘年,衛國大治。若不是陛下興師征伐,衛國本是一片樂土。其父孫操是平陽守丞、叔父孫安是平陽守尉,上將軍伐衛時在平陽屠城,二人皆以身殉國,為孫門全了名節。不久前聽說,平陽發生瘟疫,孫相國前去探望疫民,染病仙去。如此算來,孫氏一門,只有這個孫賓了。如果真是此人,上將軍本是記仇之人,必不饒他。陛下因有河西之敗,也必將氣撒在此人身上!” “司徒大人,如此看來,於公於私,於情於義,我們都得救下他們才是。” “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說,陳軫也不是好應付的。方才他來,為的就是此案,說是陛下甚是關注,要我秉公處置。這是在拿陛下壓我,我敢說,此時沒準兒他就在陛下那兒。唉,眼下看來,二人縱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難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頃,抬頭說道:“你看這樣如何?這件事情你只當沒有告訴我,我也壓根兒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孫衍,他點子多,或有辦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聽了,不及告辭,起身走向門外,急急跳上車子:“快,到公孫衍家。” 白虎見過公孫衍,將情由細說一遍。公孫衍思忖有頃,呵呵樂道:“朱司徒已經答應放走他們,你還跑來找我幹什麼?” 白虎愣了:“他——他何時答應的?” 公孫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這腦筋,就不會拐個彎兒。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裡,司徒說他壓根兒就不知情,你也從未告訴過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獄守備甚嚴,在下如何去放?” 公孫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說,在下有個一個方兒,少爺或可一試。”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詔書也下發到刑獄。朱威宣完詔書,白虎顯得特別高興,對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蔭佑,無尺寸之功卻得此位,甚是過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謝意!” 司刑忙道:“白少爺不說,在下也在尋思此事。在此獄中,迎來送往本是常情,吏員升遷調動,均要慶祝一番。公子浪子回頭,又蒙主君欽點,慶祝更應隆重一些才是。這樣吧,由在下張羅,刑獄所有吏員均到元亨樓小酌一番,少爺意下如何?” “下官謝大人恩典。下官初來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請獄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屬,無論吏員獄卒,皆喝一杯,可刑獄重地,須臾離不開人,卻是為難!” 司刑沉思有頃,抬頭說道:“這個好辦,由在下出面,將酒菜叫到獄中,大家就在獄中熱鬧一番,慶賀、守值兩不耽擱,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從袋中摸出十金,遞與司刑,“這點小錢,大人暫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盡由大人作主!” 司刑趕忙推卻:“為公子慶賀,何能再用公子的錢?” “大人若不拿去,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辭不脫,只好接過十金,安排屬下分頭操辦。 向晚時分,掌囚府中開始吆五喝六,杯盤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盡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強陪飲一爵。 酒過三巡,見司刑及眾獄吏俱已醉了,白虎提過酒壺,帶上兩隻大碗,拿上一隻烤雞,二斤牛肉,徑直走向死囚室方向。兩名守值的獄卒聽到腳步聲,迎出一看,見是白虎,急急叩拜於地:“小人叩見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親手將他們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暢飲,你們二人卻在守值,實讓本府過意不去。來來來,本府陪你們小飲幾碗!” 掌囚大人親自問候,這又敬酒,兩名獄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謝大人恩典!” 白虎將烤雞撕成碎塊,與牛肉放在一道:“來來來,咱們邊吃,邊喝,順便嘮叨一會兒!” 兩個獄卒道:“謝大人賞賜!” 白虎陪兩人各飲幾碗,拉一陣兒家常,得知二人一個叫馮貴,一個叫陳淇,皆是有家室的實在人,遲疑半晌,終是狠下心來,轉過話鋒:“牢室裡可有動靜?” 馮貴應道:“回大人的話,並無動靜!” “此處是獄中重地,差錯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兒狂歡,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們可否陪我走走?” 馮貴、陳淇趕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雞塊,拿袖抹過嘴巴,打了火把,引領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後一間,白虎指了指牢房:“馮貴,聽說他們是欽犯,可得守得嚴些。你打開牢門,本府進去看看!” 馮貴打開牢門,與白虎一道進去。龐涓、孫賓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聲。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會兒,抬頭問道:“他們的腳鐐能打開嗎?” 馮貴指指腰間鑰匙:“回大人的話,死囚的腳鐐是通用的,這把鑰匙均可打開!” 白虎點點頭,走出牢門。馮貴正在鎖門,白虎陡然拔劍刺死陳淇。馮貴聽到後面聲響,回頭一看,見陳淇已悶聲倒地,一時驚得呆了。白虎拔出寶劍,將劍尖對準馮貴的胸膛。 馮貴嚇得兩腿發顫,結巴道:“大——大人!” 白虎長嘆一聲:“唉,馮貴,待會兒見到陳淇,你就對他說,是本府對不住你們,你們的家小,自有本府養著!”話音剛落,劍尖已透馮貴後心。 白虎從馮貴腰間拔出鑰匙,推開牢門,打開龐涓、孫賓的腳鍊,又將馮貴、陳淇的屍體拖入囚室,拔出他們的佩劍,遞與龐涓、孫賓各一柄,叫龐涓、孫賓脫下二人的服飾套在身上,急急說道:“恩公,此地不是說話處,快隨我走!” 龐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飽蘸了兩個獄卒的血,在牆上飛快寫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奸賊,血債血還!龐涓。” 龐涓寫完,與孫賓遠遠跟在白虎後面,徑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獄大門時,白虎讓二人裝作醉狀,相互攙扶了,蹣跚著走出。門衛早知裡面辦酒,又見二人一身獄卒打扮,已是大醉,哪裡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門去。 出刑獄之後,二人在一處陰影下略候一時,見白虎匆匆出來。龐涓喊住他,三人飛速沿著街道,奔至城牆邊。因無戰事,城牆上並無兵士。三人選好較為隱蔽之處,白虎打開隨身帶著的包裹,拿出兩套衣服,讓二人換過,又取出一條繩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這一切,白虎方才撲地叩拜於地:“恩公在上,請受白虎一拜!” 龐涓急急拉起:“白少爺快快請起!” 白虎起身。 龐涓嗔道:“少爺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該在下拜少爺才是!若無少爺,龐涓一命休矣!” “恩公萬不可說出此話。沒有恩公,白虎活得連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說這些了!”龐涓手指孫賓,“白少爺,這是孫兄,是在下在牢中結拜的義兄!” 白虎揖禮:“白虎見過孫兄!孫將軍大名,在下久仰了!” 孫賓回揖道:“在下見過白少爺。白少爺,您這樣放走我們,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孫兄放心,此事當由在下料理。事不宜遲,你們快走!”白虎說完,又從身上摸出一物,塞入龐涓手中,“恩公拿上這個,快快下城!” 龐涓接過一看,沉甸甸的卻是一隻錢袋,也不推辭,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後會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禮,轉身縋下城去。孫賓拱手別過,亦縋下去。 白虎與二人揮手作別,轉過身,沒入黑暗中。 上大夫府中,陳軫正在書房裡寫字,戚光急急進來,不及見禮,啞著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陳軫放下毛筆,斜他一眼:“什麼大事?” “龐涓他們——逃了!” 陳軫心頭一沉,瞪大眼睛望著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裡如何能逃?” “說是昨日半夜,龐涓假作肚疼,騙來獄卒,殺死二人,用他們身上的鑰匙打開鎖鏈,穿了獄卒服飾,縋城逃走了!” 陳軫眉頭緊皺,抬頭問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過了,朱威聽聞此事,大發雷霆,當即發出追緝告示,撤了司刑之職,具表奏過陛下了!” “哦?” 戚光湊前一步,小聲說道:“主公,小人對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獄,壁壘重重,盤查極嚴,數十年來未曾發生過一起死囚越獄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僅過數日,就讓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與司徒有關?”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個龐涓還在牆上寫下兩行血書!” “血書?是何血書?”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陳軫奸賊,候我三年!” 陳軫心頭一凜,半晌,長嘆一聲:“唉,看來你是對的,不該將他們送官!”臉上現出一股子恨勁,“朱威這廝,看起來溫吞,做事卻狠,竟敢——” “主公說得是,龐涓準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參他一本!” 陳軫沉思許久,搖頭道:“參他要有憑據。刑獄是他的地盤。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應對。再說,元亨樓之事,公孫衍想必知情。他們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頭反咬於我。眼下元亨樓聲名狼藉,陛下或有所聞,倘若藉機追查,豈不壞我大事?再說,朱威既是國戚,又手握重權,陛下對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時期,我們何能為這小事自亂方寸?” “主公看得遠,小人嘆服!” 陳軫冷冷說道:“至於姓龐這廝,量他一條小小泥鰍,還能掀起多大的浪濤?多放些人下去,查訪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斬後奏!你可放出話去,無論是誰,只要拿到龐涓腦袋,本府懸賞百金!” “小人遵命!” 龐涓、孫賓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紗帳,或走偏僻小路,曉宿夜行,不一日已到韓境。 既至韓境,二人也就松下一口長氣,信步走去。行有數里,趕至一個三岔道口,二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 龐涓走到前面,看過旁邊的路標,對孫賓道:“這兩條路,一條往南,可到宜陽,另一條往北,可到上黨,孫兄,我們當去何處為好?” “賢弟欲至何處?” “在涓心中,唯有報仇雪恥四字,餘皆不存!” 孫賓沉思有頃:“賢弟心情,賓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時機未到,賢弟若是勉力為之,或會欲速不達,大仇未報,自己反受其害!” “孫兄所言甚是!”龐涓點頭道,“何去何從,在下真也沒個譜儿。孫兄可有去處?” “在下此番出來,原是要去雲夢山的。” “雲夢山?去那兒何干?” “不瞞賢弟,在衛之時,賓有幸得遇墨家鉅子。賓甚是敬服鉅子,誠意拜他為師,不料鉅子力荐在下前往雲夢山學藝。據鉅子所說,雲夢山中有個得道高人,名喚鬼穀子,學識淵博,無所不知。在下深信鉅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為師,本欲經宿胥口過河水,直去雲夢山中,不料先遇小偷,後遇賢弟,生出許多曲折來!” 龐涓笑道:“看來,我們兄弟是前生有緣,想躲也躲不去的。不知孫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學何藝?” 孫賓亦笑一下:“在下天性愚癡,除兵學之外,並無其他喜好,因而欲拜先生,求學用兵之道!” 龐涓眼睛大睜,不無興奮:“用兵之道?這也正是在下心中夙願!” “哦?賢弟既有此說,我們兄弟何不同往雲夢山,共拜鬼谷先生為師?” “好!待在下學有所成,再來找那奸賊算賬!” 孫賓望著兩條岔道:“賢弟,此去雲夢山,哪一條路好走?” 龐涓指指朝北方向:“就這一條!” 雲夢山的秋天,別是一番姿色。因是初秋,樹葉尚未見黃,天氣也未見涼,既沒有秋風掃落葉般的悲涼,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熱,真正是個宜人季節。 沿著山谷一路走來的蘇秦和張儀,沐浴著習習秋風,心情也如眼前的秋情秋景一樣,四隻腳更是越走越起勁兒。他們轉過幾道彎,走進一條山谷,看到谷口豎著一石,上面刻著“鬼谷”二字。 二人在石旁肅立片刻,對石頭各揖一禮,方才抬腿入谷,內心虔誠就如朝聖一般。二人沿著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果見前面現出一個草廬,草廬前面坐著一個小孩。走近一看,他們認出是在洛陽見過的童子,心中大喜。童子盤腿閉眼,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草坪上。 張儀上前一步,揖道:“請問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沒有聽見,依舊坐在那兒。其實,他們剛進谷中,童子就已看到了,這個動作是他特別為二人做出來的。 張儀知他是在賣弄,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又揖一禮,提高聲音:“請問童子,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睜開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學著長者的語氣緩緩說道:“你們進來時,是否看到一塊刻有大字的石頭?” 張儀點頭道:“看到了!” 童子再次閉上眼去:“既然看到了,你還問個什麼?” 張儀一拍腦袋,對蘇秦苦笑一聲:“唉,一進谷裡,人就整個傻了。”轉對童子,“請問童子,鬼谷先生在嗎?” 童子緩緩起身,朝草舍裡喊道:“蟬兒姐,有客人到!” 一不會兒,一身山民打扮的玉蟬兒走出屋子,見是張儀、蘇秦,陡地一怔,旋即鎮定下來,款款走來。 一眼看到玉蟬兒,張儀的心就咚咚狂跳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整個就如呆了一般。 蘇秦亦吃一驚,小聲衝張儀吟道:“是雨公主。” 張儀仍舊愣在那兒,似是沒有聽見。 玉蟬兒走到童子身邊,停住腳步。童子見他們仍在發楞,大聲叫道:“蟬兒姐來了,有話快說!” 蘇秦拿手肘碰碰張儀,張儀打個驚怔,陡然醒來,趨前一步,揖道:“在下張儀見過雨公主!” 玉蟬兒冷冷說道:“張士子認錯人了,此地沒有雨公主!” 張儀一愣,又打一揖:“在下張儀見過仙姑!” 玉蟬兒依舊冷冷說道:“此地也沒有仙姑,小女子名叫玉蟬兒!” 張儀只好再打一揖:“在下張儀見過玉蟬兒姑娘!” 玉蟬兒回揖一禮:“兩位士子到此幽谷,有何貴幹?” “回姑娘的話,我們特來拜見鬼谷先生!” “請問二位,拜見先生所為何事?” “這——”張儀不好再說,轉望蘇秦。 蘇秦跨前一步,深揖一禮,拉開腔調唱道:“在下洛陽蘇秦,蘇秦見過姑娘!王城路遇琴師,琴師予我錦囊,錦囊約我來此,還請姑娘幫忙!” 玉蟬兒見他不再結巴,反倒唱得有趣,加之在宮中也已發生過錦囊之事,臉色頓時晴朗起來,回揖一禮:“玉蟬兒見過蘇士子,請問士子錦囊何在?” 蘇秦從懷中掏出錦囊,雙手呈上。玉蟬兒示意,童子上前接過,轉交給她。 玉蟬兒拆開錦囊,略看一遍,還與蘇秦道:“士子有此錦囊,想必與先生有緣。只是先生雲遊未歸,玉蟬兒無法容留士子。請士子暫下山去,待先生歸來之日,你們再來如何?” 張儀急問:“姑娘可知先生何時歸來?” 不待玉蟬兒說話,童子接道:“先生出遊,向無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載,也可能三年五年!” 張儀驚愕,望向蘇秦:“蘇兄,這——” 蘇秦再次長揖,唱道:“懇求蟬兒姑娘,再幫一個大忙;可否容留我等,谷中恭候先生?” 玉蟬兒應道:“兩位士子願留谷中恭候先生,小女子並無異議。只是草廬狹小,並無多餘房舍,兩位公子何以棲身?” 張儀一聽有門兒,趕忙說道:“姑娘放心,這兒山美水美,處處可歇,我們絕不打擾姑娘!” 童子應聲接道:“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過,可這長夜漫漫,你們哪兒蹲去?” 張儀眼睛一眨:“小兄弟,告訴你吧,到了晚上,我們就學有巢氏,尋棵大樹爬上去,將樹枝這麼一扳,將樹葉編個窩窩,往那窩窩裡一鑽,既遮風,又擋雨!” 童子斜一眼張儀,嘻嘻笑道:“樹上倒是好去處,只是這道山溝裡有花豹,特會爬樹,專喜夜間覓食。還有蟒蛇,若是夜半子時有一條嗅到美味,爬上樹去,士子可就——” 張儀吃他一嚇,正自心驚,蘇秦唱道:“姑娘好心容留,蘇秦謝過姑娘。至於何處棲身,我們自有主張!” “既然兩位士子執意留下,就請自便吧!”玉蟬兒說完,一個轉身,款款走回草廬。 蘇秦看看日頭,示意張儀,自己率先走到草廬前面,放下包裹。張儀跟上,與蘇秦一道登上一處高坡。蘇秦放眼四望一番,下坡走到離草廬二百步開外的一個山窩子裡,左審右看,步量數次,甚為滿意,朝張儀點了點頭。 張儀不明就裡,不無奇怪地望著他:“蘇兄,你——這是乾啥?” 蘇秦唱道:“此處適宜讀書,可以起房造屋!” “起房造屋?如何起房造屋?” “賢弟請取斧鋸,隨我進林伐樹!” 張儀走到草廬前,向童子討借斧鋸。童子拿出一把斧子,說是只有斧子,沒有鋸子。張儀看看斧子,還算鋒利,拱手謝過,別在腰間,與蘇秦一道走到山上,不多一時,兩人已是各扛一根碗口粗的木頭,吭哧吭哧走下山來。 二人埋頭乾到天黑,山窩子裡已經堆起十餘根木頭。是日夜間,天氣甚好,童子借與二人兩條草蓆和一床薄被,他們就在草地上躺下。許是太累了,二人話也未及多說,不一會兒入了夢鄉。 黎明時分,秋露甚大,天氣驟涼,二人身上盡皆潮濕,硬被凍醒了。蘇秦忖知無法再睡,就與張儀一道又上山去,幹到天黑,大小樹林再次扛回數十根。至第三日,蘇秦借來鐮刀,二人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將之鋪在地上。再後是搬運石頭,割藤條,一連忙活數日,備妥了建房用的各種料材。 接著又乾數日,二人依靠雙手,在這個小山窩子裡搭起兩間簡易草屋。到第十日黃昏,蘇秦爬在房頂,開始鋪繕最後一捆茅草。 張儀出身於富家公子,從未乾過粗活。此番親手搭出兩間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個孩子似的走出這個門,串入那個門,而後“噌噌”幾步離開草舍,走到二十步開外處,站在那兒,眯縫兩眼凝望自己的傑作,美得合不攏口。 蘇秦環顧左右,見徹底完工了,這也爬下木梯,朝張儀揚了揚手。張儀飛跑過來,嘻嘻笑個不住,在蘇秦肩頭連拍數拍:“行啊蘇兄,看不出來你有這個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擱在這兒,真得學那有巢氏哩!”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童子的叫聲:“兩位士子,蟬兒姐叫你們吃飯哩!” 聽到玉蟬兒賞飯,兩人皆是一怔。 張儀喜道:“蘇兄,快,二公主必是瞧見我們這些日來辛苦,犒賞我們哩!” 蘇秦搓搓兩手,拍打幾下身上,抖去衣服上的草屑子,靦腆地笑了。 草廬外的草地上,童子已在一條石几上放著一盆粟米粥和兩隻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蟬兒盤腿坐在草地上,看二人一眼,笑道:“這些日里,你們一定累壞了,喝碗稀粥吧!”朝童子丟了個眼色。 童子拿起碗、勺,舀滿兩碗,一人面前各擺一碗。張儀端起來,見已不燙了,呼呼啦啦連扒幾口,咂咂嘴道:“好香啊!”轉向玉蟬兒,“是姑娘燒的?” 童子接道:“當然是蟬兒姐燒的!” 張儀有心巴結,脫口讚道:“嘖嘖嘖,張儀從未喝過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蟬兒扑哧一笑:“張士子此話,怕是餓出來的。” 張儀扭頭朝向蘇秦:“是不是餓出來的,蘇兄你說!” 亦在喝粥的蘇秦嚥下一口,略想一下,放聲唱道:“蘇秦誠心褒獎,碗中粥美味香!” 張儀朝玉蟬兒笑道:“怎麼樣,非在下一人之見吧。” 玉蟬兒未及說話,童子轉向蘇秦:“蟬兒姐的粥煮得再好,也不及蘇士子唱得好!” 玉蟬兒“噗”地又是一笑。童子卻沒有笑,好奇地盯著蘇秦:“童子甚想知道,蘇士子為何總要唱歌呢?” 童子顯然是在明知故問。蘇秦臉色漲紅,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蘇秦生來舌根僵,不能說話只能唱!” 童子故作思考一下,點頭道:“嗯,童子明白了。蘇士子如果說話,就會結巴,而唱起歌來,就不會結巴了,是不?” 蘇秦點頭。 童子又想一會兒:“蘇士子,唱歌雖好,總得先編詞兒。唱上三日五日,詞兒倒是好編。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蘇士子總不能一直編那許多詞兒吧?” 此話點到了蘇秦的死處,他長嘆一聲,垂下頭去。 童子同情起來,看著蘇秦,輕嘆一聲:“唉,說話結巴真不方便,蘇士子,您想沒想過治好它?” 蘇秦將頭垂得更低。 玉蟬兒笑了,轉對童子:“你放心吧,此病先生能治。先生留與蘇士子錦囊,約他來此谷中,不為別事,只為治療他的口吃。只是士子來得不巧,剛巧遇到先生雲遊,這才誤了。” 經玉蟬兒這一說,蘇秦、張儀心頭皆是一震。他們此來,治療口吃倒在其次,拜師學藝才是真章。玉蟬兒此話,無異是斷了他們的去路。然而,錦囊上寫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互看一眼,埋頭自去喝粥。 童子一拍腦門:“蟬兒姐,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臨走出時,曾留給我一包藥丸,說是可治舌病。先生別的沒說什麼,我這舌頭又是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那兒,過這麼些日子,竟是將它忘了。” 玉蟬兒沉思有頃,點頭道:“嗯,若是此說,這包藥丸,想必是先生留與蘇士子的。你去拿來看看。” 童子應過,不一會兒,提著一隻藥包走出草堂。 玉蟬兒拆開一看,高興地說:“快看,正是先生留給蘇士子的,還有話呢。” 玉蟬兒拿出一片竹簡,只見上面寫著兩行小字:“蘇秦舌藥,一日一丸;百日藥盡,口吃可痊。以吟代唱,日常習練;以說代吟,舌根自軟。” 蘇秦拿過看了,放下飯碗,“撲通”跪在地上,望空泣拜:“先生,蘇秦——” 許是過於激動了,蘇秦連拜三拜,只是將頭埋在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張儀見他埋得久了,伸手拉他起來,呵呵笑道:“蘇兄,你不要只顧高興,忘了先生的話。先生說了,要你以吟代唱,日常習練。你唱這麼久了,也該吟上一吟!來來來,先吟一首詩,就'關關雎鳩'!” 蘇秦點點頭,見玉蟬兒、童子都在拿眼睛望他,當下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莕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蘇秦一口氣吟出來,果是不見結巴。 張儀連聲鼓掌:“真是絕妙主意,蘇兄吟詠起來,哪裡像個結巴?” 蘇秦靦腆一笑,朝玉蟬兒、童子各揖一禮,吟道:“蘇秦謝過蟬兒姑娘!蘇秦謝過童子!” 玉蟬兒、童子各還一禮。童子咯咯笑道:“果是吟了好,不用編詞兒,蘇士子想說什麼,盡可順口吟出了。” 蘇秦朝童子也是一笑,正欲說話,卻見玉蟬兒將那包藥丸遞過來,掃過蘇秦、張儀一眼,話鋒一轉,緩緩說道:“蘇士子,先生留與你的錦囊何在?” 蘇秦伸入袖中,將錦囊取出,雙手呈上,吟道:“回禀姑娘,錦囊在此。” 玉蟬兒接過錦囊,看也不看就納入袖中,朝二人各揖一禮:“蘇士子,先生在錦囊裡答應你的,已經兌現了。兩位士子再住下去,就是多餘。”指著盆中的稀粥,“這鍋稀粥,就算是小女子為兩位餞行吧。兩位士子吃飽喝足,就可下山去了!” 此話一出,蘇秦、張儀盡皆失色,尤其是張儀,簡直是呆如木雞,手中的木碗歪在一邊,尚未喝完的稀粥從傾斜的碗裡流出來,滴落在草地上,他竟是渾然不覺。 童子急了,大聲叫道:“張士子,快,你的粥,全都流到地上了!” 張儀打個驚愣,低頭掃稀粥一眼,再次抬頭,兩眼直勾勾地凝視玉蟬兒。 玉蟬兒回望過來,冷冷說道:“張士子,你這樣看著我,卻是為何?” 張儀似也回到現實中,將碗放回几上:“蟬兒姑娘,若是此說,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拿過他的木碗,指著它扑哧笑道:“張士子,你這碗都快見底了,你卻說不喝,如何能行?” 張儀發起倔來:“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裡的,在下還出來就是!”說完,走到一邊,伸手在嗓眼裡摳了幾摳,不一會兒,大半碗稀粥竟然全讓他嘔了出來。 玉蟬兒冷冷地看著他,見他嘔畢,才又說道:“張士子,這碗稀粥,只是小女子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無話說。”走到石幾前面,拿起蘇秦放下的木碗,將碗盛滿,雙手遞與蘇秦,“蘇士子,你不會也不喝吧!” 蘇秦雙手接過,彎腰朝玉蟬兒鞠一躬,吟道:“蘇秦謝過蟬兒姑娘!” “蘇士子只要喝下這碗稀粥,就算謝了!” 蘇秦二話不說,將一碗稀粥呼呼幾口,就將大半碗喝下肚去。 張儀見她這般,真正急了,話也說不成句:“上——上蒼作證,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蟬兒冷冷望他一眼,截住話頭:“張士子,蘇士子,你們看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該的。小女子既不會感激,也不會傷情。只是這道谷中,兩位士子不能住了,也沒有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懇請二位下山去吧,否則,先生若是回來,必會責怪小女子的!” 蘇秦已看出來,玉蟬兒鐵了心要趕他們下山。此前他們早已議定進山學藝,還未見到先生,竟然就被趕下山去,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蘇秦放慢喝粥速度,勾頭思忖對策。待一碗稀粥喝完,蘇秦也似想好了,將空碗放回几上,朝玉蟬兒再鞠一躬,吟道:“蘇秦再謝姑娘美粥!” “小女子的話,蘇士子尚未回复呢?” 蘇秦拖長聲音,半吟半唱:“蘇秦這就回复姑娘!”捧起藥丸,“先生留下藥丸,只說能治在下之病,可藥丸是否靈驗,仍是未知。再說,此藥服下,在下若有什麼不適,卻又如何是好?姑娘原本仁慈,在下懇請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再留數日,一則觀望此藥療郊,二則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口吃,於在下就有再生之恩,無論如何,在下也得見上先生一面,當面致謝才是!” 蘇秦的一番話入情入理,玉蟬兒倒也無話可說,硬要驅趕他們,顯然已是不妥,遂將兩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蟬兒姐,蘇士子既如此說,就讓他們留下來算了。反正谷裡也沒外人,先生又不在,多兩個會說話的,豈不熱鬧?” 玉蟬兒白他一眼,轉對蘇秦:“蘇士子既然還想再候幾日,就請自便,小女子回屋去了!” 看到玉蟬兒轉過身去,款款走進屋中。張儀兩步跨到石幾跟前,將盆中稀粥盡數盛過,連喝數口,抿抿嘴由衷嘆道:“乖乖,這個小女子真能整人!在下服了!” 接下來是數日陰雨。因有兩間草屋,蘇秦、張儀的日子甚是好過。 這日午後,蘇秦拉上張儀,準備前往林中,採些野菇以改善生活。 二人背起竹簍,走出房門,正欲拐上山去,童子從草堂那邊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遠遠喊住他們,及至走近,神秘兮兮地說:“兩位士子,我來告訴你們,先生雲遊,方才回來了!” 蘇秦、張儀互望一眼,“啪”地扔下竹簍,趕回草舍,匆匆換過衣冠,走進鬼穀子的草堂。 聽到說話聲,玉蟬兒迎出來。 張儀揖道:“聽說先生回來了,我們特來拜見,煩請姑娘禀報一聲!” 玉蟬兒指指剛剛掛起來的竹簾:“先生剛回,正在午休!” 蘇秦、張儀隔簾望去,果見先生簾後端坐,似已入定。張儀、蘇秦二話不說,膝蓋一軟,對簾跪下,叩在地上恭候。 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紋絲不動。又一個時辰過去了,鬼穀子仍是紋絲不動。 張儀以肘碰一下蘇秦,蘇秦側臉望他。張儀低聲道:“不知怎麼的,我這心裡就跟貓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蘇秦吟道:“賢弟所為何事?” 張儀朝竹簾裡面努一下:“你說,先生他——該不會記恨洛陽之事,不容我吧?” 話音未落,鬼穀子已張開兩臂,前後左右舒緩幾下,出聲吟道:“蕭蕭兮谷風,幽幽兮山林。佳人兮有約,悠悠兮我心。” 張儀一驚,吐下舌頭,伏頭於地。 玉蟬兒聽到聲音,緩緩走入簾後,對鬼穀子禀道:“山外兩位士子求見先生,已經恭候多時了!” 鬼穀子道:“哦,有客人來,撤掉簾子吧!” 玉蟬兒撤去竹簾,鬼穀子旋過身子,正對二人。 蘇秦、張儀連拜三拜,伏於地上。 鬼穀子呵呵笑道:“老朽雲遊多日,今日方回,本欲稍歇片刻,不想一定竟是幾個時辰,讓客人久等了!” 蘇秦吟道:“晚輩冒昧來此谷中,有擾先生寧靜,還請先生寬恕。” 鬼穀子呵呵又是一笑:“老朽想起來了,你就是洛陽那位客官。是老朽請你來的,怎能說冒昧呢?老朽雲遊之前,已將配好的草藥留於谷中,童子可否交與客官?” 蘇秦再拜,吟道:“晚輩已按前輩所囑,每晚一丸,服過一些時日了!” 鬼穀子點頭道:“嗯,服了就好。對你來說,這些藥丸雖能軟舌,卻不緊要!” “前輩是說,”蘇秦急了,“晚輩之病,連這些藥丸也不濟事?” “是的。”鬼穀子應道,“你的口吃非先天所致,乃後天養成。你心氣甚高,卻無自信。於你而言,口吃並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蘇秦沉思有頃,再拜於地:“晚輩謝先生指點迷津!” 鬼穀子的目光轉向張儀:“哦,這位客官,老朽也想起來了。你別是追進山來扯老朽的招幡麼?” 張儀打個驚愣,全身一寒,趕忙叩道:“晚生不敢!” “既然不是來扯招幡的,你來此處何事?” “我——”張儀眼珠兒一轉,“晚生愿賭服輸。先生神算,句句靈驗,晚生輸與先生三個響頭,特來奉還!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三個響頭!” 話音落處,張儀不由分說,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好了,”鬼穀子點頭道,“三個響頭老朽已經收下,你可以走了!” 張儀急了,忙以臂肘碰碰蘇秦。 蘇秦吟道:“晚輩還有一求,乞請前輩允准。” “是求卦否?” “晚生非為求卦。晚輩此來,療治口吃倒在其次,首要是懇求先生允准一事。” “客官請講。” “晚輩乞請先生容留我二人隨侍左右,聽先生教誨。” 鬼穀子沉吟半晌,轉向張儀:“這位客官,你也這麼想麼?” 張儀趕忙拜道:“晚生不才,欲與蘇士子一道,求拜先生為師!” 鬼穀子點點頭,緩緩說道:“好啊,你二人有心求學,可喜可賀。時下學者如林,大家鵲起,有孟軻之流治仲尼儒學,有莊周之流治老聃道學,有隨巢子之流治墨翟墨學,有公孫鞅、申不害之流宣揚法學,有惠施、公孫龍之流開名實之宗,有淳于髡、鄒忌之流以隱語取勝,有桓團之流以詭辯盜名,還有楊朱、彭蒙、田駢、慎到之輩,皆是大家,無不著書立說,開宗立派,列國更是學宮林立,學風驟起,老朽問你,你們緣何不去投奔他們,反而來此深山老林,求拜一個山野老叟呢?” 聽到鬼穀子一連說出這麼多名字,張儀豪氣陡來,出口應道:“晚生遍觀百家學問,或宣揚大道,或彰顯小技,多為矯飾之術,不堪實用!” 鬼穀子點下頭,態度和藹:“為何不堪實用,客官能詳言否?” 張儀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莊之學遠離塵囂,提倡無為而治,而方今天下,若是無為,根本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道以仁義為本,以禮樂為準,而天下早已禮崩樂壞,不仁不義,也是難行;墨、楊之學修身有餘,治世不足,是以諸侯棄之不用;刑名之學,只求以力服人,難以馳遠;名實之爭、詭辯之說,純屬矯飾做作,不堪取用;至於用兵之要、陰陽之術、商賈之道、農桑之論,凡此種種,雖說有用,無不過於褊狹,不足以救當今亂世!” 鬼穀子緩緩說道:“所以你就跑到這道山溝裡來了!” “正是!”張儀順口應道,“晚生聽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天下學問無所不知,遂與蘇秦奔波千里,趕赴此地,求拜先生為師,乞請先生准允!”言訖,再拜於地。 鬼穀子呵呵笑出幾聲,緩緩說道:“張士子別是聽錯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實無所知,何來經天緯地之才?再說,方才聽你所言,百家學問已盡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縱使讀過兩冊書,哪能及你?老朽門前流淌的不過是條小小山溪,容不下你這一條大龍啊。” 鬼穀子此言如一瓢冷水噹頭澆下,張儀由頭頂寒到腳心,連連叩頭:“晚輩失言,請先生海涵!” 鬼穀子的聲音依舊十分和善:“言為心聲,何失之有?”轉向玉蟬兒,“蟬兒,天色已晚,可讓這位客官在谷中暫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話音未落,鬼穀子已經起身,徑入洞中。 張儀一急,口叫“先生”,爬起來就要追去,卻被玉蟬兒擋在前面,伸手攔住:“張士子!” 張儀又羞又急,看她一眼,悻悻地與蘇秦走出草堂。 回到草舍,張儀抱頭悶坐一時,緩緩起身,一聲不響地收拾行李。蘇秦看到,扭頭也朝自己房間走去。張儀心頭一怔,跟過去一看,見蘇秦也在收拾行李。 張儀急道:“蘇兄,你——你這是為何?” 蘇秦吟道:“跟賢弟一道下山!” 張儀將他攔住:“先生只說讓儀下山,沒說讓蘇兄下山,蘇兄自應留在谷中才是,收拾什麼行李!” 蘇秦退後一步,在榻沿上坐下,長嘆一聲:“唉,賢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張儀見蘇秦說得真切,心中感動,苦笑一聲,朝嘴巴上猛掌幾嘴,恨道:“都怪在下這張臭嘴,這——這——這真是活該呀我!” 蘇秦沉思一時,緩緩吟道:“賢弟稍候一時,容在下再去求求先生。” “只怕蘇兄求也沒用!” 蘇秦吟道:“賢弟何說此話?” 張儀嘆道:“唉,在下原以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誰想他竟如此小氣!顯而易見,先生必是記恨在下在洛陽犯下的狂妄舊事,不肯容我!” 蘇秦也不回話,徑自走出草舍,來到鬼穀草堂,見過玉蟬兒,說明來意。玉蟬兒走進洞中,不一會兒,出來對蘇秦道:“蘇士子,先生願意見你,請進!” 鬼穀草堂順山勢而建,堂中有條甬道,直通一個山洞,草堂、山洞連成一塊,渾然一體。蘇秦跟在玉蟬兒後面,七拐八轉,走至一處,上面掛著布簾。 玉蟬兒候立簾外,小聲禀道:“先生,蘇士子來了。” “讓他進來。” 玉蟬兒掀開布簾,對蘇秦讓道:“蘇士子,請。” 蘇秦進去,叩於地上,吟道:“晚輩叩見先生。” 鬼穀子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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